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伽师 第二部 第二章 印证

一、热瑜伽

桑贾伊和现实之间最后的纽带跟随着电话铃声而消失殆尽,伫立于阳台上的肖璐惘然若失,却再没流下眼泪。自那晚之后,她对印度人就不再持有奢望,以往的爱早已千疮百孔,他的退缩和逃避又让她看到,他不值得她爱,甚至不值得怀念,在男人统辖的世界里,一个懦弱的逃兵只配躲在世界边缘度过余生。

第二天,太阳把肖璐从睡梦中唤醒的那一刻,她才发现昨夜的事并没留太多痕迹。她换了身香云纱面料的宽松衣裳,来到“梵镜瑜伽”顶楼的露台,打理着花木。如今,夏季已经临近尾声,她最喜欢的一株紫薇花也开始衰败了。她给紫薇花疏蕾,感慨就连被誉为“百日红”的紫薇也有衰败的时候,而桑贾伊投射在幕布上的影子,也不过是江面上可能出现的海市蜃楼。她又把目光挪向长江对岸,在那幢新修建起来的大厦里,将会有她的一席之地,等到九月底,她和罗海珍筹办的新馆也将开业了,和这里所不同的是,那是为高端客户群体准备的。

太阳的光线越来越强了,肖璐拉低了遮阳帽。虽说她的皮肤并不烫,但她依然担心会被灼伤,于是踅身下楼,开始检阅自己的瑜伽馆。哪怕是酷暑炎炎,这里依然人满为患,每个老师都在认真教学,卓卡又何必舍近求远,跑到四川去投奔叶氏姐妹呢?她惋惜地摇摇头,把前台小姐叫到身边,叮嘱她在上课之前,给每间教室里准备一瓶鲜花,她要让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体会到她的体贴和细心。有那么一刹那,她又想到了那朵黄色的、被风干的野菊花,然而在她所掌控的国度里,所有的花朵只会因她而越开越艳。

把时间推到九月二十八日的那天,我们会看到肖璐的新馆如期开业了。开业当天,大厦下面停满了各类商务车和私家车,电梯门口摆设了“梵镜瑜伽”的指示牌,商务楼第十一层的走廊上,全部由鲜花和彩带妆点。为了增添喜庆的氛围,肖璐还特意安排了两位演员,这一男一女分别在身上涂满金粉和银粉,形若雕塑,他们将会在当天下午给来宾们表演节目。一条红色的地毯从电梯间一直延伸到瑜伽馆的大厅,当天上午九点,身着一套孔雀蓝服装的肖璐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她频频向人点头致谢,感谢他们的莅临捧场,她和身边的每个人都友好地握手,并提醒自己该以半侧面的角度面向他们,因为这样的姿态最能凸显她精致的五官。在热闹非凡的新馆里,肖璐再次焕发出青春,在新开辟的、以美容养生为基础的瑜伽馆里,她能享受到更多的追捧,因为“梵镜瑜伽”的触角已经伸向了更深、更广的领域,在大众范围内取得成功的它,同样也能在小众的、精英的范围内倍受青睐。

就在肖璐忙着筹办新馆、迎接嘉宾并在新馆演说的时候,几乎所有的熟人和朋友都来祝贺,就连远在四川的叶氏姊妹也打来贺电。寒暄几句,肖璐便从姊妹花那边了解到,卓卡没有留在她们身边,就在桑贾伊给她挂电话的同一天夜里,卓卡也背着行囊,只身前往成都。关于卓卡和桑贾伊之间的联系,肖璐没有考虑太多,她只是发现自己越来越不了解那个相貌普通、一脸嫩气的女孩了。她犹豫着是否该给她打个电话,但当她想到卓卡仅仅是因为一个和桑贾伊一样无能、没有任何价值的男人就跟她决裂的时候,她又把手机塞回了兜里。她为卓卡的单纯和天真感到惋惜,卓卡不了解人世险恶,更不会了解到人性的本质,她在心底里告诉她,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信任、依赖和爱的人,唯有自己。想到这里,她便抛开卓卡的身影,把目光投向了人群。在那里,在充斥着金钱、名誉和谎言的国度里,她能体现自己的价值,罗海珍会心地冲她点点头,而她的笑颜也变得更加灿烂了。

虽说肖璐的处事方式和生活逻辑和卓卡不在一条地平线,但至少有一点是不容忽视的。离开承载肖璐的那艘大船,又告别姊妹花的卓卡正在铤而走险,哪怕她有过种种预料,也在鑫尘的帮助下安顿好行李,但她却没能如愿找到工作。几乎每天早上,她都会被同租一室的那对年轻的恋人吵醒,然后匆匆盥洗完毕,去楼下的网吧投电子简历,打电话,翻阅各类招聘信息。眼看一个多月过去了,等待她的依然是失望,在这个咸湿、暧昧的城市里,她没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坐标。

“你有教学经验吗?”这天上午,卓卡总算接到一个招聘电话。

“我在两家馆待过的。其中一家是‘卓越瑜伽’。”卓卡字句清晰地说。

“是倒闭的那家?听说老板已经卷走了资金,把所有会员都转让出去了。”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对方又用不屑的口吻问她说,“你还在哪家馆里有过教学?”

卓卡抿了抿嘴唇,没能说出“梵镜瑜伽”的名字,虽说她明白这个招牌对她有利。“另一家,不怎么有名。”她说。

“我想也是。”对方自作聪明地说,“既然这样,你把简历和照片再发一次吧。对,就我邮箱……合适的话,我们会再联系你的。”

等待,就像一场极限马拉松一般,让每个耗尽体力的运动员都祈求早日抵达终点。卓卡心焦地等了好些天,对方却一直没能给她捎来新消息,等她主动去问,那人却不耐烦地告诉她说任课老师已经排满了,只有看将来是否有机会。挂上电话,卓卡不禁想到,成都的瑜伽馆无论是从规模上还是数量上,都无法和遥城比肩,而身在异乡的她想要在短期内融入这里,又谈何容易。

