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在本市北京中路最繁华的地方,有两座连体的大厦,有三十多层高,外面是蓝色的玻璃幕墙,看上去气派光鲜,像两个人手挽着手站在海边。但是里面没有装修,还是个框架,楼四周的施工挡板也没有拆除。自从“9·11事件”后,我们这个叫国贸大厦的楼也好像受到了伤害,开发商盖着盖着,资金链断裂,成了烂尾楼,没法按期交房了。有一天八个业主相约“慕名而来”找到我,说是请我代理他们的官司,追究开发商延期交房的违约责任。我看了他们的合同,离合同约定的交房期已经过了三年多。按双方约定,每延期一日,违约金按日房款总额的万分之三计算,每户的违约金都在六十万元以上。他们的代表是一个叫田志国的退休干部,他们认为我对案件的分析非常正确,决定聘请我,双方谈起了律师费的收法,我直接说:“前期不收,打回来按百分之十五取。”他们说可以,我喊张辉进来给每个人办理委托手续,复印了他们的合同和身份证,直等着计算完违约金总额就去立案。

田志国退休前在政府的审计部门上班,是个非常细心的人,没事就来找我,一天能打五次我的电话。问这问那,有个问题他问了多少遍,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李律师,你说开发商是城市发展投资公司,有政府背景,有关系,有势力,我们的官司能打赢吗?”我说:“诉讼的前提是相信法院,相信法官,如果你已经有这种想法,那就别打这官司了。”他说:“听说法院很黑?”

“我办理的一百件案子里,大概有五件不公正,只占百分之五,你放心吧!”

他高高兴兴地走了,晚上给我打来电话:“李律师,我们会不成为那百分之五呢?”我都有点哭笑不得。

在网上看了一会NBA,掘金和湖人的比赛,科比受伤后,湖人的战绩下滑,掘金已经领先十七分,早早进入垃圾时间,一点意思没有。我的电话响了,懒得去接,八成是那个田志国,我一见他就烦,快成了神经质。最近发生的事太多,张平、贾作章的案件让我寝食难安,杨晓玲也走了,我根本没有心思工作。

那个186开头电话顽强地响着,我就是不接,看你响到什么时候。我最讨厌用人疑人的委托人。果然,电话在响了五遍后不响了,却发来一条短信:“有急事,请回电。”

我打过去,原来是贾作章,他有多少个电话号码,连我也不清楚。他说:“你是不是在开庭?”

“没有,刚才开车,没听见。”

“张平带了三个人,把宝信会计师事务所砸了,窗户上的玻璃、桌子上的电脑全毁了,重要的是有几箱资料被他拿走了,这太要命了!你说怎么办?”

我心想,你他妈的心太狠,人家寻仇来了,但一想,这事要是处理不好,有可能把自己卷进去,猛吸了一口手中的烟,果断地说:“报警。”

“能行吗?”

“砸东西,入户抢走资料,他已经涉嫌犯罪,派出所会传唤他。”

“能行吗?他如果说起,毕竟我们占有他的公司和破产的钱。”

“两回事,你和他有合同,你和他之间的股权借贷纠纷是民事案件,属于法院管辖。公安只追究他损毁财产的行为!再说,你和他总有这一天,正面交锋最好!把他引向法律,引向法庭,就有胜算的把握,难道去和他拼刀子?”

“好,我明白了。”然后挂了电话。

不知房峰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合上电话,发现他坐在我对面。

“和谁通话呢?”

“一个委托人,烦死了。”

房峰说,贾作章不但不归还破产得来的一千一百九十二万,而且连公司的股权也不回转给张平,说张平违约,按当时的合同约定,张平没有在一百二十天内回购股权,他有权处分。两周前,贾作章以三千元的价格将天世海贸易公司的全部股份转给了一家叫信诺金融担保有限公司的企业,张平一怒砸了宝信会计师事务所!

