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海选
一场春雨洗涤了冬季的阴翳，经过三个多月的精心准备，卓卡、叶氏姊妹等五百多名瑜伽师来到了全国瑜伽比赛的成都分会场，开始比赛之前的预热工作。按照赛事的要求，所有的参赛选手都统一了着装，瑜伽用具也由主办方提供。分配到E厅的卓卡身着蓝色的贴身运动服，一边在垫子上做着伸拉动作，一边看着周围的人群。在场的人中，有几个她熟识的从前一起在馆里代课的老师，但更多的是让目不暇接的、漂亮且陌生的面孔。跟当年她参加培训时一样，这里的人中有一部分有着先天性的身体优势，他们能够大幅度地扭转身体和关节，在茫茫人海中，总能找到一小撮出类拔萃的人，因而没人注意到卓卡正用好奇又热情的目光打量他们。现在，离她不远的两个高个儿女孩又较起了劲，同是做热身，两人却一左一右地比拼起高难度的体式，有人表现出惊讶和佩服，当然也有人不以为然，认定她们是故意出风头给人看的。卓卡看了一会儿，继续做着预热准备，把头埋下的那一刻，苏翠萍也站到了E厅大门口。
虽说苏翠萍这次是来担任成都赛区的统筹规划和总评审，但她却没有因此而遗漏赛事的任何环节，从场馆广告引导牌的部署、工作人员的安排到选手们的赛前情况，她都要亲力亲为地进行视察。身着青灰色贴身外套的她刚出现在门口，先前还在较劲的那两个姑娘就停下来，退让到一旁。早在参赛之前，大家就听说过苏翠萍的铁面无私，私下里大家都管她叫“铁娘子”。苏翠萍看都没看那两个女孩一眼，她径直来到一个娇小个儿的女孩面前，叫她取下脖子上的挂坠，说任何耳环、项链之类的饰品都不能在比赛时出现。女孩看了看周围，有些脸红地对她说：“比赛规则我也细看了，只说腰部以下不能增添多余的东西。”
“之所以提醒你，是对你负责，不是玩文字游戏。”苏翠萍瞥了她一眼，说，“如果你要展示服装，尽可以去选秀，走T型台。”等到女孩不情愿地摘下挂坠之后，她再次提醒大家应该注意的事项。经过卓卡身边时，她没有放慢步伐，也没给她特殊的关照，比赛即将开始，她不允许自己给任何人打感情分。
卓卡所在的E厅被安排在靠后的时间段，因而当前面几个厅的选手们参赛完毕，回到大楼里时，总有人忍不住迎上前，追问比赛难度和评审情况。面对这些，卓卡却表现出惊人的平静，此时的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摒除所有杂念，发挥出最佳水平。
人们一拨又一拨地回来了，当卓卡和另五位瑜伽师被点到牌号的时候，她深吸了一口气，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比赛的场馆。担任评审的人除了苏翠萍之外，还有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和一个白皮肤的外籍老师，她调整了一下呼吸，合十向三位评委致敬，然后和五位瑜伽师一起做起了规定动作：拜日式。比赛开始之后，她双脚自然并拢地做起了“祈祷式”，祈祷她的朋友们一路平安；然后她又把双手举过头顶，做展臂和后弯，让腹部和脊椎变得更加柔软有弹性；当她把胸脯、膝盖和下颌贴到地面上的时候，也是在向给予她力量的每个人致敬，此时她所想到的也不再是三位评委正在严格挑剔地审视她，而是真正关心她和爱她的学员们。
规定动作完成后，卓卡又做了“头倒立”和“舞王式”这两个自选动作，跟她同台竞技的人们也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了自选动作，接下来便是等待评委亮分，让在场的所有选手感到惊讶和意外的是，卓卡在一套规定动作和两个自选动作的比赛中，赢得了满分的成绩。
“你是哪个馆送来的？”留着小胡子的评委在宣布完这组比赛结果之后，对卓卡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热情地告诉卓卡说，当时他和另两位评委都为她的表现而感到震惊，她是那样貌不惊人，但从动作的起始姿势、完美程度、展示动作的平稳性上，都挑不出任何毛病。当得知卓卡不过开了一家小小的瑜伽工作室时，小胡子评委饶有兴致地摸了摸下巴，又问她说：“那你参加这次瑜伽比赛的初衷又是什么？”
“开始的时候，我急需钱。”卓卡斟酌过后，还是如实对他说了。
“那么现在呢？”她的回答让他感到惊讶。
“我需要奖金给我和我的学员们提供更好的环境，也需要向人们展示和传达我对瑜伽的理解和热爱。评委老师，我的初衷真的很简单，我不想让我的学员们失望，我答应过她们会拿到奖牌的！”
“我喜欢你的诚实和坦率。”小胡子赞许地点点头，在笔记本上给她打上了印象分。
从比赛场馆回到休息室，卓卡拿到满分的消息如柳絮一般播散开来。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当人们重新评估眼前这个平常的姑娘的时候，或许不会明白为何她那两套不算太难的自选动作会赢得评委青睐。先前那对比拼体式的女孩以为评委不够专业，不然怎么会给她们打出低分呢，而就在她们向人抱怨这次比赛不公，有太多猫腻的时候，刚刚参加完比赛的叶小欣和叶小荣也赶到了E厅，拥抱了卓卡，向她表示出最真挚的祝贺。
“我看，没关系没背景还是早点回家睡觉吧。那么简单的体式也能得满分。”有人扫了一眼姊妹花的长辫子，在一旁打起了冷腔。
“我看有人是在吃干醋！”小欣一甩长辫子，回敬说，“难道比赛就是比体式难度吗？瑜伽讲求的是什么？如果仅仅是比体式难度，瑜伽师比不上杂技演员，谈到动作优美，瑜伽师也比不过体操运动员……瑜伽传达的是内在的精神，卓卡恰恰做到了这一点。刚才我还听三位评审老师说她在完成动作的时候，一直保持着呼吸的顺畅和体式的节奏，而有些人虽然体式很强，但并不懂得放松，那看上去更像是把身体拧成麻花的自虐！”小欣毫不留情地说完这番话，挽着卓卡的手一起来到门外。让卓卡感到高兴的是，小欣和小荣也拿到了这一组的最高分，再过几天，她们就能看到结果了。
经过几天紧张的考核和评估，参赛结果最终在大楼门口的宣传栏上公布出来。除了叶氏姊妹和卓卡之外，还有另外两个男选手将代表四川入围全国性的赛事。当天下午，三位评委把入围的选手再次召进大楼，向他们传达了全国赛事的要求和重要事宜。等到散会之后，苏翠萍请卓卡来到她下榻的宾馆，说明天她就要离开成都了。
“我这边的事情还很多，北京那边还等着我去安排。你这次能够脱颖而出，我一点也不意外。”苏翠萍对卓卡说。
“我只是在你的提醒下做好了准备。”卓卡说。
“准备很重要，但积累更重要，机会永远只能靠自己争取。”
“如果你不叫我参赛，我恐怕永远不会懂得争取。”卓卡笑着说。
