瑜伽师 第三部 第一章 国风瑜伽

一、阿育吠陀

瑜伽赛事的成功举办给主办方和投资者带来巨大的收益,也让声名显赫的“梵镜瑜伽”再次成为聚焦点。按照罗海珍的说法,这段时间以来,印有“梵镜”标签的各类器材和教学光碟早已供不应求,货仓一度售罄,要求加盟的电话接踵而至,有关获奖选手的活动安排也挤满了日程表,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赛事取得的成效都达到并超过了他们的预期。

面对罗海珍的感慨,肖璐没有发表意见。送走雅美之后的她变得情绪消沉,从某些方面看,台湾女人对她也没表面上那样敬重。参加完庆功宴的她一脸落寞,和苏翠萍同席的她低头不语,如坐针毡。回到遥城以后,她把连锁店的加盟和其后的工作安排全权委托给罗海珍,哪怕银行账户递增的数字以及孙永龙的安慰都无法弥补她的缺失,不管人们怎么说,在舞台上的她没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首先,她在苏翠萍的圈套中逐步失去了主动权和自制力,而阿布舍克对卓卡的褒扬又在她本已溃烂的伤口上狠狠地剜了一刀,更糟糕的是,近几天总有媒体找上门来,让她谈谈她以往的那些经历,毕竟她无法回答如此简单的问题,命运之神总会在她即将飞升之际,戳破那只承载她上升的氢气球。

面对外界的质疑和种种传闻,肖璐采取了避而不谈的态度。戴上茶色墨镜的她每次出门都披着深色披肩,把自己的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以免因追问而引发不快。孙永龙注意到肖璐近段时间的变化,却无暇向妻子表现出更多的关心,这个靠媒体起家的男人又加入了另外的活动项目,他认为那是更重要的。现在,肖璐多少都觉得自己被人遗忘了。甘当甩手掌柜的她闲在家里,开始毫无节制地吃喝、吸烟,并放弃了瑜伽习练和每周一次的网球运动,也疏于出席其他活动。两个月过去了,她的体形开始走样,大臂的肌肉松弛下垂,娇俏的小脸也开始朝圆盘方面发展,而每每当她看到镜子里这一令人厌憎的形象,试图重振旗鼓的时候,舞台上那个瞠目结舌、手足无措的幻影就把她击回到松软的椅子上。种种迹象表明,她不再是那个轻盈优美的瑜伽师,属于她的时代已经因苏翠萍的介入一去不回了。

肖璐在各种场合上的缺席似乎并没影响到“梵镜瑜伽”的整体运行,从管理能力上来看,罗海珍也能独自胜任,而此时的苏翠萍也有理由冷眼旁观,观望着这个曾经把她逼入死角的女人是如何自暴自弃,一点点垮掉的。在总决赛的舞台上,她的攻心策略把肖璐击溃到多年前她培训结束时的起点,在万众瞩目下,她一再向瑜伽界的人以及观众们证明,剥掉光鲜外衣的肖璐什么也不是。不过最让苏翠萍感到骄傲的是,赛事过后,组委会又给卓卡补发了一份特别奖,因为这个外貌普通的女孩是参赛选手中最受大众欢迎的一个,何况阿布舍克给了她有力的点评,为了表现出赛事的权威和公正性,组委会不得不采取这样的补救措施。但眼下正在发生的一切并没逃过罗海珍的密切关注,这个微胖的、皮肤却一天比一天细嫩的女人明白,如果继续下去,苏翠萍迟早会蚕食他们所有的阵营,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她终于敲开了合作者的大门,用不失幽默的语气对她说:“璐璐,该你出山了,没必要为一时的失利耿耿于怀。你现在这样,苏翠萍那伙人要弹冠相庆了。”

“我就看不惯她屁颠屁颠的样子,如今姓苏的逢人就把眼白翻起来,真把自己当成名媛、交际花了。”她何尝不知道苏翠萍的算盘,只不过现在的她还没能找到相应的对策。

“相信我,她蹦跶不了多久的。说到底,苏翠萍就一街头卖艺的。”罗海珍试图把肖璐的心绪抚平。把苏翠萍奚落一番之后,她又对肖璐说,“我们要早点掌握主动权,不能让小人无法无天了。”

“怎么个弄法?”肖璐把白色的过滤嘴香烟搁在瓷缸上,说如今关于获奖选手的所有推广活动都由苏翠萍全权掌握。虽说“梵镜”也投入了人力和物力,但组委会的成员却不由他们“一人堂”。

“组委会在意的是利润和分配,事情完了,这个组合很快就会解体。换句话说,苏翠萍马上就不再管理事务了,但接下来我们还有瑜伽馆,有实体经营,而姓苏的又要到别处乞讨生活。”

“怎么把她按下去?”肖璐想到的,依然是早日一洗雪耻。

“‘梵镜’的品牌号召力还在,错就错在我们一开始太过轻敌。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器材、光碟和师资培训上下功夫,还缺乏精品和高端的拳头产品。”

“情侣瑜伽、双人瑜伽和私教之外,还有别的?”

