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伽师 第一部 第三章 梵镜瑜伽

一、热爱生命

如果说幸福需要人共同分享才能到达顶峰的话,那么不幸却教会人默默承受,因为没有哪个旁观者愿意久久地踯躅于他人的苦痛,从某种角度上看,每个健全的生命都在渴望被幸福包裹的同时,本能地排斥着疾病和死亡。

肖璐的婚礼至少从表面上看,给所有参加它的人带来了幸福和满足感,就连卓卡也没想到肖璐还有所隐瞒,以为她真的解开了心结,接纳了光明女神的馈赠。而此时的卓卡也不会想到,就在她望着屡屡升上高空的彩炮出神的那一刻,她的父亲正面临着一场终究会挫败的战争,就在她参加肖璐婚礼的第二周,她接到大伯打来的电话。大伯在电话里告诉她,父亲刚做完胃切除的手术,而在此以前,她对此事还一无所知。

卓卡向“卓越瑜伽”请了假,开始马不停蹄地往家里赶。一路上,她没往最坏的方面想,父亲身体一直不错,也没听说过他有胃疼的毛病。随着脚步临近,气氛逐渐沉郁起来,等她赶回家,本就不大的小屋早已被亲朋好友们挤得满满登登,坐在床头的大伯用关切的语气提醒弟弟要多保重,注意饮食,宽慰他说胃癌五年的存活率是很高的。

癌症,化疗,止疼针?卓卡一下子就懵了,此时她才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等她醒过神来,才发现屋子里的人要么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她,要么低头不语,要么指责她不该这个时候才赶回来。等到人们陆续离开,卓卡才强颜欢笑地问父亲感觉怎么样。父亲微微张开嘴巴,用嘶哑的嗓音对她说:“爸爸感觉还不错,你怎么突然就放下工作了呢?早知这样,就该提醒大伯不要给你打电话了。”

父女相见,起初谈的都是温情的一面。卓卡说爸爸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到遥城念书的时候,你说不会送我,但等我走了好远的路,回过头,还发现你站在窗口。父亲说我当然记得,其实你走的那天,我也舍不得。但我希望你早点独立起来,不想让你有太多留恋。卓卡又说爸爸你知道吗,通过瑜伽考核的那天,我第一时间就想给你打电话,但我总以为会中途变卦,一直等到第二天确定不是做梦,才敢把消息告诉你。父亲说你一直都是安静、沉稳的,也一直很努力,但有时候过于谨慎也不好,那会妨碍你错失良机……六月的天,栖在梧桐树上的蝉已经不安地叫了起来,屋子里谈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小,有那么一段时间,卓卡几乎忘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罹患重病的人,不过当父亲开始剧烈咳嗽,叫她把撂在床下的痰盂递过来时,卓卡的心再次缩紧了。

在家里住过一宿,卓卡大约了解到父亲的病况:长年累月在外面摆早点摊,在女儿念大学之后生活变得更加没有规律的父亲早就有了呼吸系统的毛病,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又查到了胃部有恶性肿瘤。目前肿瘤已经切除了,胃也失去了大半,但复查结果表明,癌细胞还在扩散,需要继续化疗并配合中医理疗才有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爸爸,我和大伯商量好了,周三就带你去亚洲肿瘤医院去做化疗。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我这里存了一些,差的大伯会先垫着。”卓卡对父亲说。

“花那些冤枉钱干什么?医生总会故意把病情说严重,害怕承担责任,爸爸现在不好好的吗?”没等卓卡开腔,父亲就叫她打开电视,不愿就此事往下谈了。

病是不能搁置的,眼见事情过了三天,父亲还不愿意入院救治,卓卡急得心窝都在烧刀子。该想的办法,该做的工作都做到位了,但不管卓卡和大伯如何劝说,卓海丰就是咬死了不肯住院。这个刚刚迈入花甲之年的男人执拗地拒绝化疗、放疗,以及一切有损肌体机能的治疗手段,他只想平静地度过最后的时光,他以为每天靠药物维持的生命没有任何意义。

“爸爸,我们要相信奇迹,尝试一次没有什么坏处,如果效果不好,大家都不会再强迫你了。”这天晚上,卓卡又做了一次努力。

“从做手术的那天起,每个人都这样劝我,”卓海丰淡淡一笑,说,“但没有人能逃避死亡,与其每天因化疗疼得无法睡觉、吃饭,甚至丧失思考的能力,还不如痛痛快快地走完最后这一段时光……卓卡,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尊重你的选择,这次你也尊重我一回,好吗?”

这不是尊重和选择的问题,而是和死神之间展开的一场拉锯战。卓卡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也没就此答应他,父亲倒是安安稳稳地睡着了,没有起夜,也没像昨夜那样疼得身体都蜷缩起来。睡在另一张小床上的卓卡一直都不敢合眼,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在凌晨四点的时候,父亲突然“哟”地叫了一声,用手一摸,背心上全是汗。卓卡用脸盆接来热水,拿毛巾擦拭着他的身体,父亲蜡黄的脸上逐渐恢复了血色,手却颤抖个不停。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卓卡抓过他的手,捂在自己怀里。

“明天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好好睡吧。”父亲从她怀里抽回手,合上了眼睛。

夏初,天明得早,第二天上午八点不到,卓卡就陪父亲来到他当年念书的地方。那是遥城的一所重点中学,六十年代末,一场火灾把它化为灰烬,如今伫立于两人眼前的乳白色外墙和宽大的篮球场,都是后来重修的。以前的老师和同学,早已被一群陌生的面孔所取代,门卫狐疑地听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解释了半天,才勉强放行。进了校园,父亲的心情出奇地好,时不时地告诉她哪里是报刊栏,哪里曾经是他们亲手植树的地方。

头一次来到父亲学习过的地方,卓卡也倍感亲切,然而当她陪着父亲来到南边一幢教学大楼下面的时候,卓海丰却仰起头,久久注视着开始喷射火焰的天空。遥城向来都是热的,几十年前如此,几十年后也同样,就在昨天夜里,他还听见了呐喊和呼救声,在幽冥的走廊上,那个苍白少年的哀求声让他撕心裂肺。

“爸爸,早点回去休息吧。”卓卡觉察到父亲脸色不对。

“我对你说过你出生以前的事没有?”父亲望着她,没有挪步的意思。

“你说你快四十岁的时候才有了我,然后就是工厂倒闭,再就业无望,只能到外面摆摊。”为了避免勾起父亲的伤心往事,卓卡巧妙地回避了母亲当年因家贫而离去的事情。如今对于母亲的印象,也仅仅是楼下一辆绿色的大卡车不停地按着喇叭,当年无知的她只顾坐在床上,玩着母亲临走前一天买给她的洋娃娃。

“更早以前呢,在我进工厂以前的事,爸爸给你说过吗?”父亲没有打住的意思。

“你和一批知青下乡了,他们中有许多都没再联系了,有一部分在国内,还有两个同学在美国安家了。”卓卡说。

“那不是我真要对你说的,”卓海丰摇摇头,说,“爸爸从来没有下过乡,也没放牛割草,在回到工厂以前,我在遥南农场待过。”

