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我忽然很怀念杨晓玲,后悔当初没听她的话,以致现在在贾作章的案子中无法脱身。有几次我想给北京的她打电话,拿起电话又放下了。我需要有人分担,但这话不能告诉张择香,那样只能添乱,一根稻草也能压垮她脆弱的神经。现在我要防着张平,更要防着贾作章。

周一早上去办公室,没有车,在小区门口等了半天出租。好不容易来了一辆,听说去前海,太近,拒载,妈的。只好挤公交去,304路上人很多,挤得我快喘不过气来,想想有三四年没坐过公交了。来到办公室,听到房峰的屋子里人声很大,好像是张平。我于是放下包,端起杯子进去:“蹭点茶叶,张总也在这里?”张平看了一眼我,得意洋洋地说:“最好枪毙狗日的,毙不了就判他个十几年、二十几年。让他把骗我的所有财产吐出来,永庆玻璃、天世海贸易,还有时学举他们的钱!这家伙太坏了,哼!”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特意看了我一眼。尽管房峰处处替我说话,说我们律师只是代理人,以被代理人的名义活动,但张平总觉得我和贾作章不明不白,联合骗他。

回到办公室,我感觉事态严重,贾作章不甘心,想做最后的挣扎。但已经晚了,市里成立了专案组,开始调查贾作章及其相关人员、公司涉嫌犯罪的行为,在全市银行系统和房产交易中心查他的房产与存款。

怎么办呢?正在发呆,听见有人在楼道里喊:“我有个上亿元的大案,点名让你们的李正律师办!其他律师我都看不上。”

谁的口气如此之大!

我起身一看,原来是牛一兵!他什么时候来了?他经常跟我开这种玩笑。

“我说老三,怎么会是你?一个电话没有?我去接你啊!”

“哈哈,不用,准备走了,加拿大移民了。来看看你!”

这让我多少有些意外,牛一兵老婆孩子早在国外,可我从没想到他要走!

晚上和牛一兵喝了不少酒,当晚他就住在我家里,我们两人说了一宿的话。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最近发生的事太多,让我焦头烂额,难得牛一兵出现,好好聊聊,可他马上要走了。以前虽然不在一起,也很少见面,总觉得他离你不远,只要想见,坐一宿的火车就能一起喝酒,以后这种可能性没有了。

“为什么要走呢?就因为当了十多年的所长,不顺心?”

“哈哈,那倒不是。只觉得应该走了。”他欲言又止。

莫非他也和贾作章一样?他参股两个煤矿,派出所长又是实权人物,谁知道有什么事?想到这里,我说:“怕东窗事发?”

“没有没有,你我都是行内人,我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只是,唉!我们的那两个煤矿被征收了,只补偿了五百万。全省统一的政策,十万吨以下五百万,全部收归国有,如果不答应,以安全整顿为由,没收。”

“行啦,这些年你们也赚了不少!”

“不是这个意思,这几年钱的确挣了些,但是你知道吗?我觉得与财产相比,法律上的权利才是至高无上的。通过这件事,我明白一个道理:他们可依法律的名义征收,你如果不答应呢?那就是违反、抗法!在我们的意识里,只要法律制定并颁布,那就得无条件遵守。可你想过没有,那是谁的法律?它保护谁?又代表了谁的利益?最近,我对我们上学时所学的一些知识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权利在民,平等制定法律并拥有投票的权利比财富更重要!否则,你什么也不是,更别提安全感。”

听了牛一兵的话,我默然无语。

牛一兵劝我随他去加拿大,我觉得倒也是个办法,把两套房子卖了,再把即墨贾作章付款的别墅出手,估计钱也够了。我真有些动心,最近事很多,专案组开始调查贾作章,难说与我没有关系。虽然从法律上很难追究我这个律师的责任,但牛一兵说了,一定要打击你,找个罪名太容易了。多事之秋,走说不定是件好事,李子还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张择香,她说她不走,英语她就会ABC,人生地不熟,这几年她跟着我到处跑,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然而一件事情改变了我的主意。调查贾作章的专案组在工作了一个星期后,突然神秘地撤销!理由是:民事纠纷,非刑事案件,公安不应介入。我知道贾作章在后面使力气了,他说过,权力是头顽固的熊,金钱可以牵着它的鼻子走。

在房峰的办公室,张平气得直跳脚,房峰在那解释:“这个有争议,追究有追究的道理,不追究有不追究的理由。”这是屁话,等于什么没说。

我想既然公安不立案,不追究刑事责任,张平只能通过民事诉讼要回自己的公司及财产,那将是个非常漫长的过程。

送牛一兵去机场,他坐国际航班飞加拿大,看着他过了安检,我感觉无限伤感,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而见面的地点又将是哪里?