转眼之间,深秋的寒霜已经把树叶打得黄一片,红一片,独自徘徊在大街上的卓卡无心欣赏景致,在这座城市里,她每况愈下,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甚至怀疑自己不该离开姊妹花,至少她们能给她提供最起码的生活保障。每当她的脑海里涌现出类似的念头,她便告诉自己她需要这番历练,从前的她是在重重包裹和保护之下进入瑜伽世界的,虽说心灵上屡次受挫,但脚下的路却相对平坦,苏翠萍和肖璐都给她提供了可靠的舞台。而此时的她呢,则需要以全新的角度打量瑜伽的世界,脱离温室的她需要通过她自己的力量来了解和印证未来的道路。可生活却并没立即给她任何机会,目前的状况是,她的存款已经所剩无几,虽说鑫尘屡次强调有难处可以向他开口,但她却不愿再给他增添新的麻烦。再过一周,她又该交房租了,倘若还没找到工作,她只能选择离开。她不能想象自己带着疲惫的身影回到遥城那片伤心之地,也不能想象自己离开瑜伽之后还能做些什么,也是在这时,某家瑜伽馆打来的电话顺通了她堵塞的神经。电话另一头的女人用懒洋洋的腔调告诉她,馆里的一位老师请病假了,需要代课老师。愿意的话,她可以过来试课。“具体的情况,我们见面谈吧。”电话另一头的女人对她说。

卓卡今天去的那家瑜伽馆位于成都西边,那是由一家二层楼的茶楼改建而成的。里边还算宽敞,因而等她来到约定地点时,不免松了口气。瑜伽馆的老板姓白,是个四十多岁的、打扮花哨的女人。她坐在走廊旁边的阳台上等她。女人依靠在白色的塑料椅上,头顶上打了遮阳伞,不紧不慢地锉着指甲。见她来了,女人把指甲刀搁在一边,上下打量了她一回,说:“你就是卓卡吧。我们这里的情况等会儿再介绍,你以前的课时费怎么算的?”

“每节课从六十到八十不等。”卓卡看了眼女人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她没料到对方刚见面就直奔主题。

“嗯。但我这边开不起那么高的价,所有老师的课时费都一样,没有特别照顾的。”女人捧起桌上的杯子,啜了口奶茶,接着说,“三十已经是最高的了,你帮忙代课的老师每周有三节课。”说到这里,她又抬起懒散的眼皮。

“我,可以接受。”虽说女人开出的价码远远低于需求,但她明白自己目前需要解决燃眉之急。

“我带你去看教室。”女人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手指上勾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她领着卓卡穿过走廊,来到一间教室门口,打开了大门。卓卡立定,抬头看见门楣上的金属牌。上面写着“高温教室”这几个大字。

“是‘热瑜伽’?”卓卡朝里边望了一眼,有些吃惊地问女人。

“有问题?”

“只是随便问问。”

“喜欢上高温的人很多,也只有高温效果最明显。”女人回头斜看了她一眼,说,“每个过来办卡的人都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见到效果,你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吧。”

二、美与伤害

由印度人比克拉姆开创的“热瑜伽”一度风靡全美,在迅速减肥、排除体内毒素、缓解疲劳和失眠的呼声下,一拨又一拨的瑜伽爱好者们纷纷涌入三十八至四十二摄氏度的高温教室,挥汗如雨地完成二十六个基本体式,就连歌坛大姐麦当娜和飞人乔丹也是它的拥护者,他们相信高温高湿的环境能够增强身体的柔韧性,“热”能让僵硬的关节变得柔软、灵活起来,它在短期内就能到达需要大量体式才能达到的疗效。

虽说“热瑜伽”拥有其他流派难以比拟的优点,但一部分古典瑜伽师却坚决抵制这一创新,他们以为它不符合传统理念和规范,“热瑜伽”来得过于迅猛,有待时间考验,何况它并不适用于所有人群,患有高血压、心脏病、各种眼耳疾病,体虚和初学者等,都不适合做此练习,对这一部分人来说,长期习练将会让他们面临着难以估测的风险。

早在卓卡参加“卓越瑜伽”的培训期间,她就了解到“热瑜伽”的种种优劣,苏翠萍曾经在高温教室里体罚过肖璐,而此后在她接触的瑜伽馆里,也都开辟了高温教室。但无论是在“卓越瑜伽”还是在“梵镜瑜伽”,所有报名参加该体系的学员都会了解它的具体情况,管理人员也会善意提醒。可是在这里,在姓白的女人开的这家馆里,关于“热瑜伽”的所有概念仅仅是通过一张薄薄的小册子来传达,来此上课的每个学员都以为它立竿见影,是最能体现成效的。

卓卡第一次在这里上课的时候,就提醒说经期和体虚的学员要慎重对待高温课,并强调一旦在练习途中感觉身体不适,就要立即停下来。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的教学时间里,她谨小慎微地观察着每一个学员,不到十分钟,教室里的热气就如浪涛般扑面而来,大多数人的体式都不标准,每一步骤也有些吃力,但在场的人们都坚持到最后。下课铃声刚响,女人们就蹿出教室,也顾不上换衣服就朝教室门口的电子秤那边冲了过去,议论课前和课后体重上的差异,相互叮嘱晚上不能加餐,否则今天的疗效又会前功尽弃。称完体重,一小撮人又跑到了更衣间,不是立即脱掉瑜伽服,换上暖和的衣裳,而是走到镜子跟前,左顾右盼,用手掌拍打着脸蛋,或是凑得更近些,睁大眼睛检查自己的皮肤是否因一身大汗而变得光洁、透明了。卓卡看着背后镜子里的影像,笑着摇摇头,换上了便装。等她拎着小包从更衣室里出来,经过高温教室的时候,只见一个高瘦的女孩还站在电子秤上测体重。女孩漂亮的长腿拽住了她的目光,卓卡停下了步伐。

从侧面去看这个女孩,会发现她有雕塑之美。从相貌看她更像北方人,骨架比普通女人略大,但整个身体的比例却非常协调,从腰部、臀部到小腿之间,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她的脸小而紧凑,比肖璐要大一号,也没有那种媚态,染成板栗色的头发打着波浪的卷儿,用一条又宽又粗的红丝带束到头顶,使她的个头显得更高。女孩发现有人盯着她看,便向卓卡投来善意的一瞥,她颇具棱角的嘴唇和她的整个气质相比,是略显生硬了,但也因此成为了让人过目不忘的特点。女孩不再看她了,她从电子秤上下来,又重新站上去,俯身看了看屏幕上的数字,然后垂下又浓又厚的睫毛,小声嘀咕说:“没达标。”

“怎么了?”拎着装瑜伽服的卓卡走到她跟前,说。从目测上看,她的身高至少有一米七二。

“理想的标准该是九十斤。”她又看了看眼前的电子秤。

“你有多高?”

