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伽师 第一部 第四章 女王蜂

一、新时代

苏翠萍的离开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以她为代表的“卓越瑜伽”在这场惨烈的竞争中最终败北,被迫和“梵镜瑜伽”签署了转让合同,这让站在窗前的卓卡心生感慨。脚下的江水依然滚滚奔流,一浪接一浪地推向她最初腾飞的港湾,但物是人非,总教练挺拔、高傲的身影已经飞到了云霄的另一端,而她所留下的遗憾和隔阂也是短期内难以弥补的。而肖璐呢,对高个子女人的离去也心存遗憾,她本想给她一个机会,盼着她给她电话,盼着她在她面前服软,很可惜,她没能低下高贵的头,从这方面看,她也佩服她。

签署转让合同的这天,肖璐没在何老板面前压价,没有挖苦他,也没费尽心力把他逼入死角。她只是稳稳地坐在咖啡色的皮椅上,两手平平地搭在两边,用那种飘忽不定的微笑注视着眼前这个头发稀疏、眼睛眯成肉缝的男人。何总每浏览几行文字,就用肥厚的手掌挠挠脖后根凹陷的小窝,他无法在她面前保持镇定。待到签字盖章的时候,他顿了几秒,才迅捷有力地署上自己的名字,把文件推了过去。“没什么问题,咱们所有的账也就算清了。”她意味深长地嚅动嘴唇,眼神变得阴郁起来。

处理完转让和交接手续,肖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稳定军心,把所有新老瑜伽师请到酒店吃饭。席间,她表示对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因为每个人都应该面向未来,但薪酬和奖金暂时都拟定于同一水准,等到将来看成绩优劣,再重新定夺。她满面春风,语调激昂地环顾着在座的每一个人,用手拉了拉搭在脖子上的那条彩色披肩,朝罗海珍那边看了一眼,接着说:“我希望将来大家都能积极地参与到瑜伽馆的建设上来,在我们这里,每个人都能做主,每个人都能争取到机会。”说完这些话,她向罗海珍点了点头。罗海珍向大家客套几句,随后分发给每个瑜伽师一份表格,请他们把自己对瑜伽馆的期望和建议用书面形式表达出来。最后,肖璐把目光定格在卓卡那边,那意思似乎在告诉她:不管当初她是否犹豫、怀疑过,但加入“梵镜瑜伽”无疑是正确的抉择。

从酒店出来,冬季的寒风已经在地面上凝聚成霜,而刚刚落下的毛毛细雨又给地面留下湿润的暖黄色。肖璐看了看天,打了个寒噤,心头却红如烈火。每个从里边出来的瑜伽老师都在向她打招呼,不管是她熟悉的,还是那些资深教练,都用敬佩且倾慕的眼神问候她,向她道别,而她也不失分寸地向大家致意,提醒他们要多穿点衣服,今后瑜伽馆的事还需要大家同心协力。在她深褐色的瞳孔里,映射出喧哗都市的街道和车灯带的流火,如飞蛾般扑闪着翅膀。是啊!这才是属于她的,完全可以操控的世界,在几乎是女儿国的瑜伽馆里,她已经成为没人可以替代的女王。她自得地哈出一口气,此时卓卡和朝向南也从里边出来了。她热情地拉着卓卡的手,说晚上还有一个聚会,不能送她回家了。随后,她又笑着对朝向南说:“今天,就麻烦你当护花使者了。”

肖璐的车如子弹一般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而此时的雨,已经如瀑布一般,在卓卡的眼前垂下了一道道雨帘。雨来得急,加之势头猛烈,打车的人自然多,卓卡和朝向南在酒店门口守候了将近半小时,也没能拦住一辆计程车。卓卡低头看了看脚下雨水汇成的小沟,感觉和这个言语不多、神情冷淡的男人待在一起实在不自在。可想要率先打破僵局呢,又怕对方提不起兴致。正想着,朝向南已经抢先一步地来到马路上,截下一辆刚刚停靠过来的计程车,回头叫卓卡过去。卓卡踮起脚尖,刚刚跑到车门口,几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青年却“啪”地拉开门,从另一边钻了进去。“混蛋!”朝向南骂了一声,用手叩打着玻璃窗,想要跟他们理论。卓卡忙把朝向南拉到一边,说后面又来了一辆。等到朝向南得知卓卡的用意之后,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她说:“害你白忙活一场,还淋了雨,真的很抱歉!”卓卡笑着摇摇头,说:“我还没那么娇贵!”

“咱们还是先到里边去,边坐边等吧。”朝向南看了看等车的人群,对她说。

卓卡“嗯”了一声,裹紧衣领,和他一道进去了。

有过刚才的交流,再和朝向南相处就没那么困难了。酒店大堂明亮温暖,坐了不过十来分钟,卓卡僵硬的身体就暖和起来,她把缩回袖子里的手重新伸了出来,问朝向南工作起来是否一直这样拼命,因为除了吃饭睡觉之外,他似乎把所有精力都放在瑜伽上。“男人做瑜伽,又像你这样努力的人,真的不多见。”从这方面看,她是佩服他的。

“在来这里之前,我是搞体育的。”朝向南对她说。

“体操王子?”卓卡好奇地扬起眉毛,联想到奥运会的全能冠军了。

“没那么夸张,不过代表省队参加过几次比赛。”

“怎么退役的?”

“像我们这种人,伤病都很多。”朝向南捏了捏指关节,接着说,“我从六岁开始学体操,十八岁离开了省队……能够拿奖牌,为国争光的人毕竟是少数,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无事可干,和我同队的一个很好的朋友后来倒是做起了生意,做得还挺不错。”

“朋友的公司没邀请你去?”

“他倒是希望我去帮忙,但我自认为不是那块料。我对书本、金融管理之类的事向来摸不着头脑,真心想要学,但怎么做都做不好。后来我总算想明白了,有些人天生只适合做一类事,虽然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承认自己除了运动神经发达之外,别无他用。”

“每个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不过我想瑜伽至少让你找回了信心。”

“可以这么说,但也不完全是。不过只有当我站在瑜伽教室里的时候,才能找回当年的感觉。”说到这里,朝向南站了起来,披衣出门。过了一会儿,他回到大厅,招呼卓卡出去,说外面拦车的人已经不多了。等到两人出门,拦下车,坐了上去,朝向南又恢复了以往冷漠的神情。

卓卡没把朝向南当过体操运动员的事讲给其他人听,而朝向南自那晚之后也没主动找卓卡说话,不过此后每当卓卡抽空在教室里练习的时候,朝向南也时不时地过来,把瑜伽垫铺在离她不远处,开始自顾自地练习。很多时候,卓卡都想要停下来,向他请教体式方面的疑难问题,请教他怎样训练才能增强力量,对于很多女人而言,这是薄弱环节。然而,等到朝向南歇下手,用窥探的眼神打量她时,她又感到害怕,他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似乎能看透她的内心。重新把目光放到落地玻璃镜上,里边映射出一男一女两个身影,朝向南的身体是阳刚、充满力与美的希腊雕塑,而她却是平面的,缺少立体感和女人应有的婀娜多姿。而就在她分神的那一刹那,他也在镜子里看到她了,她正注视着他,迟疑且略带羞涩的表情让他产生了好感。“累了吧。”终于,他对她说话了,这让他感到吃惊,因为在此以前,他以为自己能够控制自己,不至于分神。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一回,他注意到她小小的鼻子微微向上翘了翘,大约因为运动流汗的缘故,略带红色,湿漉漉的,让人想到草地上的粉色的小草莓。“草莓果?怎么会想到这个?”他懊恼地在心底里告诉自己,该把注意力放到体式上面,但他已经无法抗拒她的吸引力,那颗草莓果已经种到了他的心坎里。也许,卓卡只是“梵镜瑜伽”最不起眼、最容易被忽视的一个女人,但每次见到她,他都能感觉到她的善意、柔软以及普通人所没有的单纯,她所拥有的这些,这不正是大多数人所缺乏的吗?想到这里,朝向南垂下胳膊,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叫住正准备出门的卓卡。

“晚上有空吗?我想和你探讨一下‘艾扬格’体系。”说出这句话时,他在心里埋怨自己的笨拙。

“是‘艾扬格’?”她仰起下巴,有些吃惊地看着他。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到瑜伽界的米开朗基罗。

