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终于起草好了张平向贾作章借款的合同及相关材料,煎熬我几个月的一件大事告一段落。可我发现,纵使我绞尽脑汁,也并非无懈可击,这让我非常沮丧。提起律师,人们总会说他们是钻法律空子的人。“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哪有空子可钻?生活的每一寸空间里都有法律!

在一个寂静的深夜,我和贾作章在他的别墅里谈合同。他说就没有一个万全的策略?我摇摇头说,眼下只能这样做。罗马法的基本原则是:约定高于法律。只要合同签订了就行。张平不懂法,就是懂法律的人也未必轻易解开,钥匙在我们手上。即使有一天打起官司,也会让法官、对方的律师先糊涂起来,我们先把水搅浑,趁机乱中取胜。到那时财产已经在我们名下,张平打官司要回股权很难不说,单从时间上也能耗几年,那时就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讨回了公司,财产也会被我们掏个空。

贾作章听了哈哈大笑:“老弟啊,这就够了,只要我们控制了公司,不要说三年,三个月我就可以把财产转走,然后变现,你我远走高飞,这辈子就够吃了!”

贾作章的话让我有些心惊肉跳,我说:“这行吗?”

“没问题,破产之后我们就有大笔钱了,然后再谋取天世海贸易。法律虽然公正,但金钱可诱使它倾斜。”贾作章背着手在灯光下走来走去,这家伙一到晚上黑暗来临时就兴奋,他看着我,隔着宽大的台桌,两眼熠熠生辉。

我听后默然无语,这是我们法律人的悲哀,也是法律的悲哀。我们没法秉持司法公正。如果是律师,为了谋取委托人的利益,尚能理解,那么法官呢?谁应当为司法的现状负责?有人指责律师拉法官下水,律师喊冤,说法官逼良为娼——其实,是金钱扼杀了道德和司法。

我因贫穷而渴望金钱,但这几年接触的一些案件使我明白,过多的金钱对人无益,我想起那些我办理过的案件,那些在监狱里的人。正如有人所说:大多数人死于贪婪!与金钱相比,自由才是最珍贵的。可是人们总是在付出沉重的代价后才明白这个道理。我曾经的要求很低:还清我的房贷,付起儿子的钢琴学费,买一辆属于自己的车,或许再换一个大点的房子,这些后来都实现了,但我发现欲望无尽,它像一个黑洞一样吸着我。贾作章说这件事操作成功,他可以给我巨额回报,有一次酒后他甚至说一半也行。我真的没想要那么多!也不需要那么多。我不能让自己掉进去,没有人比律师更了解违法的后果。

我小心翼翼地处理和贾作章之间的一切交往,不留一丝证据,以免自己身陷其中。律师有职业的豁免,我要用我所学的法律保护自己,真有那么一天,也与我无关!我仅仅是一名律师,以被代理人的名义从事活动。我下定决心,这件事办完后和贾作章彻底分手。我把起草好的合同拷贝到U盘上,让贾作章自己打出来,连电子邮件也不给他发。

第一组是授权委托书。天世海贸易有限公司一直由张平管理经营,他女儿只是个挂名股东和法人代表。即便如此,程序上不能有任何问题,张平必须有授权才能签订合同。对于借款协议,反复思考后,我将股权抵押借款合同修改成《股权收购合同》,后面又拟了份《补充合同》,约定贾作章以二百七十万元收购张平女儿天世海贸易公司百分之百的股权,在合同签订后的一百二十天内,张平可以陆续还款付息收购股权。股权变更少不了公司盖章,财产的转移也要房产证和土地证,我又起草了份《印章及权证保管协议》,由贾作章保管公司的公章、土地证与房产证。思考良久,我又把争议解决条款由诉讼改成仲裁。仲裁本来是一种很好的争议解决制度,时间短,一裁终审,不像法院那样审理起来漫长,裁决书却和法院判决书一样有效,也可以申请法院强制执行。据我的经验,仲裁乱象很多,仲裁员都是兼职,业务也没有审判员那样过硬,既然贾作章想最后留一手,做人的工作,那仲裁显然强于诉讼,程序快,人员少。但撤销一个错误的仲裁太难,要通过中级人民法院。张平正在用钱急处,他也不懂,大家又是朋友,只要能借到钱,贾作章让他签什么他会签什么。

贾作章把所有材料打出来让我看,一个完整的逻辑链条形成:第一步,签协议,贾作章向张平放款,收购公司股权,成为天世海贸易公司的股东。第二步,利用掌握的公司公章变更登记——控制公司。一百二十天内张平绝对还不了二百七十万元,就是能还得起,也要找理由推后,事实或人为造成张平违约。第三步,召开股东会,更换法人,变更工商登记,名正言顺处分天世海贸易名下的财产。

贾作章看完非常满意,最后他说:“能不能把我的名字换成堂兄李少海?”

