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上周接了十七个工人的维权案件,那些双倍工资、经济补偿金和加班费算得我头大。本来我不想办这个案子,但区工会指定让我代理,没办法。所里吵吵闹闹,没法让人静心,我就想着找个安静的地方算一下。

我和杨晓玲来到星巴克,杨晓玲在我的对面坐下来,把电脑打开,我静静地看着她。她有一种张择香身上没有的东西。比如,轻轻搅动咖啡的这个动作,还有她身上这种穿衣的搭配。她收入不高,却可以用一个月的工资买一双名贵的鞋子。和张择香一起的感觉就是,生活就是生活,柴米油盐吃饭睡觉出门挣钱送孩子上学照顾老人,偶尔和说得来的同事朋友一起聚聚,吃顿饭,回到家,则又回到了紧张的生活工作中。哪一天可能孩子也没给你找事,老师没有给家长打电话,在单位也没和人吵架,也没有应酬,终于可以坐下来,看一集无聊的电视剧,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几乎所有的我这个阶层的中国男人的生活写照!多少人被生活绑架啊?可杨晓玲就不一样,她会坐在这里和我喝一杯叫拿铁的咖啡,尽管这咖啡也不便宜,三十五元一杯。她会和你说起一部叫《失恋33天》的电影,那个女主角有点神经质,让你觉得在生活之外,还有其他东西,你还有个属于自己的小空间,不再为生活所累,不再想着复杂的法律,算计与被算计,也不再为孩子父母家人而活着,你只属于你自己!

音乐里放着钢琴曲Kiss the rain,在这个寒冷的海边冬天,喝着暖暖的咖啡,听着如此浪漫的音乐,这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啊!杨晓玲轻轻地哼着“Can you hear me?”头随着音乐轻轻晃着,让我看着着迷。

我动情地说:“晓玲,我多么希望我们能一直这样平静!最近我们总是争执。”

杨晓玲说:“我也思考过,哥,我发现我们的分歧在价值观上,我们对人、对事及人生的追求,都差别很大!”

“你是瞧不起我这个唯利是图的律师?”

“我一直把你当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之一,我终生难忘你对我的帮助及在专业上的指导。可是,我总在想,职业之外,律师是不是还应该有其他的追求呢?”

她的话让我不知如何回答,我陷入深深的迷惘之中。

电话响了,我不想接,这个时间我只希望能和她这样坐下去,可电话顽强地响个不停。

“你接啊。”

电话接起来,贾作章在那边说:“晚上有个饭局,你参加一下吧!顺便给你介绍一个朋友,法律上的事,我推荐了你。”

挂了电话,杨晓玲问:“又是贾作章?”

“是,他说要给我介绍业务。既然你那么讨厌他,那我今晚就不去了。”

“算了吧,你已经答应了他。”

“找个借口还不容易?等会我给他打过去,就说有个法官找我。”

“那又何必呢?我不是反对你和他来往,而是反对他要你做的那些事。”

“晓玲,谢谢你!”

“最近我特讨厌请吃和应酬,和委托人,和法官,你不情愿却还得参加。”

“没办法。中国人吃饭的学问太大了,有多少事在吃饭中谈成。这也是律师承揽案件的有效办法之一。请同学同事吃饭,请朋友亲戚吃饭,扩大你的圈子,拉近与他们的关系。他们记住你了,知道你是个律师,有案子自然会先想到你。再说,世上有白吃的吗?一顿饭值几个钱?介绍来一个案子就赚了。想想我们两个发卡片的日子。我不太主张打广告的办法,咱们俩发了那么多卡片,一个签约都没有。大多数人不信这个,国人不讲诚信,人与人之间就猜疑多,一个打广告的律师是优秀律师吗?他们会以为你是个骗子,小商小贩,假律师呢!”

“这么说,这个饭局一定得赴了?”

“是,可能不是介绍人,而是要谈个案件。”我想起昨天我们两人在永庆玻璃厂外的谈话,就说:“他想把张平的厂子和公司都吞了。”

“他这个人肚子里全是坏主意,你现在是越陷越深。”

“我可以从法律上设局,这次成功了,我就不想干了,够吃一阵子。”

“我知道说服不了你。虽然执业时间不长,但我感觉你设局的方法在法律上并非无懈可击。法谚怎么说?狐狸的办法很多,刺猬的方法只有一个。只要是非正义的,你们就逃不掉!”