“我一直认为体式的精准很重要,但很多老师都忽视了这一点。”他笨拙地打着手势,只能顺着刚才的话题往下讲。

“好啊!我早就想向你请教了。”卓卡彻底地放松下来了。

“那么,晚点见。”他终于把话切入了正题,为了避免卓卡看到他的拘谨,他摆摆手,率先走出了瑜伽室。

去见朝向南之前,卓卡去衣柜里挑了几样衣服:一件黄褐色的小夹袄,一件米白色的羽绒服和一件韩版的修身款中长外套。这几件衣服虽说价钱不贵,却都是她喜欢的,她把它们一一摆在床上,比了比,又放在胸口上对着镜子试了试。不过很快地,她便发现这么做多此一举,她和朝向南不过是探讨瑜伽方面的问题,又不是约会,干吗把事情变得那么复杂?想到这里,她便穿上羽绒服,把另两件衣服收回衣柜,下了楼,去约定的地点和他见面。

来到那家野菌汤馆之后,朝向南还没来。她朝四周看了看,才发现自己的衣着太过随便,最让人害臊的则是她脚下那双雪地靴,一只鞋的侧面都开口了,就算是和朋友见面,也该打扮得体面些吧。卓卡正想着,汤馆的大门又被推开了,只看了一眼四下里张望的朝向南,她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朝向南穿的是那种正统的、蓝黑色的西装,一双前面削尖的皮鞋让人想起蓄势待发的火箭。好不容易忍住笑,朝向南已经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这时她才注意到,他的板寸头也打过发胶,如刺猬般竖立起来,又黑又硬。

“很傻吗?”朝向南见卓卡盯着他看,把目光收回到自己身上。

“很帅!只是,我还有些不习惯。”她忍不住又笑了,她说自己看惯了他穿休闲装和运动衫,这身打扮让她想起了“007”。

“只要不是憨豆特工就好了。”他脸上绷紧的肌肉总算松弛下来,他得承认自己在和女孩子约会方面不在行。

“这样挺好的。”卓卡说着话,接过服务员递来的菜单,开始点菜。

凉菜很快就端上来了,野菌汤也上了桌。望着盛在碗里的汤,朝向南开始狼吞虎咽,而卓卡每样只尝了一小口。她说这家馆的汤做得不错,茶树菇、花菇、牛肝菌和姬松茸等汇在一起的菌类保持了鲜美的原味。

“没想到你还懂这么多。”朝向南放下汤勺,对卓卡说。

“这都是为爸爸学的。以前他摆摊的时候,每周从大学回来,我都会跟他炖一炖。照着食谱做,开始几次都弄坏了,但爸爸每次都坚持喝完。”卓卡沉浸在和父亲相处的时光里,但一想到父亲已经不在身边,她又放下汤匙,无法下咽了。

“也许我不该说这些,但我真的很羡慕你有这么一个父亲。”朝向南对卓卡说,“在我的记忆里,除了体操就是体操,他们很早就把我送到那里去训练了,很少关心我想要什么。”

“但如果当初没有狠心逼你,你也不会取得后来的成绩。”她把注意力放回到他身上。

“知道吗,你最大的优点就是永远把人往好的方面想,这没有什么不好,但有时候也要学会辨认,学会保护自己。”朝向南关切地看了她一眼,把手摆放到桌上。

和卓卡在野菌汤馆吃饭的这天晚上,朝向南没能在她面前提到“艾扬格”以及瑜伽相关的问题,他担心话题一旦涉及工作和教学,这次的会晤就变得寡淡无味。从汤馆里出来的时候,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向天空支着光溜溜的胳膊,离卓卡住的地方越近,朝向南便愈加觉得这次约会是失败的。诚然,大多数男人对女人产生好感的时候,都会用最直接、最率真的方式表达出来,而自幼就习惯把事业和生活混为一谈的他却与此绝缘。从几年前开始接受瑜伽培训开始,他就关注过她,想要亲近她,不过一旦这种念头涌现于脑海,并蹿到喉咙管的时候,他又看到自己从单杆上摔下来,重重压在垫子上的那一幕:人们手忙脚乱地把他抬了起来,送去了医院。而那天晚上,他的家人也过来探望他了。家人进屋的时候,躺在床上的他听见父亲正在和教练说话,母亲则在一旁看丈夫脸色行事。他模模糊糊地听见父亲问教练说:“向南还能回体育馆吗?他还能不能参加明年的比赛?我们家出不起那么多治疗费……”也是在那一刻,他从内心深处认识到人性最阴暗的那一面,他的父母最关心的不是他受伤有多么严重,而是他能否挑起家庭的重担,给他们家带来炫耀的资本,并供弟弟上大学。

这个世界除了自己之外,谁也靠不住!而一个人,除了取得成功并获得众人认可之外,没有其他方式能够证明自己的价值。不错,他是为自己而活,为了自己的成功、努力和荣誉而奋斗,这也是他区别于其他男人的根本。很多时候,他都很想找个朋友聊一聊这个他难以启齿的话题,但可信任的人实在不多,而把自己压抑多年的苦恼都讲给卓卡听,单纯的她能够理解、承受,或者反过头来宽慰他?

“我到了。”来到小区巷子前面的时候,卓卡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没有立即回应她,而是四下里看了看。巷子很深,里边光线也暗,她之所以没让他把她送到家门口,是怕周围的邻居说闲话吧。想到卓卡不愿让人见到他们在一起,朝向南的脸就像被鞭子抽过一般,火辣辣的疼。但更让他感到苦恼的则是失望,他拿不准卓卡是否对他有那么一丁点的好感,这种会被人拒之千里的担忧有损他的自尊,也让他比先前更害怕失去她。

“你也该回家吧。”她再次提醒他,并用那种迷惑的眼神盯着他看。

“呵呵,刚才走神了。”他终于回到了现实,回到了这个短发,有着草莓一般可爱鼻子的女孩面前。也是在这时,一只无形的大手在背后搡了他一把。他向前迈进一步,用那种连他自己听起来也难以置信的、变调的音符对她说:“从明天开始,咱们一起练瑜伽吧。”

二、双人瑜伽

接下来的这一周,在所有人的眼里都变得不可思议。朝向南追求女人的方式无疑是笨拙、特别,甚至有些可笑的,每走一步,他都会过多地考虑卓卡的感受。而从未见过丘比特之箭的卓卡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不习惯男人直视的目光,也猜不透朝向南究竟在想些什么。因而这两个糊涂人待在一起的时候,就好比老牛拉起了破车,走在前面的人使出吃奶的劲也不见效果,而后面的人也很难跟上节奏。每次到教室里练习之前,朝向南都会请卓卡盘坐在自己对面,相对合掌,前额轻轻地抵触到一起,然后静默沉思,数着自己的呼吸。这约莫五分钟的“祈祷式”与其说是在增进双方的默契,毋宁说让两人都感到难堪。他们是如此的亲近,呼吸、心跳、脉搏,所有感受都如此强烈,却无法进行有效的交流。如果朝向南是个聪明的男人,一定会引导卓卡放松,告诉她练习的时候要集中注意力,然后再预备一艘小船,悄悄地划入卓卡内心的港湾。如果卓卡是个聪明的女人,也会看到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只需要传递给他一个眼神,朝向南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然而从“祈祷式”过渡到“双人船式”的时候,两人还没掌握要领,卓卡以为自己某些方面做得不到位才使得动作松散,缺乏连贯性,而朝向南也认定卓卡只是出于善意才勉强答应和他一起练,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沮丧地对她说:“咱们明天再接着练吧。”

从教室里出来,太阳把卓卡的背心晒得暖融融的,棉花糖一般又软又松。她走出瑜伽馆,到马路对面的小餐馆打盒饭,而朝向南也跟了上去。两人走在路上的时候,始终保持着半米远的距离,他既不敢靠她太近,也不愿离她太远,而她呢,也会时不时地冲他笑一笑,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们也来了啊!”“喏,那边给你们留下的空位!”“啊呀,别说了,人家会不好意思的!”……朝向南和卓卡刚走进餐馆,“梵镜瑜伽”的老师们就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这种小蜜蜂一般的嗡嗡声或许没有恶意,但在他们听来,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刺耳。朝向南坐下来,拾起筷子,一边扒饭一边咀嚼着嘴里的牛肉炖萝卜。他时不时地抬起头,看看挂在饭馆墙壁上的壁钟。此时离下午上课还有两小时,接下来他该怎么办?约她去江边散步,还是继续和她探讨利用腰部力量保持身体平衡的问题?种种思路都只是在门前徘徊,他无法让自己迈进哪怕门槛边缘,而卓卡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打破当前的僵局,大家都在看他们,所有人都在看他们,所有的音容笑貌都让她再次想到了游泳馆里那个喷水枪的男孩,虽说她一再告诫自己现在和过去不同。