“可以,合同的相对性,这样等于又设一重障碍,张平将来也不能直接找贾作章,只能去找李少海。不过,你要保证和李少海之间不会发生矛盾,否则将来很麻烦,防止他跟你争财产。”

“这你放心。”

从贾作章处回来,我感到一丝疲倦,让杨晓玲倒了杯水,头靠在转椅的后背上遐想。虽然几个案子法律上做得滴水不漏,但这事迟早会败露的,无论是时学举,还是张平,最后都会找贾作章算账。本来想远离,却靠得更近,我们两人已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牢牢绑在一起。

正想着,李丽“咚”的一下撞开门进来:“你还有心情在这里养神,那边快打起来了。”

“谁和谁打起来了?”

“张美丽说好像是她哥哥和拆迁的,就我们打官司争的那房子。”

“那我们看看去”。

到楼下发动车,李丽说:“啊呀大律师,买新车了?还是雷克萨斯啊,这车一百多万吧!”

“也没那么多,一个朋友的。”那天从即墨回来,贾作章就把那辆E250扔给我开,说以后我出入重要场合,开个捷达太掉价,他那里还有辆奥迪A6。

我也不客气,拿过钥匙就开了。坐着不错,开着的感觉更好,挂D挡,车像在镜面上滑过一样,换挡没有一点顿挫感。我这辈子就是个蹭车开的命,以前开房峰的,现在开贾作章的。反正这车也是别人抵账的,权且开着,他也不好意思要,啥时给他做个案子顶了。我让杨晓玲在所里开了张律师调查函,去车管所查了一下,车主已经过户到了贾作章名下,我放心了。前天,我把房峰的捷达开到二手车市场,没怎么讲价,有人五万元就要了,说这车皮实。谈好价后,我心里又有些不忍,这一年多它随我风里来雨里去,就像我家的第四个家庭成员,与我感情甚深,就差不会说话。看着他们将捷达开走,我差一点掉下眼泪。

回到所里扔给房峰三万元。他说:“就卖了三万?”

“跑了三十万公里,加中介费用,过户手续,能卖多少钱?我要了个净价。”

房峰呵呵笑着说:“老实说,你拿了多少?”

“什么事也瞒不过你的眼啊,我拿了一万元!”

房峰哈哈大笑,说:“晚上你请大家吃饭!”

“好,好。”当天晚上请全所人在长新海鲜酒楼吃饭,花了两千,算了一下,这车白开一年,还赚了一万八。

按李丽说的,来到海安村,往村里走了不到一百米,看见很多人围在前面的路口。张军站在路边一栋三层楼的房子顶上,手中挥舞着一面国旗,边挥边喊着:“人在房在,房拆人亡,反对强拆!”楼顶还挂了几条横幅,写着“依法保护公民合法财产”等。

楼下聚集了很多人,有村民,有拆迁公司的,还有警察。我看见人群中的温平和张美丽,还有他们头发花白的父母。现场气氛紧张,几辆挖掘机停在周围,只等一声令下,冲向房子。一个身着黑色夹克、戴墨镜、寸头、手里拿个对讲机的人,向着张军喊话:“你冷静点,我们希望你能接受拆迁协议,这对大家都好。”

张军在楼顶嘶哑着嗓子喊:“除非答应我的条件,否则,我死也要死在这里。”

情况万分紧急,那个手持对讲机的人可能是拆迁指挥,我走到他面前,将自己的律师工作证递给他:“我是律师,是这个房子诉讼案件的代理人,我希望能和你谈谈!我感觉这种方式不好。”

他看了一眼我,又翻了翻我的律师工作证。我往路边的车一指,说:“咱们到车上谈吧。”

看来我的律师工作证还是有用的,那家伙看了看,和我走到车前,又仔细打量了一下黑色的E250,上了车。我知道,这辆车对他还是有冲击力的。中国人好面子,也形成了以衣取人的习惯,就像为什么要穿名牌一样,买不起名牌也要买个假冒的,因为那代表着身份。我有个朋友刚开了一公司,资金非常紧张,但还是买了辆车。他父亲极力反对,说用处不大,我朋友的理由是什么?“我连辆车都没有,谁还和我谈生意!”车就是人的另外一件外衣,如果你开着一辆好车,那自然会被高看一眼。我记得上学时犯罪学老师讲过,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有一个骗子开着辆过时的林肯车,一连骗了某县十一个乡镇企业家,就是因为他开的那辆车。

我说:“这套房子办有国有土地使用证、房产证,和你们拆了的周围农村房子不一样,这个你知道吗?”