我看着杨晓玲,不知道说什么。她哪里知道,贾作章要做的早已超出法律的范畴,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已经悄悄展开,只有胜败,谈不上合法不合法!

可我无法把这些告诉她。

我开车前往宝信会计师事务所,到了楼下,贾作章并没有出来迎接我。他这个人有个长处,任何人在他眼里都捧作贵宾一样,至于心里是否重视,那是另一回事,表面上绝对让你有面子,也让你愿意与他亲近。每次到这里,从楼上看见我,他都会下来亲自迎接,可能这就是某些人说的先做人后做事吧!

这次却没有出来,我有点纳闷,当一个人突然改变了他保持已久的习惯时,往往意味有事情发生。

我锁了车,有点狐疑地进了大门。那个招待迎上来说:“贾主任刚出去,要不你和他电话联系吧?”

说好了等我,怎么又出去呢?我在门口给他打了个电话。

“你沿左首那个小道,往前开,转个弯,有一栋红房子,我在那等你。”原来他还狡兔三窟!

我按着他说的开车往里走,两边都是很大的树,树叶落尽,更显幽静。转过一个路口,果然有一栋红色的别墅,外面什么也没有,很老旧的样子。

在院门口,我看见了铁笼里贾作章养的藏獒,应该是这里了。

进了楼,贾作章笑呵呵地迎过来:“你不是要买新车吗?车呢?”

我边上楼边说:“别提了,妈的,我本来看上了宝马X5,但我老婆抢过支票就去还房贷了,说房子压得她喘不过气!”我不敢说我拿他的钱,买了一套新房。

贾作章边沏茶边说:“想不到,李大律师也是怕老婆啊!”

“不但怕,而且非常地怕。”

贾作章哈哈大笑:“怕老婆的都是好男人啊。”他给我把茶倒上,说:“老弟啊!产权证拿到了,房子还不在我手里,还是你聪明啊,不要房子要现钱。”

贾作章算是明白过来了,我知道他迟早会问起,没想到这么快。不动产有四项权能,占有、使用、收益和处分。现在贾作章根本就没有占有房子,等于只拿了个房产证本子。那东西说重要,非常重要,是拥有房子的凭证;说不重要,一点不重要,废纸一张。

“要想得到房子,还要打官司。”

“那房子不已经是我的了吗?产权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啊!”

“是你的房子,是不是他占着?在法律上这叫侵权,所以你要打官司,让他搬走!”

“我算明白了,我们两家打官司,律师挣钱!”

“不过从你取得产权证的那一天算起,他每拖一天,你可以主张一天的房租。”

“房租有几个钱?我想起了一个笑话。说美国有个律师,有一天他接待完客户,儿子进来说,爸爸,我上小学时,你在给这个人打官司,上中学了你还在给这个人打官司,现在我大学毕业了,你还在给他打官司?那个父亲说,你从小学到大学的费用都是那个人出的。李律师,现在我就是那个人!”

我听完哈哈大笑,喝了一口茶,说:“不打官司没办法!只有起诉法院,然后申请强制执行,才能让时学举搬走!”

“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我是个律师,所能想的办法就这么多,法律上也只能这么做。”

“那这次律师费是多少?”

“上次收了二十四万元,按我们的收费办法,这次减半。”

“就不能再少点?”

“你可能也听说过,民事案件执行难,要让法院执行庭人把时学举赶走,那得多难?不得好好疏通疏通?另外,你知道,那房子时学举和你有约定,只是想让你贷款,并不是你的。”

“反正我是明白了,我们打官司,律师挣钱!”

我心想,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好听,你赚的远比我多。那十二套房子贾作章已经向银行抵押贷款了,六厘五的利,但放出去至少收三分,赚的远比我的律师费多。我想好了,十二套房子十二万律师费,少一分钱不干。这个贷款贾作章也不会给时学举,现在房子在他名下,以自己的房子贷款,钱自然是他的。时学举再傻,申请强制执行后也会明白过来,那样他会把内幕全抖出来,说不定还会拼命。这个案子轻易执行不下去,不要说还有几套老职工占着,和谐社会,执行局绝对不敢把他们拖出去,将来注定会成为一个无头案。执行不了,就挂在那里。法院里这样的案子多的是,要不怎么说民事案子执行难呢?这案子也没法风险代理,我是收了钱,走程序。嫌律师费高,我还不愿意办呢!