“你们聊吧,我们先走一步!”瑜伽师们吃完饭,陆续离开了餐厅。独自面对朝向南的时候,她才发现对方比她更紧张。他埋着头,以那种几近愤怒的表情蹙高眉头,而他长长的睫毛也因激动而微微颤动,宣泄着某种不满。尔后,她又把目光滑向他薄薄的、轮廓分明的嘴唇和有着一道沟槽的下巴上,从某种程度上看,他有些像她父亲,只不过对面这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人缺乏幽默和放松的感觉。

“我回去休息了。”在确定他不会再有所表示之后,她站了起来,向他道别。他抬高挤出褶皱的额头,用惶惑不安的眼神看着她。逆光之下的卓卡呈现出一种蒙眬的美,陷入苦情之中的他把她身上所有的瑕疵和平庸都理想化了。他狠狠地捏着自己的指关节,还是没能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而她则已经走到大门口,在冬季的阳光中变成耀眼的一点。明天,不,最迟是今天下午,他就会向她表白。朝向南站了起来,朝滨江公园那边走去。

当天中午,在给老师们准备的休息间里,卓卡很长时间也没平息下来。躺在床上的她还想着朝向南,想着他宽宽的肩膀和被一道水线分开的、漂亮且结实的下巴。朝向南带给她的感觉怪怪的,有些像朋友,又有些像同事,但和上述两种情况又不尽相同。昨天晚上下课的时候,她的一个学员在向她请教了瑜伽问题之后,又对她说:“老师,您最近的气色真不错啊,用了什么牌子的面膜?”那一刹那,她又想到了他,这让她感到心头发热、胸口堵塞、嘴唇干燥,整个屋子里的空气都稀薄起来。难道这就是恋爱吗?“恋爱”,一个抽象的词,可以向人表达但只有当事人才能真正体会的词。在她的少女时代,她不断地听到某某恋爱了,某某又被人追求了,某某因失恋而伤心欲绝,躲在女生寝室里不肯出来……而她只是远远旁观。现在,她微微叹了口气,把手捂在左乳上,那块红色的胎记困惑了她很久,可现在那块红印却启开了魔法封印,凭借女人的直觉,她相信他们互相吸引,而他的故作深沉和那种笨拙的、模棱两可的表现,或许就是人们所说的追求吧。幸福的浪花刹那间聚拢过来,在她面前手牵着手,跳起了孩童们的圆舞曲,她把手伸出去,想要抓牢,却瞬间化为乌有。“卓卡,你不能等待下去,也没必要自怨自艾,一个人即便相貌一般,不够聪明,但依然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你不能永远充当那个旁观者。”她把放在左乳上的手挪开了。

第二天上午,朝向南没能约卓卡去教室练习。昨夜对他来说比往昔更加难熬,因为站在教室外面等候卓卡很久的他没能坚持到下课,就扭转回去。在瑜伽体式方面,他显然信心十足,可是面对受过良好教育的卓卡,他却感到两人之间的差距和隔膜。一直躺到将近中午,朝向南才爬下床,开始盥洗,梳理自己板寸的头发,随后狠狠地瞪了眼镜子里的那张脸,才朝“梵镜瑜伽”走去。他埋着头,步伐匆匆,来到教室的走廊上时,却不得不立定脚步,因为卓卡就在不远处等他(他认为是这样),身穿一件修身韩版外衣的她正用不满的神情看着他。

“你,中午也有课?”他还是走了过去,讪讪地笑了笑。

“你没来练习。”她一改往昔柔顺,神情中带着埋怨。

“你一直都在?”他心慌意乱地瞥了一眼他们练习的小教室。

“我从上午八点半一直等到现在。”她不紧不慢地对他说。

“我,咱们明天……真的对不起。”他发现自己语无伦次了。

“别说了。”她打断了他。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调整了天平的平衡,这很容易就把那个充满阳刚之气的男人击垮了。他结实有力的肌肉松懈了,整个身体都缩了水,变成了一个可怜巴巴的,鼻子上涂满白粉的小侏儒。这一回,卓卡终于笑了,因为此时的她已经确定他是喜欢她、在意她的,一个女人即使再笨,再没经验,也很容易从对方明显的表情变化上得出正确的结论。不过至少现在,她还不能让他得意,于是她又放慢音调,用那种充满感情却又不容辩驳的声音对他说:“如果你真的想要道歉,那么今天下班之后,送我回家吧。”

从被动的那边变成主动的那一边,是卓卡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如果一直消极地等下去,自然也会水到渠成,但生命却不允许你犹豫,不允许你在命运的转折点出现任何差错,因为你永远预料不到明天会发生什么。卓卡父亲的去世在给她当头棒喝的同时,也让她了解到世事无常,而人世间最美好的爱,又怎能允许你再三拖延、擦肩而过或是留下种种遗憾呢?

在以后和朝向南相处的那段日子里,卓卡曾经开玩笑地对他说:“一想到当初是我那么主动,我就感到很难平衡……我们之间的开始,一点浪漫色彩都没有。”而朝向南也会用手轻触着她的小鼻子,说自己会拿一辈子的时光来补偿她的遗憾。但不管卓卡怎么在他面前胡闹,怎么奚落他的胆小和犹豫,内心的充实却像气泡一样填满了她的身体。因为从现在开始,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了,从此时此刻开始,她也体验到作为一个女人所能享受到的别样生活。把目光放得更远些,人们很容易看到卓卡和朝向南不再回避众人的目光,不再悄悄用表情和肢体传达着隐秘的情愫。一切都是公开、透明的。在练习室里,他们的身影合二为一,卓卡把胸贴靠在他背后上,两人一起把手臂抬高,指向天空,指向窗外刚被新雪覆盖的树梢,指向所有正在恋爱和即将恋爱的男人和女人们。

三、特色课

冬季即便再冷,也不会影响到卓卡和朝向南。在教室里练习的时候,他们越来越有默契,只要朝向南双手撑地,弯下腰,卓卡便知道该以他的背部为支撑点,把胸贴靠在上面,两腿向上弯成新月了。而当卓卡向后弓身的时候,朝向南也会把手扶在她的腰部,缓解她腰肌承受的压力。在和朝向南练习双人瑜伽的时候,卓卡每天都能看到自己的进步,那不止是力量和体式上的增强,更是身心合一的密切配合,每完成一次练习,两人之间的感情就会增进一分,虽说两人独处时卓卡偶尔也会脸红心跳,但已没有最初那样羞涩了。

“梵镜瑜伽”的所有人都开始把卓卡和朝向南当成一对令人艳羡的情侣,看着他们卿卿我我,出入成双,而肖璐也不会错过那些华美的乐章,练习室里发生的那一幕幕让她想到了桑贾伊。而当她把思绪从远方收回来,落定到自己当前的身份上时,她又告诉自己当初的牺牲是有必要的,在得失之间,她会选择对自己更有利的一面。如今,离春节已经不远了,来瑜伽馆练习的人越来越少,大多数会员都在紧张地筹备年末的工作,忙着统筹规划、准备年货,忙着跳槽或是为升职做准备,因而馆内虽有空调,但人们却不大热衷。肖璐那颗不安的心又变得躁动起来,虽说“梵镜瑜伽”已经在那场战役中一统天下,但她不能容忍片刻的冷清,当一个孤零零守候在城堡里的女王,对她来说是件非常非常可怕的事情。

这天下午,站在瑜伽馆二楼的肖璐正看着窗外覆盖的雪。遥城今年的冬季比以往要冷,雪没像过去那样飘落在地就化为水汽,而是一层接一层地累积在灌木丛上,远远看上去,冬青、侧柏和黄杨这类低矮花木就像顶了一朵朵白色的小帽子;而在更远处,在离江水更近的泥沙地上,雪却脏兮兮的,灰一块,白一块,和乱蓬蓬的芦苇挤在一起。灰蒙蒙的江面一直推向远方,让人感到寂寥的寒意。她裹了裹脖子上的那条彩色羊绒围巾,百无聊赖地思忖怎样才能让自己重新回到喧哗的人群,世界瞬息万变,“遥城最美瑜伽师”都快被人遗忘了。她扇动了一下睫毛,去罗海珍的办公室找她聊天,谈论瑜伽馆近来的经营情况。财政方面也不容乐观,和“卓越瑜伽”竞争时采用的种种措施虽说聚拢了一批会员,但过多的折扣和优惠措施却让“梵镜瑜伽”折本,几个月下来,收入和支出没能达到平衡。

