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经过艰难诉讼,管镇玉和所里合伙人买的鲁南银行债务案件胜诉了。刘文良很兴奋,说当年投了不到一千万,这会能赚五六倍,等执行下来就数钱了。他还说我当年过于保守,不看好那案子,现在后悔了吧!其实,案件胜诉应该没问题,我早就看出来了。齐鲁电子厂以土地抵押向银行借款,到期还不了,官司当然能打赢,问题是能执行回来吗?齐鲁电子厂是鲁南市最大的国有企业,政府曾出面干预,想改制,也数易其主,一度还想上市融资,但最后还是没有盘活——我心想,等着看吧,钱拿到手才是硬道理。

管镇玉奔走在青城、鲁南和省城之间,有时候还去北京,动用了他能动用的一切关系,齐鲁电子厂的土地终于要拍卖了。就在那时,一件惊人的事情发生了,管镇玉和刘文良开的车发生车祸,管镇玉当场死亡,刘文良轻伤,右腿骨折。

我到医院去看刘文良,他头上缠着绷带,见了我苦笑,只摇头:“我感觉不是车祸,李正,太蹊跷了。傍晚,我们从鲁南市出来后,天下起了小雨,我中午喝点酒,老管开着车,我总觉得有辆越野一直跟着我们。我说要不住下来,明天走?老管说住什么?两个小时就能到家。后来我就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只感觉人被猛地抛了起来,头剧烈疼了一下,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最后他说:“我敢肯定,不是车祸,老管曾说,有人劝他不要参与齐鲁电子厂的案件。”

刘文良的话让我默然无语。

从医院里出来后,我就去了海边,管镇玉的死亡让我极度震惊,虽然没有证据,刘文良分析谋杀的可能性并非没有。我想到了自己的处境,贾作章现在进行的诉讼复杂而艰难,不知将会是何种结果,他时时监控着我;还有张平,如果他知道一切真相……想着想着,我就不敢往下想了。

这时电话响了,一个陌生号码。“请您在渔夫海鲜吃饭。”

那是一个我无比熟悉而亲切的声音。“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电话那头开始笑:“没想到你听出我来了。”

我心想,你咳嗽一声我都能听出来,心中一阵激动。

收起钓鱼竿,我赶往渔夫酒店,那是我们两个第一次单独吃饭的地方。杨晓玲远远地站在酒店门口等我,她的头发剪短了,身穿黑色的西服职业装,手里拎着公文包,一年多没见,好像比以前瘦了,那样子很像我做过的一个梦。

专案组撤销,公安不立案,民事诉讼有可能无穷无尽。内忧外困的张平一次次去北京上访。在信访办的门口连续待了一个月后,接待人员终于看了他的材料。他们觉得张平的问题是法律上能解决的事,于是推荐他去了北京一家著名律师事务所,在那里,他与杨晓玲意外相遇,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缘分。杨晓玲把张平介绍给了所主任——著名律师程子明。程子明了解案情后,让张平请杨晓玲代理,她熟悉情况,法律上的事由他把关,必要时他亲自出庭。就这样,在离开了青城一年后,杨晓玲又回来了,她成了张平的代理律师。

杨晓玲已经提前点好了菜,有鼓眼鱼、大虾、扇贝和海螺,都是我们以前喜欢吃的。

我突然有些心酸,说:“杨大律师,您怎么会想起请我吃饭?”

杨晓玲怔怔地望着我,眼圈红了:“你早把我忘记了。”

想来也是,我为什么没主动和她联系呢?我答应过要像亲妹妹一样照顾她。

“我是来向你请教的,贾作章肯定咨询过你了,现在我们之间诉讼、仲裁、听证,还有反诉,五六个案子,后面还有时学举等十多人准备起诉,我很乱,想请你给我指点。”杨晓玲抬起头说。

“你是来自京城的大律师,还用请教我?”

“你永远是我的老师,我现在是没办法了,所以才来求助于你。”

“我不想一见面就谈工作,谈案件,我现在是一个海边垂钓者,已经远离了律师行业。说说你在北京都办了些什么案件?”

“我知道你会帮助我,难道你看着让贾作章那样的人得逞?作为法律人,你秉持的正义是什么?”

