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张美丽夫妇诉其兄张军房屋所有权案终于开庭了。我和张美丽约好八点三十分在法庭门口见面。还没有到法庭,就听见人声鼎沸,前面的大厅里聚集了不少人。我挤进去,看见张美丽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旁边的轮椅上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戴一副黑框近视眼睛,满脸沧桑,应当是她丈夫温平。在他们夫妻周围站满了人。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短发,还戴着墨镜,一手夹着包,一手指着温平的鼻子骂:“你还有脸把我告到法院?不要脸的家伙,当年骗人家黄花闺女,嫁你一个残疾人,害得我们全家在人前抬不起头!报应啊,老天让你一辈子坐在轮椅上!”

边上还有一对老夫妇,头发都白了,可能是张美丽和张军的父母,一边挥舞着双手,一边喊:“你们还是不是我的子女?上法院,这是要丢死人啊!”

周围还有一些其他人,分不清是哪边的,挤满了法庭前的走廊。我看见温平坐在轮椅上,两眼浸满泪水,一言不发。张美丽双眼紧闭,牢牢抱着怀中一个包,那里面应该是她的《圣经》。

有人拽了一下我的衣服,我看是李丽,她把我拉到走廊外说:“你怎么才来啊?快打起来了!”

我说不是九点开庭吗?时间不到啊。她说你赶紧想个办法,打起来怎么办?

我看了一下,张军人高马大,边上还有几个年轻人,不知道什么身份,就我这体格,要是进去劝,说不定会被一阵暴打。我打开包里的案卷,找到主审法官的电话打过去。开庭前我已经查过,这个案子在李劲风手上,即那个脾气很差的女法官。

我说:“李法官,您赶紧来一下吧,快打起来了!”

数分钟后,穿着法袍的李劲风出现在法庭门前,她果然厉害,对着双方一阵吼:“嚷什么?吵能解决问题?有本事别来法院!都多大岁数的人了。”不知是她的威力大,还是她身上的那件法袍起了作用,刚才还不可一世的张军一下老实了。

双方默默地走进法庭,各自找到原告被告的位子坐下,旁听人员也按原被告立场分两派在下面坐定。张军那边人很多,我们这边就三四个人,看上去极不对称。我看了一下张军聘请的律师,是一位很帅的小伙子,不认识。

另两位审判员坐定后,李劲风“啪”地敲了一下法槌:“现在开庭。”法庭一下安静下来。

再看法庭上,国徽高悬,三法官着法袍正襟危坐,极是威严。

李劲风高声宣布:“青城市市北区人民法院受理原告张美丽、温平诉被告张军房屋侵权案件,现在开庭。本案由民事审判一庭李劲风担任审判长,张依依、李辉担任审判员,薛伟担任书记员。首先请书记员宣布法庭纪律,核对当事人身份。”

书记员开始宣布法庭纪律,都是不准什么不准什么。我扫了一眼法庭,秩序井然。李劲风虽然脾气差了点,但是在把握庭审上还是游刃有余。

我心里琢磨着今天的庭要注意什么,双方会不会打起来?开庭前的一幕让我心有余悸。李劲风说话了,正式庭审开始。

法官说道:“鉴于本案原被告都有代理律师,本庭不再宣布当事人的诉讼权利与义务。请原告陈述自己的诉讼请求与事实理由。”

我翻开案卷上的起诉状,开始宣读我们的诉讼请求:“一、依法确认海安村一百五十一号房屋归原告所有;二、本案诉讼费由被告承担。事实与理由:二二年原告在村里购得宅基地一块,并请施工队盖房,后被告利用办理产权证的便利,将房子办到自己名下……”

法官:“请被告答辩。”

被告:“诉争房屋为被告所有,被告将向法庭提供产权予以证明,请法庭驳回原告的诉讼请求。”

法官:“请原告举证。”

我说道:“我们的证据共有三组。第一组是一份宅基地购买协议及收条。证明盖房的地是原告买的。第二组证据是一份施工协议,证明房子也是原告请人盖的。第三组证据是一组收据、发票和购物清单,证明原告当年盖房时所购买的原料。”

法官:“请被告质证。”

张军和他的律师仔细查看我提交的每组证据,我想都是真凭实据,你能说什么?

