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上大学时,我读《联邦党人文集》,汉密尔顿在论及法官的独立性时说:“就人类天性之一般情况而言,对某人的生活有控制权,等于对其意志有控制权。”我扔下书喟然长叹,谁控制了我们的生活,谁就控制了我们的意志。

我出生在西北一个小山村,从小挑水砍柴,养猪喂羊,五岁入学,全然不知读书为何用,一年级两年,二年级两年。有一次暑假,我们天不亮就出发,走了三十里山路去买西瓜,肩膀磨破了,脚上起了一个大血泡,走起路来一拐一瘸,疼得钻心。父亲在路边折了一个山刺,给我挑破了,说:“娃,你想一辈子不做苦力,只有一个办法,好好读书。”从此,我发奋读书,课本背得滚瓜烂熟,成绩突飞猛进。俗话说,有钱难买幼时贫,现在看来那话绝对不假。老师说“此子可教也”,遂跳一级,从四年级直接到六年级。初三时可以上高中,父亲说你就别想着上大学了,先考个中专挣钱吧。农村人重眼前利益,都想上中专,招收分数就特高,我没戏,于是又去读高中。高二时厌烦没完没了地写作业,遂改学文科。那时正是青春叛逆期,天天串到一中去踢球。晚上九点下自习,还要被班主任赶着去教室加班。一白天的学习,脑袋已经大了,哪还有精力加班?我躺在宿舍睡觉,班主任就来赶,等他一走,继续睡觉,就像猫抓老鼠,成绩时好时坏。高考时,班主任说李正能考上,他就去上吊,我却稀里糊涂考上了。本想去学历史,但我们班主任没去上吊,却私自把我的志愿改了,说报政法院校日后可当官穿制服,大盖帽两头翘,吃了原告吃被告,学历史只能和他一样当老师,臭老九有什么出息?

反正说什么都晚了,学政法就政法吧。一进校门却发现自己对这些“权利”“社会契约”“统治阶级的意志”一头雾水,各门功课一无是处,勉强及格。大二时一位学兄说,你这样不行啊!将来要靠这个吃饭,你至少得把《刑法》《民法》学一下吧?君不闻“得《刑法》者得诸侯,得《民法》者得天下”。学法律的人都知道这两门课的重要性。那时《刑法》已经修完,刚好及格,看来得诸侯是不可能的了,那就得天下吧。一定要把《民法》学好了,但一看当时王利明老师的书《民法总论》《民法债权》,比小时候读的《说岳全传》还厚,什么时候读完?于是拿起一本梁彗星老师的《民法》,薄薄的一册,这个好。我又按图索骥,从图书馆借来他引用的台湾法学家、日本法学家、德国法学家的著作与《案例汇编》研读。“认识一个民族,就去读他们的民法”,“在民法慈祥般的眼里,每一个个人就是整个国家”。当读到这些经典时,我深深地爱上了《民法》。每日泡图书馆,连陪于娜娜玩的时间都没有。她常常生气地说:“哥哥,你要读研还是考博啊?”修完考试,连自己都没想到得了全级最高的九十分。老师说她的学生还有这么厉害的!让班长通知要见一下我。见了面,她说:“怎么没见过你上过课啊?”我心里说:“要是上课能考这个成绩吗?”

毕业那会儿,我知道自己干不了这个。老爸也说:“你这个专业不好,一纸文书下来,人头要落地,千万不能进公检法。”那时候试点毕业生双向选择,我刚经历了失恋的打击,有个去青藏高原当兵的机会,只想走得越远越好,于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部队。开始说是能进军事法院、军事检察院,去了才知道因为裁军精简机构,我们单位的这些部门已经在半年前移交地方军区,那么只能下连队带兵。军装穿起容易脱下难,想后悔来不及了。

我从排长做起,那些小战士不服气,想欺侮我这个文弱书生。我从小干农活,虽然瘦,但胳膊腿有力气,对付这些小战士绰绰有余,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几乎和每个战士打了个遍,最后他们老实了,服管了。我从一二一学起,跑步,射击,五公里越野,样样不差。

当了三年的排长,后来在机关混一年多,做宣传干事,写一些吹牛的文章。二年调到基地给领导当了五年秘书,实在干不下去了!我还是想说,一个人会深受其所学专业的影响,我的意识里全是权利、平等、自由,而部队恰恰是只讲服从的地方。当秘书跟当太监差不多,领导贪污腐败,收钱玩女人,要你熟视无睹,觉得一切正常,你还得给他们写材料:“王主任数十年清正廉洁,两袖清风,是个讲原则的领导……”你难道不恶心?