“明年春天才能开始培训新教练,在这样的淡季,如果还有其他项目补充进来就好了。”罗海珍眉头抬高地对肖璐说。

“已经有了高温、哈他、流瑜伽和艾扬格,任课老师也不错。”肖璐想不出还有什么新花样。

“我看可以在咱们自己老师身上找灵感。”罗海珍抿嘴一笑,说,“双人瑜伽、亲子瑜伽这类国内目前还没人真正地推广起来。”

“你是说,让卓卡和朝向南上?”肖璐有点拿不定主意。

“国内练瑜伽的大多都是女性,我们忽略了男性群体。让男人单独来练肯定是不靠谱的,不过有了妻子或是恋人的陪伴,情况就不一样了。”罗海珍看了眼肖璐,接着说,“我们可以让卓卡和朝向南做示范,试几次课,然后再定夺。你和卓卡那么亲密,这事应该不难办。”

“我回头找她谈谈。”罗海珍的建议让她灵光乍现,她想这件事不管是对她还是对卓卡来说,都是有利的。

肖璐找到卓卡的时候,卓卡刚和朝向南练完瑜伽,准备休息一会儿,为晚间的课程做准备。肖璐把卓卡叫了出来,把罗海珍的提议告诉她了。卓卡把脸撇向一边,想了想,说:“我们一直都是自顾自地练,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也没做好这方面的心理准备。”卓卡以为,她和朝向南的双人瑜伽只是在探索阶段。

“事情总是一路走,一路学,一路摸索过来的。总需要有人出来担当重任。”肖璐闪动着那双灵活的眼睛,对还在犹豫的卓卡说,“在欧美,双人瑜伽已经不是稀罕事,人们可以在馆里练习,也可以把家里、院子里当成瑜伽教室。”

“要是那样的话,我就没精力照顾下面的学员了。我得随时记得和朝向南配合,没办法看学员们的体式是否标准,也不可能经常给他们纠正姿势。至少开始的时候,是这样。”卓卡还在犹豫,她把不准事情推动的方向。

“这是好事啊!肖老师,我们会考虑的。”两人说话的当儿,朝向南已经走了过来,对肖璐表示他们会好好商量。等到肖璐离开之后,朝向南又对卓卡说,“卡卡,你有什么顾虑吗?”

“我一直以为,双人瑜伽是属于咱们两个人的,你我都了解对方的身体和心理状态,但学员们却不同。很多人,特别是男性,对瑜伽缺乏概念。这样做,我拿不准是好是坏。”卓卡认真地对他说。

“你把问题想复杂了。我们可以把难度降低,只教授那些简单的、不容易受伤的体式……我理解你的顾虑,也理解你为什么没有答应肖璐,但是卓卡,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不可能一辈子只当一个平凡的瑜伽老师。瑜伽的生命和体操运动一样,都是非常短暂的。”朝向南说着话,温柔地看着她。

面对男友的提议,卓卡没有马上发表意见,除了怕会员受伤的顾虑之外,她一直以为双人瑜伽是私有性的,而国人内敛、拘谨的性格和西方人相比较,也有很大差异。如果瑜伽馆只不过把“双人瑜伽”当成一种可以追逐的时尚,未免舍本求末,得不偿失。可朝向南在她面前表现出的兴奋却让她难以启齿,对于身心都受到过创伤,从小又缺乏家庭关爱的朝向南而言,需要用自己的实力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他选择瑜伽的初衷和她不同,更何况事业对于男人来说,举足轻重。想到这里,卓卡立定步伐,对朝向南说:“明天我会找肖璐谈谈。”接下来,她把他的手拉了过来,放进自己的上衣口袋,又用那双亮闪闪的眼睛望着他说:“如果中途有什么不对劲,或者发现有潜在的隐患,你一定要答应我及时退出。这也是我对你唯一的恳求。”朝向南点点头,说自己决不食言。

肖璐没想到卓卡第二天就答应了她做双人瑜伽示范蓝本的要求,而卓卡也没想到,在她和朝向南公开教授学员以前,还需要拍一组双人体式的照片。对于这项要求,朝向南表示愿意配合,于是几天之后,他和卓卡便在摄影棚里化好妆,站在背景布前,一组一组地拍摄起来,尽量把他们编排好的动作做到位。等到照片洗出来,拿到手,卓卡却惊讶于相片上的人和自己全然不同,她那不高的小鼻子因打了淡褐色粉底的缘故,变得高而翘,她扁平的胸脯也因戴了加厚乳罩而显得丰润诱人。唯一真实的,便是她那双单纯、不含杂质的眼睛。她的眼睛不大,却非常宁静自然,哪怕不经修饰,也会让人联想到寂静山林里树叶上的一颗水珠。她微微拢合的眼线又细又长,就像空中云朵拉出的尾带。是啊,只有眼睛是欺骗不了人,属于她自己的,而经过柔光板和后期制作处理过的其他部分,却是化妆师和摄影师强加于她的。她把照片拿给朝向南看,但她的恋人却赞美了其他,偏偏忽视了这一点。在心底里埋怨他粗心大意的同时,她也意识到他们审美取向的不同,但这都不会妨碍她爱他,因为只有这样,求同存异的男女世界才会变得多姿多彩。

在卓卡和朝向南欣赏照片的同时,肖璐本已慵懒的神经也再次绷紧,笑容再次浮现于她光润的面容。如果说先前的“最美瑜伽师”只不过是一个噱头的话,那么在“梵镜瑜伽”开拓的双人瑜伽则将巩固她的江湖地位。在国内那些小馆,在那些私人开设的小教室里,双人瑜伽无法扩大它的规模和影响,而在豪华装修、有雄厚资金为后盾的“梵镜瑜伽”里,种种设想很容易就变成现实。更重要的是,她相信拥有无限潜力的卓卡可以协助她完成所有构想,她诚恳、单纯,不会顾虑重重、口蜜腹剑,而卓卡一旦答应她,后面的事都可以放心地交给她去做。当然,把事情放到更广阔的领域,肖璐目前的所作所为,最终都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肮脏的小水沟和邻家女孩的新衣早已不是问题,而一个女人莫大的幸福,则是在拥有财富、美貌之后,成为万人敬仰、可望而不可即的女神。除了丈夫孙永龙之外,她知道许多男人想要靠近她,而她也会用那种含糊其辞的态度表现出或多或少的好感,但却不会越过雷池一步。她懂得操控人的秘诀,保持神秘和分寸,再时不时地给对方一点甜头。因为欲望是无止境的,无法拥有才会迫切想要得到。

在卓卡和朝向南将要公开授课的前一夜,肖璐兴奋得喉咙都快哽咽了,以至于她钻进孙永龙的胳膊,泪水涟涟地告诉他她爱他的时候,男人真的以为她所说的都是事实。在殷勤伺候孙永龙睡觉之后,她又给卓卡发去了一条短信,希望她能好好地把握住这次机会,并一再说服自己这是在为朋友着想。

四、风筝

第一次参加双人瑜伽课的人并不多,报名时只有十二对男女,当天来的则更少,等到卓卡和朝向南走进教室,里边的七对男女正在说说笑笑。教室比预期中要冷清,卓卡却丝毫也不敢怠慢,她和朝向南并排坐在上面,请大家关掉手机,停止闲聊,把注意力放到他们这边。在正式上课以前,卓卡强调了双人瑜伽和以往的不同。她抬起眼皮,对台下的人们说:“从前我们单独练习的时候,需要关注自己的呼吸和姿势,但双人瑜伽却不仅仅要关心自己,还要真诚地去感受,聆听自己的另一半。我们学习双人瑜伽的目的,就是让大家超越日常的琐碎和平庸,找到最初相识相知的感觉,进行身体和心灵上深层次的交流。”

卓卡的音调并不大,但字句都是她和朝向南共同习练时总结得出的经验。她和朝向南独处的时候,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是敏感、活跃、充满感情的,但不会因此忽略对方或情绪失控。每当她侧身做扭转或加大伸展幅度,朝向南就会静下来,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和动作,一旦感觉到她在勉强,便会立即提醒她停下来,而她也会记住需要顺着他的引导稳步前进。当然,目前他们已经配合得天衣无缝,不会出现上述问题,但在这里,人们却是初学者,更何况对那些长年累月地缩紧肩膀、脊椎绷直、久坐办公室的亚健康一族来说,就连盘坐也变成了老虎凳一般的酷刑。现在,一个高胖的男学员失去了平衡,身体朝旁边一斜,重重地压倒在地面上。