“前几天我见了一个资深养生师。从他那里,我得到了一些启发。比如把瑜伽冥想和印度滴油结合在一起,还有香草浴和精油疗法,在国内瑜伽界也鲜有引用,你看是否可以借鉴一下?”眼见肖璐有些动念,罗海珍又补充说,“香油和其他配方我能找到进口渠道,不过在传导理念和教授方面,就要请你亲自出马了。”

罗海珍所说的“阿育吠陀”养生瑜伽让肖璐萎缩的心重新膨胀起来,这种小众化的、私人性质的瑜伽让她觉得另辟蹊径不失为一条出路。心意已定,肖璐便委托助理给她联系好印度的一家瑜伽学院,然后亲自去那边学习冥想滴油和按摩疗法。在那家对外开设的大馆里,肖璐目睹了这种古老的养生术,半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其间她一直集中精力,保持着专注。等她再次回到遥城,把它引入“梵镜瑜伽”大门之前,她给国内一些资深瑜伽师发来邀请函,请大家共同探讨养生瑜伽的可行性。

肖璐公开演示养生瑜伽的时间被安排在翌年春天。在一间温暖的、有着深紫色纱幔的房间里,几盏涂了釉彩的长明灯烘托出古老而神秘的氛围。重新出现在公众视野的肖璐穿了件蝙蝠袖的、款式简约的上衣,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她臃肿的身体已经恢复到原来的水平。再次面对听众们,肖璐不由得想到了总决赛那天的失误,但不知从哪里派生出来的能量让她在短时间内保持了从容和淡定。在演示之前,她引用了一段印度神话:“阿育吠陀是由梵天传授给医学之神的,又由医学之神教授给因陀罗,再由因陀罗把这智慧的火种传递给人间有识之士的。”尔后,关于印度滴油的演示开始同步上演,就在肖璐不远处,一位身材修长的、刚刚沐浴过的年轻女性平躺在柔软的木床上,头顶上空悬挂着一盏用铰链拴起来的古铜色特制油灯。随着轻音乐的响起,每隔几秒钟,一滴浓稠的香油便从半空中滴落下来,滴在女人的眉心,加热锅的香油引得满室飘香,在场的每个人都忍不住张大了鼻孔。

随着油膏越来越多,丝绒一般黏稠的香油顺着女人的眉心渗透到她的额角两边,又由她的额角滑落到发梢上。当按摩师在女人身上拍打、放松的时候,经过香油浸透的女人皮肤也发出一股淡淡的天然异香,让闻到的人感到恍惚沉醉。肖璐看了看周围的人群,开始旁征博引地讲述起生命知识,人体中的三种体液和七种基本组织,为了增强感染力和神秘色彩,她故意把每个名词拖得很慢。“阿育吠陀可以让习练瑜伽的人达到更高的精神层次,那也是我们瑜伽师才能体会到的,妙不可言的状态!”她相信眼下的一切已经起到了作用,在这个熏香的、温暖的场所里,她借用道具和实例找回了自信,随后她又向观摩者们传达了一个她自以为高端的理念,那便是古老的滴香术起初是用作婆罗门教洗礼之用,属于贵族阶层的。

应该说,肖璐这次的讲演是相对成功的,因为她和罗海珍保持着相似的观念,那便是一旦拥有足够的财力和人脉资源,便能逆转乾坤,掌握发言权。大众总会被新鲜的事物所吸引,多数人也习惯以自我为中心,认为自己才是最特别的“贵族”阶层,因而自始至终,她都牢牢地抓住了这一点,并不担心养生瑜伽缺乏市场和拥护者。

“没想到你做得这样出色,苏翠萍一定没想到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恢复过来了。”第二天,罗海珍称赞着重新回到馆里办公的肖璐。

“你以为呢?她会作何感想?”肖璐摆正了姿势,全然恢复了自信。

“呵呵,小人总会随时随地钻空子。”

“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不会犯重复性的错误。”肖璐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次她会抢到先机,事先让苏翠萍动弹不得。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呢?”罗海珍笑着琢磨她的心思。

“回头我会跟你商量的。趁现在时间还早,咱们还是先聊聊供货渠道和推广方向吧。”肖璐说话的同时,心里的算盘也越盘越紧了。

二、橄榄枝

阿育吠陀养生瑜伽的开展让肖璐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如今的肖璐除了像以往一样注重仪态之外,也开始关注措辞和专业术语,正如她对罗海珍所言,她不会再犯重复性的错误。不过这样的推广在苏翠萍的眼里,依然是个哗众取宠的噱头,瑜伽本是舶来品,经过多年的理论和实践才扎根在中国本土,而拿香油做幌子的肖璐根本就是在迅速嫁接,因而每每有人问及苏翠萍对此有何看法时,她都用戏谑的口吻说:“她从一开始就很懂得吸引人们眼球,哪怕这次拿出的仅仅是经过嫁接的残次品。”但不管苏翠萍怎么说,“梵镜瑜伽”已经把养生的新招牌悬挂在旗杆上,而苏翠萍和肖璐之间又早有罅隙,因而养生瑜伽的推广依然牢牢地拽紧了瑜伽界的目光。唯有卓卡没能过多地关注这一事情的进展,瑜伽大赛的召开把她推向更大的舞台,给她喜悦和丰收的同时,也让她再次面临着新的抉择。

暂且把肖璐的“阿育吠陀”撇却一边不提,自总决赛谢幕后,受到阿布舍克提携和褒奖的卓卡赢得了补充席位,但并没登上更高的阶梯,没有跟组委会达成协议的她是赛后唯一一个没有赢得深造机会的选手。在经营者们的眼里,这个对瑜伽充满神圣敬畏之情的女孩始终是个不稳定的因素,因而对待她的方式也就是搁置和冷藏,他们以为在这个信息海量的世界里,卓卡很快就会被人遗忘。

拿到奖金的卓卡是不必为债务发愁了,对于组委会采取的隔离措施,也没公开表示过不满。在回到成都后不久,她重新经营起她的工作室,以为自己的生活不再会被打扰,但就在肖璐去印度学习期间,叶氏姊妹给她挂来了电话,再次邀请她加入她们的行列。

