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开车往事务所去,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把车停在路边,找到了常勇的电话打过去。电话通了没人接。过了一会又打,电话响了两声就挂了。奇怪,他不就是个小保安,难道忙得接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从包里找出中院法官的通信录,这都是托人从内部搞出来的,找到民五庭的梁智远打过去。

“你好梁法官,我是常勇的代理人,刚出差回来,您说要调解,我想……”我的话没说完,梁法官打断我说:“不是已经达成协议了?东方重工船舶有限公司赔偿了九万五!”

“哦,我出差了,还不了解,我核实一下。”就挂了电话。

坏事了!常勇背着我和东船重工达成协议,怪不得打电话不接。妈的!不知道为什么是个九万五?这案子一审判了十七万多,应该说二审维持原判的可能性非常大。为了早日拿到钱,适当让让步可以理解,怎么会一下少了那么多?东船重工有的是履行能力,很大一个厂,不是那种皮包公司,不怕拿不到钱啊!我估计常勇被对方和法官忽悠了,要是我在,怎么也能要个十五六万,实在不愿意就不调解,判决下来申请强制执行,不怕东船重工不拿钱。

看来只有找到常勇才能知道真相。按我们俩签订的协议,案款五五分,就算九万五,也有我的一半。当然,我也没想着他能给我一半,但无论如何也要对得起我的劳动。这案子要是没有我,他连案都立不了,鉴定费、诉讼费都是我替他拿的。

妈的,不会被放鸽子了吧?

开车来到理工大学,已是五点多,正是下课的时候,学生很多,慢慢地往前开。这家伙爱打球,先到体育馆看看;没在,又来到他朋友的宿舍。我和那几个学生混得很熟,进去后,那个叫小姚的(我不知道他名字,只跟着喊小姚)趴在桌子上吃饭,说常勇还在他们宿舍住,有时候也去保安队,最近还谈了个女朋友。

只要他在就好,真担心这家伙跑了,不但鉴定费、诉讼费没了,传出去绝对是个笑话,一个律师被委托人耍了。

坐在宿舍楼前面不远的路边上等常勇,我不相信他不会出现,一支接一支抽烟,其间杨晓玲打来两次电话,我一点心情没有,说和警察在理工大学蹲点,抓嫌疑人。

路灯亮了,这家伙还没出现,找到校保安队,说常勇今天是早班,下午干什么去了,他们也不知道。在学校小卖部里买了包烟,又折回到宿舍楼前,熄灯前他绝对会出现!

九点多时,听见一个声音很熟,果然看见常勇和一个女孩手挽着手走过来,有说有笑。

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走上前一把拎住他的领子!

“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拿到钱要跑,是不是?”

常勇被我吓了一跳,看到愤怒的我,嘴里结巴了一下,说:“其实,你也没做什么啊!”

要是他找一个任何其他理由,我都有可能放过他。只要他还了我垫付的鉴定费和诉讼费,哪怕白干我都没意见。这几个月,我和他处出了感情,他跟在我身后,哥长哥短的,他是个弱者,但是他刚才的那句话彻底激怒了我!

我一拳挥过去就把他打倒在地,一缕血慢慢从常勇的嘴角流了出来。

常勇拼命咳嗽着,旁边那位女孩推开我说:“你怎么打人?”很快,过来几个学生将我围在中间。

常勇从地上爬起来,推开周围的学生说:“这是我哥,我们之间的事,大家散了吧!”

我也变得冷静下来,说:“你怎么会接受区区九万五?怕拿不到钱?你,妈的,就是一农民!”

常勇想给我解释什么,我感到赔多赔少已经与我没有多大关系,转身就走。

一个晚上没有睡好,觉得很窝火,被人骗了。天亮时才睡着,张择香喊我起床,我说不想去。直到快中午时才去办公室。刚坐下,进来一女生,仔细一看,正是昨天晚上常勇身边的那女孩,应该是他谈的女朋友吧。

她把一条中华烟和六千元钱放我桌子上,说:“常勇说他不好意思来,不过你永远是他心中的哥,希望你能原谅他。”

她的话说得我心里有点酸,我想起了我们俩去医院调取病历时他说的话:“李律师,等官司打赢了,我给你买一条中华!”那时我们心里都没把握,不知道能不能调出病历,案子能不能立上。

再看那钱,扣除我垫付的鉴定费、诉讼费,已所剩无几,这个案子等于办赔了,越看越让人生气。

我突然心生一计,对那女孩说:“你可能听常勇说了,我其实是个好人,常勇打官司的钱都是我垫付的。”

女孩不住地点头:“我听说了,常勇说他永远感谢你!”