“那么你一点也不后悔？”苏翠萍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开始的时候，我不想投身这样的竞争，还以为这次瑜伽比赛的性质仅仅是在体式难度上一分高下。”
“比体式也比理论，比理论外还要比自己对瑜伽的理解。”顿了顿，苏翠萍又对她说，“有件事你要在去北京之前做好心理准备。比赛并不是从头到尾都那样公平公正，这其中牵扯到太多的利益，另外，你还会碰到你不愿意见到的人。但不管前面有什么困难，你都要一路走下去，为了每个真正热爱瑜伽的人，为了你的学员和那些真正有才能的人，你要给她们树立榜样和信心！”苏翠萍抬起头，用高昂的语调对她说。
“从我决定参赛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想过会中途退出。”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不妨告诉你，‘梵镜瑜伽’是这次大赛的主办方和投资商之一，参赛选手用到的瑜伽服和瑜伽垫都是他们给提供的，场地和媒体方面也是‘梵镜瑜伽’联系好的。”
“肖璐也会担任评委？”说出这句话时，卓卡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
“她倒是想要拿到评委资格，不过孙永龙给她安排了一个更适合她的角色。你就等着看她表演吧。”苏翠萍笑了笑，又拉着卓卡的手，说，“答应我，不管怎样，你都要拿到奖牌，为了你自己，也为了苏教练！”
二、十六强
看完成都赛区的实况录像，肖璐把光碟又倒回到卓卡参赛时的那一幕，正如那个留着小胡子的评委所说，她的表现没有任何纰漏，连贯、流畅，就像在微风中起舞。当然，这还不是她想要确认的重点，她不能理解卓卡在赛场上呈现出来的自信和喜悦，往事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褐色的瘢痕，恰恰相反，她健康、红润的脸蛋让她想到一朵经过雨露滋润的茉莉花。她另选了张光碟，开始看其他选拔出来的选手，赛场上的情形让她想到了多年前的自己，让她既羡慕，又困惑。如今，她是不能以普通瑜伽师的身份出现在聚光灯下了，也不能轻易抛头露面，但想到自己依然戴着那顶“最美瑜伽师”的桂冠，她下弯的眉毛又扬了起来。
看过各个赛区的参赛情况，肖璐换了身衣服，在孙永龙的陪同下去酒店吃饭。这次入席的人都是合作伙伴派来的代表，有举办方、投资商、体育局的人，也有广告运营策划和报纸、电视和网络等主流媒体。最后入席的，是此次大赛的评委和顾问团，虽说肖璐早已得知苏翠萍加入了主评委的名单，但当高个子女人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的心还是“咯噔”地跳了一下。苏翠萍挨个向每个人问好，然后把目光挪向她，说：“肖老师，咱们又见面了，现在全国都知道你的大名了。”肖璐莞尔一笑，说：“苏老师过奖了，我也很少看到单身女人像你这么年轻的。”
肖璐本以为苏翠萍听到这句话会向她展开正面进攻，但高个子女人却无所谓地耸耸眉头，然后脱下外套，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等菜陆续上了桌，不时有人向苏翠萍敬酒，夸她说成都赛区的举办情况最为顺利，也没有伪造简历和个人资料的丑闻。
“我只是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苏翠萍对正在给她敬酒的孙永龙说，“如果当初不是被逼得没有退路，现在也没胆量拿出那么大的魄力。”说完这句话，她又向肖璐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从酒店出来，肖璐的肺都气炸了。她没有理睬孙永龙，而是打电话叫自己的司机把她送回去。孙永龙抢过她的手机，说场面上的事你又不是不懂，在这里发什么脾气。肖璐憋不住地瞪了他一眼，说：“人家摇着尾巴向姓苏的讨好不要紧，你干吗要给她敬酒，害得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丑？！”孙永龙一听反而不恼了，他在肖璐脸上轻轻地拧了一把，说：“我的乖乖，苏翠萍再怎么出风头也只是个服务员，我已经跟赵总和体委的人说好了，颁奖典礼的时候，会让你好好地风光一把！”
肖璐、孙永龙和苏翠萍等人聚餐的这天，卓卡和叶氏姊妹等一行五人也乘上飞往北京的航班。在参加复赛之前，他们刚拍完关于个人介绍的MV，里边收录汇编了他们的生活点滴和瑜伽故事，因为主办方要求这次比赛除了具备规模之外，还要把每个环节编排得有声有色。从飞机上下来，专车把他们送到早已安排好的酒店，当卓卡走进属于自己的空间，推开玻璃窗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朝阳区的中心。夜幕笼罩下的都市车水马龙，耸入高空的大厦连成了一座座山峰，彩虹一般的车灯带纵横斜插，环绕在街道周围，以往她只是在网络照片上看到首都的繁华和大气，如今亲临此地，才真正领略到首都的气宇磅礴和日新月异的变化是其他城市难以匹敌的。安顿好行李，洗了个澡之后，她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给鑫尘发了过去，告诉他自己已经安全抵达。随后，她舒舒服服地仰躺在床上。再过几天，就要进入一轮接一轮的复赛，能够进入十六强，离目标就更近一步了。
复赛的进程比预期中要快，一轮接一轮的选手上台演示，评委评分、判定结果。和成都赛事比起来，目前的竞争比以往更加讲求效率，主办方和投资商不愿在进入决赛之前花费太多时间，而民众更加关心的也是惨烈搏击后谁能成为冠军。卓卡和叶氏姊妹进入三十二强之后，照片也被刊登在网上，网民投票开始了。在前几轮的赛事上，姊妹花一直遥遥领先，虽说北京赛区美女如云，但她们娇俏的外表和长长的辫子总能拽住所有的视线和镜头，就连评委也觉得她们的装扮很有中国传统意味。不过现在，卓卡和她们还要进入一轮选拔，在已经入围的选手中，需要筛选出一半，进入下半年的总决赛。
六月初，随着歌舞表演的登台亮相，三十二名穿着统一服装的瑜伽师也来到了体育馆的舞台上。演员谢幕之后，身着黑色西服的主持人出现在会场中心，手持麦克风向大家宣布，今天会在这里产生十六强，他们将代表全国最优秀的瑜伽师参加秋季举办的总决赛。主持人向身旁的搭档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两个身着红底黄边旗袍的高个儿姑娘便把一个透明的水晶箱推到舞台中央，里边放置着标有序号的小纸条，今天的比赛将会以两人一组的形式进行角逐和淘汰，排号顺序和题目则由抽签来决定。