“卓卡,我也不想再被那帮人左右来左右去了,我已经和小欣商量好了,把瑜伽馆的规模扩大,希望你也能够加入,具体情况我们当面谈。”电话另一头的小荣用诚恳的语气告诉卓卡,姊妹二人已经找到了投资商,等新馆筹建起来之后,她们还会跟学术界联系上,从专业实践和理论两方面来弥补国内瑜伽界的空缺。

“能和你们一起参赛我很开心,不过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后,我觉得自己还是不习惯过于喧闹的人群。小荣,你们在舞台上比我更有感染力和说服力,而我更希望把眼下的事情做好,我不能让学员们失望,她们已经等待我很久了。”卓卡对小荣说话的同时,一旁的鑫尘也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和小欣都知道你很有自己的原则,其实今天对你提起这个,一部分也是出于苏教练的意见。她很支持我们开馆,说要是你能来,那就最好不过了。知道吗?苏教练一直有一个梦想,那就是有那么一天,能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做最纯粹的、不会被商业和政治影响的瑜伽。”

一旦提到苏翠萍,不能不说卓卡心里就荡起涟漪,如果这真是总教练的心愿,她倒是很乐意跟她在一起。从当初培训到现在,苏翠萍给予她太多,她却一直没能找到回馈的机会,但因此让她把支持她的学员们再次抛到一旁,于情于理,也很难过自己这一关。卓卡没有立即答复叶氏姊妹,说回头会跟苏翠萍聊聊,而此时的苏翠萍则正在赶往组委会的办公大楼,出席瑜伽大赛后的第一次会议。关于这次会议,除了要对首届瑜伽大赛进行评点、总结之外,也要拟定和筹备翌年的大赛规则,让整个流程更加顺畅完善。身兼评委和策划双重身份的苏翠萍丝毫也不敢马虎,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没有雄厚背景的她赢得这个席位着实不易。

跟以往的会议一样,率先在主席台上发言的依然是体委和组委的领导,随后各个部门的负责人又对这次赛事进行了多方面的评估,最后再由组委会的主任来安排、分配下次大赛时各司其职的负责人。从统筹能力和执行力度上看,苏翠萍依然是首选,不过让所有入会者都没想到的是,当组委会的主任宣布评委席位,而苏翠萍赢得最高票数的时候,一位代表却站了起来,说苏翠萍并不合适。

“哦?你是觉得苏老师能力不够,还是有更合适的人选?”主任饶有兴致地看了看那位戴着黑色镜框的代表。

“苏老师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观众也喜欢她犀利、麻辣的评点,关于这方面,我没有异议。”那人朝苏翠萍这边瞥了一眼,接着说,“不过我们瑜伽大赛传达的是积极的、健康向上的精神,公平、公开、公正很重要,对评委老师,特别对总评委的资历,更需要做到公开透明。”

“你想说明什么问题?苏老师的资历值得怀疑?难道她不是最好的教练,还是……”主任说话的时候,与会者们开始窃窃私语,苏翠萍身旁的人也开始斜着眼睛打量她。

“我已经说过,苏老师的能力没问题,我从不怀疑过这一点,不过……我这里有一份资料,还是先请张主任看看吧。”那位代表走到主席台下,把资料呈交给主任。

从主任翻开文件夹的那一刻开始,苏翠萍的脸上就失去了往昔高傲的神情。也许是她的血液浓度正在光速递增,也许是眼前的这一幕把她打了个措手不及,总之在主任翻阅资料的短短几分钟内,把两手搁在腿上并牢牢攥在一起的她只是僵直地坐在那里。主任合上资料,用怀疑的眼神朝苏翠萍这边看了一眼,问她说:“这是真的吗?从前你在‘卓越瑜伽’工作过,何松是你的老板?”

“我在那里工作过七年,如果不是因为发生一些事,还会一直待下去。”苏翠萍说。

“何松为人怎么样,你可以开诚布公地告诉大家,我们不会听信那些传闻。”主任期待地看着她。

“何松没有说谎,他了解我的过去。”苏翠萍逐字逐句地说。

“苏老师,你可以解释给大家听的,我们要看的是现在和将来,而不是停留在过去。”不知怎么一回事,主任有心想要帮她。

“没有什么好说的。我也不想因现在取得的一点成绩就往自己脸上贴金,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我从来不会更改也不喜欢逃避。”

“但现在正是团队重新组建的阶段,我相信大家跟我一样,真的很需要你。”

“总评委的身份要做到公开透明。对不起,我不再适合这个职位,请你们另请高明吧。”说完这句话,苏翠萍站了起来。

从苏翠萍转身走出会议厅的那一刻开始,辽阔宽广的天空就变得逼仄、狭隘起来。哪怕时隔多年,她依然记得十二至十五人一组的房间里的肮脏和嘈杂,记得每日清晨六时升起来的蛋黄色太阳和钉扣子、裁布头等简单的手工活。监督她们的工作组长是一位脸上长满麻子,门牙向外凸起的中年女人,心情好的时候,女人会允许她们在晚上入睡前打几轮扑克,如果够倒霉的话,她们就要像军人那样笔直地坐到熄灯上床,其间连手指头也不允许动一下。除了劳动教养之外,苏翠萍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放在阅读上,因而忽略工作,没有积极表现的她没能获得适当的减刑。五年之后,当刚满十八岁的苏翠萍即将走出冰冷铁门的那天,她没有像其他少年女犯那样带走杯子和被子(象征着一辈子不会再进来了),也没有泪流满面地向辅导员忏悔自己的罪过。她脱掉那件深蓝色的狱服,然后换上一件她最喜欢的、已经缩了水的外套,去向唯一对她好的大食堂师傅道别。那个矮胖的、正在生炉子做饭的男人眯眼看着她,他的女儿跟她一样大。

