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伽师 第二部 第一章 真谛

一、迷茫

人与人能够和睦相处的重点不在于性别或职业上的差异,和种族、阶级等观念也无必然联系,我们能够看到不同肤色、不同口音的人其乐融融地共处一室,也能看到等级划分鲜明的人群长久地在一起生活、工作而不发生摩擦,因而造成卓卡和肖璐决裂的最主要原因,是看待事情的视角问题。

站在高处的肖璐俯瞰着芸芸众生,她从未想过平视或把视角降得更低,在她大却并不宽广的视野里,需要牺牲、利用、割舍和放弃,她想要操控这一切,而盲目自大、虚荣和彻底的利己主义也让她看到爱情和友谊固然重要,但“梵镜瑜伽”才是她的母舰,是她人生中最大的王牌和载体。卓卡的视线却往往是仰视的,也就更容易对周边更微细、更卑贱和更孱弱的事物产生怜悯和同情,她对金钱、名利等欲望已经降到了最低,但她不会了解到自己和肖璐正处于两个极端,这也使得她在短期内无法修复创伤,久久沉溺于哀恸之中。

和肖璐决裂之后,卓卡没能像自己说的那样不再关注“梵镜瑜伽”,事实上,她每天都会站在离那幢铅灰色的老洋楼不远处,看着它的一举一动。据她了解,双人瑜伽没因她的离开而就此搁浅,孙永龙帮肖璐摆平了媒体那边的事,而肖璐也另外安排了一对瑜伽老师,填补了这里的空缺。北京交流活动结束的那天,卓卡在网络视频上看到了肖璐。她身着一款修身的瑜伽服,头上扎了一条深紫色的彩带,旁边还别了一朵粉色小花。从表情上看,她没因她的离开黯然神伤,她依然懂得打扮、修饰自己,懂得人们脑海里那种瑜伽师所需要的感觉。她用修长的、白皙的手指轻捏着麦克风,神采飞扬,在恭敬地鞠过一躬之后,又开始用那种颇具感染力的嗓音说:“感谢王老师和赵老师给我们分享了双人瑜伽。他们让我们看到,双人瑜伽能够调动起我们爱的能量,它优美、和谐,无时无刻不在培养着我们相互之间的信任感、激情和日趋淡忘的吸引力。就像我头上戴的那朵小花一样,双人瑜伽可以点缀日常生活,让我们变得更美,更自信,也能给他人带来美好的享受。”接下来,罗海珍就这次活动展望了“梵镜瑜伽”未来的前景,在成功推广双人瑜伽之后,“梵镜瑜伽”还将拓展亲子瑜伽和孕妇瑜伽的领域,以便让更多人受益……卓卡关掉视频,她不愿再往下看了,现在她总算明白,肖璐关于友谊的告白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而她也不打算再找一家新馆任教,不愿再坚持习练。“瑜伽放松术”没能缓解父亲的病痛,而“双人瑜伽”又让朝向南付出了生命,此时的瑜伽对她来说,就像一块无法攥紧的尖锐石子,无论哪一棱面,都会把她割伤。

接下来的几天里,卓卡不免矛盾重重。一方面,她提醒自己不该再想任何和瑜伽有关的事情,另一方面,她又忍不住翻出张蕙兰的光碟,翻出各种瑜伽书籍,甚至想到要向奎师那祈祷,问问至尊人格首神应该怎么去做。但对于奎师那的形象,对于书本上那些深奥难解的讲义,她却感到隔膜和力不从心,无论怎么做,她都丧失了最初的安宁和平静,而中印之间文化上的差异,又使得她对瑜伽的态度,变得更加怀疑起来。

整个夏天,卓卡都把自己困在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里,就像冷不丁飞进屋内,钻进灯罩里边的小昆虫那般,四处碰壁也找不到出路。几乎每天清晨,她都会打开玻璃窗,把瑜伽垫拖到小屋中央,洒上稀薄的消毒液,用清水洗了又洗,擦了又擦,却始终缺乏继续下去的动力。现在,她还能保证食素和一日三餐,但胃口却一天比一天糟糕,到了八月中旬,她在镜子里看到一个脸颊深深凹陷、肤色苍白和丧失活力的形象,如果说以前的她还有那么一点清新自然的意味,那么现在至少从外表上看,唯一值得称赞的东西也荡然无存。她有些害怕地瞅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意识到消极情绪给她造成的伤害,也是在这时,她又想到了瑜伽师应该遵循的平衡,而她,无论是从心理上还是生理上,都严重地倾斜了。

一个女人可以不漂亮,但不可以不整洁、不干净;一个女人可以不穿华美的衣服,但至少应该保证自己的衣物熨烫平整,井井有条地挂在衣橱里。对于卓卡这样单纯、没有太多杂念的人来说,一旦想到就会立即实施。首先,她去浴室洗了个澡,清除汗毛孔里的所有污垢,随后,她又把前一段时间堆积在衣橱里的衣物一一整理好,然后打开洗衣机盖,统统地扔了进去。现在,她好受一些了,一旦有了良好的开端,后面的问题便容易解决。她抬起又细又长的胳膊,蹭了蹭额头上的汗,隔着洗衣机上面那层透明的外壳,她能看见欢愉的泡沫正喝彩似的跟随衣服相互推搡着,旋转着,是啊,前段时间因为心情太糟,它们也受到了冷遇和亏待。现在,这些衣服在向她讨债,让她辛勤劳动,索回它们应有的待遇。

卓卡从洗衣机里捞出衣服,又放进另一批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于是她只好匆匆忙忙地一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还滴着洗衣粉沫来接听电话。电话另一头的问询声是悦耳,且让人熟知的,有些可爱,又有些顽皮。