教室里传来了笑声。起初,是坐在男学员背后的一个女孩“噗嗤”地捂住嘴,用兔子那般机灵的眼睛扫视着周围。人们传递着眼色,笑声开始传染,喜剧的细胞蔓延到整间屋子里,急促的礼炮声在空气中炸响了。也许人们并没恶意,但先前的男同学却窘迫不安。他用那双微细的小眼睛瞅着身旁的女伴,短粗的手指拉扯着不合身的运动服,那表情似乎在说:“我就说过不应该过来参加,这不,当众出丑了吧!”卓卡看了他一眼,并用肯定的眼神告诉他,这不是大不了的事情。接下来,她走到他身边,让他换一个坐姿试试。“我们不需要和别人比,也不必担心自己的动作不漂亮,不优美,开始的时候,我们只需要看到自己的进步就行了。”在她的建议下,男学员把双膝着地,臀部放到后脚跟上,保持着“至善坐”。这一来,他那笨重的下盘就找到了更多的支撑点,能够保持平衡了。

课程继续进行着。在这七对男女里,每个人的身体状况不同,各人擅长的领域也不一样,因而卓卡会敏锐地观察他们身上那些优点,以此来树立他们的信心。在做双人“船式”的时候,她让大部分人弯曲膝盖,因为对于缺乏柔韧性的人来说,突然动用爆发力很容易让尾骨和背部受伤,在这方面,她提醒那些个性较强的人一定要聆听自己真实的声音,有了一定基础,才能慢慢地尝试伸直双膝,更好地超越自我。在这次教学即将结束的时候,她又请男女们合掌相对,放松嘴角和眼部的肌肉,二人之间的凝视更能让双方增进信心,在这方面,她和朝向南是最有发言权的。

恋爱,很多时候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当你深深地沉浸于对现实的热爱以及对未来的憧憬时,以往被忽视的优点便会毫无保留地显现出来。随着双人瑜伽的开展,每个认识卓卡的人都能感觉到她的变化,虽说她依然会穿最简洁、最质朴的衣服,虽说她不习惯带手链、胸坠或其他装饰品,但她眼睛时时迸射出来的火花却像爬上栅栏的蔷薇一样,给教室里的学员们送来耀目的色彩,也给从她身边经过的人带了清凉之风,就连已经把男女之爱葬送于滚滚江水之中的肖璐也常常因她而微笑,因她而黯然神伤。

冬季过得很快,长江沿岸的柳梢新芽萌动,把灰褐色的城市染成嫩嫩的黄,以卓卡和朝向南为首的“双人瑜伽”已经成为了馆里的特色课,再过一段时间,两人就要代表“梵镜瑜伽”去北京参加一次瑜伽交流活动了。四月初的这天清晨,也是在他们抵达北京的半个月前,卓卡和朝向南来到江滩,准备拍摄一组体式照片,送到北京参加考核,以备手续需要。等到摄影师收好三脚架和挡光板,打算离开的时候,太阳高高地升了起来,先前还冷清的滨江公园此时也变成了游乐场。沿着堤坝摆放、叫卖的风筝一字排开:蝴蝶的、蜈蚣的、蜻蜓的和沙燕的风筝在蜡黄色的竹竿上振动着轻巧的翅膀,仿佛在说:“来啊,来看我啊!我才是最漂亮的,快把我买下吧!”它们在人们的手中被一拉、一放,顺着长线升到空中,编织成一缕缕彩带。长龙的风筝最为雄伟壮观,仅起飞就需要几个人同时配合;而“小蜜蜂”是娇小可爱的,它那短粗的腰身很是滑稽,让人想到刚出生不久的,还躺在襁褓里吮手指的婴孩。可是无论江边怎么热闹,无论人们是在放风筝,吃冰糖葫芦还是聚在一起打拳,都不会忽视眼前这两个穿着瑜伽服的青年男女。女孩也就二十四五的样子,不算漂亮,蓬松的短发就像轻柔的蒲公英,微风一抚,便高高地扬了起来,让人想起那些不起眼的却彰显旺盛生命的植物。走在她身边的男子和她年龄相仿,体格健美,坚实的肩膀就像健美运动员一般宽阔,和他的身材比起来,显得过宽过大,却无时无刻不彰显着男性的魅力。现在,女孩拉着他的手,玩性正浓地对他说:“向南,给我也买一只风筝吧!”

卓卡告诉朝向南,在她小时候,风筝都是父亲亲手给她做的,把一层薄薄的浆糊涂在棉纸上,再固定到用文火烤过、弯成弧形的竹篾上。“爸爸还会给风筝粘上尾巴,长长的,飘起来就像辫子。然后把电话(纸做的小圆片,中间挖一个孔)放在线上,让我闭上眼睛许愿。”卓卡对朝向南说。

“你啊,会许什么愿呢?”朝向南把燕子风筝递给她,说。

“这个,我可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想到当时的她只是祈祷有仙女能帮她去除那块胎记,卓卡的脸就泛起一丝笑意,那时的她,真是幼稚可爱。她冲朝向南回眸一笑,一手扯着风筝线,一手握着线轴,沿着堤岸小跑起来。他则把手插在外衣口袋里,感受着她的清新自然。在他所接触的有限范畴里,很多人的善良、大方和其他美德都是后天培养起来的,值得钦佩,却给人距离感。而她的品质却是天然去雕饰的,她既羞怯又直接,既单纯又事事考虑周全,随时为他人着想,在他的脑海里,卓卡就像自然本身,让人熟视无睹,却又时时都在变化,给人带来惊喜。朝向南不再继续往下想了,他牵起卓卡,和她一起仰望着天空上的那只沙燕风筝。它夹杂着黑色、黄色和红色的身体很是轻盈,分叉的尾巴好似一把剪刀,左一撇、右一捺,每每经过一片云彩,就把它裁成两半。在离沙燕风筝不远处,一只嫦娥风筝也飞起来了。“嫦娥”舒展开云袖,一会儿卷起袖沿,跳起了云裳羽衣,一会儿凌波微步,掠过水面。两人正看着,一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冷气流吹了过来,风向一旦发生改变,天空上的飞行物就难辨东西。朝向南见势不妙,忙叫卓卡收线,但此时已经晚了。

气流在天空彰显威力之初,养在深闺的“嫦娥”就腰肢乱颤,失去了节奏。随着气流不断袭来,“嫦娥”惊慌失措地想要飞回月宫,但没等它倏地一转身,迎风飞舞的袖子就朝旁边一抛,一卷,落到沙燕身上,和它撞了个满怀。

“啊呀!线缠上了!”卓卡跳着脚,喊了起来。朝向南赶忙从她手中接过线轱辘,朝旁边跑了几步,想要让绞在一起的线分开,但放嫦娥风筝的人却比他更急,“嫦娥”的身子往下一沉,沙燕就在空中翻起了筋斗,朝几十米远的那片杉树林落下来。等到卓卡和朝向南钻进树林,抬头一看,风筝已经挂在一棵杉树的树枝上。一边的翅膀已经刮破了,尾巴破布条那般在半空中招摇着。

“唉,真可惜。”卓卡噘着嘴巴说,“这是你送我的啊。”

“看我把它请下来。”朝向南见她对风筝念念不忘,便脱掉外衣和鞋,顺着树干爬了上去。不过一分钟时间,他就高擎着那只沙燕,对卓卡喊着,“我拿到了!”他把拴风筝的线挂在脖子上,让它薄如蝉翼的翅膀贴着自己的后背,然后顺着上面往下滑。在离地面约莫两米的时候,他朝下看了看,找准落点,往下一跃。脚底刚落上松软的泥土,朝向南的身体就似被一根钢钎击中了,背后的那条脊椎骨,仿佛被人用力抽走了。一切来得太快,甚至还没感觉到疼痛,汗就已经冒了出来。倏忽间,体育馆的那一幕又逼近眼帘,松垮垮地躺在担架上的他看着头顶上的那些巨大的,会发亮的圆盘,它们白茫茫一片,积攥、靠近过来,最终汇聚成一道北极光。

“伤哪里了?别吓我,怎么了!还能说话吗?!”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周围已经站满了人,卓卡正搂住他,急切地看着他。