那家伙看着我不吭声,我估计他不一定懂得产权什么的。中国的土地有两种,一种是国有土地,一种是农村集体土地。拆迁时补偿也不一样。国有土地一般已经交过土地出让金,补偿价格就高。比如现在要拆的这套房子,当时是以五千元罚款抵的土地出让金。我抬出“国有”二字,是为了给他施加压力,国有国有,国家的,你能说拆就拆?

他摘下墨镜对我说:“我们给上面打过招呼的,派出所都备过案了。”我打开车天窗,扔给他一支烟说:“你现在就可以下命令拆房,如果房顶上那家伙死了呢?还有他父亲,那个头发白了的老头,堵在你的挖掘车前,我知道他有高血压,万一他一头撞死在挖掘车上,你怎么办?那些村民会让你离开?我估计这事不出半小时就上网了。”

我继续说:“你在这卖命,谁会得到好处?当然是开发商,是不是?就算你们拆了,但人死了总得有个交代吧!最后要找个替罪羊,你觉得那个替罪羊会是谁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不吱声。

我说:“有部叫《蜗居》的电视剧,不知道你看过没有?那里面有个老太太因拆迁死了,最后市长秘书也难逃干系,何况我们这些小人物?”

那个以小三和拆迁为主题的电视剧正热播,张择香拉着我看过几集。我想他不可能不知道。我拍拍他的肩,说:“给你的上级打电话,就说业主情绪很激动,全家人都在楼顶,楼下被村民包围了。”

拆迁指挥被我说动了,他扔了烟下车去打电话。

虽然,我是张美丽的代理人,法院的判决还没有下,不知道谁是真正的业主,但无论谁赢谁输,总会有一个。产权要保护,何况眼前这房子拆了,标的物没了,我们的诉讼也要终止。等将来拆迁协议下来,变更诉讼请求,重新起诉分割拆迁补偿款,那将是何年何月的事?当下,用张军的话说,只能“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我从车里看见,挖掘机和铲车开始撤离,拆迁的工人也慢慢散开。

我从车上下来,李丽过来问:“你对他说了什么?他们不拆了?”我说:“也没说什么,给他进行了十分钟普法教育。”

“诸葛孔明啊!三寸不烂之舌退百万雄兵。”

“没那么厉害。”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很有成就感,一场可能引发血案的强拆,被我轻松化解了。

张美丽和温平过来和我打招呼,张军从楼上下来说:“李律师,今天真的得感谢你,不然我可能就死在这了。”那天开庭时,张军对我爱理不理,此时对我非常尊敬。

“你也别谢得太早,咱们的官司还要打下去!”

张美丽的父亲过来拉住我的手,说:“李律师,你给美丽和军子说一下吧,这官司别打了吧?”

“打官司有什么不好呢?通过官司把兄妹间的纠纷解决了,两个人在家里不再闹,您作为老人也放心了,不是很好吗?”

老头站在那里,想着我的话,若有所思。

我们开车离开海安村,我把李丽放在海尔路口,独自开车向所里去。张美丽诉哥哥张军的这个房产案,今天虽然强拆中止了,难保以后不拆,诉讼得往前赶。上次开完庭后,很长时间没有消息,刚好路过法院,我决定亲自找一下李劲风。

我将车停在法院门前的停车场,直接到二楼的律师接待室。电话接通了,没人接,过了一会又打,占线,一直等了五分钟,电话硬是没打进去。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在法院实习,那时当事人可大模大样进法院,可以和法官面对面讨论案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法院的门不好进了,门口有保安,进入要安检,跟上飞机差不多;进到法院,也见不着法官,要在接待室先电话联系。人民法院为人民,人民法院离人民越来越远。

过了一会,再打,这次通了。我一听声音是李劲风,我说:“李大法官你的电话太难打了!”

李劲风在那停了一下,说:“李正是不是?”

“想不到您能听出我的声音,我太感动了。”

“别油嘴滑舌了,有什么事说。”

“就那张美丽兄妹房产案件。”

“怎么了?审限不到啊。”

“刚才拆迁办的去了,房子差一点拆了,诉讼标的没了,咱们那案子还能打吗?我想向您请教一下。”

“那你等等,我下来。”

抽了一支烟,李劲风抱着案卷下来,我把拆迁的情况给她说了一下,说:“咱们的程序已经走完成了,这案子可以判了吧。”

“我也在考虑,可是我发现那些建房的票据加起来才二十一万多,远远不够啊,那房子面积八百多平米,能建起来?”