“听不出来了吗?卓卡,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对她说。

“你是?”说出这句话,卓卡才知道对方在跟她开玩笑,也是这句玩笑让她想起了两个娇小的身子,还有她们长长的、一直垂到臀部上面的辫子。

“是小欣还是小荣,辫子又长长了吗?”卓卡忍不住笑起来。

“我是小欣,不,是小荣……唉,快把免提关掉,别把我们的卡卡弄糊涂了……”电话另一头嬉闹起来。等这对孪生姊妹不再闹腾了,才告诉她说,“我们是从‘梵镜瑜伽’那边要到你电话的,听说你已经不在馆里了,就打电话过来问问。”

“有段时间没去了,想要自己静下心来,调整一段时间再说。”卓卡不想在姊妹们面前提及往事。

“哦,是这样啊。那么你近段时间有空啰,有没有兴趣到我们这边来看看?”小欣的话还没说完,小荣就抢过话筒,对卓卡说,“虽然我们这边条件不能跟‘梵镜’比,不过也有意思的,你一定要来,一定会喜欢,旅费和住宿都算我们头上……”

“你们也开馆了?”卓卡惊讶地问。

“很小,很不起眼的。”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哎呀,肥皂水都流到地上去了……等会儿再给你们打电话。”卓卡挂断电话,把衣服塞进洗衣机内缸,然后才再次和姊妹花通话,说自己一定会去的。

再次乘上远赴四川的火车,卓卡心绪难宁。第一次去成都参加驴友队是因为父亲过世,这次接受姊妹花的邀请,又是因为朝向南的轻生,在这两次生命的消逝之间,是否有着某种人们看不见的联系?而四川对于她人生的旅程,是否也有特别的意义?她把手搁在车厢内光滑的桌面上,感受着沿途景致的不同,湖北是冷热的两极,是精致和粗糙并存,是南北生活习惯的大融合;而离四川越近,便越是能感受到盆地传统、保守的风貌,这样的环境和以往拉开了距离,可以让她暂且抛开烦忧。

姊妹花的瑜伽馆位于四川乐山,因而卓卡在成都落脚之后,需要再转乘大巴车前往乐山。她打算在成都住上一宿,缓解旅途疲乏。安顿好行李之后,卓卡用过便饭,随后去民俗一条街散心。在灯火阑珊的夏季之夜里,蜀锦铺设的屏风,镌刻在牌楼上的隶书大字,以及四川姑娘们娇小、婀娜的身姿,都给她带来全新的体验。可是他不在身边,不能分享这新鲜、富有朝气的一面,他被抛进了无人可以抵达的地底裂缝,她再也见不到他了!她看了看周围擦肩而过的人群,没人放慢步伐,也没谁注意到她的喜悦灰飞烟灭,在喧哗的民俗一条街,强烈的孤独感就像一口大钟,把她整个人都罩在里边。大钟的钟摆敲响了内壁,振聋发聩的声响震裂了墙壁也震裂了她的五脏六腑,但没人看到她的震痛,痛,她只能独自承受!她开始往回走,绕过蓄养着彩色锦鲤的鱼池,穿过堆砌着假山和青竹的小土坡,一直来到一家工艺品店旁边。她立定步伐,张望着几条朝不同方向延伸的小径,奇怪自己竟然在这么窄小的街道上也会迷路,而对未来道路的迷失同时也增添了她的抑郁,因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不知道见到姊妹花之后又该做些什么。她的目光最终落定到工艺品店内,她走进去,想要找人问路。在这个颇具特色的店铺里,藏饰的手镯,各种珠串和檀香,顶端雕成凤头或仙女的发簪散发着诱人的光芒,整齐摆在木格子上的茶具也是精美的,可是,这些东西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她走向那个身着淡青色民族布衣的女孩,刚要向她问路,但此时从店铺后面走出来的一个人却拽紧了她的视线。她发现那人有着轮廓鲜明的五官,粗大、结实的手里握着一串枣红色珠子,又长又厚的头发中夹杂着白丝,和他的年龄极不相称。那人也看到她了,并仔细辨认起她的面容来。他的目光本来是柔和的,却因为鹰钩鼻而显得冷峻起来,但不管怎么说,他是个身材魁梧,具有魅力和亲切感的人。现在,他已经走到她跟前,用好奇且又喜悦的眼睛打量着她,那模样似乎在说:“嗨,我们又见面了!”

“呵呵,我是记得你的。卓卡,瑜伽老师,没错吧。”他把珠子戴到手腕上,对她说。

“鑫尘你好,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

“工作还行吧。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公休假?”

“我……”她的脑海里闪过千头万绪,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还好吗?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鑫尘收敛了笑容。他注意到她削尖的下颌和凹下去的两腮,她的气色相当糟糕,看上去刚遭遇过不幸。

她没有立即回答他,因为这是自朝向南死后头一回有人问她好不好,头一次向她表现出真正的关心,而面前的这个人竟然是一个不算熟悉的朋友。她想对他说“我很好”,她想在他面前表现出足够的坚强,然而陌生的环境和这段时间的封闭生活却把她抛向了另外的轨迹。她的喉咙和鼻子拥堵了,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丧失好不容易才鼓起来的勇气。

“想吃东西吗?要不先喝杯茶,再慢慢聊吧。”鑫尘从她收紧的小脸上看到隐藏在后面的秘密。她点了点头。鑫尘转身把店铺钥匙交给那个年轻的女孩,提醒她锁门,随后领着卓卡朝不远处的小吃店走去。

二、创造之初

在小吃店二楼的露台上,卓卡对鑫尘诉说了她在“梵镜瑜伽”的种种经历以及朝向南的轻生。对面的男人用拳头支起下巴,耐心聆听,以往带团的经验告诉他,她需要一个合格的听众。她面色微红,情绪激动地和他说话,跟一个没有涉及此事的人聊起这些,似乎更容易一些。该讲的话终于讲完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这样倒苦水不是明智之举,他却说每个人都有情绪低落的时候,何况他愿意听这些。“我不知道该怎么坚持下去,至少在目前,瑜伽对我已经失去了意义。”卓卡对他说。