杨晓玲的话让我很矛盾。一方面我希望正义能够战胜邪恶;另一方面,以我和贾作章目前的关系,如果我帮张平,他知道后会怎样?我想起了管镇玉和刘文良的遭遇,我太了解贾作章的为人了,但这些话不能告诉她。

“问题是我怎么才能帮你?我帮你也不一定就帮得赢啊!既然已经请了程子明,还是听他的意见吧。”

“这合同、借款资料都是你起草的,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奥秘所在。”

那合同的确费了我几个月的时间,有利与不利我都考虑过,连它的死穴在哪我都知道,为了规避法律上的不利,我曾绞尽脑汁。

贾作章听到张平的代理人是杨晓玲后,非常兴奋:“我记得那小丫头,她和你关系非同一般,再说徒弟怎么能胜得了师傅?”

我说:“胜败取决于事实和法律,这不是打架比功夫,与师徒关系无关。从人的角度说,要是换了其他人好说,但杨晓玲是个驴脾气,认死理,我太了解她了,她绝对不会被我们收买。当初她就极力反对我参与你的案件才去的北京。她是个另类,每天把正义挂嘴上。”

“你是没有发现她人性的弱点。”贾作章说。

我想起杨晓玲对我的信任或者说爱。

“她不是很喜欢你吗?李正,这就是机会。”

我不知道贾作章说的机会是什么意思。

“你去找她。让她在法律上配合,输给我们。她喜欢你,又是个大龄单身女孩,这就是她人性的弱点。你许诺会和老婆离婚,会娶她,甚至假戏真做,和你老婆离婚。你老婆那边就说当下只能这样,不这样做有人会对你儿子下手!”

贾作章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或许他就是这么想的,所有的交易条件都安排好了,而我只能接受。我错看了他,我原以为天世海贸易,我不要半点好处,他会放过我,现在看来绝没那么简单,贾作章是志在必得。为此,他什么都能做出来。

我给自己点上一支烟,说:“诉讼的事没那么简单,杨晓玲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她后面还有大律师程子明,说输就输给我们?你得给我时间。”

“好,李正。你也别怪我啊!我那样做是为咱们两个好,因为你这个人心太软,成不了大事,所以我才监视你,以后你会明白的。男人不狠,后悔终生!另外,告诉你,我已经找到了主管业务的刘副院长。你知道石小军后面的人是谁?现在我告诉你,是田卫红,你的那个苦主,投诉他们夫妻的人多了后,她已经不代理案子了,但是利用老公的关系,仍然在操作案件。你把法律上的事做好,最后还是我们胜,让张平输得心服口服。”

贾作章的话让我一宿未眠。他的那些话其实是对我讲的,我必须接受,否则他会对我及李子下手。他向我发出了最后的通牒,哪怕求也得让杨晓玲让步,从而成全他。这家伙太卑鄙!或许我只能去求杨晓玲,让她配合我,输给我们,以换取我及家人的人身安全。我怎么向杨晓玲张嘴呢?贾作章你他妈的真狠啊!以前我还把他当大哥看待,他给我即墨的别墅,还让我感激不尽。原来他是有目的的,和天世海上亿元的资产相比,那栋别墅实在不算什么。世上哪有什么兄弟情谊?有的只是利益。

快到天明时我才睡去。不久闹钟响起,李子起床上学的时间到了,我索性起床。李子迷迷糊糊地起床洗脸刷牙,我在旁边看着他,和所有的父母一样,我不会让他人动李子一个指头。

喝了一碗小米粥,稍微振作些。我仍然想着案子的事,官司的结果不外乎两种,胜或败。调解或是第三种结果,双方都接受。但张平和贾作章之间的股权诉讼,非此即彼,无法调解,这条路是死的。既然胜诉不了,结果只能输,输了会是什么结果呢——我忽然有了主意,让官司输,而且要输得不动声色,那样就可以打败贾作章,股权和公司重新回到张平手中,那本来就是他的。做了这么多年律师,从来的目的就一个字:赢。现在却要追求输,这还是第一次。然而,令人担心的是,有了贾作章的背后运作,恐怕要输都很难。

海边思考几天后,我去找贾作章。“贾总,我决定亲自代理案件,那合同本来是我起草,没有人比我更熟悉案情。石律师虽然很优秀,但我不放心。”

“对啊!李正,你早应该这样了。”贾作章拍拍我的肩膀说,“我希望那天说的话你不要放心上,我们是兄弟,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是,我那是妇人之仁,有时候需要贾兄您的指点。”

我特意叫贾作章贾兄,以示从今天起我们关系的变化,以前我最多叫他贾主任。贾作章对我的转变非常满意,他要请我喝茶,我说要及早办理委托手续。他说:“你赶紧去,李少海的签名及信诺公司的章由我来盖。”

从贾作章处出来,我仍然去海边钓鱼,下了竿后,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天气晴朗,海上风平浪静,沙滩上几个人懒懒地晒着太阳。很快浮子下沉,有鱼咬钩了。我猛地一甩竿,一条半尺长的牙片活蹦乱跳地露出水面。有人拼命鼓掌,我一看是杨晓玲,她戴着墨镜,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边。

她摘下墨镜,问道:“哥,你们那合同?”