“不穿鞋有一米七四。”

“按你的身高比例,目前已经很好了。”仔细看她,卓卡觉得女孩的锁骨过于突出。

“老师,你不懂,我是做内衣模特的。”女孩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小腹和大腿内侧,说这些部位还不够完美。

“你上高温课有一段时间了吧。”卓卡思忖着,女孩如今的身材已经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了。

“半个月就减掉七斤,效果很明显吧。”女模有些得意地说。

“过度控制饮食,身体会吃不消的。”再次打量女模,卓卡发现她的气色并不好。那是酒精、烟草和熬夜留下的痕迹。

“谢谢关心,其实很多姐妹比我还要极端,打针、吃药、抽脂,还有……”她把嘴凑到卓卡耳边,说出了那两个字。

“你们一直这样生活的?”她真的开始替她担心了。

“我在身高上没有优势。”女模打了个手势,说国际名模的标高都在一米七八左右。“在上高温以前,我的情况糟透了,皮肤松弛,巡回演出之后,黑眼圈一周都没消,有时候月经还会突然停止。”她补充说。

“按你目前的情况来看,高温并不适合你。体重过轻,饮食也没规律,‘热瑜伽’的运动量过大,会让你的身体变得更加虚弱。”卓卡觉得有必要告诉她这些,又问她先前上课的时候,为什么没事先说明情况。

女模莫名惊诧地看了她一眼,眼中流露出梦幻、迷离的色彩,那表情让卓卡觉得自己仿佛是从天而降。她仰着脖子,咯咯地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她才顽皮地翘起嘴角,说:“老师,你以为女人成天去美容院抽脂、丰胸、磨骨什么的,为的是什么?难道大家都不明白这着道理,不知道这样对健康不利?”

女模的话让卓卡一时无话,在她的心目中,瑜伽始终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能让身心和谐的容器,从他们宣誓的那天起,她就牢牢地记住了这一点。可是在这里,特别是在高温教室里,所有女人却直奔另外的主题,直奔她们认为正确的捷径。很显然,在大多数女人眼里,“美”与“伤害”之间并不存在矛盾,为了达到前者的目的,她们甘愿付出任何风险和代价。而对作为瑜伽老师的她而言,保证学员不受伤却是放在首要位置上的,想要协调这两者之间的矛盾,绝非一日之功。女模莞尔一笑,继而走出高温教室,站到阳台上吸烟。她偎依在阳台上的身影让卓卡想到一个表面上光彩照人,体内却过度消耗,一不小心就会碰碎的瓷娃娃。

即便卓卡对高温瑜伽持有种种顾虑和担忧,但目前她还没时间考虑这些问题,何况初来此地的她也明白,此时就向姓白的女人提出建议,免不了会吃闭门羹。每周三次的高温瑜伽不算多,而微薄的薪酬也不能满足她的日常所需,在这里上了一个多月之后,她又开始忙着应聘,这次比较顺利,除了找到另一家瑜伽馆之外,国内一家健身房也愿意聘用她。现在,卓卡每天都能上课了,不再会因房租和水电费担忧,但也只能维持基本的生活。如今的她在每日教学过后,也认识到国内大多数瑜伽馆的现状不容乐观,经营者们利用频繁更换老师、免费试课、压低薪酬等方式降低运营成本,这直接导致了一部分瑜伽师之间的对立情绪。就在昨天,她还听到两个老师因课时费的差距而大动干戈,其结果直接导致她们双双被瑜伽馆请出门外。面对眼前发生的这些,卓卡只觉得有心无力,她还没能在这里站稳脚跟,也没能找到自己真正需要履行的职责。

冬季说来就来,当树叶开始落尽的时候,成都的一场雨夹雪也让街道上的行人变得稀落起来。按理说,卓卡该给自己添件新衣,她的雪地靴也磨坏了,虽说只需要几十块钱就能买上新的,但她却舍不得花钱,因为房东在上个月提高了房价,说周围的租赁房都在看涨。这天傍晚,卓卡独自坐在小屋里吃方便面,这几个月以来,过多的消耗使得她的体重直线下降,每当她从高温房里出来,迎面吹来的冷风就会顺着她的气管蹿进体内,让她的胃囊急剧收缩,喉头作呕。她把面搁在一旁,吃完了剩下的半根火腿肠,然后看了看时间。今晚八点,她还有一堂高温课,是时候出门了。

外边的街道湿漉漉的,落下来的雪花没能形成积雪,而是在水沟旁边凝结成冰,路上滑腻腻的,车辆乌龟似的向前缓慢爬行,因而以往不过二十多分钟的车程就延长了一倍。从公交车上下来,赶到瑜伽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迟到了五分钟。她匆忙换上瑜伽服,走进高温教室,开始让学员们做深呼吸。流水的声音从音响那边飘了过来,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却发现身体所需的氧气远远不够,她想这大约是自己没有吃晚餐的缘故。没等她开始教授体式,汗就顺着她的背心淌下来,好似几条贪婪、肮脏的水蛭,源源不断地吸吮着她的能量。她站了起来,开始示范“鹰式”,她把手臂平展地向两边伸开,单腿站立,她的鼻腔里充满了汗臭味和溽热难闻的湿气。从“平衡竿式”到“半月式”之间的那些动作,几乎是勉强完成的,她的头脑有些乱,却没心思去考虑是否标准。当她重新站直身体,抬起左腿,用额头去触碰膝盖的时候,眼前的一幕不由她不分心:站在最前排的那个女模出现了状况,她微微启开棱角分明的嘴唇,用那种迷离的、无助的眼神盯着她,然后卓卡看到她张大嘴巴,背后的墙壁和大柱开始两边摇晃,继而是一声沉闷的,砸到地板上的撞击声,女模脚踝上的青筋也在那一刹那蹿进了她的视野……卓卡睁开眼睛的时候,女模正捧着她的头,问她感觉怎么样。她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身体下面加了条瑜伽垫。

“你没事吧。”卓卡紧张地握住女模汗渍渍的,热乎乎的手。

“老师,你还好吧。刚才你把大家吓坏了!”女模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瞳孔睁得大大的。

卓卡看了看周围,发现学员们正以关切的目光盯着她,两个中年女人还在一旁低声耳语。她这才意识到刚才晕倒的不是女模,而是她自己。女模塞给她一块巧克力,叫她补充些热量,她勉强冲大家笑了笑,对女模说了声“谢谢”,走出教室,连身上的瑜伽服也忘了脱,就把毛衣和外套加了上去。从瑜伽馆出来,她的心头空荡荡的,她没想到自己这样疲弱,也没想到自己身心能承受的压力是如此有限。现在,她终于来到出租屋门口了。门大大地打开,合租的那对恋人正在里边吵架,女孩把所有的东西都翻了出来,扔到沙发、地板和茶几上。随后,她蹙眉朝卓卡这边扫了一眼,奔出了门外。女孩出门的那一刻,卓卡的肩膀被她撞疼了。