当卓卡把手伸进水晶箱，取出签号的时候，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和一个高个子的姑娘被分到了同一组，女孩来自黑龙江，从她拍摄的MV上看，她儿时学过舞蹈，大学时还赢得过模特大赛业余组的冠军，而在前一段时间的网络投票上，她所赢得的票数甚至远远超过了叶氏姊妹。不过当小欣和小荣这对姊妹也抽到序号之后，卓卡就没时间为自己担心了，叶氏姊妹被分到了同一组，两个同样天真可爱、有着长长的辫子的四川女孩将在同一舞台上一分高下。
“小荣，你马上就要和小欣同台竞技了，有什么话想对姐姐说的吗？”在叶氏姊妹开始比赛之前，主持人把麦克风递到了小荣跟前。
“我和小欣是同一天出生，同一年学会说话，同一年学会走路，也是同一年开始学习瑜伽的。”小荣用充满感情的眼神望着姐姐说，“不过今天，我不会过多地考虑我们之间的感情，从我们练习瑜伽的那天开始，老师就告诉我们说，一个合格的瑜伽师心中要拥有爱，但不能因爱而蒙蔽双眼，我们要懂得谦让，但那并不代表着退让。这次比赛是公平公正的，瑜伽也提醒我们要诚实对待自己和他人，我会尽力而为，无论今天谁胜出，我们都会满心欢喜地接受。”
“那么小欣呢？听了妹妹的话，你有何感受？”主持人又把话头转向小欣这边。
“虽然我只比小荣早几个时辰出生，但从小到大，我一直以姐姐的身份要求自己，不管是在学习上还是生活上，哪怕是在恋爱上，我都在替她拿主意，做决定。但是今天，我支持妹妹刚才说过的话，我想对小荣说的是，妹妹，今天你一定要发挥出最好的水平，因为我不会输给你的！”
小欣话音刚落，舞台背景的荧光屏幕上就出现了一支毛笔和一张宣纸。随着笔墨的游走，蜀地的风光也以水墨画的形式一幕接一幕地拉开了。现在，两人抽到的题目依然是初赛时的“拜日式”，一样的节奏，一样的韵律，一样的感觉，让人一时间难分高下。但随着十二个姿势向前推进，小欣突然慢了下来，在从“八体投地”过渡到“眼镜蛇式”的时候，一贯表现优良的小欣居然磕碰到了下巴。这样的差错当然不会逃过评委的眼睛，因为就算是业余习练瑜伽的人，也很少会犯这种错误。
“小欣，刚才比赛时有网友发来手机短信，说你在故意放水，有这么一回事吗？”宣布结果之后，主持人问小欣说。
“如果有人说我故意让给妹妹，那一定是他忽略了姊妹之间的感情。比赛是公正的，瑜伽是神圣的，但没有什么比妹妹和家庭对我更重要。记得艾扬格老师在《瑜伽之光》这本书里提到过，每个修行者都该在意他的家庭，因为没有体味过世俗的爱与幸福就无法领会瑜伽的神圣之爱……我没有故意让给小荣，我失误是因为我们刚开始练习瑜伽的那段时间，我就总是做不好那两个动作之间的衔接。对不起，小荣，我刚才不小心分神了！”
小欣和小荣在舞台上深情相拥的那一刻，台下的观众们也因她们之间真挚的情感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就连坐在评委席上的苏翠萍也不禁点了点头。接下来，卓卡和那位北方姑娘将同时在舞台上一决高下，她们抽到的题目是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蝎子式”，并保持三十秒钟的停顿。
随着音乐声的响起，卓卡跪在地面上，身体向前弯曲，前臂和手掌紧贴地面并相互平行。她伸展着脖颈，让头部高高地离开地面，然后呼气，垂直向上地伸展双腿，再弯曲膝盖，延伸脊椎，反勾着双腿，让脚后跟搭放在头顶上。在完成这个体式的过程中，她的脖子、双肩、胸部、脊柱都得到了充分的伸展，而呼吸却因这一系列动作而变得急促和沉重起来。那一刹那，她想到朝向南当年就是因做这个动作而引发旧伤的，但她很快就收拢思绪，让自己的呼吸顺畅起来。如果朝向南还在的话，一定不会让她在这个体式上输给任何人，“蝎子式”是瑜伽经典体式之一，同时也承载着她难忘的初恋。
稳稳地停留三十秒，呼吸，保持平衡，联接着周围。时空静止了，背景荧光屏上变幻的图案以及台下的观众也消失了。此时此刻，只有内心的真我是存在的，它就像莲花一般悄悄地打开，静静地绽放，向周边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不过卓卡表现俱佳，黑龙江的姑娘也不甘示弱，且不提体态上她已经占尽了所有优势，就连在做“蝎子式”的时候，她也选择了难度更大的“蝎子二式”，她的手肘离开了地面，仅靠双手支撑着地面。
停留时间结束了，卓卡向后一弯腰，双脚重新落回到地面上。接下来，便到了评委问答这一环节，卓克和黑龙江姑娘要分别用自己的语言来阐述对这个体式的理解。
黑龙江姑娘用高傲的神情看了眼卓卡，率先从主持人手中接过麦克风，然后不紧不慢地对评委说：“据我了解，‘蝎子式’的梵文是Vrschikasana，这个体式也是模仿蝎子拱起尾巴，越过头顶向猎物刺击而得名的。”也许是故意卖弄的缘故，在说“Vrschikasana”这个词的时候，她拉长了语调。
“你的梵文很不错，也很形象、生动地描述了这个体式。不过下面我还想问你，瑜伽又是怎样以‘蝎子式’来传达其精神内涵的？”苏翠萍用签字笔支住下巴，饶有兴味地问黑龙江姑娘。
“蝎子拱尾是代表守卫和进攻，静是守，动是攻，瑜伽也是动静的结合统一，就像太极图案的阴阳两面。”北方姑娘抬起纤长的胳膊，比划了一番。
“说得不错。再请下一位选手来阐述你的观点。”苏翠萍没有多话，而是把目光转移到卓卡身上。她的眼中充满了期待，虽然她尽量不让自己流露出这一点。
“评委老师好！瑜伽中很多动作都是古代修行者们通过自己对自然界的花木、昆虫、动物、飞禽的细致观察而领悟、研究出来的。在做这个体式的时候，我们的肺部、腰腹和脊椎都得到了加强，但这个体式更重要的是它的心理疗效。”卓卡看了看评委团，用温和而又平静的口吻说，“我们每个人都知道，大脑是知识和力量的源泉和核心，爱、怜悯、智慧产生于它，骄傲、愤怒、仇恨和嫉妒也产生于它，但后者的这些负面情绪就像蝎子毒囊里的毒素一般，随时随地都在损害我们的身体。在做‘蝎子式’的时候，我们瑜伽师会用双脚按压头部，试图根治那些负面的情绪，因为我们寻求的不是‘蝎子式’的攻击……正是因为如此，我们做‘蝎子式’的时候，才会通过脚板对头部的挤压、按摩来寻求和找回自己的谦卑、和平和宽容的品性，从而让身心获得宁静、和谐的快乐！”