我把和常勇签订的委托协议拿出来让她看。“我们之间是有协议的,但是官司赢了后,他反悔了,连我的电话也不接。要不是昨天晚上我堵住他,估计连鉴定费和诉讼费也会被黑了。我一直把他当自己的亲弟弟看,唉!他的人品……我不想看着你上当啊!”

女孩的脸一下红了:“他对我很好,也很上进,一下班就去听课。”

没等她说完,我就摇头打断她:“骗子都这样啊!我做律师,见过多少这样的人?他在日照老家有个老婆,他们早就结婚了,常勇是出来打工受的伤!”

女孩一下瞪大了眼睛:“不会吧!他从没有说起过!”

“说了你还会和他谈对象?你等一下。”我来到隔壁房间,给杨晓玲打了个电话,让她如此这般去说,然后,将杨晓玲的号码给了女孩,“他老婆的,你自己打吧!”

女孩有些紧张,还是拨通了电话,没说几句,她就挂了电话失声痛哭:“骗子!骗子!”我知道她是在骂常勇。

我将一张纸巾递给她说:“这下你相信了吧,他连我这个律师都骗,何况你一个学生?你太单纯善良了,社会多复杂!”

女孩站起来,流着眼泪说:“李律师,非常感谢你,回去立马和这个骗子分手。”然后高跟鞋“嗒嗒”下楼了。

望着女孩消失的背影,我百感交集。

电话响了,一看是贾作章的,响了几声后我直接给挂了。这家伙像瘟疫一样盯上了我,我知道那十二套房子涉嫌犯罪,我做律师,熟悉法律,不能将自己搭进去,但是这块肉太诱人了,琢磨很长时间,想来想去,狠下一条心。

稳定了一下情绪,我给贾作章把电话回过去:“贾主任,不好意思啊,刚才开庭!”

贾作章在那边说:“李大律师大忙人啊,我们的电话都不接!”

“唉!有什么办法啊,法庭上是人家法官说了算,最近你那里有好茶吗?”

贾作章听见我要去他那,很兴奋,说:“有人送我一块五十年藏的云南黑茶,一直舍不得喝,等你啊!”

“我马上到。”

我老婆姐妹两人,她叫张择香,我小姨子叫张择丽。年轻时的张择丽长得非常漂亮,是她们厂里的厂花,远近闻名。她十五岁谈恋爱,那时我岳父一心想着自己的前程,在省城党校脱产读文凭,没时间管她。张择丽天天和厂子里的小青年混在一起。青春期的她叛逆厉害,我岳母被她气个半死。二十岁她就和蔬菜公司的吴军结婚了,当时年龄不够,两年后补的手续。吴军在市场摆摊,生得人高马大,很能打,最后他把张择丽抢到手。我岳母极力反对,嫌她找了个卖菜的,让她在厂里没面子,无奈,女大不中留,张择丽和吴军都住在一起了,她当妈的有个屁办法。我和老婆结婚时,张择丽的小孩都会走路了。吴军仍然在卖菜,日子过得很紧巴。那时候我在连队当排长,单位发的大米、猪肉罐头都给了吴军,他对我非常感激。

一九九八年,全国开展轰轰烈烈的国企改革,“抓大放小”,蔬菜公司要改组成股份制,职工“买断”,按工龄算,满一年补八百元。如果职工愿意,这个钱入股,可以成为蔬菜公司的股东。很多职工在蔬菜公司干了一二十年,早已不相信政府的话,钱拿到手里才是真的,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把刚补的一两万元钱投到公司里。

那时候吴军已经是公司的总经理,后来政府反复动员,给他做工作,吴军才把自己的两万多元投到公司。张择丽在我岳母面前哭了两天,我岳父疼爱女儿,把自己的三万元私房钱给了吴军。吴军入股后成了控股股东,其他几个股东被他挤走,蔬菜公司成了他自己的。政府乐得把一个包袱扔出去,蔬菜公司吴军一个人说了算,那个三层的品字楼旧了一点,但都是吴军的,重要的是后面有一个几千平米的市场。卖菜的到处有,吴军把他们招进去,县里的蔬菜供应并没有受到影响。