“这间房我们不租了,你另想办法吧。”男孩抠着头皮,遗憾地耸耸肩膀,跑到门外去了。

卓卡在凌乱的房间里坐了很久,才意识到今晚该是她一个人度过了,而此后的若干个夜晚,他们也不会再回来了。目前仅仅依靠她一人,是难以承担租金的,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在镜子面前略微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决定去网吧发帖,看是否有人愿意跟她合租这间屋子。从暖和的小屋里出来,她才感觉到凉意,冷峭的寒风呼哧哧地刮过她消瘦的脸颊,在大树的树梢上兜着圈,把一只悬挂在上面的蓝色塑料袋吹得鼓鼓囊囊的。等她来到附近那家网吧的时候,铁门刚刚被拉上了,锁门的人说今天不营业了。她转身抬起头,用那双迫切的眼睛搜索着周围可能出现的网吧或打印店。除了路灯和偶尔经过的车辆之外,街道上看不到任何能调动她情绪,给予她些许安慰的灯光,外边一片死寂,大楼和居民区内却是灯火通明的。卓卡缩紧肩膀,竖起了衣领,想要让自己暖和起来,可是一想到空无一人的房间,她的心就猛地抽搐起来。她把那双被冻得通红的小手揣进了口袋,高温教室里的那一幕又席卷而来,让她不堪回首。也是在这时,一辆飞驰而过的摩托车从她身边飙了过去,泥浆如小小的毒镖一样,飞溅到她的裤腿和衣服上。等她弯腰掸弄着身上那些小圆斑的时候,摩托车也在不远处停了下来。驾驶员摘下红蓝相间的头盔,急匆匆地赶到她旁边,说:“对不起,没把你吓着吧。”他看见眼前的女孩正在瑟瑟发抖。

卓卡刚一抬头,鑫尘宽阔的额头和少年白就蹿进了她的视野。他正用那双迷惑不解,却又有些心疼的神情盯着她。她哆嗦着嘴唇,刚想对他说点什么,鑫尘却已经把摩托车推到她跟前,递给她一副头盔,拍了拍摩托车的后座,说:“走,到我那边去坐吧。”

三、跳舞的小人

鑫尘没把车驶向民俗一条街,而是顺着府南河前行,一直把她载到一个陌生的小区门口。一路上,鑫尘没问卓卡发生什么事,她庆幸他没开口,因为任何询问恐怕都会让她流下眼泪。车终于停了,鑫尘扶她下车,领着她朝楼上走去。楼很旧,灯光也不甚明亮,每走一节台阶,卓卡就琢磨着鑫尘是否想安排她在他家过夜。一想到鑫尘会躺在沙发上睡觉,卓卡就有些脸红。如果真是这样,她会委婉拒绝他的好意,告诉他说,她能行的。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来到了五楼。鑫尘在靠左边的单元门前停下,摁响了门铃。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门开了,一个有着杏仁形状的大眼睛的女孩出现在两人面前,脚上还趿着一双垂耳朵兔的拖鞋。也许是走得太急的缘故,女孩的身体略微朝前倾斜着,似乎还未收拢脚跟。这个右边鼻翼上打了银色钉环的女孩狐疑地看了眼鑫尘,又朝卓卡投来难以琢磨的一瞥,那表情似乎在说,她是谁?干吗把她送到这里来了?

“蕾蕾,这是我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她刚来成都,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你帮忙安排一下。”从鑫尘的口吻上看,两人的关系不一般。

“我就知道你这么晚过来,不会有什么好事情。”女孩噘起嘴巴,再次瞥了眼卓卡。

“呵呵,别和我抬杠了,也不要胡思乱想。”鑫尘又转身对卓卡说,“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吧,有问题给我电话。”

鑫尘离开之后,卓卡才开始环顾这套屋子。屋子和楼道一样陈旧,整个墙壁被刷成了苹果绿,大门靠墙的那侧摆放着一张餐桌,上面挂了一面彩色的、猫头鹰式样的挂钟。在电视机柜的上方,安置着一副羚羊的头骨,头骨下边还挂了五彩的穗子和铃铛,具有童话王国的梦幻色彩。“还不错吧,都是我哥设计的。”卓卡正看着,女孩已经走到她跟前,手里捧着一套花格子睡衣和一条毛巾,“先洗澡吧,你可以睡我哥的房间。放心,他不常住的,被单我也换过了。”

“鑫尘是你哥?”想到刚才险些误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卓卡的脸又红了。

“你以为呢?”女孩不怀好意地转动着拇指上的骷髅戒指,一直看得她发窘才露出微笑,问她和鑫尘是什么关系。

“我们认识有一阵子了。”卓卡如实把当年参加驴友队认识鑫尘的事告诉给鑫蕾。

“我就知道我哥不是那种人,他不会趁人之危。”鑫蕾叹了口气,又说,“不过有时他也太善良,太不估量自己的能力了。”

没等卓卡问鑫蕾“不估量自己的能力”是什么意思,女孩已经用手拍了拍嘴巴,打了个哈欠,说明天还要上大课,她要早点休息。卓卡从她手上接过睡衣和毛巾,去浴室洗了个澡,用电吹风烘干头发,然后去了鑫蕾隔壁的那间卧室。她打开灯,用手抚摸着刚铺好的床单,感慨这间房虽然很少居住,却收拾得异常整洁。在离床不远的衣柜旁边的格子上,有一个红色的小匣子。她走过去,把匣子捧在手里,发现上面雕饰着许多花朵和树叶纹样的图案,在小匣子的侧面,还有一个钥匙形状的小孔。她好奇地看了半天,想要打开来瞧,却又觉得擅自做主不太礼貌。于是她便把匣子归回原位,躺到床上休息。此时她才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散架了,疲惫从四面八方袭击着她,睡眠的魔杖轻轻地叩打着她的眼皮。不多久,她便进入了无梦的睡眠。

阳光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时候,鑫蕾已经起床去大学上课了。临走前,她给卓卡发来一条手机短信,告诉她说冰箱里有冻肉和水果,需要的话,她可以在厨房做给自己吃。卓卡盥洗完毕,推开玻璃窗的时候,才发现雨夹雪的天气早已不复存在,天朗气清,她所处的这间旧宅就位于府南河的旁边,能瞅见深绿色的、漂浮着水藻的水面和一直垂到河面上的、早已变成灰褐色的柳枝。没等卓卡把视线收拢回来,骑着摩托车的鑫尘又过来了。他停下车,用两腿支撑着地面,朝她挥了挥手,说:“下来吧,我带你去吃早餐!”