当卓卡把这一席话说完的时候，包括苏翠萍在内的评委都没发表任何意见。直到坐在评委席中央的欧籍评委第一个举起亮分牌，用流利的英语向她表达了谢意，并褒扬她真正地阐述出这个体式的精髓，卓卡那颗悬起的心才落了下来。在这轮比赛上，每位评委都给卓卡亮出了最高分，虽说黑龙江姑娘在体式上占有一定优势，但在口头描述这一环节却远远不及卓卡阐述的那样清晰、明了。经过后几轮的紧张角逐，卓卡和小荣等十六位参赛选手再次被请上了大舞台。主持人让他们手拉手站成一排，用宽厚洪亮的嗓音向人们宣布说：“今天，我很荣幸地主持了这次比赛，其中有许多欢喜，也留下了不少遗憾……挫折，是为了明天更好的腾飞；成功，是为了将来满载荣誉的丰碑。现在，全国瑜伽比赛的十六强已经诞生，十六位耀眼的明星将在今年秋季再次角逐，谁能进入总决赛，谁能赢得百万大奖，谁能拿到总冠军，让我们携手相盼，拭目以待！”
三、暗流
从成都赛区选拔出来的五名选手中有两人进入十六强，不能不说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敏锐的新闻记者们当然也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赛后的当天晚上，五名记者就驻扎在她们下榻的酒店，房门刚一打开，镜头和闪光灯就迎面而来。在回答记者提问的时候，姊妹花依然和台上一样应对自如，说不管谁胜出都会替对方高兴，因为她们向来都是一体的。而卓卡这边呢，却不愿被人打搅，不过简单说了几句之后，她就在门口挂起了“免战牌”，趴到房间的床上和鑫尘聊天。鑫尘在短信上告诉她，如今学员们依然会按时到工作室来上课，更让她感到自豪的是，曾经患过严重厌食症的女模居然被推举成代理教练，每次上课的时候，那个皮肤苍白、容易激动的女孩都会站在台上给学员们做示范。
跟鑫尘聊天聊到一半，房间的大门又被人敲响了。不过这次来找她的不是那些有着猎犬般灵敏鼻子的记者，而是总教练苏翠萍。卓卡把她请进屋，说自己已经订好了下周的机票，在北京逗留的这段时间，她会经常和这里的瑜伽师们进行交流学习，弥补不足之处。苏翠萍说交流固然是好的，但更应该花些心思来研究接下来的对手。高个子女人走到窗户旁边，掀开窗帘的一角看了看，又转身对她说：“现在大街上四处都挂起了‘梵镜瑜伽’的招牌，虽然肖璐本人没来参赛，但她派出的对手却是很强的。”
“十六强的人中有‘梵镜瑜伽’的人？”卓卡问苏翠萍说。
“不是一轮轮淘汰下来的，是肖璐她们保送进来的。比赛，只是手续和形式。”苏翠萍看了眼卓卡，接着说，“你去成都的这几年，肖璐和罗海珍已经把‘梵镜瑜伽’做成了全国十强，在几个大城市都开了连锁店。先前我已经跟你说过，孙永龙在这次赛事上投下了不少资金，据说罗海珍的丈夫，也就是那个姓蔡的，也想要分一杯羹。”
“肖璐送来了几个人？”卓卡又问。
“黄涛是肖璐去年聘请到馆里来的教练，雅美是她为了这次比赛，特地从台湾邀请过来的。”说到这里，苏翠萍微笑着看了她一眼，说，“不过肖璐还没有那么大的能量操控最后的总决赛，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接下来的对手真的太强，下硬功夫的时候到了！”
苏翠萍对卓卡的这番提醒让她觉察到，这次比赛的序幕才刚刚拉开，而就在她向苏翠萍讨教体式和理论方面的问题的时候，肖璐也把黄涛和雅美邀请到一家私人会馆，跟他们探讨下半年的赛事。三人落座之后，肖璐没有注意到正在弹古琴的琴艺师，她的脑海里依然闪现着昨夜十六强的筛选和竞争，虽说代表“梵镜瑜伽”出赛的两个人都成功晋级了，但没能达到预期效果，最大的赢家依然是叶氏姊妹和卓卡，无论是在场内还是场外，聚光灯都罩在她们头顶。另外，在昨晚的宴席上，苏翠萍再次抢了她的风头，仅仅是因为她是主裁判之一，仅仅是因她懂得英语和梵语，她就享受到比她更多的殷勤和优厚的待遇。
不知什么时候，古琴演奏的声音停止了。在琴艺师调弦的空当里，身着青灰色外套的茶艺师走到他们跟前，跪坐下来，请他们品尝新茶。肖璐这才拉回游走的思绪，对黄涛和雅美说这次比赛至关重要，关系到“梵镜瑜伽”的影响和声誉。她笑着冲茶艺师使了个眼色，茶艺师窸窸窣窣地退了下去。肖璐亲自泡了茶，并把茶杯递到黄涛和雅美跟前。随后，她嘴角微微上翘，试探性地对他们说：“昨天那两个四川姑娘，真的很有能耐啊。比赛还没正式开始，台下就哭得稀里哗啦了。”
“这样煽情的表演已经见怪不怪了。”人高马大的黄涛鼻腔里哼了一声，不过保持金刚坐的身子却坚若磐石。在体式方面，他向来以精准到位而颇感自得，他能做出大多数瑜伽师无法完成的体式，从这方面看，苏翠萍也自叹弗如。
“可观众和评委偏偏爱吃这一套，那两个丫头都是好演员。”肖璐笑吟吟地对黄涛说，“在感情分上，我们已经远远地落后了。希望将来在决赛的时候，我们能补回来。”
“接下的比赛可就不是演戏那么简单了。”黄涛轻蔑而冷淡地说。
“呵呵，你是我们馆里最强的，当然不需要。”肖璐话锋一转，接着说，“不过呢，为了保险起见，我觉得还是应该策划一下，更妥当一些。你说呢，雅美老师？”肖璐把话头递到了雅美那边。
“那两个四川姑娘是被高估了，吸引人的地方主要是她们的亲和力，年轻就是最好的资本。”雅美啜了口茶，接着说，“我看那个叫卓卡的丫头倒是总能出乎人意料，像她这种坯子和材料，满大街都是。照理说，能够从地区选拔出来就不错了。没想到……”
“卓卡是我们馆里培养出来的。”肖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站在了雅美的对立面，突然维护起卓卡来了，连她自己也有些意外。不过很快她就恢复惯常的神情，笑对雅美说，“那丫头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本来还想安排她去国外深造，不过她自认为翅膀已经硬了，非要另起炉灶。”说到这里，肖璐叹息了一回。
“我的话还没说完。那丫头看似麻雀那样的不起眼，不过她总能在平常之中给人一种鼓舞和信心。”雅美弯着眉毛，略微思索了一下，接着说，“她的身上散发着某种光芒，不是外在的、让人眼前一亮的惊艳，而是很不起眼的、让人感动的东西。怎么形容呢？……就像下雪的天气里，突然看到墙角根的小花一样。雪下得那样大，万物都枯萎了，那朵小花却依然顽强地开放，哪怕夜里它就会冻僵。”说到这里，雅美的眼神中流露出赞许的神情。
“雅美老师，那姑娘是有点水平，不过你也没必要露怯吧。”或许是因为肖璐刚才对雅美表现出更多敬意的缘故，黄涛打断了她的话。
“看似稀疏平常的事物往往会给予人意外的惊喜，如果她能进入八强的话，我倒是希望能亲自会会她。”雅美没有理睬黄涛，她笑望了肖璐一眼，接过她递来的茶杯。