“记得以后要好好做人,别再做傻事哟。”大食堂的师傅在水龙头那边洗了手,又在干毛巾上蹭了蹭。

“如果能够回到从前,我相信自己还会这么做。”她从不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想法。

“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才做出那种事的,但爱比恨更难,学会原谅他人需要拿出更大的勇气。”大师傅颇有深意地握了握她的小手。

“我会再来看你的。”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我倒希望你永远不要再回来。”大师傅笑着挥挥手,又转身忙起自己的事情了。

从少管所出来的那天,自幼就比普通女孩高许多的苏翠萍就没在任何人面前低过头,而等到她找到第一份临工,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委托辅导员把礼物交给大师傅的时候,才知道食堂师傅已经被调到另外的城市去了。那天下午,她在少管所对面的农田里站了很久,金黄色的油菜花在微风中起舞,而当日暮黄昏来临,对面银灰色的墙壁开始变暗的时候,失望透顶的她忍不住哭了起来。在那不堪回首的五年时间里,每每有亲人过来探望跟她同一宿舍的狱友,并把她们带到小食堂吃饭的时候,满身油腻味的大师傅就会偷偷往她的饭盒里加几块鸡肉、一小块炸鱼干或半截火腿肠。是他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也是他让她看到不管你做过什么,这个世界上依然能找到关心你的、爱你的人。

“爱比恨更难,学会宽容真的需要勇气吗?如果能够回到从前,我是否还会那样做?”现在,走出会议室的苏翠萍立定步伐,再次询问自己这个问题。

“我永远不会尝试着改变自己,哪怕丢掉评委席位、丢掉瑜伽以及现在拥有的一切!”苏翠萍加快步伐,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冷峻了。

三、少年犯

从苏翠萍放弃评审席位的那天开始,多数人都以为她是因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主动交出评委权的。在某些习惯滋事、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眼里,苏翠萍以往的优点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剩下的只有一个刁钻刻薄、得理不饶人的形象。在人们的形象思维里,这些负面因素跟她本人从前所倡导的,在比赛中推广的瑜伽理念大相径庭,而她的退出也没能给自己找到避风的港湾。面对这些传闻,苏翠萍大可以充耳不闻,身心有着足够承受能力的她也打算坐视不管,任其自生自灭。但竭泽而渔的媒体却不会允许她三缄其口,一次在参加某瑜伽馆举办的培训课堂的休息时间,有人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一贯走在潮头的苏老师为何没有发表任何声明就退居二线?是她跟主办方因利益分配问题没有达成共识而愤而出走,还是真如外界传闻的那样,隐瞒了自己真实身份的她掩饰了太多不光彩的过去?

“大家今天是来学习瑜伽的,这样私人性的东西,不该你来操心。”苏翠萍用冷漠的口吻对记者说。

“可是,您不再是一个普通的瑜伽师了,也不是普通教练。作为一个颇有知名度的公众人物,每个关心你的人都有知情权,大家需要知道这中间发生过什么。”

“你们真有这样强烈的好奇心?”等到记者咄咄逼人地追问她的时候,苏翠萍反而变得平静了。与其长久地隐瞒、纠结于过去,不如现在就给他们想要知道的一切。“组委会的成员之一,我以前的同事,认为我不再适合担任评委工作。他给了主任一份资料,想要具体些的,就请自己去调查吧。”

“关于这方面,我也有所耳闻。另外,有人说您在赛场上表现得非常刻薄,那是因为您过去的经历。还有人说,您从前在私底下经常体罚培训的教练,也是因为您从前留下来的心理阴影?”记者了解到的和想要知道的,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期。

“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的言行负责。过去和现在,我一贯按自己的评判标准来施行,没有个人恩怨和情绪在里边。”

“如果那些行为越界了呢?您是否还会坚持?”

“你指什么?”她越来越觉得来者不善。

“比方说,您在处理某些事情的时候,已经越过了法律和道德的界限……在您的少女时代,是否发生过一些叫普通人无法接受的事情?而在这些事情发生以后,您有主动争取过社会和他人的宽容和谅解吗?”说出这句话时,记者的喉咙拎得很紧。

“我不知道你是谁派来的,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屡次三番刨根问底。”苏翠萍冷冷一笑,接着说,“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并不在乎谁再来诋毁我,试图伤害我,也可以在今天给你一个肯定的答案。我从未因自己做的那些事感到懊悔,更不会向任何人寻求宽恕。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相信那是唯一解决问题的方式。”

苏翠萍的一席话引得举座哗然,就连她自己也清楚,这样的表现并不明智。在肖璐和罗海珍密谋策划的棋局里,这样的结果正中下怀,因为苏翠萍的高傲不允许自己退却半步,哪怕这样的决定最终会让她玉石俱焚。第二天,关于“著名瑜伽师苏翠萍退出评审团真相”的相关报道见报之后,人们随处都能看到这样一则故事:一个十二岁的少女因跟继父不合而采取了极端手段,每天把少量的、分配好的氟乙酰胺陆续投到继父水杯中,直到半年之后,这个大小便失禁、气色一天比一天糟糕的男人才撒手人寰。更令人发指的是,在策划并实施的整个过程中,少女保持着就连成年人都鲜有的冷静,而在少管所的那五年里,她也从未提起过此事,毫无悔悟的迹象。这方面可以从以前的教导员那里得知。在文章末尾,编纂这则新闻的人还写下了一则短评:花季少女身陷囹圄令人扼腕,资深教练谈及过去并无悔意!