我将鱼从钩上摘下来扔进桶里,说:“你要是看我钓鱼或叙旧就坐下,要谈案子,对不起,恕不奉陪。”

杨晓玲一言不发,我知道她来找我的目的。

阳光落在海面上,海浪轻轻地涌动着,而根据涨潮规律,再过不久,这平静的海面将翻腾起强劲的浪花,一直冲向远处的岸边,任何人都无法阻挡。

石小军拿来法院通知开庭的传票,即他提出的天世海无权将仓库租赁给两物流公司的案件。我决定先不出面,让他去探听一下虚实。庭开了不到一小时,石小军就回来了。他说杨晓玲提出了中止审理的申请,其理由是双方之间的股权诉讼没有结案,公司究竟是谁的无法知晓,俩租赁纠纷案件自然得中止审理。这是程序上的问题,杨晓玲的提议非常正确。法庭在审查了杨晓玲出具的股权纠纷案件立案通知书后,当场中止了两案的审理。石小军有点灰心丧气,他带来的唯一有价值的信息是,这两个案件在李劲风手中。这样的诉讼当时我就觉得没实际意义。当然他可能有自己的想法,他可以从贾作章那收点律师费。

不久,工商那边听证的时间确定了下来。“李正,这次你得亲自出马,石律师还是年轻了点。”两个诉物流公司的案件中止审理,让贾作章对石小军很不满意,其实,那是程序上的事,谁也没有办法,关键还是股权案件,如果将来的诉讼确定股权及公司属于信诺公司,两个中止的诉讼案件可以恢复审理,也能胜诉,但贾作章不这么看,他认为石小军能力差。

听证会在工商局三楼的会议室举行,他们的条件不错,大屏幕,电子同步传输。张平一看我是信诺公司的代理人,先是吃惊,接着指着我鼻子骂:“李正,怎么是你?我早就想到了,和贾作章勾结一起,妈的!”

说完他站起来说:“主持人,李正不能代理信诺公司,他原来是我的法律顾问,利益冲突。真卑鄙,原被告通吃。”

听证主持人是工商局法治科的科长,一个谢顶的中年人,他转过头来问我:“有这事?”

我平静地回答:“两年前,正义律师事务所确实是张总的法律顾问,但现在不是,我们之间没有法律服务合同。”张平是我们所的客户,但是这两年,他总是拖欠律师费,我在所里查过,我们之间并没有签订合同。因为彼此非常熟悉,有时他直接把钱给了房峰,去年他被贾作章坑得血本无归,我们的律师费也没付。

听证暂时休会,主持人及听证员到外面去讨论张平提出的代理资格问题。

杨晓玲不停地看我,显然她也没想到我会是代理人。她找过我很多次,我都没有告诉她我将代理贾作章一方的李少海或信诺担保公司出庭。

听证员回来后,主持人驳回了张平的异议,理由是我只要有李少海及信诺金融担保有限公司的授权即可代理,至于我曾经是天世海贸易的法律顾问,违反了执业规定,张平可向司法部门投诉。

听证继续进行,张平气得脸色铁青。杨晓玲作为申请人,向法庭出具了一份法院查封天世海贸易有限公司股权的裁定,请求工商机关不予增资。

这太意外了!有了法院的查封还增什么资?工商听证草草结束。

杨晓玲这一着确实厉害!她向法院提出了冻结天世海贸易股权的申请并提供担保,法院向工商下达了冻结股权的裁定。

贾作章非常生气。令我不解的是,下达的查封裁定应当同时向信诺公司送达,怎么会不知道呢?我让石小军打电话向法院询问,石小军回来说:“法院说向信诺公司邮寄送达的,但又被退回来了,地址有误。”贾作章的宝信会计事务所搬家后,信诺公司的地址也变了,自然无法送达。无论如何,有了查封的裁定,增资的事又泡汤了。