提到遥南农场,卓卡的脸陡然变色,稍有地理常识的人都知道,那里曾经是关押犯人的监狱,她无法把父亲和那些身戴锁链的犯人联系到一起,她想父亲大约只是担任狱警或守卫之类的工作吧。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她的脆弱神经再次崩裂,就在几十年前,在这块看似清爽、整洁的土地上,以他父亲为首的七名中学生冲进了一间正在自习的教室,用长矛和棍棒把正在学习的学生们撵出去,然后把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逼到墙角,让这个革命败类交代自己的叛徒行径,因为就在昨天晚上,他们这一派的几个学生被人出卖后遭到残忍袭击,两死一伤,其中一个至今还昏迷不醒。少年的脊背紧贴着墙壁,哀求他们,恳请他们不要把他拉到外面杀鸡儆猴。他眉弓紧锁,膝盖弯曲,个头小得就像一只白耗子。“放过你可以,只要你走得出去。”卓海丰指了指少年身边的玻璃窗,说刚才他们已经开过会,全票通过。“跳下去?你要我跳?!”他的眼里闪烁着惊恐和仇恨。“要这个,还是要这个!”有人晃了晃手中武器。“那我就完了!”少年继续哀求着。“少废话,你自己选择!”在卓海丰等人的威逼下,少年颤巍巍地爬上了窗沿,在最后一次恳求他们并遭到拒绝之后,纵身跳了下去,血用肥皂水冲刷了一天才干净……接下来,便是长期拘留,问题一再搁置,然后便是屡次提审,交代犯罪动机,写千篇一律的材料,直到法院下达通知书,监押到遥南农场接受劳动改造……“在那个动乱的年代,每个人似乎都是受害者,青春被耽误了,一腔热血的身体早已变成麻木的皮囊,虽然所有人都有理由控诉命运的不公,谴责‘文革’的发动者和指挥者,但谁又是参与施虐的帮凶,谁又能够在若干年之后主动站出来,给冤死的亡魂下跪?卓卡,这是我好多年也解不开的心结,不管当初是否真的是一颗红心,也不管当初是否有充分的理由,但面对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时,我怎么能如此草率?我怎么能平心静气地给自己开脱,告诉自己说,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每天都有类似的事发生,这只是人类历史中数不清的错误之一?”

“每个人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一段拼命想要掩藏、却最终无法掩藏的过去。”不知什么时候,卓卡想起了总教练苏翠萍对她说的这一席话,那次是因为肖璐和桑贾伊之间的事,而这次事情的焦点却聚集在罹患重病的父亲身上,这是否就是人们说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否幽默、大度,一贯保持乐观态度的父亲还有更隐秘的历史没有对她讲?卓卡不敢深究,更不愿意把“罪犯”这两个字和父亲联系起来,难道父亲是因为愧疚才拒绝化疗,以为这是自己应该得到的惩罚?

“卓卡,你不要想太多,前后我已经失去了将近二十年的自由,该受的罪,已经受得够多了。债,即使欠下再多,迟早也会还完的。爸爸今天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能在闲暇之余好好地考虑一下你自己的人生,不管命运把你推向何方,你都要记得,当你有权利决定他人的命运,特别是生命的时候,不管是谁在后面施压,你都要学会说‘不’,都要站在善意的那一边,都不要失去心中最后那一点阳光!”

听到父亲的话,卓卡只觉得鼻子酸溜溜的,父亲最后的这句话与其说是在告诫、提醒她,毋宁说是在自己人生最后旅途上的一次忏悔和总结。对于他这一代人的生活和经历,她了解得太少,肤浅也片面,没有太多发言权,但没有什么能抹去最后的那一抹光,惧怕黑暗的人类就是在千万年前,点燃第一堆柴薪的。“爸爸,从明天开始,我教你做瑜伽吧,可以让身体学会放松,可以让你精神好起来。”卓卡对父亲说。

“爸爸可不能做肩倒立,也不会把身体弯得像蛇一样。”卓海丰绷紧的脸上总算有了笑容。

“这方面,我是专家,我保准你能看到效果。”她想,如果眷恋躯体的生命终将会离开外壳的话,那么尊重一个人临终前的选择即是对生命最大限度上的关怀。

二、呼吸

卓卡支持卓海丰放弃化疗的决定在卓家引起了质疑和指责,就连一向关心卓卡的大伯也不相信地打来电话,说钱不够大家可以凑,怎么能这么早就放弃希望呢?卓卡在电话里告诉大伯,父亲只想安安静静地度过最后的时光,化疗所产生的连锁反应对父亲来说是地狱般的煎熬。大伯以为这样做太草率,怎么也要试一试,但卓海丰却已经从她手里抢过话筒,说:“海裕,你们不要再为难她了,这是我的决定,我知道你和妹妹都是为我好,但在这件事上,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

既然父女二人意见一致,亲戚们也不便多劝,卓卡和父亲一起拟定了新的作息时间表,把这个小家变成了瑜伽教室。每天清晨,卓卡都让父亲保持舒适的坐姿,让他放松,试着进入冥想的状态,让他放松胸腔、鼻子、嘴巴以及身体的所有器官。

生命最重要的三大要素就是饮食、睡眠和呼吸,而在这三大组成部分中,呼吸是生命之本,一个人可以忍受断食和失眠的折磨,却无法停止每一刻的呼吸,它既可以用来验证生命的存在,又是反映情绪的一面镜子。在教父亲放松的时候,卓卡发现他的呼吸短促有力,因为在这个年近花甲的男人眼里,还有很多东西割舍不下;不久,他的呼吸又变得滞缓、沉重起来,时间给他留下了太多创伤,恐惧、悔恨和愧疚让他心如乱麻。

“爸爸,先休息一会儿吧。”卓卡知道对于一个从未接受过瑜伽训练,对人生已有根深蒂固的认识的人来说,保持平静和放松的状态没那么容易,但卓海丰依然坚持了下来,这让她感觉父亲的顽强,也让她认识到多年的磨难会历练一个人的毅力。第二天,父亲的状态比第一次要好,此后越来越能看到他的进步,他食欲还算不错,声音也铿锵有力,但夜晚的时光却一天比一天更难熬,疼痛总是在人们放松警惕时突然来袭,父亲经常浑身被汗水浸透,无法入睡,于是她又教他简单的放松体式,让他跪在床头,两手向前平伸,胸部也贴靠在床上,缓解压力。

“呼吸控制法”“瑜伽休息术”和“婴儿式放松”似乎让父亲的病情有所缓解,第二个月去医院复查,拍片的时候,医生说肿瘤没再继续扩大了。初战告捷给父女二人增添了更多的信心,但好运不长,等到七月中旬的某一天,正在睡觉的父亲突然从梦中惊醒,额头上聚满汗珠地告诉她自己浑身疼痛难忍,骨头里边都像被针刺过一般。卓卡赶忙给他按摩,勉强熬过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两人再次来到医院时,医生的话让卓卡哑然失声。从表面上看,父亲的病是控制住了,但做过穿刺检查之后,却发现癌细胞已经扩散,也许已经蔓延到骨骼最深处,也许将来还会影响到脑神经,丧失语言能力,具体情况目前还没能得到确诊。

“请你做好心理准备,你爸爸还有不少罪要受。”临走前,医生对卓卡说。

拿到止疼用的杜冷丁,卓卡心里不是滋味。父亲却开导她说这样的折磨相对于化疗来说,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就在几年前,一位患上绝症的同事只化疗完第一个疗程,就闹着要自杀呢。话虽这么说,事实却在不断地把人拉入活生生的地狱,一个人可以忍受孤独、绝望和不幸,但无法承受每分每秒的煎熬,无法承受每一个细胞组织都在分裂、变异,反过头来啃噬原本健全的身体。这一夜比以往过得更加艰难,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卓海丰打了三次止疼针。

