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王宇的公司在重庆路上的一家写字楼。王宇他们早有准备,秘书直接把我带到会议室:“您请坐,我们的律师在老总办公室,马上到。”

刚坐到椅子上,对方的律师到了,我俩同时“噫”了一声!怎么会是张诺?

坐在我面前的这个人绝对不凡,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京城律师张诺,号称中国证券律师第一人,在律师界、资本市场名声都很响。

我和他的认识要从两年前说起。

二五年,上海证券交易所的A股指数跌到了历史最低的998点,市场低迷,股民损失惨重。就是在这样的市场里,有一支股票从三元一飞冲天,不断涨高。五月份的时候更是涨到四十五元一股,券商还在唱多,股民不断追进,在当时哀鸿遍野的A股市场成了一个奇观。当年炒股的股民都还记得,这支股票就是鲁东数控。他们发公告说是和当时世界通信巨头美国摩托罗拉公司签署了二十年的战略合作协议,将来产品可占到世界通信市场的三分之一。七月份,该股票涨到六十元一股。也许是太红了,就有人盯上,开始查。这一查不要紧,全暴露了,公司只是和摩托罗拉签署了一个合作意向,钱一分没投,生产的也是手机电池,而不是手机。公司在鲁南市开发区,只是囤积了一千一百亩土地。消息披露后,机构纷纷出逃,鲁东数控的股票一路下跌,直跌到四块五一股,股民损失惨重,据说上海一股民因此跳楼,案件影响非常大。

张诺是最早关注股民民事赔偿案件的律师,他到处撰文呼吁,多次上书最高院民事审判二庭,并直接促成了后来审理该类案件的司法解释《关于审理股票赔偿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解释》的出台,该《解释》在股票民事赔偿方面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张诺发动全国的律师,在各大城市征集鲁东数控受害股民的授权,免费代理,条件是案件胜诉后,股民将百分之十的赔偿款或等价股票给张诺。

二八年八月十六日,鲁东数控股票民事赔偿案件在青城中院开庭。全国四十多家律师事务所的六十多名律师云集青城,他们代表了全国六千多股民。后来该案以调解结案,鲁东数控的控股股东鲁南国资委愿意以公司股票二八年八月一日收盘价七点五六元赔偿受害股民。我们总所的王主任也代理了部分本省股民。案件调解后,张诺说能不能找两个青城律师,帮助他处理法律文书方面的事。王主任推荐了我和房峰。在那个夏天的高温下,在老青城中院的会议室里,张诺、房峰、我以及法院的两名书记员连续奋战三天,才处理完总计一万多份的法律文书。将张诺送到机场时,光调解书装了满满一麻袋。根据和股民的代理协议,张诺获得了近一百万股的鲁东数控股票。民事赔偿结案后,鲁东数控复牌,股票连拉了三个涨停板,有机构认为其囤积的一千一百亩土地是一笔巨大财富,可以开发二十年。我算了下,光这一个案子,张诺挣了差不多一千万的律师费,该案也入围二八年度中国十大法制案件之一。

那些天,我每天和张诺一起干活一起吹牛,他言传身教我们如何成为一名大律师,听他讲司法界的黑幕,如何对待法官和委托人,对我们提出的问题也是有问必答,三天的时间使我的律师生涯终生受益。他每顿饭都请我们吃鲍鱼海参,请我们洗脚,并说“膝盖以上的费用他不承担”。鲁东数控的案件结了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偶尔从媒体上看到他的消息。没想到两年后,我俩又在青城见面,他还是老样子,只是比以前更胖了。

“张兄啊,你也代理离婚这样的案子?”

张诺过来握着我的手,又用另一只手拍着我的肩膀说:“李正,真没想到是你。你以为我是代理不了呢,还是代理不好?”

“离婚这样的小案,不应惊动您这样的大律师。”

张诺轻描淡写地说:“我证监会有个朋友,说他有个老乡从青城来,想请个律师,让我帮帮忙,我就来了,其实真没想着要办!”

我心想,一个离婚案件,却请了一个擅长证券专业的律师,他们肯定是重兵布守小梁沟煤矿交易的事,正中我下怀。我是巴不得把股权收购的事拉进来,那样就增加了谈判时争取财产的筹码,要是单纯谈夫妻共同财产,在法律和事实上没有赢的任何机会。我最多从夫妻情感和孩子立场上说几句,无异于向他乞求,不是平等地位的谈判。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唉,早知道他们请的是大名鼎鼎的张律师,我就不敢来了。”

张诺并没有被我的几句甜言蜜语打动,而是说:“你看怎么谈?没有夫妻共同财产啊?”