自新闻见报的那天开始,苏翠萍所有的日程和工作都被打乱和取消了,没人愿意把一个曾经弑父,且没有任何懊悔之意的女杀手请进自己公司,而瑜伽界的所有老师也开始跟高个子女人保持了适当的距离,有人甚至给她冠以“冷血杀手”的头衔。在苏翠萍为数不多的几个好友中,也有人劝说她公开发表辩解的声明,他们相信她做出那样的事,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和合理的动机。“那样不会解决问题!”跟前两次一样,苏翠萍干脆地拒绝了,这也使得她继续疏远人群,继而把自己放逐在孤岛上。让人感到惊诧的是,苏翠萍的死敌肖璐反而在这时候出来帮她竖起了盾牌,在一些公开场合,肖璐宣布不管苏翠萍做过些什么,她依然是最优秀的评委和教练。“我希望大家都不要纠结于她的过去,应该着眼于未来!”肖璐如是说。

肖璐伪善的表演让苏翠萍感到唾弃,肖璐在刨坑过后又种上了罂粟花,在肖璐不断给自己拉选票,博得人们好感,推广养生瑜伽的时候,屡屡遭到攻击的苏翠萍也快撑不住了。每天午后,她都会在沙发上小憩一会儿,借助阿司匹林来缓解自己的偏头疼。她左耳附近的那根神经突突地跳动着,然后再次把她推向那段无法抹去的记忆!是的,它依然在那里,潜藏在皮肤和体表下,当她抬起胳膊,把手掌对准太阳,皮肤呈现出半透明的时候,那年夏天的女孩也浮现在她面前。在一张安稳的小床上,一个穿了条碎花连衣裙、四肢细长的女孩正在午睡。太阳的光斑落在她琥珀色的小腿上,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在离她不远处,虚掩的房门被推开了,一个晃悠悠的身影正朝她这边走来。她刚睁开眼睛,鼻子和嘴巴就被人用手捂住了。继而,她的两只胳膊也动弹不得。“嘘,别动!”一片冰凉的剃须刀刀片擦过了她火热的眼皮,把她惊恐的眸子映得雪亮。然后她听见自己的裙子“嘶啦”一声被扯了下来,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疼痛。整个大地都震动起来,她拼命地踢打着小腿,以为自己的挣扎会提醒此时正坐在屋外的母亲,她一定会冲进来制止男人的暴行。终于,洗衣的声音停了下来,但带给她的却是一声长得不能再长的叹息。男人此时也停下来,回头朝虚掩的房门那边望了一眼,随后凶狠又讥讽地摇了摇头。几秒之后,洗衣的声音又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这一次比刚才更加用力,似乎想要掩盖这间小屋里正在上演的罪孽。女孩的眼里充盈着大大小小的水泡,母亲手上的肥皂沫也顺着盆沿不断地淌了下来。也是从那时开始,咬紧腮帮的她才明白让压在她身体上的那个男人离开的方法只有一个,那便是不惜任何手段地进行自救。

现在,苏翠萍的沉默已经把她逼到了多年前的死角。即便她缄默不言,多年前的记忆依然会趁虚而入,排山倒海把她淹没在海底。在各种舆论推向顶峰的第二个月,苏翠萍的房门才被第一次推开,过来找她的不是新闻媒体,而是先前就邀请她加盟新馆的叶氏姊妹。再次见到苏翠萍,姊妹花也不由得感慨总教练变得形销骨立。寒暄过后,小欣和小荣没有问她近来的状况,而是告诉她,再过一段时间,她们的新馆也该筹建起来了。

“你们为什么要把馆开在遥城?”在听过计划后,苏翠萍问。

“那里的交通四通八达,信息含量大,开销却比北京要低许多。我们会在那里设立基地,然后再邀请各方面的有识之士加盟。”

“目前除了你,小荣和我之外,还有谁愿意来?”苏翠萍打起了精神。

“卓卡昨天给我们挂来电话,说她会再次考虑。”小欣把垂在胸前的长辫子甩到身后,看了妹妹一眼。

“卓卡已经知道我的事了吧。”说出这句话时,苏翠萍的心里不禁有些顾虑。

“她没有在电话里跟我们聊起这些,不过她说在加盟我们之前,会先来北京找你谈谈。”

四、荆棘之路

卓卡在去北京见苏翠萍之前,已经对高个子女人的事有所耳闻。从总教练的巅峰跌落到谷底的过程来得太快,让她猝不及防,乃至一时间无法厘清头绪。不过至少从感情上看,卓卡不愿意相信苏翠萍是媒体和人们描述中的冷血杀手,哪怕她的外表过于刚毅,哪怕以往她对下属的惩罚手段有些不近人情。

“每个人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拼命想要掩藏,却无法掩藏的过去。”走在路途上的卓卡再次想起了苏翠萍的话,脚步也不由得放慢下来。不知怎么一回事,在跟高个子女人交往的这些年里,这句话时常萦绕在她耳边,渗透到肌肤的每个毛孔里。也许,那是在暗示些什么,也许,这其中有着人力所无法窥探到的宿命。忐忑不安的卓卡从计程车上下来,第一时间赶到了苏翠萍的单身公寓。

苏翠萍的单身公寓没有卓卡想象的那么大,那是一套不过五六十平方米的屋子,装修简单,家具和装饰品不多,但每样东西都摆放整齐,按部就班地摆放在合适的位置上。看得出来,总教练在她的生活上也保持着一丝不苟的作风。苏翠萍把她请进屋,卓卡没有立即提及她所看到的那些新闻,而是谈到姊妹花的瑜伽馆,她想这样开始或许更容易一些。