父亲还在坚持做瑜伽,但已经没有开始那样积极,效果也没有当初那样明显了。卓卡已经感觉到他的力不从心,父亲脸上麻木、勉强的表情让她想到了自己的第一堂瑜伽课。他之所以还在坚持,只不过是安慰她罢了。而人,一旦对某样东西产生了依赖性,坚韧的神经就会松懈,再难反弹回原点,卓海丰打针、吃药的次数越多,就越不愿意忍受持续的疼痛,从每天三针到每天八针的改变不过半个月,他的忍耐力已经接近极限。无数个晚上,卓卡都两眼通红,无法进入睡眠,倘若父亲叫两声,哼一哼,都会让她略微好受些,但这个要强的男人却不愿意在任何人,哪怕是自己女儿面前流露出一丝软弱。又过了几天,每次说该打针了,父亲都坚决反对,说这样做无疑是竭泽而渔,他还忍得住,但没过多久,他又改变了主意,把卓卡叫过来,大声嚷着要马上止疼……随着事情发展,他的情绪变得越来越坏,每逢疼痛让他头脑欲裂时,他都咒骂着入狱时所受的非人折磨,咒骂生活剥夺了他的自由和妻子之后,又把黑色的锁链圈在他脖子上,让他无法呼吸。再后来,止疼针的效果也开始削弱了,一天晚上,他突然两眼通红地望着卓卡,用一种可怕的声音说:“你知不知道,医生都在害我,他们在节约钱,他们把药掉包了!”

父亲不再是卓卡所认识的那个父亲了,他失去了往昔的幽默和坚强,疾病给他造成的困扰已经摧毁了他的性情,一旦他的身心都开始崩溃,诚实、正直和善良等美德就抛到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没完没了的埋怨、恐惧、惶惑和怀疑。有那么一天,卓卡发现从来没有指责过她的父亲竟然当着一个前来探望他同事的面,说家人没有给他采取最有效的治疗措施,他说得声泪俱下,仿佛患病期间受到天大的委屈。事后,父亲又恢复了正常,懊恼地向她道歉,承认自己刚才在撒谎,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些话,他想病毒一定侵蚀了他的大脑,把所有神经都烧短路了!

疾病让卓卡和父亲卷入一场无可逆转的失败战争,除了性情的改变和身体日趋虚弱之外,卓海丰的视力也大不如从前,总有一些黑斑会遮挡住他的视线。呕吐和咳嗽已经变成了家常便饭,以往洪亮的声音嘶哑得好似一口破钟,只有在疼痛略微缓解的时候,他才会把女儿叫到身边,说自己一直在拖累她。“其实爸爸这辈子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都知足了,可你还年轻,不要因为我影响到工作……赶快给瑜伽馆打电话吧!”有那么一刹那,父亲因疾病而变形的脸上又恢复柔和的色彩,他不清晰的、浑浊的目光也恢复了宁静,他说等到明天,自己会再试试她教的呼吸控制法。他说那真的很管用,心一旦静下来,什么痛苦都消除了。父亲拉着她的手,夕阳穿过窗棂的缝隙,把小屋里的两个人晒得暖融融的,空气中漂浮着许多细小的、星星点点的尘埃,这一幕让卓卡想到童话故事里才能看到的感人场景。父亲摸了摸她的脸颊,用温和的眼神打量着她,说:“爸爸没能给你留下什么,但不管这段时间我都做过哪些错事,都请你原谅,好不好?……每次看到你那样认真、执著地教我瑜伽,我就在心里说这才是我的女儿,我这辈子真的没有白活。”父亲疲惫地感慨了一番,让卓卡扶他上床躺下。

这是卓卡和父亲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如果卓卡知道这是父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一定要和他多聊两句,如果卓卡知道父亲在五分钟以后就会离开人世,她一定不允许他就这样闭上眼睛。但事情永远不会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路总有走到尽头的时候,人也终将呼出最后一口气,不过三个月就淘空了身子的卓海丰已经无力面对明天,在模模糊糊、时断时续的梦里,他又来到了那条阴暗的,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走廊,只不过这次迎接他的不再是那个苍白的少年,也不是开门、关门的声音,更不是止疼针所带来的美妙幻觉,而是一片耀眼的,可以吞噬一切,同时也可以接纳一切,比太阳耀眼千万倍,凡人无法承受的白光。从他皴裂的嘴唇里,呼出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生命游走了,他不会知道女儿正手忙脚乱地给他的哥哥打电话,也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正朝这边赶来,更不知道自己的离世会给女儿留下更多难题……卓海丰在三天以后的那个清晨下葬,当天晚上,对卓卡的指责声已经到达了顶峰。几乎所有亲戚都用那种哀怨的眼神看着她说:“你怎么不愿花钱给你爸爸治病,你怎么忍心看着他这么快就走了……如果当初化疗的话,还有五年,十年……唉,真可怜,唉,卓卡……”

我真的做错了?还是当人们无力承受悲伤时,便会寻求一个近在眼前的突破口?人们陆续离开,小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卓卡不禁问自己。回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她没有把握证明自己当初的抉择是正确的,也不敢否认自己所做出的种种努力没能在父亲临终前缓解过他的痛苦,但事实却一再告诉她,在这场和死神的争夺战中,她和父亲彻底站在了失败者的那一边。抬眼去望摆在屋内的遗像,那张宽阔的、明朗的脸上的笑容依然是她所熟悉和挚爱的,眼下发生的却是事实,让人感到不真实却不能否认的事实,如果她没能在父亲生命中最后的那段时光给他更多帮助的话,那么作为一个女儿,她的存在还有何意义,而她所坚持和热爱的瑜伽,除了能给人心理上的慰藉之外,还有什么价值?回想清晨下葬的时候,每个参与者都痛哭流涕,对陌生人都充满善意的她却没能流下眼泪,是她对父亲的感情还不够深,还是过多的自责和悔恨已经让她忘记了眼泪?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怀疑、厌恶自己,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失去了生活的动力,眼下,世界上最亲的那个人已经去了。

离开父亲的牌位,卓卡在椅子上坐了很久,直到夜幕来袭,直到她的背心被蚊虫叮咬得发红、肿胀,她还看着那张空空如也的大床,以为父亲是被大伯送到医院去治病了。意识到种种可能已经不复存在之后,她总算站了起来,来到床边,用热毛巾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这张父亲前几天还躺过的凉席。毛巾和凉席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让人想起哀婉的叹息,也让人想起那部为了改变现在而回到过去,却依然无法挽回结局的科幻电影。卓卡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冰凉的泪水滚过她的鼻尖,落在她虚弱发烫的嘴唇上。

三、漂泊者

处理完父亲的丧事,卓卡来到镜子面前,把本就不长的头发剪得更短了。随着剪刀一开一合,发丝一茬一茬地落到地上,一团团,一簇簇,冰凉凉的。回头再看那张不起眼的脸,变得明朗、清晰起来,表情却写满了惘然和落寞,浮肿的眼袋也还没消。她把剪刀搁到一旁,痴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形销骨立的她一时间改变了很多,那颗单纯、火热的心也起了褶子。卓卡来到卫生间,洗了个澡,让自己的每个汗毛孔都舒张开来。从里边出来,她开始整理日常用品,又去超市买来食品,打算来一次长途旅行。

买完火车票,她背起重重的行囊,来到了四川,按照网上联络好的,他们将会在成都拼车,然后前往拉萨、日喀则和纳木错。之所以选择这样长途跋涉,是因为没有什么能够填塞和弥补父亲离世之后的这段空当,每分每秒都那样漫长无边,也许只有在外漂泊的感觉才能让她走出那座没有尽头的迷宫。