他们对我提交的证据提了三点质证意见:一、对证据的真实性没有异议;二、买地的协议上有张军的签名,因此,地是海安村卖给张军而非温平的;三、那些收据、发票和购物清单合计只有二十一万元多,不足以建八百二十平米的房子。

我听了暗自高兴,没想到他们对那些收据、发票和购物清单予以认可。因为这组证据不具备唯一性,可以是张家建房也可以说李家建房。至于不及建房的全部费用,理由太好找了。六七年过后,有些已经丢失,能找到这些就不错了。

被告开始举证,他们提交了房产证、土地使用证及房子的全部档案,包括当时的允许建房的政策文件,后来的处罚通知书,区政府关于以罚款抵土地出让金办理国有土地使用权证的会议纪要。

我对这些证据全部予以认可,但我说这些都是特殊历史的产物,并非建房时申请提交,而是后来补办的。正是在补办中,被告有机可趁,才将产权办理到了自己的名下。

法庭辩论开始。

我陈述道:“受原告温平、张美丽的委托,青城正义律师事务所指派我担任他们的代理人,对于本案我们发表如下代理意见,请法庭采纳。我们认为诉争的房屋归原告所有,建房的地为原告购买,建房的施工队是原告所请,建房的建筑材料为原告提供,因此,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物权法》第三十条的规定,原告的房屋为原始取得,请法庭依法确认。”

被告回应道:“我们所持的土地证、房产证都是被告的名字,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物权法》第十七条的规定,不动产以登记为准,因此诉争的房子归被告所有,请法庭驳回原告的诉讼请求。”

我反驳道:“举个不恰当的例子,这个房子就像原告夫妇生的一个孩子,在办理户口时,被登记在了被告的名下,你能说这孩子是被告的吗?”

我听见法庭下有笑声传来,大家在窃窃私语,这个比喻的确能说明本案的这种情况。

被告说道:“原告是城镇居民,根据相关法律的规定,他们不能在农村购买宅基地,原告还曾经被国土部门进行处罚,原告的土地就算是真实的,也是违法所得。”

我回应道:“刚才我讲过,诉争房子有其特殊性,根据当年的政策,原告是可以申请买地建房;退一步说,就算原告不具备建房的资格,后来又被处罚,但是该房屋后来又办理了产权证,那么说明当年的违法性在本案中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本案是先有房子,后来才有的建房审批手续。我还想举刚才那个例子,一对夫妇要生孩子,正常程序是结婚、登记、申请准生证,孩子生下来后拿医院的出生证及父母的身份证户口本去办户口。本案是倒过来了,孩子已经生下来了,为了落户才补办前面所有的手续,也可能不合法,违反计划生育,被罚了款,无论是否违法,户口是先办后办、办在谁的名下,都改变不了孩子是父母的这一事实。被告不能说他拿着户口本,就说孩子是他们生的!”

法庭底下又是一阵笑声,对本案我真是找不出一个更恰当的比喻。

法庭辩论结束,法官问双方是否同意调解,双方都不愿意调解。确权案件,非此即彼,是很难调解的,法庭只是履行程序而言。

法官宣布休庭,所有的人都退庭,我在庭审笔录上签字。李劲风边脱法袍边说:“李律师,你今天和生孩子较上了劲,生孩子是女人的事!”

“是,但离开了男人,女人想生也生不了。”

她瞪了我一眼说:“不过你这样比喻还真有道理,此前我也犹豫,毕竟产权在被告名下。”她不再往下说,我心里很高兴,这么说来,她是趋向我的意见。其实,李劲风还是个比较公正的法官,就是火气大,很多人不喜欢她。在和她明着暗着较过几次劲后,我们开始互相尊重。

从法庭出来,已经是中午十二点。温平夫妇还有李丽在等我,我们一起出了法院的大门。这时候,张军走了过来,说:“小丽,你过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张美丽不理张军,我走到张军面前说:“我是他们的代理人,你有什么想法给我说吧?”