“我们每个人都会给自己寻找行动的力量,为了家庭、事业、孩子,等等。”他安静地看着她,表示自己能够理解。

“可是,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她朝楼下的街道瞥了一眼。刚才还喧哗的民俗一条街已经安静下来,店铺也开始陆续打烊了。

“你的确失去了不少,但不管怎样,至少你的生命依然是完整的。”鑫尘抬起他的鹰钩鼻,接着说,“没有人可以夺去你对万事万物的感受,也没人能夺走你的爱和希望,当初发明核原子裂变的人不会料到它会运用于战争,用来止疼的吗啡也是因极少数人的贪欲,才变成毒品的。”

“瑜伽本身是没有错。我能理解你说的这些,也想过要重新开始,但每当我推开玻璃窗,告诉自己这是新的一天的时候,就不能不想到父亲和朝向南。他们属于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放不下。很多时候,我期盼着有人来开解我,任何人或神祇来指引我,因为就我自身而言,是不能解决这些问题的。”她诚恳地望着他。

“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人。他就住在峨眉山,是我从前带团队的时候认识的一个老僧人……和你一样,我也没有宗教上的信仰,但他当时帮我解决了带队出事时的困惑。他说情绪永远是短暂的,转瞬即逝的,但不管从事何种职业的人,都该认真履行自己的责任。如果每个人都有太多怀疑和消极情绪,就会最终丧失行动的动力,麻痹、冷漠、厌世……他说麻木远比仇恨、吝啬、贪婪等负面东西更可怕,因为它会让人丧失所有的感情,久而久之,你的心就会变成一块坚硬的岩石。”

鑫尘的一席话让卓卡想到了《薄伽梵歌》里的故事:阿朱那临阵退缩,黑天教导他要履行自己的职责,因为身体可以被杀死,但永恒的自我却是不朽的。她记得自己当年翻阅这本书的时候,曾认真地做过笔记,她告诉自己行动远比结果重要,履行职责即是最大的善,而凡是凭借自己的良知和道德履行职责,即是大彻大悟。如今看来,老僧的话和《薄伽梵歌》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卓卡了解到鑫尘的大抵情况。他每年都会抽出两到三个月的时间带队远赴偏远地区,其他的时间则用来看店,制作小工艺品。在他的脑海里,目前的工作和生活不存在矛盾对立,和人一起旅行,把精力放在那些陶制的胚胎上,雕刻,烧制,上色成型,看着它们最终成为作品,便能让他满足。他从未想过要扩大事业,或是要把自己推向时代的巅峰,他只想让自己保持着生活的热情,不会疲于奔命也不至于空虚。他时不时地从言语中流露出富足和闲适的快乐,而他所说的大多事,也是卓卡赞同和认可的。在告别鑫尘之后,卓卡给叶氏姐妹挂去电话,表示自己要把造访的时间推迟。因为目前的她迫切想要从那位老僧那里汲取力量,她需要制定一个目标,也需要新的开始。

从成都驶往峨眉山的大巴车很多,每隔十分钟就有一趟。第二天一大早,卓卡乘上大巴之后,开始眺望沿途的风光。高速公路银蛇一般向前延伸,而沿途经过的都江堰和乐山,以及岷江和青衣江,也让人想起蜀国悠久的历史。不过两个多小时,车就抵达了峨眉市区,她从车上下来,准备按图索骥去拜访那位僧人。

“青城幽而峨眉秀”,被誉为佛教四大名山之一的峨眉果然名不虚传,从卓卡踏进山门的那一刻开始,都市的烟尘和喧嚣就洗涤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葱郁和寂静。虽是酷暑时节,山上却清凉宜人,每走一段路,她都会停下来观望那些龙鳞一般起褶的老松、曲干遒劲的古柏和在山涧里缓缓流淌的小溪。不过更多进入眼帘的是青竹,一排排青竹连成了绿色的屏风,风吹竹动,从高处眺望竹林,状如鸟尾的竹叶摇曳不定,汪洋大海般翻涌不止,而更远处的山峦则被雾霭笼罩,从淡淡的灰过渡到明净的蓝,把天幕之下的所有景物都收揽其中。又走了一段路,雨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但在山的另一边,太阳射下的那一枚枚金箭却穿透茂密的树木,在地面上留下斑驳的亮斑。她没想到在这样的山林里,也能看到天空上截然不同两种情形。

佛教名山上香客很多,寺庙也多,每每经过一个小山坡,走过一段石阶路,都能撞见那些手里拿着香火的游人。急于见到老僧的卓卡加快步伐,没做过多停留,但等她来到万年寺的时候,却也到了下午。她在附近的小旅馆找了个下榻的房间,然后去旅馆一楼用餐。老僧就住在金顶附近,她想休息一宿,等到明天再去造访。

旅馆的老板娘是个热情好客的农妇,粗眉毛,大眼睛,说话的嗓音又大又亮。山采的香芋、竹笋和自家磨制的豆花很是爽口,卓卡一边吃饭,一边和老板娘聊天。

“您听说过那位姓黄的僧人吗?他就住在金顶附近。”卓卡向老板娘打听。

“你说的那个和尚我们都管他叫黄老师。他会给人治病,还可以腾云驾雾地飞起来。”老板娘一听到她提起老僧,马上打了精神,两手比划着,说有人亲眼见过那位僧人和几个和尚围坐在一起念经,念着念着就双脚腾空起来。见卓卡不信,老板娘不满意地撇撇嘴,说:“等你亲眼见过就知道了。不过他不喜欢见人,几年前有个外国人在他庙子门口坐了三天,他都不肯见他。”