“不了,等会儿还要上课!”卓卡心想,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

鑫尘没有回答她,而是锁好摩托车,迅速上楼。进屋之后,他诚恳地劝卓卡多休息一阵子,直到昨天,他才知道长期的营养不良和低血糖已经严重损害了她的身体机能。

“你知道我不能停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办。”卓卡对他说。

“可是你把弦绷得太紧了。太紧和太松,这都不好。”

“如果我一旦停下,恐怕就再难鼓起勇气。”卓卡告诉鑫尘,老僧也建议她要履行人世间的责任。

鑫尘看了看卓卡认真的表情,不免被她逗笑了。他眯起皱纹很深的眼角,说:“卓卡,你是不会被自己打垮的,知道是为什么吗?记得我从前就跟你说过,不管你失去什么,你的生命依然是完整的,你的爱,你的感情,你的一颦一笑,你对世间万物的所有感受,都没有人能够夺走。”顿了顿,鑫尘又对她说,“只有两类人会被生活打垮,一类是那种贪婪的,永远不会满足的人;另一类是懦弱地承受糟糕透顶的生活、无力改变也不愿意改变的人。你不属于这两类人,你一直知道自己的方向,只是缺乏合适的机会。”

“你怎么能知道这一点?”卓卡这才发现,鑫尘的内心和他的外表一样成熟,他注意到她自己都没留意过的许多东西。

“我这人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如果有的话,恐怕也只是比你多一点的经验。”鑫尘朝她递了个眼色,说,“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鑫尘要给卓卡看的那样东西,正是卓卡昨夜注意到的那个小匣子。只见他从脖子上取下一个钥匙型的挂坠,把钥匙对准盒子上的小孔,轻轻一拧,左右一旋转,匣子就如贝壳一般缓缓地张开了。在匣子最底层,升起了一个小小的舞台,在音乐的伴奏下,舞台上的那个金色小人开始翩翩起舞,她踮起脚尖,胳膊向上,两手在头顶上方捧成“心”型。鑫尘久久地注视着跳舞的小人,脸上泛起了一抹柔情,他宽阔的额头变得更加明亮起来,嘴角边的皱纹也深深地剜了进去。卓卡不得不承认,她被他的表情打动了。

“这是我亲手做好,送给女儿的。”当音乐停止,匣子又关上的时候,鑫尘对卓卡说。

“她一定很喜欢,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做音乐盒了。”卓卡有些羡慕地说。

“女儿和我一样喜欢手工制作的东西,对电视啊、音响啊、宽屏手机什么的不感冒。这是我在她六岁生日时给她做的,你看这木料和漆都很好,材料是一个搞收藏的朋友送给我的。”

“女儿现在跟你一起住?”

鑫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微微地合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告诉她说:“卓卡,我们都经历过不幸,也都深深地爱过,没有什么比这些让我更能理解你了。”

倘若跳舞的小人能永远在鑫尘的心中旋转下去,那么卓卡也开始明白鑫尘对她说的那一席话。正是普通人所没遭遇过的伤痛让她懂得,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加脆弱,也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加宝贵,而照耀生命,能够让它繁衍下去的不是仇恨、冷漠和欲望,而是无私奉献的爱,它能唤醒每个人潜藏已久的能量,哪怕肉体早晚都会归为尘土,但爱依然在那里,它会被人铭记并传诵。也是从这天开始,卓卡意识到改变需要身体力行,她知道怎样履行责任了。

最先发现卓卡改变的是那位姓白的老板和上高温的那批学员。再次上“热瑜伽”的时候,卓卡不再按照传统规定让每个学员在一小时内完成二十六个基本体式,而是依据她们的身体状况的不同,分配不同的体式和步骤。面对那些体质孱弱的、初学瑜伽的人,她会让她们减少动作和难度,而对那些身体条件较好的、精神状态极佳的人,她也提醒她们不要过于逞强,随时要听从自己身体的呼唤。为了进一步达到效果,她又开始系统地整理艾扬格、阿斯汤伽、流瑜伽、阴瑜伽等体系。她从各类材料和实例上看到,中国人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和印度、欧美的人有相当大的差异,欧美人健硕的体格和粗大的毛孔能够让他们迅速排汗却又不会因体虚而昏聩,印度人的宗教色彩很浓,各类香料和油膏的材料很难在中国采集完整,因而在进行教学的时候,要随时记得取舍。

是美一天,还是美一辈子,这是许多女人关心的问题。各种纤体美容的确能在短期内改善女人的外貌,但天长日久,却会让自己的皮肤松软无力,表情僵硬,失去应有的神采。每当卓卡向学员们传达这些理念的时候,往往会听到赞同和反对这两种声音,但不管大家态度如何,所有参加过她课程的学员都一致认为,她是她们所见过的,最关心学员,最用心教导瑜伽的老师。

当春季的微风拂过府南河畔,把岸边的那些柳枝染成新绿,久困于室内的人们重新走到户外,在公园里喝茶、聊天、照相的时候,卓卡的瑜伽教学也取得了新的成效,在鑫尘和鑫蕾的照顾下,她的脸色再次泛起了红润,重新安排过的高温教学对她来说也不是难题了。这天傍晚,她和鑫尘在楼下附近的公园散步的时候,她又因教学方面的问题向他讨教。虽说他不是瑜伽师,但总能帮她找到正确的方向并坚定她的信心。

“目前我的许多学员对瑜伽的观念还停留在最初,她们以为出过汗,就会起到减肥排毒的作用,不相信或者不愿意相信那是让身体虚脱的障眼法。”卓卡对鑫尘说。

“难道你没自己开馆的打算?可以系统地传达自己的理念和思路,那样就不会被经营者左右了。”鑫尘瞄了她一眼,接着说,“需要的资金并不多。依我看,一个够大的房间、空调、瑜伽垫这些基本设施就够了。差的钱我可以借给你。”

“我从没考虑过这些。”卓卡想到了“卓越瑜伽”和“梵镜瑜伽”。

鑫尘再次瞄了她一眼,说:“你是为瑜伽而生的,也可以比现在做得更好,为什么你不尝试着寻找更多的机会?你看,现在你已经拥有完整的理念和实践,但缺乏更好、更高的平台。把视野放低并没错,但没有站到高处的经历,就很难拥有话语权。”顿了顿,鑫尘又说,“肖璐之所以能走到今天,不是她的教学和理念高过你,而是她懂得普通大众需要看到标杆,需要那些在你我看来无用,却必不可少的噱头和奖牌。”

“没有这些,我一样可以做好。”这次她不能认同他的意见。

“说得没错,你是可以在小范围内做出一定成绩,但我相信这不是你的目标。卓卡,你要明白,这和名利无关,而是一个瑜伽师需要肩负的责任。有多少能量,就该努力付出、释放多少,这不止是为你个人和你逝去的亲人着想,你明白吗?”