“她们看上去很有把握,这不是轻率做出的决定。小欣说等到基础建设完成了,就先请我们过去考察。”靠在沙发上的苏翠萍拉了拉搭在胳膊上的披肩,遮住裸露在外的胳膊。从表情上看,她失去了以往充沛的精力。

“那可是个不小的数目,你见过投资商或者其他人?”卓卡收回了放在总教练那边的视线。

“据说投资的人是个居士朋友,从前是做玉器的。现在年纪大了,他跟老婆抽身出来,把生意都交给几个子女打理,一门心思想去做点感兴趣的事情。姊妹们跟他们聊得很顺利,对方也不在乎钱,只觉得她们的很多想法特别好。两个姑娘又年轻又懂事,老夫妻也很愿意帮她们一把。”顿了顿,苏翠萍把一只手放在了沙发的扶手上,两眼射出了往昔那种尖锐的光芒,“我知道你这么大老远地跑过来,不只为了跟我谈这件事。请你告诉我,你答应跟小欣她们合作,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我总觉得自己知道得还不够,想要多一些空间,多一点学习的机会。”卓卡莞尔一笑。

“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你不会撒谎,很多时候,你的情绪和态度都表现在脸上。不过,这并不代表你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你总会时刻调整自己,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苏翠萍伸出左手,看了看自己修长有力的手指。

“我没其他意思,真的只想跟你们共事。”

“说到共事,我想你更希望跟你的那些学员们一起,其实那天叫你参赛的时候,我就看到了这一点。但不知怎么回事,我总觉得有你在的时候,我才能保持冷静的自制力,当我坐在评审席的时候,我希望能够看到你,希望在这个世界上,依然存在着某些纯粹的、值得珍惜的东西。这很难,但我还是很高兴见到大家喜欢你,哪怕你没有拿到自己应该得到的。”苏翠萍疲惫地扇动了一下睫毛,接着说,“而我,早就已经毁了。从我做出那件事的那天开始,我就懂得那是一条不归路,但我无法让自己停止下来。你知道,人的情绪有时候会变得非常强烈,甚至带有毁灭性。从少管所出来的那天,我就明白自己再没什么亲人和朋友可以依赖,将来的一切都是未知数,如果想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来,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永远走在其他人前面……你不用劝我,我不会对其他人解释任何东西,那个小姑娘早已不复存在了,她的童年和青春,没有什么值得回忆。”

“可是瑜伽最终改变了你。如果一个人没有足够的勇气、毅力和爱,不会取得你今天这样的成绩。”

“说到勇气和毅力,在我身上或许还有残留了那么一点点,但是爱,真的没有了。在发生那件事的那天,我的母亲就坐在门外,我不能相信她没有丝毫察觉……每天晚上,我都听见她躲在隔壁的房间哭。这些年来,我一直记得她像胡琴一样沙哑的哭声,懦弱、悲伤,但丝毫也无法打动我。”苏翠萍抬起头,看了看窗外,说,“好些年了,我都没有再去见她,也不知道她如今过得怎么样。我想她的看法跟我一样。”

“我想作为一个母亲,在内心里,她比你更痛苦。”卓卡轻轻地说。

“也许是吧。痛苦对她来说可能难以承受,但对我来说,已经麻痹了。从那里出来之后,我知道她一直委托别人联系我,当时的我总是不断地轮换地方,给别人打工。你也许想象不到,我就是在那段时间里遇到何松的,一开始,我是做他的情人,后来他离婚了,跟我保持密切的关系,但没有再婚的意思。再后来,我就被他安排着学习瑜伽,帮他打理馆里的事务,但在外人眼里,我们只是简单的上下属关系……后来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他因馆里经营不善跟肖璐达成了请我出门的协议,当时我不知道他是否有过动摇,但现在我可以肯定,他从来也没有在意过我,关于我的那些事,都是何松转告给肖璐的。嘿嘿,很奇怪是不是?按照他那类人的逻辑,生意就跟国家与国家的关系一样,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很难想象你是怎样顶住这些压力的。但不管你做过什么,你依然保持着一个真实的、鼓舞他人的形象。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所坚持的东西和遇到的困难一定超过我千万倍,但你从来也没退缩和妥协。”

“卓卡,我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勇敢和高尚。当初我学瑜伽只是因为谋生以及何松的原因,现在参加这些活动,谋取各种席位,也只是不想再次回到从前孤立无助的地步。在生活上,我习惯扮演那种没有女人味的强者,这就意味着理性和对自己的长远规划,但没想到我对自己的估计过高,从那人把资料交给主席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还不够强。我会被感情因素影响,会想到母亲,甚至任何影响过我生活的人。但这已经是最后一次,懂吗?将来再也不可能发生了。”

“你决定去小欣她们那里,又是怎么打算的?”

“像我这样有过记录的人,不管在何时何地,都要给自己找到一个可以施展手脚的阵营。其实就算肖璐她们不捣鬼,评委席位也不会一直给我留着。如果事情真像姊妹两个说的那样顺利,我会跟她们一起把馆做起来,然后让所有人都看到,不管发生什么事,苏翠萍依然是最强的。你我都看到了,肖璐是个输不起的人,比赛的时候我让她丢了丑,投桃报李只是一个开始,如果我不早点采取行动,她还会想其他办法来让我动弹不得,直到我销声匿迹……今天告诉你这些,你还愿意帮我,还愿意跟一个手上沾满血污的人共事吗?”