“蠢货!怎么能这样做呢?”我不由拍了下桌子站了起来。贾作章啊,你他妈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三千元转让谁信?虽然公司的财产是看净产值,三千元其实也可以转让,甚至还有国际大公司合并只收一元转让费的,但天世海贸易的情况不同,有土地有仓库,除了贾作章的借款,没有任何债务。我不知道工商登记和税控一关他是怎么样过的,为什么不把转让费用提高?五百万、一千万甚至三千万都行,对他来说只是从左口袋转到右口袋,没任何损失,大不了多交点税,而那样他会彻底打垮张平,不但独占破产转让款,整个天世海贸易名下的财产都会是他的。猪啊!我心里愤愤不平。

“是,张平不应该这样做,但人被逼急了,什么事会做得出。”

我没有回答房峰的话,他哪里知道,我是在为贾作章叹息。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转让成了贾作章最大的败笔,也因为这个三千元的转让,张平处处追打贾作章,几乎成了他的死穴。

房峰说,为了赎回股权,张平在负债累累的情况下,从老家筹资,还了贾作章两百七十万元的股权转让款及延迟履行的违约金,总计四百二十三万元。还款的时候,找不到贾作章,他在公证员的公证下,通过电子银行将四百二十三万元打入贾作章的账户。

房峰说:“现在的问题是,股权转不回来,不但那一千多万要不回来,天世海贸易其实也成了贾作章的。”

我心想我早知道,局就是这么设的。

张平果然被派出所带走了。贾作章非常高兴,给我来电话说:“能不能判了他?让他一直出不来,那样我们就安全了。”

真他妈的,一个比一个黑啊!

“不知道他毁了你价值多少的东西,能不能达到刑事立案?否则最多是个治安拘留,过几天会出来。”

张平老婆找到房峰,房峰四处活动。张平也曾经是区里有名的企业家,在派出所关了一晚上,第二天下午就出来了,前提是赔偿那些被毁的东西。贾作章问我怎么办?我说这纯粹是人情案,以他砸了的那些东西价值,绝对够刑事立案了,即使达不到,这种行为也可治安拘留。他这么快出来,显然也是找人了。

“那下一步呢?”

“让你公司那个经理去派出所抗议!找所长,他们不能这样办案,砸了那么多东西,怎么关一天就出来了?最好把损失说大些,就说电脑里的财务数据丢失,损失难以估计!说你们要投诉他们,你们是受害者。”

对于那些人情案、关系案,拼不过,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受害人去闹,这是我的心得。当然这方法并不一定适合贾作章的案件,效果却同样。

张平从派出所出来后,有很长的时间我没有见到他,也不来我们所。这种平静最让人害怕。我有事没事溜到房峰办公室去,想打探点消息,总是没有。我感觉房峰有意不让我知道,这让我越发地担心。

有一天从法院开庭回来,我刚要进门,就看见房峰送了五六个人出来,有张平,还有时学举。上次海鲜城分别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快两年了,他怎么也在这里?时学举还过来和我握了下手,他比以前更瘦了。张平则一脸不屑地从我身边经过。

房峰说,贾作章用对付张平的手法,如法炮制,通过抵押、签订合同,然后造成对方违约,进而占有抵押物的方式,使很多人上当受骗,房子被霸占。现在他们知道的有十一户,实际人数可能比这还多。通过人民银行的内部人员查到,在全市各商业银行,贾作章及其关联公司的现金存款高达两千七百万。他们联合起来,准备追究贾作章的刑事责任。

我说:“这种行为现在很普遍,金融危机后,银行银根紧缩,原来是大量发行货币,现在又是极端回收,很多企业流动资金断裂,无法正常经营,只能借助民间融资,利率奇高,但放高利贷又不是犯罪,无法追究刑事责任。”

房峰说:“虽然《刑法》没有明文规定,但现在全国都在打击这种行为。有的地方是按非法集资罪,有的地方按合同诈骗罪,有的地方按非法经营罪或诈骗罪追究相关人的刑事责任。”