生活恢复原来的样子,我对接案当律师逐渐失去热情,杨晓玲走了,我连班也懒得去上。反正我是个自由工作者,没人管我。张择香说我太累了,那就休整一阵子。我知道最近发生的事太多,我要好好思考一下,关于工作,关于律师职业,还有我个人的事。

我每周都去教堂,那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没有猜忌,没有压力,没有不信任,人们都是平等的。也只有在那里,我才找到一种归属感。我喜欢跟着大家唱赞歌,听牧师讲道。张美丽让我接受洗礼,成为一个真正的基督徒,但我放弃了。我并不相信上帝的存在,我的体会是,只要我们按神的意志去做,坚持每日反省和祈祷,规范我们的行为,人生的道路自然不会犯错误,最后会达成终极的目标。那时候,我们会说上帝拯救了我们,其实,是我们自己拯救了自己。而法律恰恰相反,它针对的是人的行为,是事后的处罚与补救。

我心里默默地念着:

不从恶人的计谋

不站坏人的道路

不坐亵慢人的座位

唯喜爱主的律法

昼思夜想

——《圣经》诗篇

但愿每一个法律人的心里除了世俗的法律,更有神的律法。

张平等几名受害人每日到公安局的门口去,说要见局长。“为什么不立案?”他手里拿着从网上打印的《刑法》条文,“贾作章的行为是典型的犯罪!”但是保安连公安的大门都不让他进,更别说见局长。

无奈的张平只好去上访。著名企业家、永庆玻璃和天世海贸易的老总张平在深秋的寒夜,走在首都的大街上。他头发散乱,胡子拉碴,和那些被强拆上访的百姓没有什么区别。他走过三条街道,边走边询问“国家信访办在哪里”,可是当他走过第四条街时,两名便衣警察出现在他面前,说可以带他到国家信访办。后来他们就联系到了青城公安局,张平又被遣返回来了。

张平上访回来的成果是,从此他可以进公安局的门了,在局长接待日,他还能和局长聊上一两个小时。有一次,他得意地给房峰说:“哈哈,吴局长见我很客气,他都求我了,说张总您就别上访了,您上访一次就扣我们一分啊!”然而局长可以求他,就是不给他立案。

张平解除了与我们的法律顾问合同,他一有机会就往北京跑:“不给我立案,我就上访,扣你的分。”

另一方面,贾作章也急得团团转,虽然公司的名称、房子、地产都变更到他名下,但他没有实际控制。天世海贸易转移到了他的另一公司后,找不到真正接手的下家。他没法把张平赶走,他曾找了些社会人员,并拿着公司法人营业执照、房产证、土地证到公司,张平全家人守在那里,说谁要霸占公司,除非他们先死在那里。他手里持着一根钢管,义正辞严。正义在他一方,那是他力量的源泉。港口公安处及时出面制止了可能发生的争斗,说这是民事纠纷,他们应该去法院解决。

张平把仓库租赁给两个小公司,因为没有公司的正规手续,只能收很低的租金,勉强度日。

贾作章问我怎么办。我说只能打官司,现在你是公司所有人,房产与土地都是在你公司的名下,张平占着不交,那是侵权。贾作章心虚,不想去法院,又觉得诉讼时间长,但没更好的办法。

然而,贾作章不起诉,却不得不应诉。一天,他突然收到一张寄到公司的传票。张平起诉了李少海和他的信诺金融担保公司,请求撤销双方间的股权转让并返还给他。

贾作章拿着诉状来找我,想请我代理。他说:“你们和张平之间已经解除了法律顾问合同,可以给我代理——而且你也应该代理,不能只得好处不干活!”