直到现在,卓卡才明白苏翠萍所经历的痛苦和折磨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在变幻莫测的世界里,这个心中鲜有阳光的女人自少女时代就缩紧孱弱的肩膀,挺起胸脯走过空无一人的麦田。或许,她的心中曾经有过光荣和梦想,但最终她还是选择了面对冷酷的现实,并把舵手的轮盘紧紧地握在自己手中。如若现在她就告诉苏翠萍,自己并不想卷入这样的纷争,那么失去最后外援的苏翠萍一定会面临更多的风险和不测,至少在姊妹花的瑜伽馆筹备并进入正轨之前,她需要留下来陪她,就像她当时因她跟鑫尘的窘迫,而想方设法资助,直到她摆脱困境一样。眼见卓卡迟迟没有开口,苏翠萍眼中的期待也渐渐消退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以为这将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但卓卡接下来的举动却打碎了她身上那层僵硬的外壳,卓卡用手指抹了抹眉毛,用坚定且充满感情的声音对她说:“苏老师,也许我并不了解你,但这并不妨碍我相信你;也许我永远也不能赞赏你的一些决定,但这不会因此造成我们之间的隔阂。也许在其他人眼里,你是一个冷酷无情、没有怜悯和慈悲之心的人,可是在我的心目中,你的位置没人可以替代……如果说在见你之前我还有过犹豫的话,那么现在可以肯定,我已经考虑好了。”说到这里,卓卡挽住了苏翠萍的胳膊,挨靠着她坐了下来。

五、归去来

卓卡和苏翠萍答应加入叶氏姊妹的瑜伽馆,并再次来到遥城之后,小欣和小荣已经把事情安排得七七八八了。望着那座开设在中央公园里,毗邻大学城的新馆,卓卡不禁由衷地感慨了一番。从外观上看,这座绿瓦红墙的房子跟周边环境融为一体,通透的玻璃窗可以很好地吸收和分散炽热的光线,远远看上去,水晶一般明亮。在房屋背后,一条鹅卵石铺设的路面直通碧幽幽的湖面,旁边就是一片种植着水杉和柏树的密林,顺着密林爬上斜坡,便是梅园和樱园,姊妹二人说每逢春风拂过湖面的时候,红梅、绿梅、白梅就交相呼应,而略晚些开的,花瓣更柔也更薄的樱花也会吸引到附近的居民和学子。

从外面回来,可以看到内部的装修大抵已经完成了。院内的影壁和山墙砌起了青灰色的砖块,上面悬挂着水晶玻璃,镌刻着“国风瑜伽”几个隶书大字。接待厅的两壁挂有字画、山水和花鸟,而在大教室和小课堂里也有不少简约的装饰物,有的房间会在靠窗的位置上摆上清供,有的只需小品点缀,或是悬一幅字,上书“禅”或“静逸”。瑜伽馆的另一部分,是由“风”“雅”“颂”组成的三个休闲厅,她们把以往在乐山开馆的经验和习惯运用到这里来,说是会定期请名人和学者到这里来讲学,谈谈国学,交流琴技和茶艺。这方面她们往昔就注意积累人脉和资源,以便让大家在习练和交流瑜伽的过程中,能够有更多、更大的收获。应该说,姊妹花开设的“国风瑜伽”是达到甚至超过卓卡预期的,而等到她、苏翠萍和叶氏姊妹一边聊天,一边吃饭的时候,卓卡才发现姊妹二人的能力不限于此。从设计图纸的第一天开始,她们就积极介入其中,除了给绘图师提供内外包装的建议之外,在功能区的划分、选材用料和施工方面也坚持亲自监督,提出各种建设性的意见。

“前一段时间,我跟小荣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小欣笑着对卓卡和苏翠萍说,“图纸刚一设计好,我们就马上分头行动。小荣忙着跑工商注册,办理各种手续,我就一直守在这里登记材料,安排运输,告诉工人怎样安装软性装饰。还好大家都挺配合的,现在你们也看到了,虽然还有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但总体说来,还算不负众望。”

“等手续办下来,苏老师和卓卡就可以施展才能了。”小荣接过小欣的话头,说,“苏教练还是从教学各方面给我们把关,卓卡也是人气很高的老师。”她抿嘴一笑,接着说,“不过肖璐前几天派人过来了一趟,说是等到开业那天,她跟罗海珍一定会来捧场。她还说如果苏老师和卓卡也来,一定记得通知她,她会请你们去‘梵镜瑜伽’做客。”

“既然肖璐发话了,还是让我们先尽地主之谊,是吧。”苏翠萍看了卓卡一眼,嘴角的线条微微翘了起来。

“国风瑜伽”开业典礼的那天,肖璐正如她说的那样,送来了花篮和悬挂着条幅的气球。从她迈进门槛的那一刻开始,卓卡就发现舞台上那个尴尬、僵硬、手足无措的女人不见了。她不得不佩服肖璐不管遭遇什么样的打击,最终总会重新光彩照人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可以看出,肖璐出门前就把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她的眼角的余光还是那样妩媚,挺起的胸脯还是那样饱满,她的腰肢依然保持着少女那样的婀娜多姿,谁能想到就在几个月前,她还成天靠在沙发上一边吃零食一边看电视呢。肖璐捧着两只手,朝每个从她身边经过的人微笑,卓卡分不清这种笑容里蕴藏着什么样的心绪和秘密,而等到她见到苏翠萍的那一刻,肖璐第一时间就迎了上去。

“是苏教练啊!这段时间过得可好?好像是瘦了点,可别太辛苦哟。”肖璐笑望着她。眼见苏翠萍不过瞥了她一眼,肖璐又说,“大家今天难得聚得这么齐,过去的事咱们就别计较了。怎么说你我都在一座城市,从今天开始,‘梵镜’和‘国风’就是一家人,它们从来都是一体的。”看到高个子女人依然没有搭理她的意思,肖璐又把脸转向正在忙着接待客人的小欣和小荣。她上下打量了她们一番,用欣喜的口吻说:“几天不见,你们真是越发地出众了,想当年你们参加培训的时候,还是两个蹦蹦跳跳的小姑娘。”

“这都要托肖姐的福,大家都以你为榜样。”小欣含讥带讽地说。

“是啊,说到出众,没谁比得上肖姐的舞台效果。”小荣也在一旁帮腔。

“呵呵,咱们就不要互相抬庄了,今天我之所有过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你们感到骄傲和自豪。别忘了,将来有什么需要,一定记得开口,只要肖姐能做到的,肯定义不容辞!”