“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他有些懊悔刚才的粗心大意,好在他还能站起来。不过没等他走上两步,他又扶住膝盖,无法挪动步伐了。

在去医院检查的时候,朝向南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从前那次硬伤留下的后遗症便是,他背后脊椎有两块骨头产生了裂痕,每逢阴雨天,患处便如针刺、蚁噬般隐隐作痛。此时的卓卡正拉着他的手,等待样片拍出来的结果。在这家医院,肖璐有一位熟人,也是她帮忙排上号的。样片终于出来了,医生挥了挥手,招呼他们进去。等到两人坐定,那位花白头发、下巴上的胡茬还没刮干净的医生举起了样片,晃了晃,对朝向南说:“刚才听你女朋友说,你是做体操运动员的。”

“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你背部受过伤,这两块的骨头上有裂痕。你看,非常清晰,自我修复过了,但不理想。”医生埋下阴沉沉的鼻尖,肃穆地望了他一眼,接着说,“很多运动已经不适合你了,特别是那些高难度的瑜伽……”

朝向南的耳畔嗡地一响,以为白大褂在恫吓他,医生总会夸大其词,总会把自己的责任和风险放到最低限度,避免病人找麻烦。可他不是病人,也没有那么脆弱,他想不明白他为何偏偏要戳到他那根神经,他固执地请他再仔细看看,他不相信他说的都是事实。但白大褂却比他更暴躁、执拗,他不允许任何患者质疑他的权威。他抖动着脸上松弛的肌肉,冲他咆哮起来:“这都是为你好,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考虑到你的女朋友吧!”

从医院出来,朝向南才发现卓卡哭了。为了避免自己哭出声音,她一直低着头,捂着发红的鼻子尖儿,盯自己的鞋。可他没心思睬她,闹市街头银灰色的建筑物瀑布一般倾泻下来,马路上的自行车叮铃铃地从他身边经过、定格;堵车了,拥塞的车辆甲壳虫一般背贴背,挤靠在一起……他摸了摸额头,觉得眼下发生的事与己无关,但卓卡的抽泣声却时不时地把他拉回了现实。此时的他已经忘记痛感了,因为医生说的都是事实,至少在短期内,他不能再做后弯动作,不能调动腰部和背部的肌肉,又怎么去北京参加表演交流会呢?

“我们,还是打车吧。”来到对面的车站,卓卡说。

“我能走,我们就在这里等。”他固执地看了她一眼,说。

“可是……”她淡淡的眉毛向下弯着,亮亮的眸子试图把一颗水泡撑破。

“可是什么?你以为我不行了?”他听见自己的语调是那样的不耐烦,充满了讥讽和嘲弄,这让他更加懊恼自己。

“我们,应该听医生的。”她把舌头压平,把语速放得更慢,这样就不至于把泡泡撑破了。她把脸朝向他,开始整理他弄皱的衣领,那表情,那姿势,就像是在提醒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不要再胡闹了。

“他不是圣人,也没有人可以安排我的命运!”他把声音抬得很高,不愿在她面前承认自己的虚弱无力。

“向南,我们别再欺骗自己了,好吗?咱们还有机会,等到明年,我们再去北京。”她拉着他冰凉的、湿漉漉的手,把自己所有的理由都注入他的血液,希望他能改变主意。她想北京的交流活动只是一场华丽的盛宴,如果非要做出抉择,她宁可选择和他待在这里。

“我不想再退让、逃避了,你知道我家里人是怎么对我的。”他执拗地摇着头,粗壮的脖子上都鼓起了青筋。

“这不是逃避,我们还可以……”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其实你也知道机会错过就不会再有,谁都不知道明年会怎样,对于这一点,你我都没把握。”他讽刺地笑了,他没想到自己的伤病加重不是因为高强度的训练,而是因为那只风筝。而他,又该责怪谁,他只觉得命运总会在幸福到来时,把人狠狠地戏耍一番。这时,卓卡的泪水已经变成了脆弱的碎玻璃,在四月的微风中飘散开来,她知道自己难以说服他,而他也狠下心肠,对她说:“其实,你是怕我拖累你后腿,怕你分神,发挥不稳定。不是吗?”

她无力回答他,因为误解和嘲讽已经如螺丝钉一般,拧进了她的脑海,让她暂时失去了分辩、争执和抵抗的能力。她紧握着他的手,周围的人正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同情、怜悯或惊讶。她没注意这些,对于他人的目光,她已经学会承受了,她只是受不了他的那把双刃剑,在刺伤对方的同时,也让自己的鲜血染红了刀尖。她要把那把剑拔出来,告诉他该珍视他们现在拥有的生活,可那只湿漉漉的手却已经变得干燥起来,最终脱离了她的掌心。

“卓卡,你不了解男人,也不会理解我的。”他的语气终于缓和下来,恋人的哭泣就像蜂巢一般,在体内引发了骚动。他把手放在她下巴上,抬高了一些,而她却把脸别向一边,不愿看他。“车来了!”他朝脸色苍白的卓卡喊了一声,随后背转过身子,笨拙、吃力地朝刚刚抵达站台的公交车走去。

五、甲壳虫

肖璐没把朝向南受伤的事公布于众,和卓卡一样,她也因他的伤势心急如焚。但情况却比人们设想的更糟糕,至少在短期内,朝向南需要卧床静养,各类用来修复骨骼的药品收效甚微,他变得比过去好斗,时不时就发脾气,一旦争执起来,就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那样眼睛里布满血丝,莽撞、粗鲁地瞪着眼前可能出现的任何人。肖璐那边也不比卓卡好过,每天都有人打电话到前台,询问他们为何突然取消双人瑜伽,朝向南和卓卡又为什么不再露面。每隔五分钟,电话铃就叮铃铃地响个不停,因而接电话的小姐不得不重复那些千篇一律的说辞:“两位老师正在为去北京参加交流活动做准备,暂时脱不开身啊。等事情完了,他们就会马上回来的。”但不管前台怎么解释,肖璐都明白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真相很难隐瞒太久,她迟早都要给大家一个合理的交代。

这天下午,肖璐再次接到组委会那边打来的电话。其意思无非是卓卡和朝向南的资料审核手续已经办妥,催他们早点缴纳费用,以备交流活动所需。挂上电话,身着浅绿色春装的肖璐来到“卓越瑜伽”二楼,在小花园里散了会儿步。此时春季已经完全苏醒了,种在盆里的石榴树冒出了花蕊,紫薇的枝条也有半人多高,修剪多年的盆景榆树则早已变乱了发型,朝四面八方伸展着。夏季的即将来临让她想到事情不能继续拖延了,她需要立即解决这个棘手的难题,如果朝向南不能上的话,就需要另作安排。她摸出手机,给司机挂去电话,叫他把她接到卓卡的住处,打算和她谈谈。刚从朝向南那边回来的卓卡见到肖璐,愣了几秒,这也是自朝向南受伤之后,两人第一次单独见面。

“情况怎么样?他,那边还好吧。”寒暄几句,肖璐把话题引上正题,其意思大抵是组委会在催他们早日过去,而他们却处处被动,既没办法推辞,也没办法答应。“周围总有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在盯着我们看,”肖璐看了卓卡一眼,说,“不能再等了,我建议你换一个搭档,当然只是暂时性的。”

“如果向南不能上,我也宁愿选择放弃。”卓卡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虽说她知道此时应该为大局着想,但当初她对朝向南说过,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两人都会共同进退。

“这只是些孩子话。你该把目光放得更长远些,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要突破自己?一个女人,如果不趁年轻把握自己想要的东西,将来的机会就越来越少。”肖璐向前倾斜着身子,试图把自己的那套理论灌输给卓卡。

“现在,我就已经很知足了。再说了,做一个普通的瑜伽老师有什么不好的吗?”卓卡略感吃惊地望着她,她以为这种时候,朋友应该表现出更多的理解和同情。在她面前说这些,是不太合适的。

“你是懂得知足的,但朝向南会这样想吗?很多时候,男人都不会对女人说实话,朝向南不会真的不想去北京,而他,也不愿意看到你就这样放弃。”她语调柔和地对卓卡说着话,却掩饰不了自己的自信。她深信自己比卓卡更了解男人。

“我一直在按我自己的方式生活,学习和教授瑜伽,很单纯,我从来没想过要改变这一点。对于男人,我确实了解不多,但对朝向南,我有把握。”大多数时候,卓卡都是温和、善解人意的,但一旦涉及她的生活观念,她就会努力捍卫。

