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人过三十,就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一转眼一年就过去了。感觉是刚刚脱了夏装,一点过渡都没有,就又穿上了冬天的衣服。又到年尾,大街上一派过节的气氛。房峰提前两星期就发了通知,让我们做好年终总结准备工作,并说“要有书面的”,还说总结会上将有重大改革事项公布。不就是一个小律师事务所嘛,搞得和大机关似的,我最讨厌这种形式主义,让杨晓玲从网上下载了一个,随便改了下,交上去。

房峰将开会的地点定在海天名人酒店,会议就像一些企业的年会,总结过去,展望未来,其实是大家聚一起大撮一顿。半年前,他对所里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广招律师。同一个所专职律师、兼职律师、挂靠律师、实习律师都有。刚毕业取得执业资格的发工资;专职律师按创收比例提成,达到一定收费数额,可申请做合伙人;挂靠提供办公场所的收一万元;不提供办公场所只挂名的交五千元。每年的律师注册费、社保都由律师本人承担。我曾经对他这种只收钱不管理的做法颇有微词。房峰手一挥,像政治家那样说:“先发展。”我算了一下,每年他只人头费就能收三十万元,看来,当老板的和当员工的想法就是不一样啊!

平时不见,开会时“呼啦啦”一下来了三十多人,有的从没见过。因业绩突出,我、刘文良被批准加入合伙人。开会前房峰还向我们介绍了一位新人——管镇玉。说是新人,那是说他的律师年龄短,实际年岁比所里的任何人都大。五年前的管镇玉是区法院主管业务的副院长,后来又到政府法制办当主任,在职法学博士,我还看见过他发表的论文,不过是否本人所写就不得而知了。老管(我们后来都这样叫他,他也不生气,一切职务没了,他也没法在我们这些人面前摆谱)今年五十五岁,升不上去了,内退,等到六十岁办手续。现在虽然不上班,一切待遇不变。怪不得有那么多人愿意考公务员,不上班照样拿工资!房峰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把他挖过来,也可能是管镇玉自己找的房峰。他们这些人退下来,可以从司法局弄一个法律工作证,从事法律工作,对外自称律师。这些人连司法考试都没通过,办案的能力可想而知,但他们有关系。我们的很多事情都有个双轨制,法律工作者本是历史的产物,让那些有法律从业经验的人发挥余热。可后来,一些不具备法律执业能力的人,凭此混进律师队伍,仗着曾经在公检法工作的经历,对内行贿送礼,对外招摇撞骗,律师的名声都被他们败坏了。开会前,房峰安排我们见了面。在他办公室,我看见墙上挂着他和前任市长的合影,桌子上还摆着几张与中国法学界权威教授的合影,来头实在不小。从管镇玉办公室出来,我拍拍刘文良肩膀说:“见世面了吧!”他朝我一笑,低声说:“拉虎皮,扯大旗。”

会餐的过程很热闹,都喝了不少酒,有些律师还表演了自己排练的节目,有唱歌的、跳舞的,大家一直玩到很晚。

第二天我还在睡梦中,就接到房峰的电话。不知道委托人什么时候会有事,我养成了二十四小时不关机的习惯。他说:“永庆玻璃张平刚给我来电话,说有个案子,我们俩一起去,你不用开车,我过来接你。”本想着今早没事,睡个懒觉呢!

擦了把脸,迷迷糊糊走到小区门口,房峰早等在那里,他的车里开着空调,很热乎,钻进去又睡了。

房峰说:“永庆玻璃欠别人一批货款,被人起诉了,标的是三百四十万元,张平很着急,不知道怎么办。”

一听有案子,我来了精神。

“永庆玻璃的法律顾问费该涨了吧!多少年了,不但给他的永庆玻璃做顾问,还有他女儿的天世海贸易,他本人,他家庭,差点没把他家的宠物也写上!打包才收三万元。”

“你怎么总嫌顾问费少呢?这案子来了,我们多收点不就来了。”

“咱俩说好了,等会儿律师费由我谈,最后你拍板,这样既给你面子,咱们收费还不低,你总是谈不上价!”

“好!好!”

说着到了永庆玻璃有限公司,张平在办公室里等我们。他说收到传票和起诉状后,一夜没睡。

他把诉状递给房峰,房峰扫了一眼又给了我。我看到是江苏一家公司把永庆玻璃诉到了法院,要求付石英砂款及违约金总计三百四十二万元。

我又看了一下双方签订的合同,有关确认送货欠款的传真等证据都没有问题。

“两位律师,你们看怎么办?”

我说:“没办法,给人家钱呗!”