那时候,我一个月工资一千四百五十元,张择香在一个企业当会计,每月六百二十元,我们日子过得紧巴巴。我父母都在农村,时不时得接济点,我一寄钱,张择香就不高兴,想着法和我吵架,总让我感觉没钱就矮人三分。再看周围的同学朋友,买房的买房,买车的买车,而我除了一身军装外,什么也没有。当职务到副团时,我下决心离开部队,出去挣钱。我岳父母及张择香极力反对,他们觉得部队稳定,我要是好好干下去,找领导活动活动,极可能谋个位子干干。他们等了我十年,眼看有收获了,而我却要离开。但我去意已决,谁也拦不住我,二六年底,二话不说递了转业报告。

到了地方才知道钱并不是那么好挣。在部队上干了七八年政治工作,到地方谁听你这个?去干体力活吧,手又无缚鸡之力。看了一篇创业励志的书,说美国有个叫马克·爱德华的人,从街头擦鞋做起,十年后开了三百零九家连锁店,成为亿万富翁。我想做中国的马克·爱德华,从擦鞋做起。我激动地将这个创意告诉张择香,并不顾她反对上街考察。晚上,岳母打来电话:“你少给我丢脸。你去擦鞋,我怎么上街?”我刚鼓起的信心又一下子泄了气,难啊!突然想起刚毕业时还考了一个律师工作证,虽然每年注册,但基本没办过案子。房峰正在筹备建律师事务所,忽悠了一下,我就从大西北来了青城。刚来的时候,人生地不熟,从实习律师做起,每月工资两千元,张择香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李子又小,她就在家照顾,日子过得非常艰难。

当律师两年后,我基本实现了经济的自由,生活的压力陡然减轻。

有位实习律师曾问我,怎样迅速成长为一位经济自主的律师?我的感受是,在目前中国这样的司法环境里,当律师必须做到:嘴巴要甜,脸皮要厚,脚步要勤。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有个底线,不能违法。我说的不能违法,你懂的!规则和程序上必须符合法律的规定。当我看到考取律师的学生,还每天趴在桌子上看专业书时,我对他们的未来充满了担忧。功夫在法庭之外。律师是和人打交道的艺术,赢得委托人的信任,这是律师工作的重中之重。我曾经办过一个案子,败诉了,我的委托人不但没有指责我,反而安慰我!他认为是那个法官枉法裁判,因为司法太黑暗了。我总认为有什么样的司法环境,就有什么样的律师。

看了一下我的开庭档期,居然有八天没有一个案件开庭!这就是做律师的好处,我有大把的时间用来做些属于自己的事,打心里喜欢这种自由。和张择香把我们新买的房子收拾了一下,买了些窗帘日用品等。我哥哥打来电话,说父亲身体不太好。我让张择香打一万块钱过去,她二话没说就办了。她对我的关怀无微不至,我想把沙发的方向移一下,很久不运动,腰闪了一下,她干脆让我什么活不用干,唉!这就是一个男人地位提升的结果。仿佛十一年前,那个温柔体贴的张择香又回来了。

带李子去学琴,四年了,我第一次陪他上钢琴课。张择香对李子期望高,孩子有压力。我却不当回事,放松的李子反而弹得非常好,王教授布置的那个曲子,他一气呵成。从王教授家里出来,路过一玩具店,李子想要个奥特曼机器人,我二话没说就给他买了。李子拿着玩具,兴奋地跑在前面。

路过五四广场,有不少游人。今天的天气不错,艳阳高照,海风习习。孩子们快乐地跑来跑去,几个老人悠闲地在海边放风筝,我在广场边上的长凳上坐下,享受冬日阳光的爱抚,李子很快融入到一群孩子中间。他是个男孩,今后我要多带一下,以前工作太忙,没时间和他一起玩,他整天和张择香在一起,性格有点安静,像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