第二年那地方就开发,吴军和一个浙江老板一起盖楼,一夜暴富,他是我们县第一个开奔驰600的人,著名企业家,连县长也高看三分。吴军给我岳母一套一百六十平米的房子,我岳母逢人就夸女婿好。我老婆看得眼红,也想要一套,张择丽说按市场价一千五百元一平米,房子由她挑。我老婆很生气,认为一千五百元价格太高,说“猪肉罐头都喂了狗”,房价会跌,仍然和我挤连队的随军房。第二年那房子就涨到了每平两千五百元,现在更是达到每平米六千元。我老婆说起就后悔,张择丽说她姐姐没眼光,姐妹两人到现在都不怎么说话。我老婆经常酸溜溜地在背地说:“靠国有资产流失发家的暴发户!”

时学举的情况和吴军非常像,远洋水产公司是一家集体企业,改革后产权归时学举和街道办,时学举从贾作章那里拿了五万元,又从街道办收购了另外的部分股权。但是时学举得到远洋水产公司后,经营状况与日俱下,仅有的几只船快成了烧材,出不了海,水产加工也抵不了便宜的南方货,时间不长就关了门。只有当年街道办分给公司的十二套房子是看得见的财产。时学举没钱就去找贾作章,两人从小在海边光屁股长大,这几年陆续从贾作章那拿了十几万元,只要贾作章一要钱,他就会说:“就那十二套房子,你看着办!”

贾作章天天打那十二套房子的主意,但就是不知道从何下手。中国的房子和土地是分离的,估计这种罕见的现象只有我们国家才有。这几年大家买商品房都知道,你买得了房子,但房子下的地不是你的,还是国家的,那地你只有七十年或五十年使用权。在青城开发区有个叫阿里山的小区,小区的土地使用权只有二十年,从一九九年到二一年早到了,媒体曾报道过,但不知如何解决。按说国家早就能收回地了,可房子搁哪去呢?另外,土地也有两种,一种是国家所有,一种是集体所有。国家所有的,可以流通抵押;集体的就不能。

我很理解贾作章的心情,那情形就像是看着一块肉却吃不到嘴里。

看到我的车过来,贾作章又是亲自迎了出来。最近,他养了一只藏獒,那狗毛通体红色,生得高大威猛,见了生人就扑过来,着实让人生畏!

贾作章说狗是他从青海的玉树弄来的,三百万元!他对狗比自己的父母还亲,又是搂又是抱的。

坐下后,他开始沏茶,拿出所谓五十年云南黑茶,其实我更喜欢绿茶。

我说:“三个字——打官司!”

贾作章的眼睛一下亮了:“说来听听!”

“你和远洋水产公司签订一份合同,远洋水产欠你钱,然后你到法院起诉,开庭时远洋公司说没钱,愿意以那十二套房子抵债,调解书生效后,申请法院强制执行,再以协助执行通知书与生效的法律文书到房产交易中心办理过户。”

贾作章把茶壶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说:“妈的,我就知道你会有办法的!”

我话锋一转:“不过这事涉嫌犯罪啊!要是操作不好你我会坐牢!”不把问题说严重了,怎能体现律师的价值。

“您熟悉法律,由你来办,我相信不会的。”

“办是可以,不过这是拿命挣钱,不知贾主任对我有什么好处!”

“十二套房子有你的一套!”

“我相信贾主任是不会亏待小弟的,以后我们就是一条线上的。”

“那是那是。”

“关键在合同及合同条款的设计上,诉讼欺诈虽然不是犯罪,但是设计不好就会牵连其他犯罪,另外,所有手续必须齐全,还需时学举的配合。”

“合同肯定得你起草了,时学举那边包我身上。”

“我以代理律师的身份出现。撇开咱俩同谋的嫌疑,委托代理合同要签,律师费要付,发票要开,一切做到天衣无缝!”你贾作章狠,我李正也不是吃素的,既然冒这么大的风险,不能让自己吃亏。

贾作章笑了:“我明白了,那律师费多少合适?”

“按正常收费,每套房子按五十万元算,十二套是六百万元,律师费是三十六万元!打个折,二十四万元。”

“高了吧!”