贾作章这是逼宫,或许从形式上而言,我代理李少海及信诺金融担保公司都没有障碍,但那太没有职业道德了,到了法庭上,张平指不定闹出多大的动静,重要的是,我不想参与到他们任何一方去。

我摇摇头:“这案子我肯定不能代理,如果我出庭,那么张平他们一定会借机大做文章,反而不好。”

“那你觉得案件呢?我意思是说他们能胜诉吗?”

“我觉得他们的诉讼请求有问题,打撤销应该有难度,不一定符合《合同法》有关撤销之债的规定。”

“那就好,我们找一个律师代理出庭,你在幕后指挥,只能赢,不能输。我们前面做了那么大的工作,我正愁不知道怎么办,张平自己先起诉了,那就和他打到底。”

“合同原是我们起草,我们当然占据主动,但谁也不敢保证。”

“这我明白,背后还要做工作,这你就不用管了。上次公安都成立专案组了,呵呵,最后还不是撤销案件?我算看清了,律师啊,法官啊,最后还是看谁的关系硬,谁的钱多!”

贾作章的话让我愤怒,他的话是对我们的司法体制和全体法律人的嘲笑,我真希望这家伙败诉,在法庭上一败涂地,得到应有的惩罚!可我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全是事实,这究竟是谁的悲哀呢?

贾作章接着说:“也好,只要法院判决我们胜,张平也就无话可说,他得乖乖把公司与仓库交出来。”

贾作章联系了英才律师事务所的石小军律师,以前没有见过,石律师很年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看上去很精干。贾作章说公安上的一位朋友推荐的,业务很强。我心想强不强要实践检验。贾作章和石小军所在的英才所签订了一揽子的委托合同,代理所有与其有关的案件,包括名义上李少海还有其他几家公司涉诉的案件。

“诉讼上的事情都得听李律师的。”签完合同后,贾作章对石小军说,“他是我的私人法律顾问,本来要出庭的,但有些不方便,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贾作章把所有的材料复印了一套给石小军,让他熟悉案情,不明白的地方问我。

就在那时候,我学会了钓鱼,竟到了痴迷的程度。除了去教堂,每日上班后,我就扛根吊竿去海边,成天和一帮老头在一起,吹海风,晒太阳,看潮起潮落。

石小军是个优秀的律师,年轻,对工作充满了热情。他经过研究,向法院起诉了那两家租赁天世海贸易仓库的公司,他认为从形式上看,张平无权出租,所签订的合同无效。因两家公司主体不同,等于两个案件,他说要分别起诉。贾作章很热情,说只要能诉就诉,最好彻底打垮张平。我不置可否,那是些无关大事的小屁案,起诉就起诉。他也发现了转让存在的问题,贾作章仅以三千元的价将天世海的股权转到信诺担保公司,没有评估,没有审计,三千的价是怎么得出的?名义上公司可以负转让,但天世海有土地厂房,净资产数千万。当时贾作章急于变更工商登记,控制公司,让自己的会计事务所做假验资,连我也不知道。以三千元的价格转让,这成了他们后来无法跨越的一个坎。经研究,石小军决定以信诺公司的名义对天世海贸易增资,目的只有一个:稀释股份。这倒是个办法,信诺公司现在是天世海贸易的唯一股东,在法律上没有任何障碍。贾作章接受了石小军的建议,向工商局提出申请。因股权转让的纠纷,张平曾数次到工商局申辩,说工商有作弊嫌疑,他要向检察院检举揭发。工商履行形式审查,贾作章控制的天世海贸易手续齐全,他们就无理由不变更登记。这一次,贾作章提出向天世海贸易增资,工商很慎重,决定组织双方听证。与此同时,张平又向青城仲裁委员会提出了返还股权的仲裁申请,因为当初李少海代贾作章签订的股权转让合同选择的争议解决方式为仲裁。

围绕股权争夺,双方进行诉讼、工商听证、商业仲裁的斗争,几种法律方式交织一起,石小军提出的两个诉讼,张平一方又提出反诉。一个案件,派生出五六个案件,这是我经历过最为惊心动魄的法律斗争!我既是局内人,又是局外人,鹿死谁手,只能拭目以待了。

石小军天天跑法院、工商和仲裁,回来向我和贾作章汇报情况。那一天他去法院和对方交换证据,回来时带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张平从北京请来的大律师名叫杨晓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