“他是峨眉山本地人?”卓卡不愿就此引申下去,于是便转移了话题。

“有人说他是游方和尚。游方你该懂吧,就是不在一个地方待很久。”老板娘有些得意地向她解释着。

“您是说他居无定所。”

“呵呵,你懂的!他是几年前才住到这边来的。很少露面,也没看见过他和其他和尚来往,总之是个很古怪、有些让人弄不明白的人。”

卓卡点点头,没再和老板娘往下聊。在她的印象里,普通山民总会夸大自己的所见所闻,因而老僧可以凌空飞升的事,多半也是以讹传讹的故事。可话虽是这么说,第二天坐缆车登上金顶,又开始往下走了一段路的时候,卓卡的心却如小鹿般被撞个不停。在佛家、道家和印度等宗教的典籍里,都有过凌空飞升、辟谷修炼、身着单衣在雪山上修行的记录,而鑫尘给她介绍的那位僧人,是否也有类似的神通?如果有的话,她是否也能通过那双无所不能的慧眼,窥见到她过去乃至于将来的命运?

顺着金顶往下走了约莫五十分钟,卓卡又登上了另一座小山。按照旅馆老板娘和山民指引的方向,老僧就住在眼前这座铁索桥的另一边。回首眺望金顶上面的那尊十方普贤菩萨像,已经变成尖尖的,如宝塔一般层层上升的玩具模型。把目光放到脚下,晃晃悠悠的铁索桥以及下面深不见底的山谷让人心惊胆战,好在长年坚持瑜伽的她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没过多久,她就来到那座有着红屋顶的小庙旁边。

没等卓卡走进那座小庙,一群猴子就从树木后面蹿了出来。它们挡住卓卡的去路,顽皮地盯着她,伸手找她要东西吃。卓卡从背包里翻出面包,喂过这群猴子,猢狲们才渐渐散去,给她让开一条道路。她走到庙门口,跺了跺鞋,蹭掉鞋底的泥土,然后叩响了木质大门。眼见门没打开,她又喊了几声,里边依然杳无声息。她拾起搁在脚边的背包,用力一推,只听“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眼前的寺庙比她想象的还要小。里边没有佛陀和菩萨像,没有天王力士等护法,也没其他可供人膜拜的东西,跟峨眉山其他寺庙比起来,这座寺庙多少显得有些寒碜和冷清。穿过滑腻腻的、长满苔藓的院子,卓卡来到了大殿。在大殿正中央,她总算见到了一尊木塑的佛像,多年前涂抹的油漆斑驳不堪,一只被磨损得很厉害的蒲团和一盘水果便是佛前的全部摆设。她在大殿里逛了逛,没有见到一个僧人,从大殿顶梁上垂下的经幡如旗帜一般,在她眼前拂来拂去。不过当她仔细打量着大殿的墙角、木格子窗棂的时候,却发现这里一尘不染,打扫得非常干净,她想这里一定有人住,而那位老僧,是否真像老板娘说的那样避世,不愿轻易见人呢?为了避免打扰到那位有可能正在清修的老僧,她盘膝坐了下来,正对着那尊佛像,希望从他微合的、慈柔的眼睛里窥探到埋藏在心底的答案。寂静的大殿让她的心安静下来,习惯静坐的她逐渐忘记了古楠树上的蝉鸣声,忘记了自己正在独处,甚至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的耳畔隐约传来了窸窣的声音,只见一位瘦巴巴的老僧慢悠悠地从大殿后面走了出来,向她合十致意。

卓卡站了起来,向老僧行礼。待他走近些,她才发现他的个子和她差不多高,青灰色的僧袍又肥又大,宽厚的衣摆一直垂到小腿下面。他是个上了年纪,精瘦,面色红润且目光炯炯有神的人。等到她说明来意之后,老僧非常和蔼地邀请她去大殿旁边的一个小房间喝茶。在那间不过十来平方米的小屋里,卓卡看到了几幅字画,她刚想向老僧提出心中的疑问,老人却笑着对她说:“姑娘,请先喝茶吧。”

老僧泡茶的手势很漂亮但并不花哨。从暖壶,洗杯到倒茶,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她奇怪老僧泡茶时为什么能够恰到好处地把握火候,很多人泡茶不是太浓就是太淡,要么便火气十足,整个嗓子都充满燥气。

“坐也是修行,站也是修行,喝茶同样也是修行啊。”听到她的话,老僧又笑了。老人一咧嘴,里边缺掉的牙齿和他脸上又细又深的皱纹也呈现在她眼前。顿了顿,他又说,“很多人都误解我们佛家的东西虚无缥缈,是只能出世不能入世的。但你一定知道,释迦牟尼佛也是从凡人一路走过来的。”

“您是把佛贯穿到整个生活里。瑜伽也是这样,可是当一个人心中有了难题,开始怀疑自己的时候,又该怎么做?”卓卡问老僧。

“世间万物永远都在变化着,就像你看到的那些树,那些花,天上的云朵一样,随时随地都在变化。而人生的种种情爱,也是无常的,变化着的。我们时而信任,时而怀疑,时而高兴,时而痛苦,在对待某一些事、某一些人的时候,我们经常会采取前后矛盾的方式。”老僧帮卓卡续了杯,接着说,“姑娘,你以为佛家所说的佛国净土在哪里?”

“在西方极乐世界。”她只能依据书本上的知识来解答。

“那么西方极乐世界又在哪里?”