接下来,天世海贸易请求李少海返还股权的仲裁案件开庭。当时我起草的合同争议解决方式是仲裁。

我如法炮制,提出中止仲裁的申请。理由:一、股权已经不在李少海名下,根据双方间的《股权转让合同》,张平一百二十天内没有赎回,李少海有权处分股权,他已经将其转让给了信诺金融担保有限公司。二、双方间的股权诉讼还未开庭,谁是真正的所有权人无法确定,仲裁应当中止。

仲裁员经过短暂的商议后决定休庭,等待双方股权案件的结果。张平很生气,但也没有办法。听证等于我们输了,仲裁扳回一局,算是打成平手,关键看股权诉讼了,然而,股权诉讼却迟迟不开庭。

有天晚上,我困得要死,贾作章带我们出去玩,说是犒劳我们,先洗澡后唱歌,回到酒店的包房里,他又点了四瓶一九八四年藏的法国进口白兰地。高兴之余,他拿出一张汇单,说:“刘锋已经被我搞定了,两百万元我通过他老婆田卫红的律师事务所打给他,你们两个当律师的也就是前面演演戏!”

贾作章的话让我震惊,我原想着在股权诉讼时输给张平,那时法院的判决下来,贾作章也没办法,现在他买通了刘锋,官司想输都难。

我从没见过贾作章喝那么多酒,后来他躺在沙发上睡了,石小军更是趴桌子上睡着了。蒙眬中,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起来上厕所,看见掉在桌子底下的那张两百万的汇单。这是罪证啊!我装作系鞋带,迅速将其塞进鞋里。一看表,是早上五点多钟,我再没睡着,两眼盯着天花板到天亮。我起来到酒店外面吃了点早餐,看路边有个代售机票的,过去让他们把那张汇单复印了一份。回到酒店,贾作章和石小军还睡着,我往床头一躺,将汇单扔在桌子下。

由于牵连那两个租赁纠纷案件,李劲风成了股权纠纷案件合议庭成员之一。我决定从她那里获取些信息,现在我和她关系不错,上次买房她还借了我十五万。我从没有利用这层关系找她办过事,也没操纵过案件,向她打听些消息应该可以吧。

下午五点钟,我赶到阳光幼儿园,李劲风总在那时去接女儿。我在车上抽烟,看到李劲风出现就下车迎过去。

“李法官!”

“李正,怎么你在这里?”

我说我在这里等个人,没想到碰到她。

李劲风有点尴尬,说:“那钱我暂时还不了!”

“你想哪了?你什么时候有给我就行。”我陪着她往前走,幼儿园前接孩子的家长很多。走了一段,我说:“听说你也是张平诉李少海、信诺金融担保有限公司股权纠纷案件的合议庭成员之一?我是信诺公司的代理人。”

“是,但这个案子我帮不了你!主审法官是庭长,我只是因为两个租赁案件牵连成了合议庭成员,而且,你不知道,”李劲风向周围看了一下说,“刘副院长要亲自审理这个案件!他原来就是搞业务出身,现在法院系统推行领导办案制。”

促使刘锋亲自办理这个案件的动力是贾作章使出的那两百万,至于法院内部领导办案,那都是骗人的,最多挂个名而已。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要公正审理就行。”

李劲风捉摸不透我意思,公正审理是什么意思,但我又不能明确告诉她。“那合同有问题,股权和公司本来是张平的。”我说。

李劲风更加不解了,按说我应该向着自己的委托人说话。

“李法官,你不要有任何想法,我们俩认识这么长时间,我从没在案子上为难过你。”

“那是。”孩子拉着她往前走,我挥手和她说再见,但她仍然一脸迷惘。

看来案件决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简单,我原想着在股权案件开庭时,说出合同的真相,认可张平的诉讼请求,从而使官司败诉,让股权和公司回到他手中,现在看来绝没那么容易。

手中翻看着从贾作章那得来的两百万“汇单”复印件,我陷入深思。我要揭露刘锋和案件的真相。我在电脑上打出了“情况反映”,连同“汇单”复印件,一份寄往市检察院,一份寄给省检察院,或许还应该多复制几份,寄给纪委或人大。然而,最后一刻,我又改变了主意。我只在其中一份上写上杨晓玲的名字,然后拨通了快递公司的电话。

股权争夺案件终于开庭,正如李劲风所说,果然是刘锋副院长亲自审理案件。刘锋是搞业务出身,虽然已经升任为副院长,常常亲自审理案件。与其他领导不同,他并不只挂个名或开庭时象征地坐坐。