向在场的每个熟人问过好,肖璐才随陆续过来捧场的朋友和嘉宾一起观摩新馆的整个设施。她一会儿啧啧称赞装修材料和色彩搭配俱佳,一会儿又夸瑜伽馆的整体氛围清新、典雅,是最理想的瑜伽习练场所。而等到她顺着鹅卵石铺设的小径来到湖边,立在水栏前的木栈道上的时候,她又情不自禁地昂起头,张开双臂,做了几次深呼吸。

“你看肖璐打的是什么算盘?”等到肖璐和其他宾客都离开之后,卓卡对苏翠萍说。

“多半是刺探虚实,一旦时机成熟,她又该抹着大花脸,站在舞台上唱大戏了。”

肖璐是否会站在舞台上唱大戏,卓卡并没深究,不过在加入“国风瑜伽”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卓卡切实体验到新馆的成立给遥城送来一股清风。自新馆开业那天起,叶氏姊妹就开始奔波于遥城的各大院校,跟校方领导和学生会联系,请他们免费过来体验瑜伽,并尝试着说服他们将来在校内开设免费瑜伽课。每逢周末,她们还会在下午安排一趟公益讲演,或是请人给瑜伽经典文献《瑜伽师地论》《薄伽梵歌》《奥义论》等做诠释,或是请养生堂的人过来给大家讲解呼吸、饮食和睡眠方面的知识。应该说,叶氏姊妹在理论和实践上都认真钻研,把新馆办得红红火火,两个多月下来,虽说馆内的收入和支出尚未持平,但每个人都精神勃发,浑身是劲。这天下午,那对做玉器生意的老夫妻的到来更是让瑜伽馆掀起高潮,身为名誉顾问的老先生对姊妹花的规划和行动相当满意,倘若说投资前他还有所顾虑和保留的话,那么现在的他已经扫除所有障碍,完全可以把这里托付给这些年轻人了。

眼看“国风瑜伽”逐渐进入正轨,肖璐也很快进入角色,卓卡在心里告诉自己,离开这里的时间到了。仔细斟酌了一番之后,她来到叶氏姊妹的办公室,但几位刚聘请到馆里来的老师却抢先了一步。立在门口听了良久,卓卡才知道他们是来递交辞职信的,具体原因没有说明,只是坚持辞职,无论叶氏姊妹如何挽留,他们都要选择离开。

“卓卡,你也来了?”等到几位老师出门之后,小欣对卓卡说。

“怎么一回事?”卓卡问。

“那几位老师觉得在这里上课太累太辛苦,收入也低。我已经向他们表示将来会加薪,但他们还是不愿意。”小欣说话的时候,小荣也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不管从哪方面比,薪酬都是合理的。何况还承诺给百分之二的股份。”卓卡说。

“但有人不这样想。他们会选择更加稳妥的、不必承担何风险的报偿。”小欣叹了口气,又说,“其实这也怨不着他们,‘梵镜’远比我们资金雄厚,人脉也广,换成是我,恐怕也难免动心。”小欣的话还没说完,前台的接待员小陈也站到了门口。见里边有人,小陈又红着脸,退了回去。

“现在,你都看到了吧。”小欣无奈地摊开双手。

“只要馆还在,人总可以找到的。”卓卡安慰地说,“如果人手不够的话,我回头找苏老师想办法调整,还有其他需要的话,记得第一时间通知我。”

从见过姊妹花的这天开始,除了教授瑜伽之外,卓卡又新添了几项工作。在新职员尚未到来之前,她兼任了前台接电话和联络、招收会员的工作,而苏翠萍也开始忙着审核递交过来的简历,安排面试时间,逐个考核并一一筛选。在这期间,卓卡、苏翠萍和叶氏姊妹都没有提及肖璐或“梵镜瑜伽”的事,但每个人都清楚“国风瑜伽”的成败在此一举。夜间,每当卓卡疲惫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卓越瑜伽”和“梵镜瑜伽”惨烈竞争时的那一幕幕情形就袭上心头,不,她不能让“国风瑜伽”重蹈覆辙,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这些朋友再次被逼到悬崖边缘。

“不能什么呀!”苏翠萍的声音把她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瞧,总教练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还没睡啊。”卓卡起身把外衣披上了。

“门没关,还是那样粗心大意。”苏翠萍的脸上显露出无法抑制的笑容。这段时间以来,她还是头一次见到总教练这样高兴。

“看看谁来了。”苏翠萍说话的同时,把脸转向了后方。

随着她的目光向后挪移,卓卡在门口看到了一个人。她的瞳孔放大,再放大,视线也因喜悦而逐渐模糊起来。随着门外那人的身影越来越近,她又想起了多年前教室里的唱诵声、银铃的摇晃声以及共聚一堂的同学们。只不过,此时的桑贾伊再也不是彼时的桑贾伊,也不再是多年前那个潦倒、落寞的流浪者了。

“卓卡,你不必感到意外。其实我从来就没离开过你们。这几年来,我一直跟苏老师保持着联系。”桑贾伊说着话,瞥了苏翠萍一眼,黝黑的面容也随之明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