当天下午,伙伴们陆续赶来,聚集在成都一家青年旅行社。两天之后,旅程才算真正开始。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兴奋,这让她想起了自己当年参加瑜伽培训时的情形,可眼下的她却没有情绪和人聊天,没能同这群操着南腔北调的人一道去武侯祠看戏,又婉拒了两个邀请她一起逛春熙路的女孩,而等大家深夜归来时,卓卡又发现队伍被重新排序了,先前还在争吵的一男一女已经手拉着手,宛如一双热恋中的情侣。看到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她才意识到这样的选择并非明智之举,人们要的是欢乐、生机和憧憬,他们完全有理由忽视一个外表普通、不擅言辞且郁郁寡欢的人。无论从哪方面看,她都不属于驴友中的一分子,坐在一旁的她更像是一个走到哪里算哪里的漂泊者。

晚间的时光依然是用来消遣的,每个人都没早点歇息的意思,他们似乎早已忘记今天下午还在谈论的高原反应、肺水肿,忘记氧气袋和红景天的储备不足,在这些人眼里,藏地之旅既没有神圣色彩也没鲜明的意义,有的只是神秘、逍遥和无须经过努力就能抵达的梦境。卓卡终于坐不住了,她走出了聚会的小房间,来到宽敞的院子里,这个保留着川西特色的小院铺着青石板,正中央有个小花坛,里边种植着铁树、步步金莲和咧开嘴巴的石榴,走廊一边的石柱上还摆了盆兰花。她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这里的气候远比湖北要温润、清爽得多,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许只有身处腹地的四川才造就了人们安逸、闲适且做什么事都慢半拍的性格吧。再往前,已经来到了青年旅社的门口,他们的领队鑫尘正坐在板凳上一边编织着什么,一边和旅店老板聊天。待到卓卡要走,鑫尘却放下手里的东西,冲她挥了挥手,说请她过来看看。

等到卓卡走近些,才发现鑫尘正在串珠子。他用细绳把几粒陶瓷的珠子串起来,打个结,编上一截花纹,再串另几粒。他那双粗大、结实的手看起来很灵巧,停下来思考时,额头上挤出皱纹,头顶上还有和年龄不相称的少年白。串完最后一粒,卓卡数了数,一共有六颗,每一颗珠子上都刻有藏文,待她问他时,他才告诉她珠子上是六字箴言。

“你信佛?”卓卡好奇地问了一句。这也是这几天来,她第一次主动找人说话。

鑫尘抿了抿嘴唇,没有回答,而是问她为什么没和伙伴们待在一起。

“过两天就要出发了。”卓卡淡淡地说。

“怕休息不好,还是不喜欢这样热闹?”鑫尘望着她笑了笑,接着说,“我已经注意你一段时间了,好像周围发生任何事,都不能调动起你的积极性。”

冷漠、不合群,天性孤僻,从未在卓卡身上用过的词语突然闪现在她的脑海里,就在三个月前,她还是那个全心投入瑜伽教学、关心每个学员的瑜伽老师。而现在呢,世间发生的事已经离她很远,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就像矗立亿万年的化石那般冰冷,她和它们之间被远远地隔离开来。

“你呢,怎么当上领队的?”卓卡想要转移话题。

“说起来话长。以前我也是在一家公司上班,后来为了缓解工作压力,就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开始也是跟着人家一起徒步,会搭帐篷走很远,到后来便收不住手脚了……积累了一定经验之后,有人怂恿我当领队,我也觉得自己能够胜任。”鑫尘是个很健谈的男人,除了告诉她驴友们之间的一些事之外,他还说自己在成都有家小店,卖各类瓷器、银饰、布偶等手工艺品。“你呢,是做什么的,方便透露?”鑫尘站起来,把手插进上衣口袋,再次把话头交给她。

“我在遥城的一家瑜伽馆上班。”卓卡如实对他说了。不知怎么回事,从直觉上看,她对他持有信任感。

“有益身心的工作,瑜伽老师都给人带来清新的感觉。”

“那我一定会让你感到失望,瑜伽没有那样的魔力,它的许多东西都被夸大了,不能改变很多,包括我自己在内。”她对他说。

鑫尘诧异地抬起头,看了她几秒,随后才说她不该这样轻视自己的工作,这本是个能让大众受益的职业。“如果当初有过憧憬,更不应该放弃啊!”但没等高高瘦瘦的鑫尘说完,卓卡就打断他,说:“你不了解,前一阵子发生了很多事,我想要尝试着改变,但结果变得非常糟糕。也许我不从中干涉,反而更好一些,我太草率,太不理智,甚至武断地去做那些事了。”

“别把所有事都揽到自己头上,至少你当初的愿望是好的,不要因为结果不尽人意就自怨自责,其实在我和驴友们旅行的时候,也发生过很多故事。在一两周,甚至更长的时间里,每个人的心态都在不断的变化,有的人会一直保持积极的心态,但消极的人却总是占大多数……这期间,会有人受伤,会发生各种争执甚至暴力流血事件,”鑫尘看了她一眼,接着说,“因为见到这些,我才察觉到自己身上的担子有多重,而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经历无数次失败,我会告诉自己不能逃避,因为总需要有人敢于站出来承担,总需要有人敢于应对摆在大家面前的所有难题……一些人会把住宿、饮食、路况的不如意发泄到领队身上,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我都会冷静地坐下来分析原因,找肇事者谈心。领队的职责就是要照顾、帮助每一个人,何况很多人对旅行的概念和兴趣仅仅停留在五星级宾馆、日光浴和民俗歌舞上面。”

如果说领队鑫尘的职责是让每个跟随他的人安全回家,那么她的职责则是让每个练习瑜伽的人都有所裨益,不管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的,她都有理由让大家感受到瑜伽的光芒。在父亲那件事上,瑜伽或许没能起到缓解痛苦的作用,但错的并非瑜伽本身,而是她本人还缺乏经验,无论是在专业技术层面,还是在人生阅历方面,她都需要进一步历练。卓卡没想到一个陌生人的话间接地让她领悟了这些道理,而自己当初不过是为了逃避自责和痛苦就参加驴友队,是否太偏执、狭隘了呢?她的表情有了变化,看了眼鑫尘,表示认可。随后,她来到僻静处,给“卓越瑜伽”挂去电话,告诉总教练苏翠萍,她很快就会回到队伍之中,这三个月的不幸让她看到,瑜伽是她的所爱,也是她生命的归宿,她没有理由这样自暴自弃。

但让人感到惊诧和费解的是,电话另一头苏翠萍的表现却没有那么热情,总教练沉默良久,才用那种冷漠的口吻对她说:“听说你父亲去世了,我也感到很遗憾,但你不在的这几个月里,瑜伽馆也发生了很多事。”