“张律师啊,不能这样,总不能把这娘俩赶街上去吧?”

张诺把双手一摊说:“法律是这么定的,谁也没办法?”搬出法律,这是给我下马威。

我不愠不火地说:“不对吧,至少两家公司的股份应该有他老婆宫雪的。”

“公司是看净资产,如果愿意,可以给她股份,但也有可能是个负债。我还没有问,听说经营状况不是很好。”说完,他紧紧盯着我。

“那也未必,公司是否负债,要审计,不能说是负就是负。”

“如果宫雪放弃公司股份,那么这边可以考虑将现住房和车给女方,毕竟一家人!”张诺果然是大律师,抛出一个实实在在的条件。

我也爽快地说:“这个我们可以接受!”

“再给孩子一点抚养费,今年一岁,按十八年算,一年五万元,九十万元或一百万元都行!”张诺说完,微笑地看着我说,“这也是看到老弟你代理,我才这样说,他们家还不一定答应呢,不过我可以做他们的工作。”

张诺可能以为我会接受这个条件,在任何人看来,在没有夫妻共同财产的条件下,得到三百多万元的财产,该满足了。

我摇头。

“你知道,打官司可能连这些都得不到,那要不我们上法庭?你们能要多少就要多少!不答应又是为什么呢?”

“女方谈道,王宇家在煤矿交易中获利几亿元。”

我还没说完,张诺就打断了我的话:“那也是她公婆的财产,而不是宫雪夫妻的财产。”

“我也是这么跟她家说的,但他们说煤矿的交易涉及内幕交易、偷漏税款。”

张诺笑了:“无中生有,可能宫家觉得王家赚钱了,心里不平衡,现在又不要他姑娘了,所以就这么说,关键要有证据!”

对于张诺这样的律师,千万不可藏着掖着,我觉得该拿出来了。低下头,将从山西复印回来的公司资料从包里拿出来放在他面前。

“你看,交易金额是三点八亿元,但是又以二十三元每股送股四百三十万股,刚好是一个亿。现王维中所持股份占到了华神股份的百分之六点七一,也是华神的第一大自然人股东,这怎么解释?”

张诺低头翻着手中的资料说:“也有可能是王维中觉得煤矿前景好,从华神那又购得四百三十万股,公司的并购中这种现象是常见的。”

“您是这方面的专家,如此大宗交易,却没有公告,如果我没有记错,超过公司百分之五的股份交易要报上海证券交易所备案审批吧?”

张诺没有接我的话,继续翻看着公司的资料。

“就算是收购,那么资金是怎么样付的?从时间上看,送股又发生在产权交易之前,这又做何解释?公告的数字显示,王家是以三点八亿出售,又投资一亿元收购四百三十万股,那么华神应该付款二点八亿,而不是三点八亿,所以可能性只有一种,交易额是四点八亿,而非三点八亿元。”

张诺抬起头说:“这里面确实有说不清的地方,我来之前,他们说交易过程可能不太规范!你知道,那几年公司法刚生效,股权的并购都存在很多问题。”

我心想,这不是规范不规范的问题,这是违法,仅仅违反上市公司信息披露一项,证监会的处罚可能会上千万!

张诺说:“那么宫家有什么条件呢?”

我伸出一个指头:“她们要一千万。”

“包不包括现有房产和车?”

“不包括,房子和车已经算在他们名下了,一千万元是净数!”

反正是谈判,我现在是卖家,货在我手上,卖多少由我吆喝。卖得越高,宫家拿得越多,我也分得越多。

“房子和车包括在内,一千万,我可以去和他们说,你也不要逼太急,咱俩都是代理人。”

我盘算了一下,那就是说除房子和车是宫雪的外,另付现金七百万。应该说可以了,打官司的话宫雪一分都拿不到。真像张诺所说,要是把王家逼急了,以他们家的实力,还不知道鹿死谁手。

“我个人愿意,但是最后还得听他们家意见!”