从私人会所出来，肖璐又叫司机把她送到大赛组委会的办公厅，商讨秋季总决赛的执行草案。当体育局、卫生部门、各大投资商发表完长篇大论的演讲之后，事情才落实到重点：场地的租赁，瑜伽相关资材的展示和义卖，保健品的推广，广告时间段的安排等，都需要再次确定和细化。在提及关于获奖选手的宣传投资和回报的时候，身着黑色西服的孙永龙站了起来，说自己想要补充一项条款，那会让所有人都受益，而且能够避免获奖选手脱离他们的掌控，毕竟现在的网络信息过于发达，他们需要多上几把保险锁。眼看没人持反对意见，孙永龙才接着说：“能够进入前八名的选手会受到更加广泛的关注，在他们参加最后的决赛之前，我们应该跟他们签署这样的合约。”他拾起搁在桌面上的文稿，逐条逐项地表达了他的立场和态度。
“你是怎么想到这个的？”从会议厅出来，肖璐打发司机先回去，然后用赞许的眼神望着丈夫说。
“璐璐，这些年你是做出了不少成绩，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老公也为你付出了不少代价？”孙永龙笑了笑，接着说，“开馆、聘用教练和宣传费是早就赚回来了，我现在拉下脸来跟着那帮人的屁股后面转，不多捞点油水，自尊心怎么能得到平衡？”
“这次我们已经在瑜伽资材费上赚了不少啊！你看，有瑜伽垫、瑜伽砖，印有我们馆里标志的服装，还有其他商品。”肖璐装作天真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难道你不明白，这些大头都被掌权的人拿去了吗？我们卖资材、做广告，赚的是辛苦钱，是给人家当人力车夫。你老公能走到今天，可不是一直给人跑龙套的。有了那份合约，才能赚得更多，以后那群打官腔的人也会对我另眼相看。”孙永龙用手指揉着她的太阳穴，笑了起来。
“如果他们不愿意签，碰到犟脾气的人怎么办？”肖璐抓住孙永龙的手，让他的掌心贴靠在自己的脸蛋上。透过五指间的缝隙去看孙永龙，她得承认丈夫的精明头脑，他每走一步，都跟未来环环相扣。
“我的乖乖，没人会傻到那种程度的。”孙永龙仔细端详了她一会儿，儒雅、俊朗的面容也被狡黠的神情所取代。他一边启动着轿车，一边用颇为自得的口吻对肖璐说，“你就等着瞧吧，谁不签，谁就不可能走到最后。”
四、条约
孙永龙草拟的那份合同对主办方和选手们同样具有重大的意义，在此后的日子里，他一有空就跟策划部门的人反复磋商、修改那份协议，直到他们绞尽脑汁，把所有的优势和利益都集中、汇编到他们这边，确保各方面的手续畅通无阻才告一段落。肖璐觉得这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充分展示了他在商场上游刃有余的才能，此外，他也没有忽略她的需求，表示宣布决赛结果的那一天，她一定能盖过风头正劲的苏翠萍，将来无论是谁胜出，都不会影响到主宰整个舞台的她。
就在孙永龙忙着修改合约，肖璐部署下一轮棋局的这段日子里，卓卡和叶氏姊妹也打点好行装，从北京回到四川。从机场出来，夏季湿润的空气洗涤了旅途的尘埃，离以往住的地方越近，卓卡就越是倍感亲切，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把成都当成第二故乡了。回到成都之后，卓卡和鑫尘过了几天逍遥自在的日子，但她却在不经意中发现，周遭的一切都跟以往不同了。成功晋级十六强的她不再是那个不起眼的女孩，每每走在大街上，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认出她，友好地跟她打招呼，就连看守社区大门的老大爷也说自己收看了实况录像，他的外孙女还是她的忠实粉丝。更具讽刺意味的，是以往她所认识的一些瑜伽师隔三岔五就邀请她来聚餐，从前她所待过的那些瑜伽馆也把她的照片和资料印刷出来，刊登到网上，声称她是他们这里优秀的师资力量。如今，那位姓白的女人也认准了时机，特意把她的一张体式照片制作成明星照片，张贴在大教室里最显眼的位置。
“大家似乎都忘记我当初有多难了，这让我很不习惯。”这天，走在大街上的卓卡告诉鑫尘说，她无法承载这么多的荣誉。
“这是理所当然的。只是他们以往没看清你的优点，大多数人只在乎那种外表闪光的东西，不懂得石头里边包裹的才是美玉。”
“我还是希望大家对我就跟从前一样。”鑫尘的话把她逗笑了，也让她想到了工作室里的学员们。从北京回来的第二天，她就去看望了她们，捎给大家喜讯。她们没有过多的奉承和吹捧，在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女模和其他人把这里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这让卓卡欣慰，因为眼前的她们才是最理解和尊重她的人。
从七月到九月，卓卡在成都的生活都没有太多波澜。接下来的比赛固然重要，但泰然处之似乎才能更好地发挥水平。随着比赛时间的临近，以往那些奉承她的人也开始逐渐淡忘她所取得的成绩，不过等到她即将离开成都的那一天，祝福和期待的话语又接二连三地在她耳畔荡起回音。再次抵达北京，已经没有当初的新奇和紧张感，经过这几个月的调养，她反而觉得大都市运作的节奏太快，变化太快，让人一时间无法摸清它的节奏和脉络，她更喜欢那种慢的、能够看清周遭一切的简约、闲适生活。等她再次走进赛场，再次面对主考官和观众，已无最初的种种顾虑，一切都在顺理成章地进行着：登场、对决、宣布结果。但等到评审团宣布她和小荣闯进八强之后，主办方却在第二天把他们召集在一起，宣布了一项谁也没有料到的协议。
“从初赛到决赛，我相信在座的各位都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也承载着各自的梦想。而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我们也不遗余力地宣传、造势，所有的努力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更好地为各位服务。下面，为了给各位提供更好的合作和展现机会，我们主办方、投资商和体、卫部门共同拟定了一个对双方都大有益处的协议。本着公平、公开和公正的原则，我希望在座的每个人都仔细考虑。”主持会议的男人说完这番话之后，两位工作人员便来到选手们面前，在他们每个人的桌上都派发了一份合约细则。