“多少年过去了,有这些都不错,买地能证明,建房能证明,应该说没什么问题。”

李劲风说:“不行,我感觉心里不踏实,我得到村里去看看,调查一下!”

“好啊,一看就是负责任的法官,到村里调查,问下当年卖温平宅基地的人,到村委会了解情况更好。”

“那你们提书面的取证申请,我安排时间。”

“下午去吧,我是代理人,申请书我现在就可以写。”

她想了一下,说:“好吧,我给书记员说一下,下午刚好没事。”然后上楼了。

出了法院门,我给张美丽打了个电话,让她到村里先约约卖地的人及村主任,说法官下午来调查,让他们别出去。

我国实行职权主义的诉讼模式,法官有调查权,这一点是对“谁主张谁举证”的补充,因为有些证据委托人根本拿不到。但要让法官出去调查,难度有点大,非刑事案件,法官也可以不去,当事人自己举证不能,只能承担不利后果。

下午我依约在法院接了李劲风去海安村,和她随行的还有书记员小张。

我们见了村委会主任,还有当年卖给温平宅基地的村民罗焕一。他们都说地是温平买的,房子也是温平请人盖的,那个残疾人,村人皆知。张美丽还叫来了当年给他们盖房送沙子和做铝合金门窗的人。

李劲风说:“这都好几年了,为什么你们还记着?”

两人说:“温哥从不拖欠我们的钱,都现款结,一个村子的,怎么会忘呢?”

李劲风把做好的笔录让他们签字摁手印。从海安村出来,我说:“这下你心里有底了吧?”

李劲风说:“还得开一次庭,对今天的这个调查双方质证。现在看来,诉争房子还真是原告温平夫妇的,这是典型的原始取得,适用《物权法》第三十条。”

“这下我也就放心了,晚上一起坐坐吧,吃个便饭,辛苦了一下午,也到下班时间了。”

“算了吧,我还要去接孩子。”

“接来一起吃吧。”

我将书记员小张放在法院门口,李劲风说她要直接去幼儿园接孩子,顺便坐我的车去。到了幼儿园门口,她不下车,突然看着我,有些拘谨地说:“李正,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那眼神近乎有点哀求,让我大感意外。从来都是律师求法官,哪有法官求律师的?

“您有啥事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

“借我十万块钱,我看上了一套房子,首付三十万,我实在拿不出来了!”

“我以为什么事呢,吓得我,这样吧,我给你二十万元,啥时候有了给我就行。”

“要不了那么多,既然你手头宽裕,给我十五万。还是你们做律师的好!”

“明天我就给你,辞职做律师吧,凭你这么好的业务,保证生活比现在好。”

李劲风笑了,一个劲向我致谢,说最近想起钱的事,她就发愁,晚上睡不着。

其实,李劲风长得还是很好看,当年法院追她的人很多,有点骄傲,脾气差,人缘不好,想不到她也有求人的时候。看来只有钱才是大爷,只有它从不求人。

李劲风下车去接孩子,在幼儿园门口向我挥手,笑靥如花。

“谁控制了我们的生活,谁就控制了我们的意志!”我控制不了李劲风的生活,但是让她在办案时帮帮我还是可以吧!

第二天,我到银行办了一张卡,上面存了十五万,中午把李劲风约出来给了她,她说改天请我吃饭。

很快收到传票,第二次开庭。我心里有了底,一点不担心。事实、证据、法理我们都占上风。法庭对从海安村取得的调查和证人、证言进行质证。这次,张军和他的律师很重视,找出了一些银行贷款的单据,说是当年盖房子的钱;还拿出了当年装修房子的协议,请来装修的工人给他做证。我说,银行的贷款无法看出是盖了房子,这钱你贷出也有可能做其他的事,与本案不具有关联性;对于装修,我们是认可的,但这是债权,您甚至可以起诉让我们返还,但这与我们争议的房屋所有权没有关系。我还是那个比喻,我说:“你给人家孩子买了一套新衣服穿上,就认为孩子是你家的?”

开完庭后不到一星期,判决书就下来了,原始取得,诉争房子海安村一五一号归原告温平张美丽夫妇所有。李劲风说,张军在法院大闹一场,当场提出上诉。我说闹归闹,房子本来就是我们这边的。

温平说,判决书下来后,拆迁办和开发商马上就来找他们谈,愿意把拆迁补偿价定在八百万。这么说,按我们当时的约定,律师费是八十万。

只是判决书还没生效,张军就上诉了。对于二审,我依然充满信心,到时也是我们赢,等着数钱拿律师费。可令我没想到的是,直到三年后的今天,这案子仍然没有结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