贾作章说:“十二万就十二万,我现在是没办法,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

“其实,我也就挣个跑腿钱,哪有你当老板的挣得多啊!”很高兴又接到案子了,这官司我只管打,不计结果,十二万元等于是送来的。

贾作章挥挥手,说:“不说这个了,只要我们合作一致,你有的是钱挣,而且是大钱!我还是想和你谈昨天的那个事。张平上午又来找我,我看上的是天世海贸易,那个公司做物流,在他女儿名下,有几个仓库对外出租,每年光租金收不少。最重要的是那块地,在码头附近,金子一般贵啊!”

我为得到十二万元律师费沾沾自喜,贾作章却把目光放在了天世海贸易上。张平想把江苏那家公司的债抹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贾作章在后面又盯上了他。多么有趣的博弈啊!

贾作章给我续上茶,说:“法律及合同上的事,我做不了,我还是想和你合作。说实在的,见过不少律师,能入我法眼的,老弟,你算第一个!”

我最怕别人恭维我,盛赞之下,必有目的。永庆玻璃的土地转到天世海名下,加上天世海贸易自己的物流仓库与土地,那财产有多少啊?至少上亿了吧!

我摇摇头:“这事我不做!”杨晓玲的话我不得不考虑。时学举的房子,我就有些担心,虽然侥幸成功了,还不知道以后如何发展;再说我们是张平的法律顾问,这违反律师职业道德。

贾作章又将茶给我续上,说:“大丈夫做事,不要想太多,这一票做好了,一生就够吃了。你每天如此辛苦,开着个破捷达,风里来雨里去,还着房贷,连个自己的房子也没有。没还清按揭前可以这样说吧?”

“当然是。”

他站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镜框,上面一位漂亮的女人,背景是青城海边,像是在小公园。她戴副墨镜,旁边两个孩子,一个男孩有十岁左右,另一个女孩五六岁的样子。

“我老婆和孩子,都在香港!”

“羡慕,嫂子真漂亮!”

贾作章坐回茶凳上,又把水满上,说:“其实,你也可以做到,把老婆孩子送出去,将来到那边去养老!那边的生活什么样,就不用多说了吧。”

我坐在那不吱声,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他说的那种生活,我想都没敢想过。我以前是个穷人,对生活的要求并不高,只希望有一天不为生活所迫。最近又多了一个想法,那就是能把李子送出去,也让他接受国外良好的教育,像那些有钱人一样。对国内的教育,我真不敢恭维,现在他才上小学,每天是做不完的作业。贾作章的话让我有点心动。

“机会稍纵即逝,错过了不一定会再有。”

“我是张总的法律顾问,而且,他有难处。”

贾作章听了哈哈大笑:“这是个强者的社会,我太了解张平,永庆玻璃在最火的时候也没挣多少钱。去年他在海南买了一块地,说要转产,做房地产,倾其所有,又找别人借了五百万,买了两百亩地。那时是土地最便宜的时候,正准备开发,一位神秘人物出现了,省政府秘书长亲自和他谈,要张平把那块地让出来,你说张平能答应吗?但是不答应没关系,他所有的手续批不下来,这时候,张平才知道对方的来头不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啊!他很识趣,主动说愿意把地让出来,但对方只给他五百万的补偿,说一手土地出让金就是这么多,而且是招投标的。张平是从一个浙江人手里两千万拿的,只给五百万,那不赔死了?不是张平不答应,而是他不能答应,答应了,那一千五百万的缺口谁补?张平后来找过很多次,说给他两千万的成本也行,但对方就是不答应,张平耍了一下飙,说是要上北京找中纪委等等,对方干脆不和他谈了,改规划,原来的住宅用地改成城市绿地,那地永不开发,成死地了。”

“这水太深了,怪不得房峰和张平一次次飞海南,我还说让他们赶紧把那边的房子盖好了,我也要一套,冬天去度假!”

贾作章喝了一口茶,说:“盖房子?做梦去吧!”

“那以后怎么办?”

“谁知道?张平说等着换省长,可他等得起吗?他的钱都是借的,至少二分的利,拖到年底,他就死了。”

我以前总觉得自己聪明,熟谙法律,于世间事物,无所不能,听了贾作章一席话,突然感觉在强权面前,自己渺小无能。好像有一张无形的网在我的周围,贾作章是一层,张平是一层,之外,还有更大的、看不见的一层。在这个网里,我仅以懂几条法律,就自以为了不起,实在可笑。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极度的恐惧,想离开。

“就这些?我回去考虑下吧。”我站起身。

“别走,我介绍你见那个客户。”原来,他还真有案子介绍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