当卓卡拿到这份协议，并耐心浏览完所有事项时，脸上的微笑瞬间消失了。很显然，这份所谓的协约就像一副无形的枷锁，试图把所有参赛选手的命运都牢牢地拴挂在上面，以此谋求最大的利益。协议上宣称，所有进入决赛的人，都需要在赛后无条件地参加各类投资方在三年内安排的所有活动，这其中包括公益演出、商业汇演、广告品牌代理，也包括书籍和影音之类的推广。不过更让人感到惊诧的是，在所有活动中产生的利润，其中百分之七十都归投资方所有，因为瑜伽师没有直接介入运营成本，协议上解释说他们会拿到更多的无形资产。再看周围的人，此时的心情大抵跟她相似，没有人当场表态，也没有人在合约上签字。眼看下面的人开始骚动不安，那个小个子的男人又握着拳头，干咳了两声，补充说：“为了能让我们更好地开展接下来的工作，我希望这份对双方都有着约束和法律效应的协议能够得到你们的支持和理解。另外，这也不是什么硬性的规定，如果诸位不同意，不愿意在上面签字，我们也不会强求的。”
“你是怎么看待合约的？”从会议厅出来，小荣用天真的口吻问卓卡说。
“如果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瑜伽师能够在各类活动中拿到百分之三十的利润，还是客观、公平的。”卓卡思忖着说，“不过我最担心的是，他们会在今后让我们做很多登不上台面的事情。”
“等到那时候，我们直接拒绝就可以了啊。”小荣抚摸着自己的长辫子，笑吟吟地对她说。
“他们早就考虑过这一点了，协议上写得很清楚的，如果拒绝参加任何一项活动，瑜伽师就要赔偿所有宣传费用。他们会占有所有优势和主动权。”此时的卓卡早已心如明镜。
“如果真是这样，我肯定是不会签的。小欣如果在这里，也一定不会签。”小荣歪着头，忿忿不平地告诉卓卡，说待会儿就要纠合大家去评理。
小荣说要纠合大家一起去评理的话显然是天真、缺乏考虑的，事态的发展正如孙永龙当初对肖璐说的那样，进入决赛的人不会把自己的命运押在轮盘上，他们至多会在发过几句牢骚之后，最终进行妥协。此外，他们还会纠集所有力量，尽可能多地拉些选票，而小荣在决赛前的一天，也来到卓卡休息的房间，说自己已经改变了主意。目前除了她和卓卡之外，所有人都签署了那份协议。
“如果你我不签，就不能和其他人站在同一平台上一比高低，那是不公平的。我不能再让小欣失望，她已经把名额让给了我。”小荣一边对卓卡说着话，一边不安地把辫子的末梢绕在食指上。
“我能理解你的。”卓卡笑了笑。
“那你也是支持的啰？”眼看卓卡没有责难，小欣的眉毛弯成了漂亮的月牙形。
“也许主办方在未来举办的那些活动，没有我当初想的那么坏。”卓卡说。
“你会和我一起去吗？”小欣用期待的眼神望着她。
“我会再考虑的。小荣，如果你已经下过决定，就不要再犹豫了。”卓卡说着话，冲小荣鼓励地点了点头。
举办决赛的前一天晚上，八位即将参赛的瑜伽师都面临着此生中最漫长、最难熬的一夜。等到明天，谜底即将分晓，有人会满载荣誉而归，有人会在最终的对弈中输掉这半年来所付出的努力、希望，甚至输掉整个未来。为了缓解大赛前的紧张感，有人开始放音乐缓解疲劳，有人还在练功房里做简单的伸拉运动，而肖璐也再次把黄涛和雅美召集在一起，提醒他们明天不能麻痹大意。在提到签署的那份协议的时候，肖璐本以为运筹帷幄的孙永龙把准了所有瑜伽师的心态，但雅美接下来的那番话却让她的心脏一阵紧缩。什么？在八位即将参加决赛的人中，有人拒绝签署合约，而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时时牵起她千头万绪的卓卡。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或者是她盲目自信。”肖璐不能相信卓卡会傻到这种程度。
“她真没签，听说苏翠萍昨天晚上还找她谈过。事后，苏翠萍还跟其他评委聊起这件事，说从没见过这样倔、这样坚持原则的人。”黄涛补充了一句。
“她，又拒绝了？”耳畔响起的那番话让肖璐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朝向南因伤势而轻生，卓卡决绝退出“梵镜瑜伽”时的那一幕。那时的她是叱责她不懂得爱，也不理解他人痛苦，而这次又是什么让她做出了如此愚蠢的决定？
“水至清则无鱼，真可惜。”雅美有些遗憾地说。她倒希望能够跟卓卡在一个舞台上公平竞争。
“知道她是怎么拒绝苏翠萍的？”肖璐总算收回了思绪，她迫切地想要看到谜底。
“她说自己从未想要赢得什么，也就无所谓失去。”雅美用平淡的语气对她说。
“还有别的吗？”肖璐启开双唇，恍惚地看着雅美身后那个绘有彩墨山水画的屏风。在灯光映射下，屏风泛起牛皮纸的淡黄，在它背后，或许正是卓卡心目中的世外桃源，那是她不会理解，也无法理解却拼命想要洞悉、靠近的理想国度。
“她说她会过来参赛。还说不管结果如何，她都会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雅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隐约窥探到肖璐的心绪。
“她说的是职责吗？”肖璐的眼睛睁大了。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雅美背后那个绘有彩墨山水的屏风也退远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用言语传达清楚的困惑和迷茫。良久，她才发现自己依然坐在这里，那双漂亮却空洞的眼睛无法捕捉到更多。
五、总决赛
总决赛上演的那天，是以苏翠萍、欧籍评委艾伦和印度瑜伽士阿布舍克的登台亮相而开场的。首先出现在大舞台上的是金发碧眼、一身白装的艾伦。随后，皮肤黝黑、有着两道寿眉的阿布舍克也合十向大家致意。当发髻上别了支凤尾木簪、穿着火红色宽松大裳的苏翠萍站在舞台上，不失礼貌和分寸地向台下的瑜伽爱好者和观众们问好时，掌声便响彻了整个体育馆。高个子女人是天生的衣服架子，而在前几轮的竞赛中，她犀利、冷峻的风范也赢得了大家的认同和好感，此外，她也是此次大赛中唯一具有决定权的中国评委。
掌声过后，一架上面镶嵌着人工钻石的麦克风从舞台上空徐徐降落下来，黑色衣服上面镶嵌着亮片的主持人宣布总决赛即将开始，卓卡、叶小荣、黄涛和雅美等八位瑜伽师也走到台上，向三位评委和台下的人们致意。此后，便是新一轮的抽签环节，卓卡和黄涛抽到同一组，叶小荣面对的则是一个来自福建的姑娘。卓卡看了眼身旁的小荣，认为她蛮有信心赢得这次对弈，在进入八强的选手中，福建姑娘是综合素质较弱的一位。