“在我们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之地,那里能找到佛家所说的永恒。”她不能回答得更加深入详细。

“呵呵。在每个真正的佛教徒眼里,佛国净土并不遥远,它就在你眼前,在你脚下……孩子,你看在战火不断的国家,人们每天都过着地狱一般的生活,而对于那些在监狱里服刑的犯人而言,每一分都像一年那样漫长。再看我们现在所生活的地方,人民没有战火带来的灾难,除了少数地方之外,也没自然灾害给我们造成的痛苦。在这样安定的国度里生活,我们难道不该满足,不觉得这里就是净土吗?”

“可是,我以为父亲和朝向南的事,和我有关。那是否就是我的业障?”尽管老僧的话很有道理,但她暂时还不能把先前发生的事情当成净土佛国应该发生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业,而人的肉体也不会永远存在,也会经历成、住、坏、空,周而复始地循环。孩子,你已经看到过、接近过死亡,但你有没有想过,死亡随时随地都在发生?但大多数人却都不愿意面对死亡……有些人能够颐养天年,有些人却不能,有些人会遭遇飞来横祸,有些人可以在梦中自然死去,有些人却要经历多年的病痛折磨,才能合上眼睛……人终免不了一死,因为自然界是需要更迭、筛选的,新的事物诞生了,旧的事物却消亡了,认识到这一点,人就能从内而外地发出慈悲心,而慈悲心则是走向菩提心的第一步。另外,你所说的瑜伽师需要遵守的那些准则也是为了方便我们平衡和协调自己的心理,这和佛家不同,但都是慈悲心的一种。它是方法,而不是最终目的。”

“有了慈悲心就能坚持下去,不再怀疑吗?”卓卡不得不承认,自己还不能完全理解老僧的话。

“慈悲心只能给人带来认识上的升华,让人时时刻刻地关心身边的每一个人,随时随地检讨自己,但持之以恒却需要决心和毅力,需要去具体实施。禅宗六祖在开悟之后,也是通过多年的修行,最终才取得非凡成就的。认识很重要,但行动更重要。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责怪灾难降临到我们头顶,而不去努力改变的话,你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净慧法师提出的‘生活禅’和‘活在当下’是一个道理,人世间的聚散离合都是缘分,该来的时候它会来,该走的时候你想要挽留也留不住。你该相信自己正在做的这些,当初你也是以积极和善意的态度开始做的,是这样吧。”说到这里,老僧站了起来,从小屋的抽屉里摸出一串佛珠,交到卓卡手中,说,“以后当你不安和怀疑的时候,不妨拨一拨这些珠子,每拨一颗,就数一次呼吸,它会让你很快安静下来……呵呵,孩子,你不必感谢我,道理谁都会讲的。”

从庙里出来,卓卡才意识到,旅馆老板娘对她说的那一席话的确是空穴来风,因为对于一个真正的修行者而言,即便拥有常人所不能企及的神通,也不会轻易在人前显现。她的亲身经历让她看到,老僧真正关心的,是人们切实的、可以触摸到的生活,而这些对于芸芸众生来说,才是至关重要的。从山上下来,卓卡只觉得身心都放松了许多,回想先前那些正在金顶上膜拜普贤菩萨的香客们时,她的内心不禁涌起莫名的感动。正如老僧所说,生命并非一个孤独的个体,它是依赖于周遭所有事物存在的智慧和情感的结晶,如果每个人都能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就能让整个世界恢复和谐的秩序并焕发新的光彩。

三、双生花

姊妹花的瑜伽馆离峨眉山不远,告别老僧之后,卓卡便乘车赶往乐山。从峨眉到乐山,不过二十多分钟的车程,姊妹花的瑜伽馆位于乐山市内,是由一套典型的川西民居改建的,耸立在岷江岸边。从车上下来的卓卡给叶氏姐妹打过手机,不多久,那对娇小个儿的女孩就出来迎接。抬眼相看,最先映入眼帘的依然是她们长长的、保养得很好的大辫子,每走一步,沉甸甸的辫子就在腰间甩来甩去。她们每人都穿了一套银白色的、袖口上镶了蓝边的中式改良服装,配上脚底的那双花布鞋,显得古色古香。跟当年参加培训时相比,她们没有太大变化,叶氏姐妹笑吟吟地迎了过来,一人挽着她的一只胳膊,邀她进去参观。

“双生花”瑜伽馆与“卓越瑜伽”以及“梵镜瑜伽”比起来,更具民族特色。和四川许多特色店铺一样,门前摆了两个用来蓄养锦鲤的大石缸,石缸背后是青灰色的文化墙和矗立于墙前的修竹,里边用来充当主教室的房间还算宽敞,可以容纳三四十人。主教室后面的会客厅别有一番天地,里边摆设了阴沉木制成的茶几,上面搁着一些茶具,靠窗户的地方设有高腰盆景架,两盆建兰植在高筒的日式紫砂盆里。在卓卡对面的那面墙上,还挂有一张古筝,整个布局从精巧中透露出典雅。

“学员多吗?来这里练瑜伽的人一定感到很舒适吧。”小坐片刻,卓卡问她们。

“还行的,我和小荣都是亲自教学,有空的时候,小荣还会教学员弹古筝。”叶小欣对卓卡说。

“没想到小荣这么多才多艺,以前都没听你提到过。”卓卡把目光放到叶小荣那边。

“那都是小欣乱说的,我也是胡乱弹,胡乱教。有时候会员来得早,在上课之前,就会到这里坐一坐,聊一聊。时间久了,就养成了习惯,有时候下课了,大家还会坐在这里分享瑜伽心得。”叶小荣说着话,有些埋怨地瞪了姐姐一眼。

“看着你们能取得这么大的成绩,我真是替你们高兴。对了,这间瑜伽馆的房子是租来的吗?”虽说瑜伽馆不大,但她想租金和装修一定需要不少钱。

“说起这个,还真要感谢杨中医,这套房子本来是属于他的。他已经七十多岁了,儿女们都在国外,一个人孤孤单单。我们的父亲和他一直关系不错,于是他主动提出把这间房子租借给我们练瑜伽、开馆,还不愿意要我们的钱。休息的时候,杨中医经常会到我们这里来玩,他说瑜伽上的很多东西和中医是可以融会贯通的。”叶小欣说。