“工作开展得不顺利吗?”卓卡隐约觉察到事情不妙。

迟疑、停顿几秒,苏翠萍才用不信任的口吻对她说:“从前我是把你想得太简单了,既然你和肖璐关系一直那么好,怎么还要在我面前装糊涂?从前我真是低估她了……你也不是省油的灯,没想到你那么有心眼……算了,不要在我面前装无辜,看在丧事的份上,那些难听话我就不说了。”说到这里,苏翠萍“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从苏翠萍的口吻上看,卓卡已经想到事情的严重性,想到婚礼那天自己曾经答应过肖璐,会协助她和罗海珍开瑜伽馆,事情演变成今天,是有先兆的。但卓卡没有料到自己会卷入这场商场争夺战,而肖璐从开始包装自己的那天起,就已经拟定了周密的计划。她想给肖璐打电话问个明白,却又思忖还是当面谈更稳妥一些。想到这里,她便把要回遥城处理公务的事对鑫尘说了。鑫尘说他能够理解,没多问就把她缴纳的旅行资金退还给她。临行前,鑫尘给卓卡留下了电话号码,说将来想要旅行,一定记得联系他。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卓卡踏上远赴遥城的火车。火车行驶在铁轨上的轰隆声就像平地惊雷一般让人忐忑不安,进入一条长长的隧道之后,卓卡本就凌乱的心绪变得更加复杂了。

四、裂变

卓卡从成都赶往遥城的时候,苏翠萍还在对瑜伽馆的事一筹莫展,也许她不该把怨气撒在卓卡身上,但肖璐终究是个祸根,她早该想到重新踏入众人视野的肖璐没有那样的胸襟,最初的握手言和只不过是为了隐藏今天的真实目的。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到何总的办公室,用不卑不亢的声音对他说:“何总,我知道你近一段时间对我有意见,但我是怎样的一个人,你最清楚。”何总把手摆在胸前,“嗯”了一声,顿了几秒,又用那种狐疑的眼神看着她,说:“翠萍,我当然也不会随便听信谣言,但事情怎么传出去的?难道它自己长了翅膀,从窗口飞出去的?”苏翠萍蠕动嘴唇,欲言又止,一贯高傲的她不允许自己低头,也不习惯给自己开脱。她有些懊丧地用鞋底蹭了蹭地面,转身离开了老板的办公室,而“卓越瑜伽”的裂变,才刚刚开始。

从楼上下来,苏翠萍在长廊那边又看到了肖璐和几个新来的老师在一起聊天。从表情上看,脸上挂着自得笑容的肖璐俨然是她们心目中的女神。就在两个月前,当她准备惩罚某个上岗培训的老师时,却发现自己第一次失去了威信。即将正式成为瑜伽师的小宁没有按她的要求去小教室,也没向她解释原因,等她想要问明究竟时,肖璐却在半道拦下她,用商量的口吻对她说:“苏教练,正好有事要找你商量……呵呵,也怪我没及时跟你打招呼,小宁最近家事缠身,情绪不大好,你就不要跟她计较那些了吧。”

“这里还轮不到你发号施令!”苏翠萍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毕竟何总和孙永龙已经达成了合作的关系,至少在短期内,她还不能和肖璐闹僵。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人看到这并非巧合,新来的老师们越来越不听使唤了,上课时的积极性也不高,虽说指导和决定权依旧攥在她的掌心,但那些涉世不深的新来的面孔却更喜欢和被誉为“最美瑜伽师”的肖璐待在一起。至于说她的同事,那些资深的教练,近段时间也开始对她敬而远之,因为“卓越瑜伽”的现状不容乐观,她跟老板的关系又陷入了冷战状态。但最让她担心的是,近来里里外外都散布出这样一个谣言:所有对瑜伽馆不利的消息都是苏翠萍说出去的,因为她比任何人都嫉恨即将取代她的肖璐,于是以揭露瑜伽馆的黑幕为条件,和未来的东家达成协议。至于说其他理由,听上去更是骇人听闻,有人在暗地里诋毁苏翠萍说:“对于一个三十多岁还没结婚、以折磨他人为乐的女人来说,做出那种吃里爬外的事再正常不过了。”

回到自己办公室的苏翠萍开始整理思绪,从桑贾伊当门童的那张照片被曝光,传到网络上梳理起。知道这件事的除了她和何总之外,还有肖璐和卓卡。用排除法来推算,最大嫌疑人是肖璐,但这样做似乎对她没有好处,至少在目前,她还需要“卓越瑜伽”的舞台。把所有问题都归咎到卓卡那边呢,也不符合逻辑,她无法想象那个单纯的女孩有这么大的能耐,何况这三个月来,她一直都在陪伴身患绝症的父亲。苏翠萍用手指抵住前额,给自己泡了杯咖啡。热气升腾成许多难解的几何符号。她捧住杯子,焦虑地用匙搅拌着砂糖,却依然无法找到答案。而就在她愁眉不展、无计可施的同时,肖璐却早已拟定下一步的安排了。

当苏翠萍和何总之间因瑜伽馆的事而产生了龃龉和猜疑,而对“卓越瑜伽”种种不利的消息也传得沸沸扬扬,如病毒一般蔓延开来的时候,肖璐完全有理由暗自里发笑,借用那句老话:在外面混,迟早要还的!自她当初因和苏翠萍之间的私人恩怨而被排挤出局,以及此后她所付出的种种代价开始,她就没有打算后退,这里是她耻辱的根源,也是埋葬她的最后一抹亮光,是迫使她走到如今这条道路上的根源所在,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摘掉这颗毒瘤。不错,她是让孙永龙和何总达成了某种协议(那是送给她的订婚礼物),以“卓越瑜伽”为跳板在短期内成功晋级,但这些仅仅只是开始,“最美瑜伽师”还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无法让世人把所有焦点放在她身上,为了更长远的打算,她需要亲自坐上嵌满钻石和珍珠的王座,给自己加冕。婚礼的那天,只有几个亲信人参加的私人会晤如她预料中一样圆满结束,而在她切入“卓越瑜伽”心脏的同时,罗海珍也在暗地里筹备新的瑜伽馆,当然此时就让苏翠萍和何总知道,还为时过早,她需要在这里制造一次次小小的风波,直到时机成熟,直到苏翠萍和何总被全盘击溃、无力还击时她才会亮出自己的王牌。

肖璐下一步要做的,便是整理资料,收罗电话号码,纠合以往那些被“卓越瑜伽”淘汰的培训教练,在网上公布馆内的种种内幕。除了拿所谓外籍教练给自己贴金之外,“卓越瑜伽”在师资方面的培训也没能信守诺言。拿到资格证并成功上岗的人永远只是一小部分,大多数人至今还没工作,此外,总教练苏翠萍还在何总的唆使下,最大限度地压榨那些新上岗的老师,让他们缴纳各种费用,并以毫无道理可言的方式进行各种惩罚和操控。而给“卓越瑜伽”致命一击的,却是罗列在网上的一系列数字和名单,瑜伽馆从开馆到步入辉煌的这些年里,据不完全统计,有不下二十多名办卡的会员受过伤。这样的数字放在任何地方都有着不可辩驳的说服力,因为这跟瑜伽传导的理念是截然相反,无法抗争的。

“苏教练,真的有人练瑜伽练出毛病了吗?她说练出腰椎间盘突出的事是不是真的?”“馆里的老师是否真的像外界流传的那样,很多都没有实际教学的经验?”“何总最近一直躲着不露面,总要有人出头,只有你有权利和资格退掉会员卡!”……从公布数字的那天开始,苏翠萍每天都面临着种种追问、谴责和纠缠。这天上午,当又一批会员代表找到她的办公室来,堵在门口,软磨硬蹭地说要退卡的时候,她故作镇定地表示,会在几天之内,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人群散去之后,苏翠萍的心头泛起了寒意,事情不能继续拖延了,她再次来到何总的办公室,把近段时间的猜测对何总说了。今天上午,她还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家新馆即将在遥城开业的消息。