打击犯罪不是使用《刑法》,而是依靠政策!这是我们惯常的做法。回顾我的律师生涯,我所有的行为都没有违法之处。没有给法官送过礼,拉过皮条。时学举的房子、贾作章付的别墅钱都是我的律师费。有些或许违反了律师的职业道德与纪律,如林诗音的遗嘱案,但谈不上犯罪。可法律有时候得听政策的,一定要追究贾作章的刑事责任,给他安个罪名太容易了,那么有可能我也躲不过,这是最让我担心的。

开车向宝信会计师事务所去,当下,我要做的是消除一切和贾作章有关的证据。那辆黑色的E250绝对不能再开了,太扎眼,得还给他,同时要将他面临被追究刑事责任的消息告诉他。他有护照,有港澳通行证,只要他跑了,我就会安全。

车开进门前的小院,我发现只有一个值班的,宝信会计的牌子还挂着,但早已人去楼空,值班的人说,公司搬家了。自从张平砸了场子后,贾作章已经换了地方,至于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把车钥匙递给他,说:“贾总的车我放这了,我和他提前说好了。”值班的人“哦”了一声,就收下了钥匙。

总算把这个包袱扔掉了。

没有车开,从中山公园出去,有一两里的路,平时人少,出租车也很少进来,我只能步行了。深秋时节,山上的树叶变得发黄发红,公园里空气清新,我信步走着,山间的公路上很幽静,偶尔有一两个健身人经过,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待在办公室和汽车里的我们,早已远离了大自然,相比金钱洋房,只有自然的美丽才是永恒的。

就这样走着,我突然想起了杨晓玲,想着想着,心里就有些难过,以前都是和她一起出来办案,我们也常常吵架,可有她的日子,我不孤单,现在她去了北京,只有我一个人了,不知道她会不会也想起我。

突然觉得后面一辆车远远地跟着我,有七八十米远的样子。一开始我想可能是那些没事瞎逛的有钱人,说不定情人约会呢。后来发现,我走得快,它跟得快;我走得慢,它也放慢速度。这让我非常紧张,会是谁呢?难道是张平?他守在贾作章的办公室附近也有可能。

我装做在路边点烟,让那辆车从我身边经过,我看是一辆丰田霸道越野车,没看清车里的什么人。车走到我前面停下来。看来它真是冲我来的。我向四周看了一下,往哪跑呢?树林里绝对不能进去,那是自投罗网。只能走大路,再有五六百米就到了山下的公路了。

我头脑中闪过“跑”的念头,但我能跑过汽车吗?瞬间,我变得冷静下来,还不到摊牌的时候,不能自乱方寸。

我慢悠悠提上裤子向那辆车走去,车上果然下来两个男子。

他们客气地说:“李律师,上车吧!”

“上车行,但你得告诉我是上谁的车吧!”

“去了就知道了。”

去就去,我充其量就是写写合同,出谋划策,张平会把我怎么样?我没有占有他的财产,永庆玻璃破产的钱、天世海贸易公司都不在我的名下。

汽车冲出山间公路进了市里,转来转去。我仔细记着经过的每条道路、每栋大楼。一小时后,汽车过了城阳,又开进了灯光黑暗的乡村,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一会后,进了一个工厂。不知道那是生产什么的工厂,但早已停产了,厂内听不见机器的声音,也看不见工人。随车上的人走进一栋楼,有人迎上来。“呵呵,李律师,好久不见!”

我一看,怎么是贾作章?然后长出一口气。他与以前所见大不相同,头发几乎掉完了,可能很少晒太阳,脸看上去鬼一样惨白。

进了屋,他开始着手沏茶叶。我说:“他们联合起来了,要公安立案,也通过银行查了你的钱。”

“我知道了,下一步怎么办?所以今天把你请来,可能方式有点欠缺,你不要见外。我也没办法,张平自从砸了宝信会计被抓进去后,他不明着干了,来暗的,找我的人很多,妈的。”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估计现在想走也走不了,我有几个账户已经被冻结了,但是我不甘心。天世海已经完成了变更登记,转到另一家公司,当务之急是找到一家有实力的公司接手,那地太值钱了,永庆玻璃都拍那么高,天世海贸易在海边码头,好几亿啊!”