“以前我也听说过瑜伽和中医养生结合,但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具体实施。”

“杨老师说瑜伽和中医养生一样,都会强调修炼时间与周期性。比如早晨适合练体式,安静的晚上更容易进入冥想状态,而瑜伽的那些基本体式,拉伸啊,挤压啊,活动涉及全身的所有关节和穴位。中医养生也同样需要照顾到人们的日常生活起居,也会利用按摩等方法缓解疲劳和疼痛。”小欣用不急不缓的语调对卓卡说,“我们平时上完体式课,不是也会给学员放松,让大家躺在瑜伽垫上做休息术吗?杨老师在休息术的基础上,又教给我们按摩的方法,不过我们还在摸索中。”

叶氏姐妹的这一席话让卓卡想到了当年以牟取利润为目的的“卓越瑜伽”和不惜以朝向南生命为代价也要博取名誉的“梵镜瑜伽”,和这两家馆相较,“双生花瑜伽”所推广和崇尚的,无疑是更有意义的。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叶氏姊妹凭借她们的聪明才智,已经意识到发源于印度,盛行于欧美的瑜伽想要在中国扎根,必须融入本土文化,也就是说,瑜伽若是想要在这里进一步深入,需要具备中国特色。回头再想自己这几年来的所作所为,除了在体式和教学上有所进步之外,却没太多改善,从这方面看,她已经被叶氏姐妹远远地抛到身后。然而没等卓卡继续往下想,小欣的话却把她再次抛向深谷。小欣问她说:“听说你和肖璐已经分开了,发生过什么事了吗?朝向南他现在过得好吗?”

小欣的问题是合乎情理的,但卓卡却不能如实回答。一方面,她不愿因朝向南的事再次跌入幽暗的洞穴;另一方面,她也不愿在叶氏姐妹面前过多地谴责肖璐。她和肖璐不是一路人,她爱过她,同时也受到过她的伤害,但结果已经是既成事实,没人可以逆转时空,也没人能够补偿她的伤痛。可要她当着姊妹花的面撒谎呢,她又无法开口,而就在卓卡左右为难的时候,已经看出她心思的叶小荣拉着她的胳膊,说:“咱们聊了这么久,该去看看我们的收藏了!”

提到收藏,叶氏姊妹再次变得活跃起来,她们领着卓卡来到瑜伽馆楼上,打开上面的储物间,让她欣赏她们的宝贝。卓卡本以为她们的收藏不外乎小工艺品、古玩和字画之类的东西,然而让她大吃一惊的是,窄小储物间的大柜子上摆放的不是这些东西,也不是各类瑜伽书籍,而是琳琅满目的影碟。在那些大小不一的木格子里,所有的碟片都编了号,有中国的、欧美的和日韩的;从电影类别上划分,有大制作的商业片,有黑白默片,有镜头和情节推动很慢的文艺片,宝莱坞的歌舞片,西部片,功夫片,纪录片,伪纪录片……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看似乖巧伶俐的姊妹花还收藏了一些市面上很难看到的禁片,当卓卡问及姊妹们这些禁片里都讲了些什么的时候,小欣和小荣都笑了起来。她们说卓卡啊,你可真是不食人间烟火,我们等会儿再告诉你,不过你得答应我们,不许讲给外人听。

“是从小养成的癖好吗?”望着架子上数不胜数的影碟,卓卡只觉得自己的目光太狭窄了。在她的生活空间里,除了瑜伽之外,似乎没能容纳更多的东西。

“爸爸说电影就像微缩的书籍,虽然不能包含书本中的所有东西,但却压缩了里边的精华。”小欣用那种欢快的腔调对卓卡说,“从前我和小荣都很懒,看不了那么厚的书,就只好通过影碟来学习了。”

“你看过这部电影没有?”小荣此时也插进话头,把一张影碟交到卓卡手里。在深绿色的背景上,一个年轻的女人正躺靠在红色的枕头上,用那双迷惑而又有些吃惊的眼睛注视着一个正在窥探他的男子。影片的中文名称是《双生花》,导演是波兰人,基耶斯诺夫斯基。而等到卓卡开始翻看影片背面的内容简介时,小荣又用自豪的口吻告诉她说:“我和小欣最喜欢的导演就是他了,他的影片我们全看过,《十诫》《红白蓝三部曲》《爱情短片》《疾走天堂》……不过我们最喜欢的还是《双生花》。”

“我也看出来了。”卓卡笑了笑,她想姊妹花的瑜伽馆就是因这部电影而命名的。

“两个名字相同的少女,一个出生在波兰,一个出生在法国,相同的相貌,相同的年龄,而且两个人的高音音色都特别出众……直到影片快要结束的时候,法国的薇罗尼卡才深深地相信,世界上还有另一个自己存在,想一想就很有意思。”小荣向她介绍了影片内容,并怂恿她也去看。

当天下午,卓卡在姊妹花的陪同下,观摩了波兰导演的这部名作。不过和姊妹花不同的是,卓卡并没留意影片中精巧的构思、神秘主义和它所传达的哲学寓意,卓卡更加看重的,是影片导演所要传达的孤独感:两个相同的女人,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的生命却依然继续;活下去的薇罗尼卡在对死去的薇罗尼卡感到黯然神伤的同时,也真切地意识到死者的灵魂和一部分生命已经寄居到她身上。为了这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她感到迷茫、困惑和忧伤,也因这个和她年龄、外貌、感觉和天赋完全相同的女人,她开始重新认识生命。不过影片自始至终也没交给观众一份完整的答卷,因为对于生命的体验和探索,是永无止境的。