正如卓卡预料中那样，小荣和福建姑娘在舞台上同时展示规定动作“起重机式”的时候，小荣就已经跟她的对手拉开了一段距离。小荣用双臂支撑住地面，双腿在空中跷成“V”字，保持着平稳、匀畅的呼吸。而福建姑娘的腹部和手臂显然不如小荣那样经过更加严格的锤炼，乍看起来，两人并无差别，但看似健壮的福建女孩却在这个动作停留的时候，气息变得急促起来。在规定动作上，福建女孩扣掉了一些分数，同时也让她有了心理落差。在接下来的自选动作上，小荣以明显的优势取得了第一轮的胜利，她冲卓卡眨巴了一下眼睛，站回到安全席位。
在接下来的比赛中，雅美轻易就战胜了对手，而同样是做“起重机式”的卓卡和黄涛却不分上下，两人一样的平稳，一样的协调，一样保持着均匀、顺畅的呼吸，从起式和收势上看，也一时间难分伯仲。在这轮环节上，卓卡和黄涛都取得了满分的好成绩。在做自选动作之前，黄涛的嘴角浮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因为接下来，他会选择难度系数较高的体式，也是没有多少瑜伽师敢于尝试的动作，那便是《瑜伽之光》中提到过的“根茎式”。
从坐到地面，翻转脚踝，用脚后跟和双腿外侧分别抵住肚脐和胸部，黄涛几乎是一气呵成的。在保持约莫三十秒钟的呼吸之后，他又把两手相合，举过头顶，把整个人都拉伸成金字塔状。接下来，他又以不可思议的柔韧性把紧紧贴靠在一起的手掌放在脊背后方，整套体式从开始到完成都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就连卓卡也不相信人类身体可以达到如此扭转、拉伸的极限。
等到黄涛完成“根茎式”之后，卓卡犹豫了一番，而接下来发生的那一幕让包括评委在内的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因为在自选动作上，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孩没有选择跟“根茎式”相抗衡的高难度体式，没有选择“脸颊敬畏式”“双脚碰头弓式”，也没有选择难度和优美相结合、献给印度三大主神之一湿婆的“舞王式”。“她在做‘山式’，她在做最初级的体式。”苏翠萍在心里默念着，她没想到卓卡在进入最后一轮之前，就选择了放弃。
轮到评委给黄涛和卓卡分别亮分的时候，黄涛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了。他把目光放到台下，以为就算从没习练过瑜伽的人都懂得胜利终归于他，而在大赛结束后，他也蛮可以在肖璐面前吹嘘一番，用自己的实力证明他并不比卓卡差。而事实也证明，除了当他做手掌后贴脊背那个动作时扣掉零点五分之外，表现没有任何瑕疵。就在他以怜悯的姿态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孩时，评委阿布舍克却凑到苏翠萍耳边，对她小声说了几句话。
“在给下一名选手打分之前，尊敬的阿布舍克老师想要跟台上这位女孩交流几句！”苏翠萍向主持人请求，说这是印度瑜伽士的心愿。接下来，充当翻译的她向卓卡提出了疑问，那便是在自选动作这一环节，她为何会选择这么简单的体式。
“‘山式’是瑜伽动作中初级体式之一，但同时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重要体式之一，因为大多数人都习惯习练和欣赏那些复杂、身体可以急剧扭转的体式，却很少有人关心自己站立的姿势。”卓卡用温和而又自信的口吻说，“我们大多数人站立的时候，会把重心放到一边，放在脚跟内侧或外侧，而这些不正确的站立姿势，可以通过鞋底磨损的程度反映出来。只有像山那样脚踏地面，我们才能感悟到整个大地给予我们的馈赠，才能保持旺盛的精力和轻盈的体态……各位评委老师，我得承认自己做不出黄涛老师那样高难度的体式，不过我相信最简单的‘山式’同样能够诠释出瑜伽的精神，学会正确的站立姿势是婴孩为迈出人生的第一步做准备的，学会正确的站立姿势也是开始瑜伽的第一步。”
卓卡刚把话说完，评委席上的阿布舍克就笑了起来，白色的眉毛也随着他的笑声而微微颤动。笑过之后，他再次请苏翠萍帮他转达他的意见，那便是除了怎样站立之外，保持正确的坐姿和睡姿同样重要，卓卡的话让他想起了中印文化之间的契合点，那便是“站如松，坐如钟，卧如弓”。另外，阿布舍克也请苏翠萍代表他来点评了黄涛刚才的体式。之所以扣掉那零点五分，是因为印度瑜伽士以为他没必要在最后的阶段加大体式的难度，就他自身条件而言，那多少有些勉为其难。三位评委在经过简单的交流之后，一致给卓卡打出了满分的好成绩，在这一轮的比赛上，卓卡最终以微弱的优势站到了安全席位上。
卓卡在首轮险胜黄涛之后，主持人快步走到台上，宣布了四强的产生。在进行最后的对决之前，叶小荣、雅美、卓卡和来自山东的杨文波这四人之中，将有三人挺进冠军、亚军和季军的争夺战，而最后的这份名单，是由评委团、网民和新闻媒体共同投票选举产生的。主持人说完这番话，镜头便推向了舞台背后的大屏幕，在五分钟的广告插播之后，四名选手一字排开地回到舞台上，屏气凝神地等待着他们的命运。
投票开始了，代表数字的红线在荧幕上直线飙升，背景音乐被一阵短促有力的鼓点所取代，整个体育馆都安静下来，唯有坐在贵宾席上的肖璐还在检点自己的妆容。哪怕黄涛提前出局，也不会影响大局，正如孙永龙所说，“谁不签，谁就不可能走到最后”。
结果终于出来了。当主持人手持便笺，宣布叶小荣、雅美和杨文波将进入最后的争夺战时，卓卡不由得望了一眼台下的观众和瑜伽爱好者们，又看了一眼坐在评委席上的苏翠萍。对于这样的结果，总教练似乎没有感到太多意外，只是肯定地冲她点了点头。而就在卓卡即将离开舞台之际，主持人又把麦克风递到她跟前，问她是否留下太多遗憾。但此时的她没有听清主持人的话，因为她的目光早已越过了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落在以女模为首的学员们身上。她们都来了，都在给她呐喊助威。她们把手窝成喇叭，冲她喊着：“卓卡，在我们眼里，你永远是最好的！”
“给大家分享一下你的感受吧。”主持人再次提醒她，留在台上时间已经不多了。
“今天，我很荣幸能够站在这个舞台上和大家分享自己的心得。从前，每当我在电视里看到那些瑜伽师的时候，总会被他们的优雅和自信所折服，而当我开始蹒跚学步，一步步踏进瑜伽的殿堂之后，才领悟到瑜伽的精神不仅仅是呈现出外在的美好，而是自始至终地贯穿着我们的生活。”