“现在没钱啊!这个账我是认的,我给他们说等等,给我一点时间,没想到,他们真起诉了。”

“你有什么财产?官司肯定要败诉,把神仙请来也帮不了你,下一步要防止他们执行你的财产,说不定对方马上会提出保全查封。”

“这个不行啊,我八十吨货是要出口马来西亚的,法院查封后我交不了货,那就违约,赔得更多。”

房峰说:“那怎么办?要不和对方谈谈?等你这批货发了收回款再给他们。”

张平摇摇头说:“发了货也收不到钱,马来西亚那边钱我们已经收了,只是没交货,就这已经延期一个月了,对方不追究我违约责任就不错了。”

“赶在查封前运走?”

“兄弟啊,那是八十吨啊,不是八十公斤,说运走就运走,远洋公司排不上船,最快也是下个月,还一次发不完。”

“那就没办法了?”

我说:“永庆还有什么财产?要不以其他东西担保!”

张平:“剩下就这个厂子了,还拖欠着工人工资,停产一个多月了,只要这批货发出去我就不干了,开机就赔,我所有的钱都压在土地上了,又抽不回来,本来想着转行,谁知道……唉!”

我说:“办法倒不是没有。”

张平和房峰把目光转向我。

我说:“我记得签订法律顾问合同时,你给我们的服务主体是:永庆玻璃,还有你女儿挂名的天世海贸易公司、你本人及家庭成员,不如以天世海贸易公司的名义起诉永庆玻璃公司,我们主动提请法院,把库房里的货先查封了,至少这些货原告是运不到江苏了,而且,这个诉讼要做得大,远大于三百四十二万元,最好是上千万,超过你厂子土地货物的总值,让法院把你这工厂的土地也冻结了。在冻结前,先要办理抵押,将土地以借款名义抵押给天世海贸易,然后申请永庆玻璃破产。破产时,厂房和地迟早会被拍卖,先还工人的工资,这是永远跑不了的。拍卖后偿还债务,抵押优先,钱得给天世海贸易,对你来说左口袋装到右口袋,没有变化,江苏的这家公司估计到时候什么也得不到,即便申报债权也没用。破产就是合法逃债!”

一口气讲了那么多,房峰和张平两人同时看着我,半天不说话!

我继续说:“这叫苦肉计,兵法云,人不自害,其害必真。天世海贸易申请法院查封,谁还会怀疑?至少这些货是保住了,你不至于违约,只要天世海贸易没有异议,就不会有麻烦,甚至在破产清算前,反担保又解除查封把货发走,主动权都在天世海贸易手中。江苏的这个企业不用担心,在青城诉讼,他们的信息哪有我们掌握及时?从目前的情况看,他们至少没有办诉前保全,这是半吊子律师干的活,不过,他们也有可能在诉讼中提出,那时候就晚了。因此,我们必须赶在他们之前。”

听了我的话,张平久久不语,突然,他拍了一下桌子,从沙发上站起来说:“破产就破产,我早都不想干了!百分之十七的增值税,百分之二十五企业所得税,还有乱七八糟的费用,你说做企业能赚钱吗?前几年还可以,我们是出口导向型的经济模式;金融危机后,出口萎缩,谁要是再生产,那只能赔得更多!”

春江水暖鸭先知,经济不好,企业感觉最为明显。不过有一个行业并未受到影响,反而业绩大涨,这个行业就是律师业。

张平坐下来后又说:“那查封后呢?”

我说:“这种查封在法律上叫诉前保全,天世海必须在十五日内提起诉讼,形成债权,然后申请永庆玻璃破产,那时天世海贸易的诉讼,以及江苏那家企业对你的起诉都要终止,由法院组织成立清算组,公告申报债权,企业的一切事务,由清算组接管。”

“这倒是个办法,实不相瞒,永庆还欠有好几家的债务,破产了,一了百了。”

“当务之急是时间,得和时间赛跑,提出保全申请,办理抵押,到土地部门备案,起草合同与法律文书等等,刻不容缓。”

“费用有多少?我现在是一分钱也拿不出啊!”

“破产案件的诉讼费是减半收取的,还可以缓交,到时候从破产费用中扣除。天世海查封和起诉费用比较高,保全费最高不超过五千元,诉讼费以起诉数额来定,外加律师费,差不多五六十万吧!”我算了一下,向法院交的费用加起来不超过十万元,但律师费用不能低了。

“五十万元,妈的,这要在以前还叫个数?我最担心的是工人,他们天天围着你,到政府去闹,实在让人头痛。今天你们来之前已经打发走了一拨,再说,我也真不想坑他们,很多都是一起出来的,在车间做苦力,三班倒,家里有孩子有老人。”

“工人是最不好对付的。上个月我们处理的宇朴公司工人案件,他们游行示威,政府施压,要是处理不好,直接影响到后面的破产程序。”

“能不能有什么办法,先把工人的事解决了?其他都好说。”

“那你就申请经济性裁员,按照《劳动合同法》,企业效益不好,可以报请主管部门,经济性裁员,那样只能让我们的起诉与破产更加逼真,没有人怀疑。”

“经济性裁员,工人是怎么安置的呢?”