对于鑫尘的建议,卓卡没有立即表态。一方面,她担心自己能力有限,不能担负起这样的重担;另一方面,肖璐的经历又让她看到,站在制高点的人生有着太多的诱惑,拥有的权力和诱惑是成正比例上升的。第二天晚上,卓卡和往常一样去瑜伽馆上高温课的时候,发现女模没有过来,她想她大约又去参加活动了。但整整一个月过去了,教室里依然没有出现她的身影,后来她才从一个跟女模很好的学员那里了解到,可怜的模特如今体重已经不足八十斤,患上了严重的厌食症,已经入院治疗了。

“老师,要是我早些听你的话就好了。”从医院出来,卓卡还想着女模那张瘦成木乃伊的脸以及她对她说的话。她的耳畔响起了《薄伽梵歌》里的战鼓声,战士们正在那里厮杀,不是因为屠戮、流血的快感,而是为了履行自己的职责。再次把思绪调到女模那边,那张朦胧、梦幻的小脸便由阴翳的色彩所取代。她微微地哈了一口气,给鑫尘挂去电话,并告诉自己需要捍卫和保护的,正是眼前这些亲近她和她所喜爱的人们。

四、金玉其外

从卓卡决定筹建瑜伽工作室的那天开始,就意味着身份和角色上的转变。鑫尘上次和她的谈话不得不说起到一定作用,但真正让她改变主意的,却是那个内衣模特。在电话里,她对鑫尘说明了原委,说她需要一个独立自主的、不被任何人干扰和影响的空间。

四月中旬,经过仔细的筛选和比较,卓卡的工作室最终落定在一个居民区。这里离百花潭公园很近,毗邻着青羊宫和杜甫草堂,外部环境相当优越。里边的教室是由客厅和一个卧室打通而成的,另一间卧室则充当更衣间,房东没有留下家具和其他陈设,因而装修起来相对便利,鑫尘主动担负起运输和买材料的工作,在这方面,他的手腕远比卓卡要灵活得多。那台立式大空调也由工人抬上楼来了,它是经过鑫蕾的一番讨价还价,从一家餐馆里淘来的二手货。等到室内的大件都准备得七七八八了,卓卡便赶往批发市场,来来回回地跑了好几趟,才运完瑜伽垫、瑜伽砖和瑜伽带等辅助工具。为了让工作室更加美观,鑫蕾又戴上口罩,给墙壁上绘制了一些花草和树木的抽象图案,不甘落后的鑫尘也从自己的店里取来一些小摆件,把它们摆放在几架上和木格子里。

望着装点一新的教室,卓卡终于露出了笑颜,哪怕接下来的打扫和清理工作也不轻松,但没有什么比这个小空间更能让她满足。有了这套房,她便有了自由传达瑜伽理念的空间,有了这套房,她也有了真正的归宿感。卫生终于打扫干净了,卓卡拧干抹布,出神地望着擦拭干净的地板和整齐列队的瑜伽垫,心里不由得升起了自豪感。可淘气的鑫蕾却不允许她片刻松懈,绕到卓卡背后的她喊了她一声,笑着说:“姐啊,没想到你比我还容易自我陶醉!我问你,你的工作室有学员吗?”经过鑫蕾这一提醒,卓卡才幡然醒悟,她差点儿把最重要的事给抛到脑后了。

从刊印广告、分发传单到请人过来试课,鑫蕾可帮上了大忙。这个二十出头的、鼻孔上打了钉环的女孩远比外表要细腻许多,讲求实际的她在装修以前就开始在小区附近张贴海报,在学生会里散布瑜伽馆的信息,后来又说服了几个小区的门卫一起帮她派放宣传册,就连那个一向冷眼对人、说话粗声大气的瘸腿保安也答应了她的请求,直夸鑫蕾性格好,嘴也甜。从四月底到五月中旬,不过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这个小小的工作室就有些模样了,等到卓卡开免费大课的那天,除了从前一些跟她练习的学员之外,鑫蕾也邀来了一批同学。望着教室里的这些瑜伽爱好者们,卓卡从心底里感谢鑫尘和鑫蕾兄妹给她创造的机会和条件,从今以后,她一定不会辜负众望,用心引领大家走进瑜伽的殿堂,就像她当年培训时宣誓的那样,教他们呼吸、放松、专注和爱。她会跟他们共同学习,绝不言退,眼下没有什么事情能阻挡她前进了。她打开了音响,盘膝坐在那里,微笑地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正在这时,一个站在门口的干瘦的女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你也是学员吧。请进,这边还有位置。”卓卡亲切地招呼她。

“我不是来上课的。”女人用冷漠的口吻说。

“那你是……”卓卡的脑海里冒出了好几个问号。

“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些事你想瞒也瞒不过我。等会儿再说,我在楼下等你。”没等卓卡搭话,女人就转身朝楼下走去。

在接下来的那一小时里,卓卡没敢放松教学,但每有空当,女人的面容就时不时地浮现眼前。那个面色阴郁、五官明丽、说起话来却咄咄逼人的人是谁?搜索记忆的抽屉,她怎么也无法给她贴上相应的标签。下课之后,学员们陆续离开,卓卡来到楼下,在小花坛附近再次见到了她。她亲切地和她打了声招呼,她却双手抱臂地把身子侧向一边,说:“开门见山地谈吧,你和鑫尘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呀。”她有些吃惊地说。

“不会这么简单吧。”女人斜眼看着她,说,“只是朋友他会出钱给你开馆?咱们都是成年人,没必要拐弯抹角,老实说,你是不是跟他睡过觉?”