“我打过电话,听接电话的小姐说,新馆的老板姓罗。”苏翠萍对何总说。

“罗海珍要开馆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她招兵买马要肖璐一起过去的事情我也知道了。”何总把整版广告推到一边,说,“前一阵子,我们都疏忽大意了。”虽说何总没有当面认错,但语气已经软化下来。

“她们之间肯定早就达成了协议,肖璐结婚的时候,罗海珍他们一起在小包间里谈了很长时间。但我想不明白的是,肖璐这样整我们,对她自己有什么好处,她一定不会忘记她是在‘卓越瑜伽’起步的。”苏翠萍说。

“肖璐当然不是傻瓜,但你也不要忘记这一点,当初宣传的时候,我们一直对外宣称是从印度把她请回来的……”何总不安地用手指敲打着桌面,对苏翠萍说,“事到如今,我看先找她谈谈再做打算,孙永龙那边我也会去谈,他那几块广告牌我还用得上。”

从何总的办公室出来,苏翠萍去了肖璐的休息间,却没能在那里碰到她。她又去人力资源部去询问,才得知肖璐已经好几天没到馆里来了。苏翠萍调整了一下思绪,给肖璐拨去电话,开门见山地说:“我不想跟你吵架,如果有什么问题,我希望大家都开诚布公地摆在台面上说。”

“你这算是请求,还是算谈判?”肖璐微微一笑。

“没有问题是不可以商量的,‘卓越瑜伽’做到今天不容易,我希望大家都可以不带情绪地坐下来聊一聊。”苏翠萍把握着说话的分寸。

“瑜伽馆不容易,做人更不容易。苏教练,你知道没人造谣生事,所有事情都有理有据。”肖璐没有让步的意思。

“练瑜伽受伤是不可避免的,但你们把它夸大了,戏剧化了。任何运动都有可能受伤,哪怕只是最简单的广播体操。”苏翠萍发现自己竟然头一次让步了。

“但这并不代表你们就可以掌控一切,体罚老师,强迫他们在成为正式教练后缴纳各种费用,你也没理由利用淘汰制度来显示你的权威。”

“我们一直意见不合,但至少你该记得,何总在你身上出了不少力。”

“他确实很出力,但他关心的是利益,是为了让你我之间展开竞争,给对方施加压力。呵呵,他要把一碗水端平,你应该清楚这一点。”

“咱们不扯那么远,我只想知道,你还有什么打算,还想怎么玩?”苏翠萍的音调开始失控。这一次,她的心里很没底。

“你们想要什么,我已经了解很清楚。但我想要的东西,你们永远也猜不到……对不起,我还有点事。”目的已经达到了。肖璐心满意足地挂断手机,来到客厅,给从成都归来不久的卓卡打开了房间大门。

五、风的颜色

她比从前瘦了,头发也剪短了,好在精神还算不错,这是肖璐再次见到卓卡时的印象。这让她略感吃惊,卓卡没她想象的那样羸弱,她没在她面前诉说这三个月所受的煎熬,也没过多地渲染自己对父亲的爱,提到父亲,卓卡微微吁了口气,说:“爸爸受了不少苦,但走的时候还算安详。”寒暄片刻,卓卡开始环顾四周,肖璐家的装修和陈设让她有些不习惯,插在掐丝珐琅花瓶的孔雀翎,巨大的枝型水晶灯以及仿“美惠三女神”的古典油画,都让她产生了隔膜和距离感。不知怎么回事,她又想起了桑贾伊。

“来,看看我的瑜伽室吧。”肖璐说着拉卓卡起来,把她领到楼上的房间。那是孙永龙专门为她准备的瑜伽练习室,地上铺着彩色的拼花卵石,正中央是一条绣有波斯故事图案的瑜伽毯,三面都安有通透的落地玻璃,一个洁白的、长方形的仿汉代式样的石几上供着菩萨像,长明灯的香油味淡淡的,闻起来很是舒畅。“清晨和黄昏的时候,这里景色最美。”肖璐把卓卡引到玻璃窗前,让她眺望外面景致。夏季绿柳如盖,运沙的尖头船在水面上拉出浅浅的波纹,而在教室的另一边,还有一个种了不少攀缘植物的空中花园。“我看过永龙其他地方的房产,包括郊外的别墅,但还是喜欢这里。”肖璐兴致勃勃地说。

“我也喜欢这里。其实今天过来,我想知道你和苏教练之间是不是有些误会?”卓卡考虑再三,还是把疑问说出来了。

“谈不上误会,只是跟他们公平竞争,你知道‘卓越瑜伽’有许多内幕。”肖璐放轻语气、字斟句酌地对她说。

“我一回来就给苏教练打电话,但她一直不肯见我,也不让我去瑜伽馆上班。这段时间,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卓卡追问着。

“从一开始,苏翠萍就不喜欢我。表面上看,‘卓越瑜伽’是给我出了不少力,但苏翠萍和何总有他们的目的,他们想要的是永龙的广告牌和媒体那边的关系。卓卡,你不妨仔细想一想,如果我能在那里站稳脚跟,又何苦跟罗海珍一起花那么多力气,另起炉灶?再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家对我好,我心里自然清楚,可是人家把我往死胡同里逼,也要记得还击,你说是吗?”

“我就是担心事情闹僵了,听馆里的几个姊妹说,对瑜伽馆不利的消息是你们散布出去的。”此时的卓卡还不敢完全相信肖璐。

“唉,我从来没想到人会那么复杂,‘卓越瑜伽’成立了那么久,树敌不会少,但到头来把所有事情都推到我头上,叫我怎么想,真的叫人有些寒心。”肖璐蹙起眉毛,摇了摇头,转移了话题。她问卓卡说,“还记得你临走时答应过我的事?”

“我答应会过来协助你,改天能不能带我先去看看新馆?”卓卡说。

“明天上午,我叫人派车过来接你。”肖璐说着挽起卓卡的胳膊,把她带到楼下喝茶去了。

肖璐和罗海珍筹建的新馆,是以一家濒临倒闭的娱乐城为基础改建的,因而装修起来也相对容易。第二天抵达目的地,卓卡老远就看到“梵镜瑜伽”几个大字。“梵镜瑜伽”和“卓越瑜伽”仅有一江之隔,一座笔直的钢架大桥横贯两岸,把两家馆串联起来,不过从外观和内部陈设上看,两家馆却大相径庭。凡是对瑜伽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卓越瑜伽”的风格是偏异域风情的,无论是建筑框架还是内部陈设,都打上印度标签,悬挂在教室玻璃窗前的纱幔,游廊上种种精巧的摆设以及大片大片金黄的颜色,让每个身处此地的人都充满着新奇之感;而以老洋楼改建而成的“梵镜瑜伽”却没在细节上花过多的笔墨,但馆内保留了一些民国时代的老照片,一些用来装饰用的留声机、放映仪,置身此地,除了恍然隔世之外,也不由得想到了历史的沉淀。即便如此,“梵镜瑜伽”的整张照片却不是泛黄的色彩,因为人们更关心的是舒适和归宿感,肖璐选择了象牙白的墙壁颜色和通透开放的格局,而顶层的“私教”教室外还保留了一些有年头的花木盆景,远远观望,“梵镜瑜伽”在重现往昔情怀的同时,也把它和普通瑜伽馆区别开来,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大胆的创举。