张军拨开我说:“我不和你说。”他径直走到张美丽夫妇跟前,一手扶着轮椅,一手放在温平没有知觉的腿上,蹲下去说:“你们撤诉吧!傻啊,现在我们正和村上,还有开发商谈判拆迁,我们打官司别人高兴啊!这叫那个什么相争渔翁得利?”我想说:“是鹬蚌相争。”但是又忍住了。

张军那副谦卑的样子,使你根本想不到开庭前他满嘴脏话、飞扬跋扈的样子。这个转变让我意外,人性善变,莫过于此!

张美丽平静地说:“既然起诉到了法院,那就让法院判吧!”

张军说:“你怎么这么傻呢?日本鬼子打进来了,我是共产党,你是国民党,国共合作一致抗日。蒋委员长说的,攘外必先安内,咱们两个不能打起来啊!”

张美丽还是不吭声,温平更是一言不发。

张军说:“只要你撤诉,拆迁赔偿款下来,我不会亏欠你,分多分少是咱俩的事,你要多少我都答应!”

我说:“这样吧,回去让他们考虑一下,提出个方案,这个地方没法说。”

张美丽推着温平的轮椅,头也不回地向前走,我们都跟着,留张军一人站在那里还在说着什么!

张美丽夫妇非要请我吃饭,他们对我在法庭的表现赞赏有加!我觉得他们不容易,吃饭就算了。

李丽说:“去吧,还有事情要一起商量。”

“那我请客。”

随便在附近找了一个干净的饭店坐下。沉默了一上午的温平第一次说话:“谢谢你啊,李律师!”

“其实,调解也不失个好办法,等拆迁下来,你们商议一个分配办法;要是这样下去,一家的亲情就没有了,你们父母年纪也大了!”

温平摇摇头说:“不可能,我太了解张军了,他是个永不满足的人。累计从我这里拿走的钱不下两百万。去年借贷炒股,赔得精光,别人要杀他,我岳父满头白发跪在我面前求我救他。是我出钱把他赎回来的。千万别信他的话,拆迁办赔偿是否公平暂且不说,但总会给我们一些,到了张军手里,哼!他吃肉,我连喝的汤也没有。”

李丽和张美丽点完菜进来,她们问我下一步怎么办。我说等着,这个案子比较复杂,又是拆迁房,开庭的时候,我看见镇司法所的王主任也在旁听席上,估计很快判下来的可能性不大,牵扯利益很多。

大家开始吃饭,不再谈论案件。我仔细观察了一下,温平和张美丽太不般配。不要说一个是残疾人,一个是健康人,张美丽看上去端庄娴静,四十多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温平一副苍老的样子,坐在轮椅上,两人相差太大。在给他们写诉状的时候,我看过他们的身份证,温平比张美丽大七岁!当年,何以美丽的张美丽嫁给残疾的温平?这对我来说是个谜,我想起开庭前张军的话来:“你这个骗子,当年骗一个黄花闺女嫁你一个残疾人,害得我们全家在人前抬不起头!”这说明,张美丽是在温平残疾后嫁给他的。

从饭店出来,李丽坐在我车上,我问起温平与张美丽的事。

李丽在副驾驶位上,一五一十地开始讲起:

温平与张美丽家还有一点亲戚关系,当年闯关东,张军的父母去了东北。温平小时候非常聪明,上学时都是全班第一,张美丽一直喜欢温平,温平也很喜欢这个小表妹。高中毕业后,温平以总分第一考取了山东大学。时间不长,“文革”爆发了,温平的爸爸被打成“右派”,温平也受到牵连,被反对派天天押着批斗。有一天,温平受不了折磨,从他当时所在的国棉五厂办公楼五楼跳下,本想着结束生命,但是没死成,瘫了。送到家里后,由休学在家的张美丽照顾,温平渐渐康复,但只能与轮椅为伴。后来张美丽嫁给温平,这在当年绝对是个奇闻,温平身份不好,更是个残疾人,但张美丽不顾家人劝阻、反对,硬是嫁给了温平。

讲到这里,李丽叹口气说:“我本来不相信爱情,但我同学张美丽和温平的爱情,真的让人敬佩!”

听了李丽的话,我对张美丽的敬重又增加了几分。对一个女人来说,是什么支撑她这么多年和温平走过来?我想起时时不离她身的《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