真是抱着金元宝跳井,要钱不要命!

贾作章给我把茶倒上,说:“你再想想,我感觉还是法律上的事。事成之后,我们一起走,都是我们自己的。”

我摇摇头:“我没法帮你,我也不想把自己搭进去。”

我有时候真不明白贾作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一生能吃多少?能喝多少?他现在几乎是要什么有什么!再看看过的是什么日子?东躲西藏,被人追杀,连电话都不敢打,晚上三点之前没睡过觉。他的内心是不安宁的,我曾经想带他去教堂。

贾作章从茶桌前站起来,坐到他的转椅上,说道:“李正,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贾主任,我们之间没有委托合同,我不是你的律师。”

贾作章哈哈大笑:“李正,那别墅是白送你的?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那些欠我钱的最后都还了,要么用房子顶。想不干?告诉你吧,你的行动我随时掌握,E250上有定位仪,手机被监听。你儿子在育才小学五年级三班,我都知道。”

我一直纳闷,为什么我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原来早被他监视了。他送我车、手机都是有目的的。他连李子在哪上学都知道。如果说我是聪明的孙猴子,但始终没逃出贾作章这个如来佛的手心。

贾作章原是市税务局的稽查科长,但后来“出事了”,检察院调查他。差一点被逮捕起诉,他上下活动,单位也出面保,总算没有进去,却也永远失去了工作。他常挂在口头的一句话是“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我总觉得他的一生好像和谁赌着气,别人或是他自己?他比我整整大十岁,他曾说,所谓事业就是学会和人打交道。虽人各不同,但人性的弱点相同,比如贪婪。

“知道你的弱点是什么吗?李正。”有一次他问我。我摇摇头,他说:“你也贪,小富即安,农民。但你也有个优点,知足。时学举的案子,上千万元,而你其实只要了个律师费,那时我就觉得你是个可以共事的人,业务又非常不错。”我心想我就是律师,收的也只能是律师费。中国人官本位思想,对公检法都怕,但贾作章不怕。“对付他们就两个字,一个送字,另一个狠字。送字你明白,狠字你未必懂。不怕他们——因为屁股都不干净。”“你知道王树国吗?原来是长安路派出所的,现在好像是经侦队的。三天两头找我的事,前年春节我给他送了二十张卡。你猜每张卡多少钱?只一百元。给小孩发压岁钱,逗他玩。然后,我给这小子录像录音。有次他找我事,我说你收了我二十张卡,妈的,找我!老子先送你进去!以后这家伙见我称兄道弟。”

想起贾作章的为人,我感到额头有汗水下来。我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贾作章口气缓和下来,说:“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啊?天世海贸易财产过亿啊!现在我们两个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一个人不保,另一个完蛋。唯有齐心协力,才能共渡难关。”

或许只能这样了,对天世海贸易我想都没想,只要能从这件事中脱身。眼下只能像贾作章说的,齐心协力,共渡难关。

我说:“还有一个办法,留下来和他斗,法律在这一块规定本来模糊,《刑法》上更没有一个明确的罪名,以前都是按民事纠纷处理的,只要想办法让公安那边不立案,和他们打民事案件,旷日持久,我们就有机会。”

“知道你会有办法的!”贾作章重重地把手中的紫砂壶磕在桌子上,壶的柄掉了下来。他说他的那些壶价值都上万元,他看没看就扔进垃圾筐里。

“坚持是民事纠纷,不刑事立案,从什么地方做工作呢?”

我说:“当然是公安!但你就别在市一级做工作了,张平这些人联合起来,还是有些关系的,至少省厅级吧!”

贾作章说:“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