我看到原告席上的张平、杨晓玲。一开始,张平马上提出我是否具备代理人资格的问题。

“这个问题当事人可以向司法部门反映,本庭不予审查。”刘锋果然不同于普通法官。

书记员宣布了法庭纪律和合议庭组成人员,刘锋、李劲风和张帆在法庭就座,法庭审理正式开始。

杨晓玲宣读诉状,请求法庭撤销李少海与信诺金融担保有限公司股权转让协议,将股权返还给原告张平。

先是法庭调查,双方对股权转让合同、授权、付款凭证、收条等一一进行质证,这些很复杂,法庭调查占去了一上午的时间。

下午法庭辩论,双方的争议焦点集中在四个方面:一是合同的性质,即双方签订的是股权转让合同还是股权抵押借款合同;二是李少海能否将股权转让给信诺公司;三是三千的转让价格是否涉嫌恶意转移财产;四是张平通过电子银行转给贾作章户名下的四百二十三万是否为有效付款。

我坚持双方间签订的合同是股权转让合同而非抵押借款合同,合同书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张平以二百七十万元将天世海贸易股权转让给李少海(实为贾作章),在一百二十天内没有赎回,依合同的约定,李少海当然可以处分股权,将其转让给信诺公司,法庭应当驳回原告的诉讼请求。

杨晓玲断然否定:“这是个骗局,是以股权转让为名而行抵押借款之实,双方虽然签订的是转让合同,但李少海从来没有实际占有公司,约定一百二十天赎回,这是典型的抵押借款合同。张平是有违约行为,但是他主动承担违约责任付款四百二十三万元,那么依合同,李少海应当将股权回转给张平,但是他没有,反而以三千元的价格转给信诺公司,其行为违反了《担保法》第六十六条,即法律上的流押条款,股权转让行为无效,请求法庭撤销双方的转让,判令被告将股权归还给原告张平。”

轮到张平发言时,他情绪非常激动,说:“我的天世海贸易公司有厂房、土地,没有其他债务,价值上亿,我会以两百七十万元的价转让吗?这可能吗?就是借款嘛,怎么会是转让呢?”

刘锋说:“可合同的签名都是你自己的,作为成年人,签订合同前难道你不审查?”

张平被问了个满脸通红,他有自己的苦衷,憋了半天说:“他骗我啊,我本来是以涉嫌合同诈骗罪报案的,可公安不立案。”

刘锋转回头来问我:“李少海以三千元向信诺公司转让股权时进行评估了吗?有无审计?”

我说:“没有。”这是贾作章干的,这是我们的死穴。

杨晓玲说:“价值上亿元的财产以三千元的价格转让谁信?请法庭调查一下,李少海的背后另有其人,本案所有的操作过程、合同的签订实际都是贾作章所为,李少海只是挂名而已。信诺公司的两名股东一位是贾哲成,一位是刘爱英。这两人一个是贾作章的父亲,一个是他的妻子。本案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我说:“如果是诈骗,那么就是刑事案件,原告应该去公安机关报案,按先刑事后民事的原则,本案应当中止审理。原被告间的纠纷是民事案件!”

刘锋说话了:“双方间的观点本庭已经明白,至于原告认为是诈骗,可以向公安机关报案,现在休庭!”他敲响了法槌,持续了一天的审理结束。

张平很生气:“妈的,公安不立案,他们是勾结好了,公安局成了黑恶势力的保护伞。”

张平说这些一点用处没有。我们在庭审笔录上签名,法官退席。刘锋笑呵呵地说:“你们双方最好调解一下,两方的代理律师,请跟我来一下。”

刘锋想调解,之前我也想过,但是股权争夺不像债务,讲价钱,调解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但我和杨晓玲还是跟他到律师接待室。刘锋把门关上,说:“这样吧,我做做工作,你们双方让让步,调解一下?”

我不知道他如何调解。杨晓玲突然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说:“副院长,我这里还有一份证据,刚才忘记提交给你。”我看到那正是我给她寄的两百万“汇单”复印件。当时我给检察院、纪委、人大准备了好几份,但最后只给她寄了一份。

刘锋边脱法袍边说:“证据你应当在法庭提交啊。”他坐在椅子上打开杨晓玲递上的信封,我看到他的脸色瞬间变了,盯着那张汇单看了有两三分钟,然后才说:“这不是本案的证据,与案件没有关联性。”杨晓玲紧盯着他,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低头看着手机。刘锋接着说:“我原想给你们双方调解,现在看来有难度,本案要提交审委会讨论。择期宣判,你们先回去吧!”