“欢迎光临!”“请慢走!”从卓卡迈进大门的那一刻开始,就不时听见馆内工作人员有礼貌的问候声,对于前来咨询的顾客,除了耐心接待、介绍之外,工作人员也不会忘记给他们准备饮料和矿泉水,领他们参观每个教室。卓卡在肖璐的陪同下逛了大半天,真切地感觉到朋友所言不虚,肖璐和罗海珍的确想要把“梵镜瑜伽”打造成国内最好的瑜伽馆之一,不管从装修还是从宣传上看,它都不惜血本。

“没想到孙永龙愿意花这么多钱投资。”卓卡忍不住说。

“呵呵,罗海珍的老公也帮了不少忙,他也是股东之一。”肖璐告诉卓卡,罗海珍的丈夫蔡进奎是做药材和保健品生意的,他还在东北开辟了好几个人参养殖和生产基地,给全国最优秀的销售商供货。“不过你放心,男人不会干预咱们的事,具体事情,还是我和罗海珍来拍板。”肖璐补充说。

从瑜伽馆出来,肖璐叫司机送她和卓卡去一家素餐厅吃饭。等到两人走进包间,人也差不多也到齐了。罗海珍一见到卓卡,就大大方方地把她拉到身边,说她瘦得怪可怜的,而朝向南则冲她点了点头。除了罗海珍和朝向南之外,卓卡还见到了“卓越瑜伽”的几个同事,没想到他们也逆转矛头,加入了“梵镜瑜伽”的阵营。

“欢迎回来!”罗海珍举起手中的饮料杯,和卓卡碰了碰,说这段时间大家都惦记着她。“如果不是因为筹建新馆的事,我们一定会去你家探望。”罗海珍说。

“谢谢关心,我已经调整好了。”卓卡笑了笑。

罗海珍点点头,朝肖璐那边看了一眼,又把脸转向卓卡说:“不管从哪方面看,大家今天聚在一起都是难得的缘分,卓卡,如果你还看得起‘梵镜瑜伽’,今后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好了。”

罗海珍的话在卓卡听来,无疑是打动人心的,而肖璐亲自带她观摩瑜伽馆,也再次证明了她的诚意。想到自己几天前还是一片无可依靠的浮萍,如今却找到了可以依附的栖息之所,她很容易就看清谁才是真正关心自己的人。把事情放在“卓越瑜伽”和苏翠萍那边呢,瑜伽馆和总教练的态度却是冷漠,乃至于责怪的,这不由得不让人比较两家馆的待遇不同,人与人之间的不同。吃完素食之后,肖璐叫司机把卓卡送回了出租屋。道别前,肖璐再次拉住卓卡,用那种忧伤的眼神望着她说:“我们有着相似的经历,但命运似乎对你更加不公。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让你受那些苦,有我在的一天,就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你。”

肖璐说完这番话,摸了摸卓卡的脸颊。当她挪开手掌,背转过身子的那一刻,卓卡却依然能感觉到从她掌心穿过的微风。风有不同的颜色,让春季更绿,让冬季更白,而世间万物不也是随着季节的改变,荏苒变迁吗?也许正如肖璐所说,“卓越瑜伽”的路已经走到尽头,病入膏肓,再难迈开它老朽、迟暮的步伐,而遥城的瑜伽界则需要注入新鲜的空气。倏忽间,苏翠萍那张绷紧的脸在她面前变淡了,虽然她是她一手提携起来的,但她却没能给她解释的机会,甚至都没考虑到当时的她正面临着人世间最悲痛的一幕。

肖璐的车越走越远,卓卡却感到彼此的距离再次拉近了,比当初参加培训时还要近,那是亲人们之间才有的感觉。而肖璐呢,也确实怜悯、同情着卓卡,很多时候,她都羡慕她对很多事情的一无所知。不过现在,肖璐却没再感慨朋友的不幸,在每个人的一生之中,痛苦和欢乐这两极永远是最短暂的。她叫司机把音乐声调小,歪靠在椅背上。遥城的酷暑在夜色中消散了,她的鼻腔却是热的,让她脸颊发胀,透不过气了。她无法让自己保持平静,也无法停止翻滚如潮的思绪。她兴奋异常又满怀期待地告诉自己,如今万事俱备,众心归一,“卓越瑜伽”已经濒临瓦解,离它让位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六、让位

每每争取到一个人,“卓越瑜伽”就少了一份力,肖璐在脑海里算了一笔账,自筹建“梵镜瑜伽”那天开始,苏翠萍那边至少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师资力量,他们开出的条件远比那边丰厚,并承诺不会随意替换老师,这本身就具有巨大的诱惑力。说服卓卡加入之后,她又跟罗海珍商议着,如何才能把大批的会员拉拢过来。广告已经打了,各类促销也铺天盖地,但大多数人依然举棋不定,保持着观望状态,毕竟“卓越瑜伽”是通过多年积累才取得今天的成绩,它随时都有可能展开反攻。

“绝大多数人都在意性价比,何总他们每年都在增加年卡的费用,但服务还是老一套。”罗海珍抿了抿嘴唇,对肖璐说,“很多人本以为一年四五千的会员卡不算贵,那是因为遥城还没有与此相比拟的瑜伽馆。但咱们的硬件设施不比它们差,如果把年卡费用降低三分之一,情况或许就不同了。”

“我也想过这些,但那样利润岂不是薄得可怜?除去日常管理开销成本,能持平就不错了。”肖璐犹豫不决。

“目前咱们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聚集人气,把‘梵镜’的牌子打出去,其他的事可以一步步解决,欲速则不达。再说失去的我们可以通过其他方面弥补,培训大批的教练,开设一对一的私人辅导,这些都可以利用的。”罗海珍慢条斯理地对肖璐说,起步阶段要懂得取舍。

“还是罗姐的眼光更长远。”肖璐点点头,说,“我看还可以在‘会员受伤’这件事上做文章,如果我们对外宣布‘梵镜瑜伽’会对所有会员负责,不管是年卡、季卡还是月卡,都会量身订做身体调查表,建议他们参加相应的课程,另外会针对学员们的生理和心理情况进行跟踪辅导,你看是否更有诱惑力?”说到这里,肖璐又把目光投向窗外,说,“目前最棘手的还有一个人,我看苏翠萍和何总没那么容易散,近来他们又拧在一起了。”

送走罗海珍,肖璐回到家,继续思忖如何剔除苏翠萍这根掌中刺。在等待孙永龙回来的同时,她去浴室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薄如蝉翼的透明睡衣,把头发吹得蓬松松的,来到卧室,调暗台灯,静候他的归来。直接挑唆苏翠萍和何总之间的关系,看来已经不起作用了,必须借助外援,而能不能成,就看她今天表现了。肖璐抻开胳膊,屋内的舒适环境让她想到高温教室的那一幕,想到她被当众遏止的“舞蹈式”,也让她想到小礼堂所蒙受的羞辱……她尽量告诉自己今天这样做不仅仅是出于私人恩怨,而理智也提醒她要沉住气,不要弄巧成拙……屋外钥匙旋动门锁的声音让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慢慢地把背朝向卧室大门,把脸枕放在一只手的手背上。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孙永龙已经接近卧室,但她还是保持着不动的姿势。床向下沉了沉,她能觉察到他身体的分量,而她的肩膀也被他的手捏住了。丈夫想要把她扳过来,湿润的嘴唇贴住了她的脖子,向下探索着,滑行着。她在心底里有些好笑。没等他进一步深入,她就把他推开,娇嗔地说今天困得很,她已经为瑜伽馆的事操了一整天的心。

“明天才给你呢。”她笑着挡住他的手。

“馆也开了,你的知名度也打出来了,你还想要什么?”孙永龙有些烦躁地缩回手,坐了起来。

“我也想闲下来好好伺候你,可人家不让,你说怎么办?”肖璐故作哀怨地说,“先前我和罗海珍碰过面,她说苏翠萍到处宣扬我过河拆桥,还说我们故意扰乱市场,恶性竞争。”

“主力军都散了,我就不信那些虾兵蟹将还能卷得起风浪。”孙永龙重新搂住她的肩膀。

“如果他们只是拿我开涮,也就认了,但我没想到他们还把矛头直接指向你,这不是摆明了打咱们嘴巴吗?”