“如果不是这件事,贾主任您的事我免费都愿意做,但这件事太大了,要是做不好,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你我都跑不了,你没必要为一点律师费和我斤斤计较,只要我们手续是齐备的,公安也好,法院也好,能奈我何?”

贾作章有些犹豫:“二十四万元也不是个小数目。”

“那可是十二套房子啊,你要是付个三万两万的律师费,谁信?”

“好吧!羊毛出在羊身上,这钱还是时学举出,他现在急着想贷款,说要盘活公司,只要能拿到钱,他肯定愿意。”

这二十四万元可能是我做律师来挣得最容易的一笔钱!

我站起身来说:“我这就回去准备所有的材料,调解的案子,你最快三个月就能得到那十二套房子!”

贾作章很兴奋,非要我喝几杯茶再走,二十四万元已经到手,再好的茶我也不感兴趣。我说:“事太多,改天吧!”

回到所里,叮嘱黄丽出一份委托代理手续,并到财务开一张二十四万元的发票来。付款人写贾作章本人,不要写宝信会计师事务所。房峰闻声而来,问:“什么案子收这么多?”我说宝信的贾主任有批欠款要起诉。

房峰听了很高兴,说我今年收费势头不错,明年可以申请合伙人资格。

我掏出工作日记,把手上的几个案子归拢了一下。后天下午有个法律援助案子开庭,宫雪的案子要联系调查公司。贾主任的案子合同及收据欠条起草好了,但我不太放心。先放几天,思考一下,萝卜快了不洗泥。既然是个假案,一定得慎重。和房峰担任法律顾问的那家台资企业,合同也签订了,就是顾问费少得可怜,只有两万元。除去分成和上缴所里的,估计到我手中没几个钱,油费都不够,妈的,真不想干!律师签了法律顾问合同,那就是卖身契,人家一个电话你就得去。到房峰那发了一阵牢骚,他说:“你现在要当大律师,才执业几天,嫌收费少?”我说:“律师收费体现其价值,我们不是街头卖菜的,高收费,同时提高为委托人服务的质量,树品牌意识,建品牌强所!”房峰笑了,说:“你说得非常好,可是我们刚发展不久,现在有业务做就不错,顾问费少点关系不大,平时也就接受咨询,审审合同,要是他们有案子,那我们的生意不就来了?眼光要远一点!”姜还是老的辣!

从房峰那出来,大厅里人声很大。“律师!我就问,能不能告?”来人是一位老人,头发花白,声音洪亮,手里拿一份什么文件,所里的几个实习律师及接待敷衍应付,老人的声音一次比一次高:“我就问,能不能告?”

心想有什么事律师不能告?律师没有不能告的案子,只要付钱。原告会输,被告会输,律师从来就没有输的。

我说:“来,大爷,到我屋里来,我给您看看。”

大爷把一张复印的文件往我面前一放说:“你看,他们公然给自己发工资,还报街道办备案,那钱不都是百姓的?”

我一看真傻了,这事还真不能告,是某村下发的一个文件,名单上有十几个人的名字,都是村里离职的干部,但是离职后还可拿百分之九十的工资。

“大爷,这个我们管不了,他们自己给自己定法律,这是属于宪法法院受理的案件,咱们国家没有宪法法院,现在法院不但不受理,就是受理了,你也打不赢!”

“你看他们离职了,还拿工资,还不是老百姓的钱?能养活那么多人?”

“因为文件,或者说法律,都是他们定的。你不想让他们拿村里的钱,你先得有制定文件和法律的权力,你就说了算。还有个办法,就是你到上级那里去反映,法院是不会受理的。”

大爷愤愤不平地走了。

公元前一世纪,在罗马发生过一场著名的审判。国王亚历山大抓住了一名侵占他海面的海盗,他决定亲自审判这名海盗。罗马城万人空巷,人们都去目睹这场声势浩大的审判。亚历山大问海盗:“为什么要占领我的海面?”海盗说:“我只是想占领一片海面,而你想占领整个地球,我的船小就是海盗,而你的船大就是统帅、国王?你凭什么审判我呢?”亚历山大回答:“凭我的法律。”著名法学家奥斯丁说,没有了正义,国家就是一大群强盗!老人啊,你可否知道,法律是强者制定的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