“也是,我也做不了主,咱俩都是代理人,还得汇报我们的委托人定。”

我想王家一定会听张诺的意见,他们家现在是破财消灾,再说那钱也是给自己的前儿媳和孙女,还要考虑给他们家做了七年矿长的宫朝林的面子,一千万对别人是个大数字,对王家来说就是个零头。我估计这个一千万也是他们提前定好的。我将这个消息告诉宫雪,她可能会高兴得从梦中笑醒,其实我们两位律师都能定下谈判的数字,双方都会听从我们的意见。对王家来说,他们显然是不想把煤矿交易的事泄露出去,花钱摆平就行;对宫雪来说,王家给多少都等于是捡来的,我说多少就是多少。

张诺说:“要不今天就谈到这里?你看都下班了。”

“晚上我请客,您来了,我得尽地主之谊!”

“今天不合适啊,咱俩是对手,等签了离婚协议再说吧!”

回到所里,天已经黑了,宫雪打来电话,问我谈判情况如何,我说不太乐观啊,王宇家从北京请的律师。

“那怎么办?如果他家什么都不给我,那我只有一死,我要让他家人看看!”

“不过那个律师我刚好认识,前年来青城办过案子,也算熟吧,我向他谈了你的情况,房子和车方面他说可以争取!”宫雪听了总算放心了,我没有给她说,房子和车外,还能要回数百万现金。

晚上十点,张诺给我打来电话:“我在海天大酒店808房间,过来吧。要是老婆不批假就算了。”

我正在修改一份合同,还没有睡,张诺此时给我打电话,那一定与谈判有关。我给张择香说:“张律师请我过去,晚上不回来了。”张择香知道我这几天忙宫雪的案子,没说什么,只是让我路上小心。

赶到张诺住的房间,他喝了点酒,拍着我的肩膀说:“老弟,那个意见,王家同意了,这《离婚协议书》得你起草吧?”他躺在床上,把笔记本电脑往我面前一推。

“那是,哪敢劳累大哥,我起草好了,您修改!”

“这案子你们办得不错,老弟,不是你的手笔吧?几年不见,你本领渐长啊!现在是合伙人吗?”

“我就是个打工律师,让大哥见笑了。”

我将起草好的《离婚协议书》让张诺看,其中有一条“男方愿意给女方补偿总计一千万元,其中现金七百万元,现有房子和车估价三百万元”。

张诺说:“你还不如写成房子及车归女方所有,另付现金七百万元,怎么搞这么复杂?”

他哪里知道,我和宫雪签订的是风险代理协议,我们约定的是财产总金额的百分之十,如果我按张诺所说的写,那么宫雪极有可能按七百万元的百分之十付律师费,那样三十万元就不见了。委托人都这样,钱打回来就不想付律师费了。

我说:“一个意思,就这样吧。”

第二天下午,张诺坐动车直接回了北京。几天后,宫雪说,王宇家打款了,她把律师费付给我。她果然说按七百万的基数算,我说是一千万元,我们的协议约定很明确,是财产总额!她和我争执,说我拿走了一百万元,太多!真如我所料,钱到手就不想痛快付律师费,后来还是宫朝林老爷子讲诚信,说:“没有李律师,你有可能一分得不到,一百万就一百万!”

我亲自到ATM机查了一下,看了好几遍,确认一后面有六个零后才放心。

从银行出来,一时觉得空气是清新的,天空是湛蓝的,马路上的陌生人是亲切的。我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所有人,“我有一百万了!”如果此时有人给我打电话进来,无论是谁,我都毫不犹豫地说:“有空没?我请客。”可惜没有。罗素说,有时候与他人分享喜悦的迫切和只埋在心中不能吐露的痛苦一样令人焦急——的确如此。

在路边的超市买了一包黑泰山,抽出一支,狠狠地抽上一口。这个城市,在这繁华还有点肮脏的土地上,我也立住了脚。坐在车上把烟抽完,我开始变得冷静,在后视镜看看,虽然有了一百万,自己和原来没有什么两样。最近辛苦,晚上常常加班,睡得晚,眼睛睁开后还要思考案件,发现镜中的自己脸色很灰暗,两条饥饿纹深深地嵌入嘴角。虽三十有四,但看上去就像个四五十岁的人。一百万在我们这个城市好一点的地段,连个三居室也买不了。想到这里,我又感到万分沮丧。叮嘱自己低调,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刚进了一笔钱,所里、房峰、刘文良,甚至张择香。

我将烟蒂狠狠地掐灭,开车向所里去,路过工商银行时,想起了什么,将车靠在路边,从刚收到的钱里给哥哥账户打了两万元,备注里写上:给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