“狗急跳墙,人急丧良心。咱们不想太多,早点睡觉。”孙永龙没有深究的意思。

“永龙,你也是太粗心,太大意了。人言可畏你一定不会不知道,苏翠萍他们说你靠女色收买媒体那边关系,一边送一边握把柄,他们还说你在做娱乐和广告以前,一直在当拉皮条的……说句真话你可别生气,苏翠萍到处扬言,广州那边至少有一半的娼妓名片都握在你手里,你是为了洗白才把重心转移到遥城,扶持我开瑜伽馆的。”

“这都是罗海珍告诉你的?”孙永龙不动声色地问肖璐。

“不信你可以问她。”肖璐知道孙永龙不可能和罗海珍当面对质。

“呵呵,真是明枪可挡,暗箭难防。”孙永龙虽不完全相信肖璐的话,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杜绝后患是必须采取的措施。而肖璐也不失时机地把手搭在他胸脯上,媚眼一挑地说:“反正我是咽不下这口气的,真要怎么做,还是你们男人拿主意。”孙永龙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说:“你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咱们先把自己弄舒服了再说,你说的这件事,我自有分寸。”

眼看孙永龙松了口,肖璐那一颗不安地心才放了下来。孙永龙是怎样一个人她最清楚,而她也懂得如何讨取他的欢心。对于女人那套本领,孙永龙是司空见惯了的。想要把他拴牢,就要熟练运用“收”和“放”。“放”自然是对他在外面做的某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孙永龙不玩真的,她都不会干预和过问。“收”则是要他感受到她和其他女人们的不同,懂得给他甜头,懂得殷勤伺候,懂得在风筝飞远的时候,拉一拉,提醒一回。有了这两种本事,肖璐便以为万事都在掌控之间,而自她和孙永龙有过这次交谈之后,遥城晚报便刊登了一则关于“‘卓越瑜伽’欺骗了广大消费者”的新闻。

在那则标了黑体大字的新闻上,列举了“卓越瑜伽”的十大罪状:以高价培训牟取暴利,瑜伽资格证没有实质作用,体罚老师在“卓越瑜伽”已经司空见惯,部分办卡会员意外受伤……如果说先前对“卓越瑜伽”种种不利的传闻还仅仅停留在猜测和怀疑上,那么如今报纸上刊登的消息则给大多数人呈现出一个不争的事实,那便是“卓越瑜伽”没有宣传中的那样高尚和美好,在中国最早成立的一部分瑜伽馆虽然在推广瑜伽方面功不可没,但误导了整个消费群体,过大于功,是时候让贤了。

面对媒体和肖璐这边的轮番轰炸,何总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直到现在为止,他还不能完全信任苏翠萍,先前外界传言“何松是阿斗,苏翠萍才是真老板”的消息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但为了避免内讧,他也只能让她帮他分担所有重担。而苏翠萍这边呢,日子也不比老板好过,近几个月来,除了老师相继离开,投奔到“梵镜瑜伽”之外,每天到这里来上课的人也是越来越少,自那篇花了大量篇幅攻击他们的文章刊登以后,瑜伽馆的人气已经低落到谷底,就连晚上八点的黄金时间,也没多少人到这里来上课了。望着空空如也的教室,苏翠萍的心都凉了,就在几个月前,许多排不上号的会员还提前打电话过来,请她预留位置呢。而现在呢,故人已乘黄鹤去,但她还不愿就此告别让她起步的瑜伽馆,这里留下她太多太多的故事,她去了何总办公室,希望那个沉稳的矮壮男人能给她打一针强心剂,让她重燃斗志,重塑“卓越瑜伽”的辉煌。然而等待她的却是失望,何总用指头敲打着桌面,头也不抬地对她说:“你来了?也是来找我辞职的吧。”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我们一定有办法渡过难关的。”苏翠萍咬着牙,脸颊发红地说。

“你以为我想放手?但人都走完了却是事实。”何总从鼻腔里哼出了一声。

“那媒体那边呢?总会有办法吧,给钱,让他们重新声明一次,请专家写文章!”她直愣愣地挺着脖子,望着自己的老板说。

“覆水难收,再说这边的媒体是孙永龙家开的。我早该想到天下没有白吃的乳酪。”顿了顿,何总又说,“不过该赚的钱已经赚到手了,我错就错在当初没有见好就收,也低估了对手的实力……翠萍,你跟了我这些年,是时候另寻出路了。”

“我不相信你真的这样想,你一直都说这是你的事业,而我当初最艰难的时候,也是你一手把我扶持起来的。”苏翠萍咬着嘴唇,整张脸都因痛苦而变了形。

“唉!当年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现在说这些,还能解决什么问题?”何总有些愧疚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低声对她说,“老实跟你说吧,我已经找肖璐和罗海珍谈过,她们愿意接纳我们这边那些已经办卡的会员,这不能弥补太多,但至少可以让我们减少一些损失。”

“你把馆就这样卖了,而她们也愿意松口?”苏翠萍的太阳穴被电流击中了,毛发都差点立了起来。

“我真的对不住你,但她们开出的唯一条件,就是针对你的。”何总看了她一眼,接着说,“肖璐想要叫你早点把瑜伽馆的客户名单交出来,我跟她谈了半天,没有商量的余地。”

何总说到这里,苏翠萍才算真正明白,他和肖璐他们之间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在唯利是图的商人眼里,她最终成为了这场博弈的牺牲品,为了尽可能地弥补损失的那一部分,何总最终把她抛了出来,让她自愿交出所有权力,主动退位。离开何总的办公室,苏翠萍的眼泪流了出来,当溽热的风刮过她高高隆起的两腮时,她只觉得这些年她所争取的、努力的一切不过梦幻泡影,而她殚精竭虑、处处为“卓越瑜伽”着想的种种“忠心”到头来也反噬了她一口,在何总眼里,她不过是一个女强人,一个不知疲倦的工作狂。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苏翠萍清理了所有客户资料、光盘,然后面无表情地回到何总那边,把所有东西都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当那一长串钥匙也扔到桌面上时,何总的脸微微皱了皱,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谢谢理解。”他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也谢谢你的多年栽培。”苏翠萍冷冷地答道。做完这件事,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除了日常用品之外,她没拿任何和瑜伽馆有关的东西。

第二天上午,在旅馆睡过一宿的苏翠萍已经来到了机场,经过这漫长的一夜,她已经没有太多怨恨和遗憾了。她看了看时间,开始办理登机手续,而她的步伐却一再提醒她,走过安检线,想要再次回来,至少是几年之后的事情。或许,她该打电话给肖璐,恳请她不计前嫌,给她重新安排一个职位,因为就算不在“卓越瑜伽”干了,“苏翠萍”这三个字在遥城还有一定影响和说服力。“呸,我还没下贱到那一步!”她暗自里咒骂了一声,删除了刚要拨打的手机号码。十分钟以后,高个子女人已经通过了安检,每走一步,她那圆润、结实的下巴都会向上抬高两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