“既然这样,我们改天再谈这个问题,回头替我向他问好吧。”肖璐笑了笑,打电话叫司机来接她了。

应该说,肖璐和卓卡的这次会晤是不愉快的。在肖璐眼里,头脑简单的卓卡目光短浅,意气用事,从她自身利益出发,她在“梵镜瑜伽”首创的双人瑜伽的推广事业,也不允许在几个月后,就突然搁浅。而卓卡却不懂得肖璐心思,她天真地以为肖璐又在为她着想,而她的种种计划却和她想要的东西南辕北辙,在拒绝她的同时,她也感到惋惜和心痛。再次来到朝向南的住宅,卓卡不加掩饰地把肖璐给她讲的这些告诉了自己的恋人,而朝向南也表示愿意采纳她的意见。临走前,朝向南微笑地向她挥了挥手,说:“我看就按你说的办好了。”

也许,朝向南的“你说了算”只是一种不得已的妥协和让步,从这方面看,卓卡是可以预料得到,也能够猜到的。但正如肖璐所言,在恋爱考核中没有太多经验的卓卡没能了解到男人的另一面,在朝向南笨拙却充满感情的眼神和肢体语言背后,恋爱不是生命的核心,在他压抑已久却始终没能爆发的体内,还蕴藏着一种破坏性的、拼死一搏的本能。关于这方面,我们可以拿那些耳熟能详的故事举例子:八十年代,美国一位母亲从鳄鱼嘴巴里夺下了四岁大的女儿;九十年代中期,某个登山者为了自救,用小刀一点点割断了自己卡在岩石缝里的手腕;某些遭遇船难的人在冰凉的海水里游了三天三夜最终获救;遭遇地震的人存活时间超过了七十二小时甚至更长……人类的潜力是巨大的,卓卡忽略了没有受过系统教育、缺乏家庭温暖的朝向南自幼就拥有着上述那样的英雄情结,这一情结在他当年第一次遭受重创时灰飞烟灭,却又因这几个月来的双人瑜伽重新点燃。作为一个男子气概十足的人,他不能允许女人在自己面前哭泣,那会让他手足无措,心如猫抓,可要让他一直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心爱的女人失去这次机会,无疑是把地狱的枷锁提前挂到他的脖子上。因而当他听见卓卡告诉他,肖璐打算换人替代他去北京,而卓卡也因他而放弃这次机会时,英雄的本能便催促他在卓卡离开之后,再次站了起来。从走下床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忘记了疼痛,一再告诫自己没有第二条路可选,而他简单、直接的思想也不会考虑到这样做有可能会给他自己以及卓卡带来无可挽回的灾难。

五月之夜的风,是轻柔、舒缓的,不热也不凉,但朝向南的背心却全是汗。在住宅楼下的花园见到下午还卧床不起的朝向南,肖璐起初的表情是惊愕,随后,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袭上心头。他是怎么来的,不需要搀扶也不需要人陪伴,是止疼药起作用了吗?她怔怔地看着他,因为这样的见面和她设想中不一样,可他的确是独自一人,卓卡没在旁边。肖璐不会考虑人体极限的种种可能,她把思绪收拢回来,此时朝向南已经向她明确表态,他想参加这次交流活动,只要注意不去做那些幅度太大的动作就行了。

“卓卡知道了?”在灌木丛的遮掩下,她掩饰着自己的紧张。

“回头,我会跟她说的。”也许是流汗太多的缘故,他的嗓音非常干燥。

“你这是在赌博,在开玩笑。”她有些惋惜地告诉自己,这是需要她来承担后果的冒险行为。

“我和卓卡都需要这次机会,‘梵镜瑜伽’也需要。”朝向南直接点明了要害,他并不信任她,但他知道她会在意什么。

“听起来很不错,很有道理。”她想他提到“梵镜瑜伽”时,并没嘴里说的那样真诚,朝向南当初是主动辞去原先那家瑜伽馆的主教练职务,加盟到她的阵营的。和她所认识的许多男人一样,朝向南暗藏着一种可怕的野心,哪怕他向来少言寡语。

“临时改变名单,会引起人们怀疑,我们有不少竞争对手。”从她的迟疑表情上看,他该加紧说服她。

“我不想失去卓卡,她一直都很信任我。”肖璐用手把一枝蔷薇花的花枝拉弯,另一只手则抚摸着薄薄的花瓣。对于花木和一切美的事物,她都有着良好的感觉,同时也会利用这一点,展示她女性的那一面。

“和你一样,我也不愿失去她。只要你答应,无论发生什么都由我来承担。”

“我会再考虑的。”他的话开始让她放心了。何况她并不喜欢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粗俗、无知,对自己估计过高,如果不是因为卓卡,她根本就不会考虑这么多。

“我明天就回馆里训练。”朝向南冷淡地向她告别,随后又补充说,“不过等迟一些,再告诉卓卡吧。”

当天晚上,肖璐没把朝向南过来找她的事告诉卓卡,虽说她对朝向南的身体并没把握,但站在她的立场考虑,这样的风险值得去冒。然而,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在朝向南走后表现出征兆,从花园另一头,刮来一阵小小的旋风,五月的风本是不急不缓的,此时却把一些落叶卷到半空中,叶片陀螺一般向上旋转,升腾。凭借女人的直觉,她告诉自己会有事发生,但当旋风从她面前经过,而她也拂开挡住视线的发丝时,她又不禁告诉自己,只要卓卡和他在北京展示了“双人瑜伽”,作为推广人的她便成为了最大的受益者,因为她所扮演的角色,是站在时代潮流顶端的。没有什么比引起众人的关注,更让她感到愉悦的了。为此,她早已准备好发言稿,也相信这次一定会取得成功。想到这里,她便不再因隐瞒而觉得内疚了。

但即便是善于观察、把握男人的肖璐,也无法预料到朝向南会如此心切,刚刚抵达家门的他顾不上休息,就开始为明天的训练做准备,在他有限的时间里,他需要在人前表现出最好的状态,排除卓卡和其他人的顾虑。首先,他做了个肩倒立,随后,他把腿朝空中半弯着,来了一个“蝎子式”,又继续加大幅度,从“蝎子式”转换成整个身体架成拱桥的“轮式”。这套动作是他和卓卡编排过多次的,从未出现过差错,对于那些身体条件好的瑜伽师来说,也不算特别难。然而此时的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欺骗自己早已脆弱不堪的身体,没有意识到刚才在做肩倒立的时候,他的骨骼和肌肉就在崩裂,拉响了红色警报,他是过于急切,迫切想要成功,他不允许自己再等了!突然间,他发现自己的整个后背都失去了力量,不仅仅是麻木或疼痛,而是完全无法控制,无法停止下坠。尽管在那一瞬间,他把所有的注意力和脑细胞都集中在那一薄弱环节,但人类的肌体在苍天的眼里,不过是一只空有外壳、里边却柔弱易碎的甲壳虫。这一回,他的眼前没有出现那些闪闪发亮的壁灯,也没所谓的北极光在额头上方汇聚成可笑的光碟。在失去知觉之前,朝向南嘿嘿地笑了笑:“对不起,卓卡,我让你失望了。”

六、抉择

几年之后,当肖璐回想朝向南被送去医院的那段经历时,会发现所有事情失去了控制,可当时的她除了震惊和惶恐之外,对中枢神经受损、背部脊椎骨折错位的他却没有太多愧疚。按照她对卓卡的解释,自己不该承担那样大的责任,不错,她没在第一时间通知卓卡,但做出抉择的是他而不是她,她提醒过他,可他偏偏不肯放手,她对卓卡表示惋惜和痛心的同时,也愿意承担朝向南住院期间的所有费用。

朝向南被送去医院的那天上午,卓卡、肖璐和罗海珍都去了,不过其他老师没能过来,因为肖璐和罗海珍不愿给瑜伽馆造成负面影响。肖璐和罗海珍来到特护病房的时候,卓卡正坐在病榻前劝朝向南安心养伤,很快就会给他进行手术治疗。可她心里却雪亮如镜,磁共振检查结果表明,这次给朝向南留下的创伤将是永久性的。

从肖璐和罗海珍走进屋来的那一刻起,卓卡就没有抬眼看她们。只等到肖璐把买来的鲜花和果篮搁在床头,向她表示住院期间的所有费用和手续都由她来安排时,卓卡才向她投来轻蔑的一瞥。如果不是担心朝向南有情绪波动,她一定会把她撵走,虽说朝向南没有把昨晚的事推卸到肖璐头上,但卓卡却以为,以他人为基石一步步踏上阶梯的肖璐,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怜悯和良知。