在姊妹花的盛情邀请下,卓卡在瑜伽馆一住就是一周。在此期间,她发现到叶氏姊妹瑜伽馆来上课的人不算太多,但整体素质却趋于中上水平,无论是课前还是课后,学员们都会按照馆里的规定来约束自己,摆在鞋架上的鞋整整齐齐,也没谁弄脏地板或在上课时接电话。每天晚上,叶氏姐妹都会陪她聊天,她也抽空浏览了乐山这座小城。跟成都相较,小城似乎更加安静、清爽、闲适,她很喜欢这里,但当姐妹提出请她留在这里生活和任教的时候,她却迟疑不决。“卓越瑜伽”和“梵镜瑜伽”的那些经历让她成熟了不少,她不再是那个脑海里一片空白、事事都会往好处想的女孩了,更何况父亲和朝向南的死已经让她看到,在选择新生活以前,她要解决一生中最大的问题:她该怎样重新开始,又该履行什么样的职责?在弄清这些事情以前,她不会轻易答应任何人任何事。这天下午,她去观摩了乐山大佛。大佛的身体是从整座山中间开凿出来的,雄伟、嵯峨,她想人类智慧和力量可以让梦想变成现实,但和天工开物的自然界比起来,人类的能力却始终有限。她没有继续往下想,因为此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从兜里摸出手机,摁下接听键,电话另一头的人操着不太流利的普通话向她问好。

“是卓卡吗?听人说你在乐山,我想要见见你。”电话另一头的人对她说。

“你是……”卓卡在脑海里搜索着她所熟悉的面孔和声音。时间如磁带一般向后倒转,突然间,她的耳畔响起了铜铃,响起了鼓点敲击的节奏和悠长悦耳的唱诵声,接下来,小麦色的皮肤和一袭白衣在她的视线里变得清晰起来。

“桑贾伊,是桑贾伊老师吗?!”她握手机的手颤抖起来,激动得无法往下说了。几秒之后,她才控制好情绪,对电话另一头的桑贾伊说,“你现在哪里?要把小欣和小荣也约出来吗……”

“谢谢你的好意!我只想见见你,因为再过几天,我就要离开中国了。”桑贾伊对卓卡说着话,回手托住压在他背后时不时就往下坠的行囊。

四、幕布上的投影

在岷江岸边等候多时的桑贾伊卸下行囊,远远地看着卓卡朝他走来。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和肖璐最要好的女孩单纯、善良、无忧无虑,每次见人都会很有礼貌地打招呼。可是现在,当她走近他,并向他递出一只手的时候,他却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不曾有过的忧伤和惘然,好在她的眼神依然纯净,那也是她身上最吸引人的地方。卓卡没有问他这几年都经历过什么,没有在他面前提到肖璐或其他人,她的那双眼睛一直逗留在他日趋粗糙的、被风沙磨砺过的脸颊上,她的表情让他感到心痛,他想即便自己不说,她也看到了他目前的状况,他不再是她记忆中的那位老师了。

“你长大了,成熟了,头发也剪短了。”桑贾伊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对她说。尽管他想表现得高兴一些,可下弯的嘴角却泄露了他的秘密。

“桑贾伊老师,你也晒黑了,变瘦了。我以为……”她本想说“再也见不到你了”,但话到嘴边,她又觉得这样的话过于苍凉。

“我也没想过还会再见到你。”他替她把话说了出来,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微笑。不是怀念往昔他们在瑜伽馆相识的经历,而是因今天的会晤而百感交集。他注意到她的目光落上了他的肩头,上面健美的肌肉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突出的肩胛骨和行囊背带勒出来的两道红印。他再次冲她笑了笑,说:“在中国,我没有太多的朋友,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带走,可是在离开这里之前,我想找人谈谈,除你之外,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理解我。我是从‘梵镜瑜伽’那边打听到你的消息的,前台说有一对姓叶的姐妹也打听过你的下落,我猜就是那姊妹俩,也就要来你的电话,又跑到这里来了……我想前台接电话的姑娘一定不知道我是谁……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你说这些。”

“你已经做好将来的计划了吗?”卓卡提醒自己,尽量不要触碰到他的伤心事。

“是说规划吗?我不太懂得这些。其实当年我来中国的时候,只是因为一个朋友的电话。我在印度的家很穷,姐姐因为没钱置办嫁妆一直到现在都没结婚,后来到中国酒店工作,赚的钱都比我想象的要多很多。”桑贾伊自嘲地笑了笑,说,“要是我懂得知足,没有接触瑜伽,可能今天还在那里给人开门,关门,但至少状况比现在要好。”他抬头仰望着晴朗的天空,说:“卓卡,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穿上洁白的瑜伽服,坐在台上唱诵,教学员的时候,是怎样一种心情?我觉得在中国的这些经历就像是一场梦,越来越美,越来越深的梦。”

“你也付出过努力的。”卓卡看了眼沉浸在往昔中的桑贾伊,不忍心把他从梦境中拉出来。

“谢谢你!但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不必这样来安慰我。其实我是清醒的,我明白这是欺骗,就算给我真正的机会,我也不懂得把握。每天晚上,我都会躺在床上,回想当天发生过的所有事情。我看到一个衣着鲜亮、焕然一新的我,那是梦境中的我,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很滑稽,对吗?……我告诉你我从前喜欢写诗没有?我从小就爱写,把诗写在镜子上,然后擦干净,再写,再擦……从那时开始,我的家人就认为我是一个很古怪的、不敢面对现实的人。在印度,我们的家族属于最底层,虽然阶级划分没有你们中国人以为的那么明显,但实际情况就是,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会觉得低人一等。在我眼里,只有诗才是真实的。”桑贾伊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如果坚持下去,你会取得成绩的。桑贾伊老师,我们不该用世俗的眼光来评判自己。”桑贾伊的话让她动容。