“N加一,按工作年限,每满一年补偿一个月的工资,且最长不超过十二个月。”

“那倒没多少,我的工人大都干了两三年,最长也不超过五年,每人也就是一万元左右,七十多人七十万元,钱倒不多,我真想一次性解决,烦死人了。”

房峰说:“想想办法吧。对你这样的大老板,这点钱算啥!”

张平苦笑着说:“一分钱憋死英雄汉,我们这些老板,你能看到一面,看不到另一面,到哪里去借呢?”

我说:“我倒知道有个财神爷,就不知他帮不帮你?”

张平问:“谁?”

“贾作章。”

“他是几分利呢?”

“我只知道他手中有钱,至于多少利还真不知道,你也可以和他谈,大家都认识,就当帮帮你。”

“好,下午就去找他,要是可能就多借点,我海南的那块地一脱手就还他。法律上的事,就按你们的意见办,破产!”

从永庆公司出来,房峰说:“你怎么没谈律师费?”

我说:“钱都没见,谈什么费?等他借到钱再说吧。从法律上来说,查封起诉破产都是可以的,法院的关系一定得走,至少从时间上要赶到前面,现在诉前保全审查很严格,立案庭也不愿意办,活由我来干,关系上的事得你出面。”

“没问题,关系由管镇玉去做,他认识的人多,我给他说说。”

“最重要的是土地抵押,合同签订和备案登记的时间要往前提,根据破产法,破产案件受理前六个月发生财产行为的,对其效力要进行评估,债务人恶意转移财产的,债权人可以申请法院撤销,那样就白干了。”

房峰说:“这都由我去操作,以后我只做承揽案源与公关的事,业务你们做就行了。你今天的这个办法非常好!”

我说:“这个案件收费不能低,里面有好几个案子,破产程序很费时间,至少半年,还有工人的裁员,时间又紧,可能要有几个律师来做,让杨晓玲参与进来吧!她业务能力不错!”

房峰说:“你挑头,看着谁合适,拉进来做就行,最好成立一个办案小组,由你全权负责。”

回到办公室,我给贾作章打了个电话:“贾主任,如果有人给你承揽业务,怎么样收中介费?”

贾作章说:“哈哈,十万元付一万元。怎么,你要介绍人来?”

我说:“下午可能有人找你。”

贾作章:“谁?”

我说:“张平。”

挂了电话,杨晓玲进来给我杯子里添了水,说:“你在和谁通电话?贾作章?你为什么总和他在一起?”

“你怎么总是对他有成见?我们是职业人,有业务就得做,按你的观点,杀人犯就不给辩护了?”

“你少找借口,你不是代理,是直接的参与!”

杨晓玲和我关系不明不白,表面上是我助理,她忘记了就叫我哥,有时又好像是我老婆,当仁不让,凡事都要参与一下,幸亏没娶过来。有时我特别烦她,但又愿意和她在一起。“你不是说时学举的房子会有麻烦吗?我成功了。”

杨晓玲说:“还不到时候,别高兴太早,唉!你为什么把钱看那么重?我其实是为你担心。”

我无话可说。女人们总是以“我是为你好”来干涉你的生活,要你听从她们的意见,好像只要她们是对你好,你都得接受。可好心不一定办得了好事,事件的客观结局从不考虑愿望的出发点是好是坏。

我的电话响了,一看是贾作章。刚打完不久,怎么又来了?

“我在你楼下,下来吧,不用开车。”我没来得及问干什么,他电话就挂了。

我收拾好桌子上的东西,在杨晓玲的注视下去楼下见贾作章。

贾作章开着他的黑色奥迪A6,我直接过去,拉开车门坐进去。刚坐下,他就发动了车。

“贾总,你也不说说去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了。”

贾作章把车开上了胶宁高架桥,向北驶去,我也不再问。车在青银高速上跑了半小时,来到一工厂不远处停下,这不是永庆玻璃吗?我们的顾问单位。他来这干什么?

贾作章戴上墨镜下了车,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也跟着下了车。他指着远处的工厂说:“知道吗?永庆玻璃要破产!”

我心想,这我早知道,而且主意也是我出的。用不着他告诉我,这家伙很阴,不知道又打什么主意。我索性装作不知道:“哦,那贾总的意思是?”

“张平找我借钱,他的情况我非常清楚,我知道他没偿还能力,不想借给他,可我觉得这里面有一个大局,做好了你我可大赚一笔。”

“您的意思是?”

“把它吃过来!”贾作章把右臂伸出去,又收回来,做出一个拉回的动作,然后双手握拳,举到胸前说,“还有他家的天世海贸易。”

听了贾作章的话,我立即僵硬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