羞辱,从未有过的羞辱如毒蛇一般咬住了卓卡的脖子,让她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她尽量告诉自己放慢呼吸,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拎着名牌小包的女人,揣测她的身份和目的。女人嘿嘿一笑,望着她说:“我就知道你不会承认,不过看样子他也不会对你感兴趣多久。好吧,咱们换个话题,鑫尘给了你多少钱。”

“我们之间不存在买卖的关系,钱是他借给我的,我迟早会还!”卓卡告诉自己,不能任凭她羞辱下去。

“那是我错怪你啰?”她讥讽地看了她一眼。

“你是谁,有什么权利来指责我,过问我这些?”现在,轮到她来问她了。

“小三只能有一个,先要弄清谁是正牌!如果你想多一些了解,就跟我一起回家去看红本本吧。”女人以胜利者的姿态耸高眉头,说,“回头替我转告鑫尘,欠我的东西,我迟早会拿回来的。”

女人离开之后,卓卡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当面找鑫尘问个明白。她拦下一辆计程车,赶到鑫尘的工艺品店,请他来到门外,把刚才发生的所有事都告诉他了。她希望鑫尘告诉她那个陌生的女人是在胡搅蛮缠,两人之间没有任何瓜葛,但面对胸脯时起时伏的卓卡,鑫尘却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意外。他用愧疚的眼神看着卓卡,说:“她是我前妻,我没想过会把你卷到这种事情里来。”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些?”卓卡失望地看着他。她以为鑫尘和普通人不同,他是一个敞亮的、光明正大的男子汉。

“我没想到会这样,没想到她会过来找你。”他无力地辩驳着。

“我并不在意她怎样羞辱我,也不会记恨这些。我只是希望听到你对我说真话。”卓卡的眼眶有些湿润了。

“我有难言之隐,有些事我将来会慢慢讲给你听的。”他捧着她的手,说。

“我们是朋友吗?如果不是,那又算什么?为什么你一开始就不停地劝导我、鼓励我,告诉我拥有的东西不会被任何人夺走,可是今天把事情放到你这边,你却一再地逃避、推搪,用种种理由来敷衍我?”卓卡难过地对他说,“人和人之间的友谊,是建立在诚实基础上的。”

“卓卡,你不会懂的。我不想回过头去指责任何人,也不想给自己开脱,我真的真的需要时间!”

“但我也不想看到有人在我们背后指指点点,更不喜欢你今天扮演的角色。”

“知道我对你的感觉?你也一定感受到了,对吗?”鑫尘的嘴唇哆嗦了起来,就像可以容纳、化解任何悲伤的容器那样,等待着她的靠近。但此时的卓卡却无法再信任眼前的这个人,她用力推开了他捏住她肩膀的手,朝大街的另一头走去。

如若说从前的鑫尘曾经帮她指引过方向,并给她垂直下降的生活送来一双轻柔羽翼的话,那么现在的鑫尘却让她看到了一个和肖璐相似的形象。从一开始,鑫尘就把她引入谎言的陷阱,通过她来理疗他伤痕累累的、看似坚强无比却早已败絮其中的内心,他之所以帮她做那些,只是为了扮演一个虚伪的强者,一个不容易被生活打垮、睿智并对未来充满激情的人。卓卡一路想,一路来到鑫蕾的住所,开始收拾行李,现在,她已经没有任何理由住在这里了。等她拎着重重的行李箱,从楼上下来的时候,鑫蕾也从学校那边回来了。她拦住正准备离开的卓卡,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了。”卓卡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给了鑫蕾。

“你一定是误会他了。”鑫蕾一改往昔淘气的口吻,认真地看着她说,“我哥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可他却隐瞒了太多,我知道失去最亲爱的人是怎样一种感觉,他不该在失去女儿之后,又把自己的妻子抛到一边。”

“她来找过你了?”鑫蕾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说,“真不敢相信,都已经四年了,她还不肯放过他!”

“你也在帮他开脱责任?”卓卡以为,兄妹二人是同仇敌忾的。

“我不会因他是我哥就帮他找理由。你以为我哥每天晚上一个人骑着摩托车四处胡飙,仅仅是因为女儿?还有,他放弃了自己的理想,苦心经营那家工艺品店又是因为什么?”鑫蕾心疼地看着卓卡,说,“我从没看到一个男人像我哥那样爱他的妻子,也从没看到一个男人在事情发生了那么久之后,还无条件地资助一个堕落到那种地步的女人……我哥在认识你以前,一直都很不开心,但他从来不会在我,或是在任何人面前诉苦!”

“也许你说的都是事实,但我更喜欢跟坦诚的人打交道。很高兴认识你,但我和你哥之间,真的不愿意再有任何联系了。”卓卡说着从包里摸出银行卡,交到鑫蕾手里,说,“请帮我把这个转交给他。”

五、变奏

收到银行卡的鑫尘没向妹妹解释太多,鑫蕾离开之后,他拿拇指刮着银行卡的边缘,四年前的一幕幕排山倒海般向他袭来,再次把他卷入风暴的中心。不错,他没对卓卡说实话,至少遗漏了不少,他没告诉卓卡自己在给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女儿下葬后不久,前妻就辞掉了工作,而一向乐观的他每天下班回来,唯一会做的事便是躺在床上,反复听那只音乐盒里传来的音乐。

时间最终让他接受了女儿夭折的事实,但每当他走进那间玫瑰色的房间,总会情不自禁地拉上窗帘,嗅着里边那种熟悉的气息。而他的前妻范燕呢,每逢天气晴好的时候,就会从衣橱里翻出那些保留下来的童装,塞进洗衣机里去洗,然后取出来,把它们放在那个轻巧的熨衣板上,反复熨烫,叠放整齐,重新塞回进衣柜里。

“我们该考虑再要个孩子了。”半年之后,鑫尘向她提出了建议。他们依然年轻,不能长时间地沉沦下去。

“那只是你的想法。”她冷漠地扫了他一眼,推开他握住她乳房的手。他无奈地回过头,以为可以慢慢说服她,重新点燃生活的火种,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他看到,那条维系婚姻和感情的纽带,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产生了裂痕。

有那么一天,鑫尘忍不住尾随长期处于失业状态中的范燕去了一家夜店。在那里,他看到坐在高脚椅上的妻子正在跟一个男人调情,于是他气冲冲地过去,拽住她的胳膊往外拉。回家的路上,两人都哭了。她狠狠地咬住自己的下唇,说自己忘不了女儿,为了麻痹自己,她不得不伪装成另一个人。他用宽大的手掌搂住她颤动的身体,试图抚平她的内心,那时的他并不了解危机才刚刚拉开序幕,无法进行自我疗愈的妻子已经放弃了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在长时间的、与世隔绝的生活里,她敏感的神经彻底断裂,唯有通过药物产生的幻觉才能再次让她躺在彩色的泡沫里,永不醒来。