“如果我说不行,你一定会失望吧。可我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过于懦弱,不懂得坚持,一直在逃避,逃避自己的身份,逃避我的内心,甚至在逃避肖璐。”桑贾伊终于说出了那个让两人都不愿提及的名字。

“你是太善良了,把所有的问题都归咎在自己这边。”卓卡抿了抿嘴唇,同情地望着他。

“我用不着在你面前撒谎。现实只会让我感到害怕,惶恐,我无力面对这些,而你总能面对逆境。卓卡,有件事我一定要对你说,当初我告诉肖璐自己以往身份的时候,本可以试着挽留她的,但我没有那么做……那天晚上,我知道有人在楼下等她,肖璐没有急于收拾行李,她来到我跟前,问我是否还有话对她说……”桑贾伊用粗糙的手指揉着自己的眼睛,说,“她捧着我的手,蹲在我面前哭了,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我的手背和大腿上,她张开漂亮的嘴唇,那表情就像一个需要安慰的孩子。可是,我不能给她任何承诺,因为一旦从梦境中醒来,我就再也无法进入现实,我害怕得浑身发抖,因为我知道如果不能兑现承诺,最后的回忆也会被恒河的水流冲走……后来她开始收拾行李了,她拿走了许多东西,但没有带走钱包和银行卡,里边还有一部分属于她的钱。我听见门在背后发出‘砰’的一声响,我自言自语地说着‘对不起’,然后听见她下楼的声音,而当汽车启动的时候,我的喉咙管里也塞满了液体。”桑贾伊回望了卓卡一眼,说,“我拉上了窗帘,躲在幕布后面,虽说我比任何时候都想多看她一眼……今天对你说这些,也是希望你能谅解肖璐,不管她都做过些什么,都请你原谅,行吗?”

莫非,桑贾伊已经知道了朝向南的死因?莫非,桑贾伊从来没有让她、肖璐和其他人离开过他的视线?卓卡脑海里涌出千头万绪,但让她因为这个就和肖璐和好如初,显然没有可能,肖璐对他人命运的态度是轻蔑、不屑一顾的,至少是草率的。

“破碎的镜子即便勉强拼凑起来,也不会完整了。”卓卡说。

“我也知道你很难原谅她,但我相信她只是暂时迷失了,就像一个独自站在闹市街头的孩子,需要人拉她一把。”桑贾伊的神情再次黯淡下来。

“桑贾伊老师,我相信会有这种可能,但我不愿意再去尝试,再次眼睁睁地看着她欺骗我的感情,再有意无意中伤害我了!从前,我是容易心软,但任何女人,可以承受的东西都是有限的,可以原谅的次数,也不是永无止境的。”卓卡的耳畔响起朝向南骨骼断裂的声音。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说到底,人和人不同,我早该料到这一点。”桑贾伊不再劝说,他拾起搁在石子路上的行囊,冲她笑了笑,说,“谢谢你能听我说了这么多,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收拾一下了。”

望着桑贾伊逐渐隐没在黄昏中的背影,卓卡仿佛还逗留在梦境之中。她的眼前出现了两个桑贾伊,一个受人尊崇,一个潦倒落寞。但无论哪个桑贾伊给她留下的印象更深,最终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褪色、淡忘,而在他人眼中的她,是否也和桑贾伊一样,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形象呢?她微微地吸了一口气,原路折回到姊妹花的瑜伽馆。小欣和小荣正在给学员上免费的公开课,因而她便从后门走进去,去了二楼的休息间。她坐在小床上,忆起往昔的林林总总,她的爱,她的得到和失去,虽说叶氏姊妹一再挽留,虽说老僧的话很有道理,可那毕竟是短暂的,她的心早已支离破碎,不能容纳更多,也不可能帮姊妹花做些什么,在履行她在人世间的职责以前,她需要冷静和独处。想到这里,卓卡站了起来,给身在成都的鑫尘拨去电话,请他抽空帮她看看廉价的出租屋。随后,她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给姊妹花留下了便条:小欣,小荣,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也很想留下来,但出于我个人的原因,我还是打算先去成都生活一段时间,再做安排。请放心,有朋友会照顾我的。祝:一切安好!

当天晚上,卓卡乘最后一班大巴车赶往成都的时候,桑贾伊也拨通了肖璐的手机。在听到她的声音以前,他已经准备好那些祝福的话语,然而当电话另一头传来她悦耳的声音时,他却看到自己投射在公用电话亭玻璃上的影子。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座宽大的舞台,肖璐靓丽的身姿和他一蹶不振的身影同时映射在上面。他们彼此相望,却始终无法靠近。

“喂,你是哪位?你是谁?!快说话啊,不然我挂了!”肖璐有些不耐烦了。手机另一边传来断断续续的、急而短促的呼吸声。她看了看周围,猛然忆起些什么,一个蒙眬的、不大真切的面孔浮现在她眼前,她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冰封的情感也开始融化。她换了个手接电话,想要进一步探询对方,她相信那就是他。但电话另一头传来长长的尾音,电话挂断了。现在,孙永龙还没回家,于是只穿了件睡衣的她从床上爬下来,支着光溜溜的长腿来到阳台上,再次拨通了那个陌生的号码。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她迫切地需要听到那个声音。

公用电话亭的铃声不停地响着,仿佛源源不断的电波一般,击中了桑贾伊的神经。他把粗糙的手掌放在话筒上,却无力把它拾起。他回手托出背后的行囊,走出了公用电话亭,而电话铃声依然在他脑后叮铃铃、叮铃铃地响个不停,宛若栖息在大树上的最后一只夏蝉,正用喋喋不休的口吻询问生命为何如此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