“出去透口气吧,也好让向南休息一下。”罗海珍见卓卡神色不对,便和肖璐一起叫她出去。三人来到医院的走廊,肖璐开始用那种颤巍巍的、不连贯的语调向卓卡阐述昨晚发生的事。在朝向南提出要求的时候,她努力劝说过,可他心如磐石,不肯让步,而她也没想到他一回家就做出那样的傻事。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卓卡终于说话了,她没想到肖璐今天来的目的就是解释这个的。

“你知道,我也不好受。但事情已经发生了……”肖璐用纸巾揉着鼻子,那一刹那,女性柔软的一面再次回到她身上。

“你的话不错,事情已经发生了。可是,这仅仅是不好受就能解决的吗?”如果说刚才的卓卡还在因待在朝向南身边而不敢落泪的话,那么此时抑制良久的悲伤便一股脑儿袭上心头。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对肖璐说:“你知不知道就算手术成功,就算他的下半身没有完全瘫痪,也要……”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卓卡没有勇气往下说了,因为接下来的那些话只会让感觉更坏,只会让她完全沉溺于医院乙醚、酒精、消毒水的气味之中。以往当她看到那些头缠白布,在过道里打吊瓶,呻吟不止的病人时,她的内心都会升出巨大的怜悯,可是现在,当她看到病人、医生和患者家属的时候,一种想要把他们推开、想要把他们隔离的冲动便在脑海里翻涌不止,因为每每看到这些人,她就不得不承认,朝向南已经成为了他们之中的一员。肖璐开始断断续续地抽泣起来,脸白得就像一张纸,她开始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她痛恨自己决策失误,后悔但并不愧疚,但她知道目前发生的这些意味着什么,从今以后,她和卓卡之间的感情就无法恢复如初了。

“还是往好处想吧。我认识上海的一个顶好的大夫,回头我把片子拿给他看看,可能还有别的办法。”罗海珍到底是有阅历的人,知道必须打破僵局。但卓卡却摇头看了她一眼,说:“你们还是先回去吧。罗姐,回头有问题,我会找你帮忙的。”

在送走罗海珍和肖璐之后,整整一个上午,卓卡都是在朝向南身边度过的。这期间,朝向南言语不多,但允许她来安慰他。为了减轻他的痛苦,她开始给他讲故事,讲她儿时堆起来的雪人,讲她偷吃父亲炸得焦黄的面窝,甚至讲起了她左乳上那块让她难以启齿的胎记。在她面前,从前所有的羞涩和自卑都不见了,她只想让他快些好起来。她握着他的手,把它放在自己左乳上,她从未让他看过这些,她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告诉他,等他顺利做完手术,她就会袒露她那除了父亲之外,从未向任何人展示过的秘密。她会允许他抚摸、亲吻,允许他做任何她可以想象到的事情,她知道他不会嫌弃她。可是,他那只有力的、刚才还微微颤抖的手在她左乳上变得僵硬起来,那双跳动不止的大眼睛也显出了疲惫的神情。他困倦了,疲乏了,他明白她所描述的这些都是挂在墙壁上的图画,卓卡被肖璐和罗海珍叫出去的那段时间,他已经从同室的病友那里了解到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手术将在下午进行,临近中午的时候,朝向南的父亲、母亲和弟弟都赶到医院来了。卓卡没有仔细看他们,只听见他们一进屋就唧唧喳喳地吵闹个不停,满身都是难闻的汗味,手腕和指头上却是金灿灿的。“我想和他们单独说说话。”朝向南轻轻地对她说。卓卡走出病房,说等会儿再回来陪他。

在接下来的那一小时里,朝向南和亲人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卓卡不能知晓。而早已看透人情冷暖的朝向南也不会让卓卡知道,在她离开病房后不久,他便叫自己的弟弟把他抱进卫生间,放在马桶上。门关了,他从怀里摸出两条藏在怀里的毛巾,系在一起,一头拴在脖子上,一头挂在不远处盥洗台挂毛巾的架子上。他用力拉了拉,确定架子能够承受他身体的重量,为了保险起见,他还准备了一枚薄薄的刀片,如果这次失败,他还有机会。然后,他的身体开始向前倾斜,开始耻笑那些以为上吊只能双脚悬空的人,他没想到过去从一个小混混那里听来的妙招今天派上了用场:不到二十公斤的压力就可以闭塞人的呼吸管道,从而造成窒息死亡。关于这一点,他深信无疑。他的脑子里迅速闪现过一连串模糊的图像,没有体育场、瑜伽、亲人乃至于卓卡。他真的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他的自尊几近崩溃,他不能允许自己下辈子都坐在轮椅上,请人端茶送水,请人帮躺在床上的他翻身,避免患上嫌人的褥疹……而眼下发生的事,也没有人们嘴里说的那么难。

如果死亡真的意味着结束的话,那么多数人都期盼着它能迟些来临,而一旦某个人对现实生活感到绝望,活下去却比死亡要艰难得多。如果父亲的死亡已经给卓卡造成难以愈合的伤疤的话,那么朝向南的轻生则再次把她推向了一个永远也无法得到统一答案的哲学命题:我们为何而生,又为何而死?把事情推近些,我们可以看到人们正在努力阻挡卓卡进入朝向南的病房,而她那嘶哑的、哽塞的喉咙也如旧照片一般,定格在褪色的镜框里。

当卓卡听到消息传来的那一刻时,她苦痛得几乎快要晕了过去。她扶住墙壁,好不容易才稳住身体。她看见朝向南的亲人们在里边咆哮着,咒骂着,哭泣着,向病房里进进出出的医生们宣泄着他们的不满和愤慨;她看见医护人员手忙脚乱,不停地向家属解释着什么,脸上却只有例行公事的麻木;她看见那只沙燕风筝的线又断了,没有挂上树梢,而是越升越高,飞到了云霞上端;她看见留着板寸头的朝向南正独自在沙滩上散步,一堵透明的隔离墙却把她挡在另一边……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因为泪水已如瀑布般挡住了她的视线,不允许她窥探究竟,此时也只有哭泣才能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虽说冰凉的泪水除了让见到它的人为之动容之外,别无他用。

三天以后,朝向南的葬礼便草草地结束了。没有太多亲人参加,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墓碑,虽说卓卡有过提议,但朝向南的父亲却以为四五万的费用太高,老大现在死了,他们该考虑唯一的儿子了。

在向肖璐辞行的那天,卓卡屡次提醒自己该保持冷静,然而当她看到肖璐依然穿着一件修身的米黄色外套,发髻光滑,容颜娇媚地站在她面前时,对她,以及对瑜伽馆的最后一丝留恋也烟消云散了。肖璐慢慢靠近她,“嗨”了一声,然后轻轻地对她说:“我们都爱过,幸福过也痛苦过,但不管遭遇到什么,至少我们没有分开。”卓卡不愿走进瑜伽馆的大门,她只能和她在这里谈。

“你懂得爱,懂得痛苦吗?直到今天,你都没对外宣布这里发生过什么。”卓卡不再相信她的话了。

“我知道你恨我,也知道你想要的东西和我不一样……”肖璐咬着自己漂亮的唇线,用手揉搓着上衣下摆。

“我不恨你,也不恨任何人。”卓卡打断她,说,“我只是可怜你,没有女人应该有的那种感情。”

“我有过!”肖璐嚷了起来,她不能允许这样的话从卓卡嘴里说出来,因为这比任何人、任何事都能挫伤她,“我只是不得不进行选择,不得不为将来做更长远的事情。”

“但你的选择,总是建立在伤害他人的基础上的。”

“你以为这样做我真的好受?是吗,卓卡?”她希望卓卡能帮她找回自己身上的闪光点。

“我不知道你是否好受,也不再关心你的事情了。”卓卡避开她的目光。

“还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她失望地呼出一口气。

“请你不要再来打搅我的生活,我们也没理由再见面了。”卓卡字句清晰地对她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了。

“卓卡啊卓卡,你永远也不会了解当你站在至高峰,俯瞰下面起伏山峦的时候,拥有的是怎样一种感觉。因为你从来都没拥有,所以也无法体会得到。”面色苍白的肖璐喃喃自语地盯着卓卡的背影,“以后你会明白我所做的这一切,而我,也会原谅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