从律师会见室出来,杨晓玲以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下午的庭审上,我俩像仇人一样。她走近我,想和我说什么,但我摇了摇头。

贾作章焦急地等待着我和石小军,他问我开庭的情况,我说:“感觉还行,刘副院长有些倾向我们,但结果不好说。”

贾作章说:“好,好,那判决什么时候下来呢?”

我说:“没法说,刘副院长说要上审委会。”

贾作章说:“上审委会就上审委会,业务还是刘锋管,我们不怕。”

然而仅仅过了一个星期,李劲风通知我到法院领判决书!我没有其他案件在她手上,难道股权纠纷案件有结果了?按说不会这么快。连刘锋自己都说要上审委会,就算审委会上也是他说了算,但审委会成员有各庭庭长及案件的办理人员,走走程序也不会那么快!

我刚进律师接待室,李劲风已经等在那里。她把三份判决书递到我手里,让我在送达回证上签字,然后压低声音对我说:“刘副院长昨天签发了判决书,晚上就被纪委双规了。现在法院上下人人自危!下班后你到幼儿园门口,我把钱还你。”说完,她抱起案卷走了。

我翻开判决书,跳开前面的审理与分析,只看最后一页,判决如下:“一、撤销李少海与信诺金融担保有限公司股权转让协议;二、信诺金融担保有限公司返还原告股权。”

我们败诉!我心中一阵狂喜,这正是我要追求的结果。

我拨打贾作章的电话,想告诉他这一结果,但电话无法接通。

下班后,我准时在阳光幼儿园等待李劲风,她走到一棵树下把一个卡递到我手里。

我说:“不急,我没有让你在案件上做什么。”

李劲风摇摇头,说:“谢谢,李正。这我知道,但我心里不踏实。以后我有难处再向你借。现在风声太紧。你不知道,有两个庭长、四名法官也在接受调查,纪委和检察院与每名法官谈话。刘副院长昨天被双规的,有人说与你们的这个股权案件有关。”

我说:“不对吧,虽然我方败诉了,但案件的判决没什么问题,我们都是搞法律的,股权本来是张平的。”

李劲风说:“这个案件真没什么,也可能是其他案件,你知道他当主管业务的副院长,而老婆做律师,投诉的很多。”

其实,刘锋的做法非常明智。他看到那张“汇单”,明知无法干涉案件,判决我们败诉,至少避开了收两百万贿赂枉法裁判的嫌疑。不知道他和老婆是否还收了其他黑钱,但一下减少了两百万的数额,将来的处理甚至量刑绝对会轻很多。

消息满天飞,传言全市法院系统发生“地震”,从中院到各区(市)法院有四十多名法官被查,还有律师牵涉其中。有天晚上很晚了,贾作章突然找我,我有好几天没有见他了,我想问他案子是否上诉,但找不见人,估计他已经知道结果了。他一反常态没有泡茶,在黑暗中像一个幽灵那样坐着和我谈话。“李正,我们运气太差,赶上了,出了很大的事,整个政法系统。”他连自己怎样败的都不知道。最后,他说:“有人通知我,赶紧走,再晚就没机会了,你要是愿意,我们一起走,在广州会合,其实,唉!”他长叹了一口气,说:“我就你这一个朋友。”

我摇摇头。

贾作章说也好,我走了你就安全了,很多人就安全了。

先刑事后民事,有关民事诉讼和仲裁都中止,原来撤销的专案组恢复工作。但已经晚了,贾作章有了上次的教训,那些钱早已被他转走,他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张平的股权、公司都回来了,但大部分受害人的损失并没有得到赔偿。

十月,是青城最美的时节,不冷也不热,当然,四五月也不错,但海风大。杨晓玲处理完案件上的事准备回北京,我给她送行,从渔夫海鲜吃完饭出来,我们在海边漫步。半年来案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是我们无法预料的。

“谢谢你,哥,要不是你,这个案子我们很难翻过来。”

“不,你们打败了我们。”

“我知道快递是谁寄给我的。”

“不要谢我,要谢,就谢神,是神的法律战胜了邪恶!”

杨晓玲注视着海面,久久不语。

我说得考虑一下个人的事啦,再挑下去就真嫁不出去了,她苦笑着摇头。

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是房峰。

“有小两口打架,要离婚,你看,能不能给他们办一下?”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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