卓卡看了一眼台下的学员们，接着说，“我们学习瑜伽是因为我们每个人都不那么完美，都或多或少有着种种人格上的弊端和错误。而瑜伽，正是教给我们平衡，身体和心灵上的平衡。我们通过瑜伽体式的习练来改善自己的身体状况，通过瑜伽的呼吸控制法来感受自然界馈赠给我们的生命，我们每次在给自己放松的同时也会让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放松……瑜伽给了我勇气、自信和爱，让我能够面对父亲的过世和太早离开人间的初恋，瑜伽让我保存生命的完整和对生活的热爱，让我解开心头的那把铁锁，重新敞开心扉，接纳、感受和关心周围的每一个人……”
卓卡接下来说的那番话，肖璐没有记录完整，她不过断断续续地听到卓卡提到“因体式受伤”，“没有忠实对待自己的身体和心灵”等等。很显然，这些话都是针对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如钉子一般穿透了她的耳膜，让她的脸颊一阵发烫。她抬起头，发现卓卡的目光已经挪到她这边，不过短暂的、平静的一瞥，就让她想到了以往太多的不快。好在卓卡没有在她眼前逗留太久，就离开了本不属于她的舞台，而接下来的赛事情况也足以让她重新振奋精神。在她漂亮却闪烁不定的眸子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操控的，正如计划中那样，雅美以优异的成绩赢得了全场总冠军，叶小荣和杨文波屈居二、三名。而这样的结果，对她来说，早已是板上钉钉的。
“下面，有请我们国内著名的瑜伽师，也是被誉为‘最美瑜伽师’的肖璐老师上台给选手颁奖！”主持人话音刚落，肖璐就微笑地站了起来，在掌声和欢呼声的簇拥下来到舞台之上。走上舞台的那一刻，她刻意把脚步放慢了半拍，为的是让人看清她窄细的腰肢和紧俏的臀部那一段优美的弧线。今天的她穿了件金黄色的、上面镶有亮片和彩珠的纱丽，额头至眉心的连接处点了粒红痣，粉嫩的胸部半隐半藏，胸饰是由两条盘曲在一起的眼镜蛇花纹妆点而成的。她神采奕奕地向台下的观众问好，眼角和眉梢之间都写满了骄傲和自信，从她走上舞台的那一刻开始，人们就不再注视温婉、恬淡的雅美，也没再看长辫子的叶小荣，所有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毋庸置疑，她依然是瑜伽界的女神，而前来参赛的选手们在她光芒的笼罩之下，自然黯然失色。
现在，轮到肖璐给获奖的三位选手颁奖了。奖杯是以她最喜欢的“舞蹈式”为基础而设计、制成的水晶杯。不过当她把奖杯送到雅美手中，并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的同时，坐在评委席上的苏翠萍也在这一刻站了起来，并第一个拍起了巴掌。肖璐启开双唇，因高个子女人的举动感到意外，但她很快就明白了苏翠萍的真正用意，她在对她发难，请她在颁发奖杯的同时，给参加此次大赛的所有选手分享她的瑜伽之路和成功心得。
“我是从六岁开始吃纯素并在上师的指点下开始习练瑜伽的，从远离惰性食品的那一刻开始，我的整个身体和心灵都得到了净化，从而获得了真正的宁静，也逐渐透悟出人生的真谛……”肖璐开始演讲的同时，发现自己并没忘记舞台所需的种种天分。诚然，她的声音是抑扬顿挫、富有感染力的，她的眉梢、嘴角和手势也会在语音传达开来的同时，默契配合着，像苏翠萍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叫她当众出丑呢？
“肖老师刚才说的话让每个人都受益匪浅，刚才我和阿布舍克老师说了，您的上师也是印度人。他希望能够借助这次机会，跟您当面对话。”苏翠萍在肖璐说完后，又抛给她一道难题。眼看肖璐没能立即应答，苏翠萍又笑着补充了一句，说，“相信肖老师在印度修行了那么多年，不需要我来充当翻译吧！”
眼看苏翠萍已经下了这步棋，肖璐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如若她承认自己不通梵语，则意味着她此前说的那番话全然杜撰，可要她此时此刻硬着头皮跟阿布舍克交流，也是一步无法更改的死棋。她抿了抿嘴唇，刚想婉言谢绝，阿布舍克却已经站了起来，试图用热情的语调同她交流。她看见印度人的嘴唇快速蠕动着，他的眉毛和胡子也因语气的激动而发着揶揄的白光，有那么一刻，她想求助于身旁的某个人，但即便是雅美也无法把她从水底打捞起来。失控，这不是计划之中应该发生的事，该由她来主持整个舞台，而不是任凭苏翠萍来掌控整个局面。肖璐脸上的笑容僵滞了，千言万语都缩回到狭窄的地窖里。没有人可以帮她，也没人可以解释阿布舍克的外星语。
“也许是阿布舍克老师刚才说得太快，肖老师还没听清。”苏翠萍的话让肖璐抬起了头，目光刚一相触，她便知道高个子女人对她的奚落才刚刚开始。
“阿布舍克老师的口音很重，就像我们中国各地口音的差异一样。”肖璐试图打破僵局，让气氛重新变得轻松、活跃起来。
“肖老师能弄懂印度各地口音？班加罗尔、孟买还是加尔各答？”苏翠萍冷不防地又递出来一句。
“印度文化跟咱们中国一样源远流长，他们的种姓就可划分为婆罗门、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还有三大主神，梵天、毗湿奴和……”她在脑海里搜罗着她所了解的关于印度的各类信息，却没能想出最后一个主神的名字。
“肖老师一定不会忘记舞王湿婆吧。”苏翠萍轻蔑地瞥了她一眼，接着说，“为了不再耽搁大家时间，我就毛遂自荐地传达一下刚才阿布舍克老师说过的话吧……在没有风的地方，烛火不会摇曳，同样的，一个懂得控制自己大脑、智力和自我的瑜伽师才算得上是真正的瑜伽行者。瑜伽不是给骄傲自满的人准备的，也不是给自暴自弃的人准备的，瑜伽不会给撒谎和投机取巧的人提供门槛，也不会给虚妄无知的人带来智慧。”苏翠萍再次看了眼肖璐，脸上流露出同情和惋惜：“阿布舍克老师刚才还说，在他所接触过的中国瑜伽师中，您是最漂亮的一位，但却只有提前离开的卓卡才保持着由内至外的光芒，因为他能感受到她的宁静、自制和恬淡的快乐。”
“可她还是走下了这个舞台。”她不能容忍她继续往下说了。
“但我却相信，走下这个小舞台的她，将来一定能站在人生中更大的舞台之上！”
苏翠萍的话音刚落，台下就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同时也让肖璐意识到，今晚赢得全胜的依然是苏翠萍和已经淘汰出局的卓卡。受人尊崇的阿布舍克没有褒扬她，她至多只是充当了一个虚幻的、美的空架子，一幅投射在幕布上的背景图画。从台上下来的时候，眼镜蛇的胸饰牢牢地锁住她的脖子，让她胸腔堵塞，一时间喘不过气来。而就在离她不远处，阿布舍克已经张开宽大、结实的臂膀，迎接被苏翠萍引荐过来的卓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