劝说、争执和厮打正在屡次递增,鑫尘软硬兼施地用尽了所有办法,才把范燕哄进了卫生部办的强制戒毒中心。半年之后,当他站在戒毒所门口迎她回家的那天,她一头栽倒到他怀里,说自己恢复了原先的体重,还学会了不少新东西,不会故态复萌了。那一刻,她又变成了那个曾经让他心动的姑娘。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她每天都按时做饭,等待他下班回家,她比从前更加喜欢打扮自己,种种迹象都表明他们之间的关系正在得以修复。然而等到第三个月,鑫尘却在无意中发现了卫生间里的秘密。她所展现在他眼前的仅仅只是表象,她竟然瞒着他把毒品藏到洗发剂的塑料包装瓶里。

“范燕,你过来一趟!”他把瓶子扔到地上,忍不住咆哮起来,“你为什么就不能找个正经工作,像个正常人那样生活!”

“那要拜你所赐!”她讥讽地笑了笑,弯腰去拾那些伪装成胶囊的毒品,并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塞进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

“你还不悔改!”他扬起手,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

她捂着脸,用恶毒的神情盯着他,说:“你怎么看我,我并不在乎。但你一定知道我是怎么走上这条路的……呵呵,从戒毒所出来的第二周,我就抵押了房产,现在要打要骂,随你的便!”

现在,六月的风从鑫尘的脸颊上呼哧而过,他又加大了摩托车的马达,想要快些离开这里,驱赶府南河畔附近咸腥的死鱼味。自从范燕抵押掉房产之后,他们就协议离婚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放过他,她屡次以自杀要挟他每月给她寄生活费。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就放弃了想要做街头涂鸦师的梦想,开了那家工艺品店,带驴友团以及深夜飙车。普通人不会尝试的速度和冒险经历能让他心跳加快,肾上腺素急剧上升,也能让他在一次次的惊险旅途之后,恢复往昔的从容和淡定。但他明白,这不过是另一种掩耳盗铃,只要他还活着,前妻就不会放过他,而自从卓卡进入他的生活之后,他对妻子的愧疚以及对卓卡的感情又让好不容易才支撑起来的平衡倾斜到一边。一方面,他已经不再爱前妻,不对她持有任何希望了,另一方面,他又以为眼下所有的灾难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鑫尘停下摩托,走上楼,把银行卡交给范燕的时候,穿着吊带背心的她刚从梦中醒来。在她身后的床上,还躺着个只穿了条短裤的陌生男人。

“都在这里,密码你知道的。”鑫尘把银行卡递了过去。

“有多少?”她用银行卡刮了刮浮肿的脸颊,不信任地看着他。

“不算利息,还剩七万八。这是我所有积蓄。”他打了个喷嚏,想要早些离开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

“是吗?我就相信你这一次。”她有些讨好地把嘴唇递了过来,朝他的耳朵轻轻吹了口气。

“从今以后,请你不要再来打搅我的生活,也不许再骚扰我的朋友,我们之间互不相欠!”说完这句话,他转身朝楼下走去。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范燕没再来找鑫尘的麻烦,而忙于教学的卓卡也以为自那次争吵之后,和鑫尘、鑫蕾兄妹俩便不会再有任何形式的联系。然而这天晚上课上到一半,鑫蕾就赶到了教室,在门口跳着脚,喊她出去。

“有急事吗?”卓卡吩咐学员们自个儿练习之后,在教室门口问鑫蕾说。

“我哥他……出事了……他骑摩托……”也许是过于激动的缘故,鑫蕾用不太连贯的语气对她说。

“不急,慢慢说。”

“昨天,范燕又来找我哥要钱了,我哥没给。她就找人撬开锁,溜进我家,拿走了那个音乐盒……我哥知道之后,肺都气炸了,他去找范燕要,结果范燕已经把盒子摔烂了,她说那个跳舞的小人是镀金的,能值几个钱……”鑫蕾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

“现在呢?”卓卡知道事情不妙。

“我哥眼看音乐盒坏了,整个人都崩溃了,因为除了音乐盒之外,他再也找不到其他能和女儿联系的东西了。昨天晚上,他一个人出去飙车,今天下午,我才接到电话,医院要我过去认人……卓卡,你就陪我去吧,除你以外,我不知道还能找谁,我害怕……”说到这里,鑫蕾又哭了。

鑫蕾表现出来的惶恐和不安是显而易见的,而卓卡又何尝不是如此。她匆忙回到教室,请一个老学员替她上完这节课,随后跟鑫蕾一道小跑,迅速赶往医院。在医院六楼的特护病房里,卓卡见到了头缠白布、一条胳膊高高挂起的鑫尘。他微微地闭上眼睛,浮肿的脸好似卤过的猪头肉。鑫蕾一见到哥哥,就捂着嘴巴哭了。刚刚给鑫尘打完针的一位年长的护士白了她一眼,说:“哭什么,人还没死。休息几天就好了。”护士这一说话,鑫尘也把脸朝向这边来,他微笑地冲妹妹点点头,又对卓卡说:“今天没课吗?”

“你怎么一点也不懂得爱惜自己?”卓卡走到他跟前,说。

“有时候,人命真的很贱。”鑫尘苦笑着对她说。

“这不是我认识的鑫尘,也不是鑫蕾想要的哥哥。”卓卡又是生气,又是难过地对他说。

“我以为自己能够解决所有事情,以为她迟早都会悔改的……卓卡,你知道吗?我欠范燕的,女儿出事的那天,我一直在公司加班……”鑫尘有些吃力地对卓卡说。

“回头再告诉我这些吧。现在感觉好点了吗?”卓卡拉着他的手,请他停下来。

“左边缝了十多针,打过麻药之后,就感觉不到了。”鑫尘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答应我,以后不许再飙车。”卓卡坐到床边,放轻了语气。

“你肯原谅我了?”鑫尘终于笑了起来。不过这一笑却牵动了面部肌肉,他又把眉头蹙紧了。

“我可没说要原谅你。不过住院期间,你要听话,也要让妹妹陪在你身边。”卓卡抬起胳膊,帮他捋顺了白色绷带上面的乱蓬蓬的头发。他的表情就像一个刚刚做错了事,在老师面前无地自容的孩子,而她则耐心地哄着他,安慰着他,因为此时的她已经真切地体会到,瑜伽涵盖的内容,不仅仅局限于体式和授课所传达的方方面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