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上市公司的信息都是公开的。我查了一下,二七年,华神集团以三点八亿元收购了山西晋中小梁沟煤矿。上海证券交易所的公报上还保留着当年的信息。公报上说,小梁沟出产的是优质无烟煤,收购小梁沟可使华神年产量增加到七百五十万吨,华神集团一跃挤进全国十大煤炭企业。华神的股票曾一度涨停,这个小梁沟煤矿一定是宫雪父亲所说的王宇家当年的煤矿。

我初步判断王宇作为股东的可能性不大,除非家族为了控制公司的方便,有意将部分股份登记在子女名下。山西之行只是我放线的一个步骤,实际意义不大,但宫家对此看得很重。我在网上查了一下,下午四点有一趟青城到太原的火车。原想着坐飞机,但没有直达的,转机还不如坐火车方便。

从所里开了几张空白调查函,又打了几份授权委托书,我赶往杨晓玲家!

刚要出门,听见有人说:“大律师啊,这么忙?”我一看是李丽,那个被丈夫欺骗十四万元又撤诉的委托人。早知道她还会来找我,想不到这么快,她身边还跟着一女的。

“再忙也得先接待您,什么事?张兵又骗你了?”

“他骗不了我,那个欠条我也收回来了,我俩还真复了,不过我不明白,他说既然复了,那房子还是两人的,想以房子抵押贷款,我认为这房子是我的,是不是这样?”

“是你的,就算你们复婚了,第一次离婚时房子给你,复婚时房子成了婚前财产,不是共同财产,房子永远是你的。”

“这下我放心了,还是有个律师朋友好!”李丽说完指着身边的女人介绍道,“我姐妹,她有房产方面的事想问你。”

房产案件是我最喜欢办的。但一看委托人,我又有些失望。她四十岁左右,面色灰暗,双眉紧锁,身上穿件过时的运动服,怀中抱着一个沉甸甸的黑包,好像里面装着什么非常珍贵的东西,时时防人抢走。直觉告诉我,她有委屈,要打官司,但没钱,付不了律师费,不付费的事我可不愿意办。

女人自我介绍说她叫张美丽,十年前和丈夫在海安村投资盖房,因丈夫是残疾人,房子建好后,产权手续等都委托自己的哥哥张军去办。张军趁机将产权办理到了自己的名下,后来也是由张军经营饭店,前年她和丈夫准备收回房子,才发现房子已经被哥哥霸占。现在那房子面临拆迁,补偿费接近一千万元,她问我房子怎么样才能要回来。

我说房子是不动产,不动产是以登记为准的,产权登记在张军的名下就比较难办!不过既然房子是你们投资盖的,那么就有买地批地和施工建房的相关手续、证据,这房子就是你的。你回家先找找证据,只要有这些东西,我还是有信心打赢这个官司。

张美丽听了非常高兴,脸上阴影一扫而空,说:“我们咨询了很多律师,都说没有希望,产权在他人名下,你是第一个认为可以要来房子的律师。”

我说:“律师和律师不一样,我专门打疑难官司,你先回去吧,我要去山西出差,你把有关房子的东西全部收集起,再来找我。”

李丽说:“李律师是我知道最有名的律师了。”

两人高兴地出门了。

赶到杨晓玲家,宫家父女已经等在那里,我说今天开的庭太复杂,对方总是扯皮,让你们久等了,把自己说得跟一个大律师似的。

宫朝林说:“哪里,给您添麻烦了,这是四万元钱,作为你的费用,你尽管花,不够再跟我说,这张纸上有我亲家的煤矿名称、青城三家公司的名称,还有两个人的电话,我们当年都是很铁的乡党,有什么事你可以和他们联系。”

我说我已经了解到那煤矿名叫小梁沟,山西那边我也有几个朋友,你们就等我消息吧!宫朝林听见我说小梁沟三个字也感到诧异,好像我很有门路,其实这都是公开的信息,他们哪里知道。

躺在西去的火车上,百无聊赖,想着如何把这个案子办好。走的时候,我已经安排杨晓玲去调查青城的三家公司。这一年多来,我已经感受到她思维清晰,办事干练,工作能力很强,以后将是不错的搭档。我从宫雪父亲给的钱里抽了三千元给她,说是差旅费,她非常开心!可和她的关系真让人纠结。我感觉到她对我的好感,以后这关系如何相处?人家时时喊我哥,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就当她的哥吧。正想着,电话响了,对方问道:“你是谁?”

我感到莫名其妙,说:“我是我。”

对方也迟疑了一下说:“我是中院民五庭的梁法官,你代理的常勇诉东船重工有限公司的案子调解一下吧?”原来是法官啊,怪不得打电话这么牛。

“我们愿意啊。”

“那你明天到我这里来一下。”梁法官在那边说。

“我在山西出差,来不了,要不等我回来?”

“那好吧,我直接和当事人联系。”说着挂了电话。

民事案件执行难,中国法院的民事判决书有时候连张手纸都不如。如果被执行人没有房子或其他财产,一点办法都没有,最多拘留十五天,还不能连续使用。即使有财产,执行起来还要申请、听证、评估、拍卖,非常麻烦,钱没拿到,先倒贴进一部分。长此一来,很多人欠债欠得理直气壮:“判吧,大爷什么也没有,能怎么样?”这种状况极大地削弱了司法的公信,也助长了违法。最近又出来一个新政策,如果被执行人只有一套房子,且面积在七十平米以下,也不能执行。要我看,谁要是不执行法院的判决,全判刑坐牢,或赶到大街上去,估计司法的公信会马上树立起来。常勇的案子能调解,适当让下步,拿到钱才是硬道理。

长路漫漫,耳边全是铁轨的“咣当”声,睡了一会儿没睡着,从包里摸出一本书,是网上买的美国著名刑辩大律师德肖维茨的《法律创世纪》,翻几页,又合上。思绪又转到宫雪的案子上来,此去山西,人生地不熟,安全第一。注册资金千万以上的公司档案有可能在省工商局,晋中能不去就不去!我突然想起上大学时同宿舍的老三牛一兵,他是山西人,当年毕业后分到检察院,时间不长就辞职了,我去部队后再没联系。我试着拨过去,电话通了,我说:“干什么呢?我明天早上七点到太原。”

“老四!”牛一兵马上听出我的声音,很兴奋,当年我在宿舍排行老四,“哪趟车?我去接你。”我说:“T72。”

这趟车上人不多,我上面的中铺上铺都没人,对面坐一女的,想搭讪几句,她一副警觉的样子,好像我是个坏人,看了下她长得又不怎么样,索性拉倒,一个人灌了三瓶青城啤酒,渐渐睡去。

一觉醒来,已经到太原,天灰蒙蒙的。牛一兵到月台来接我,他比上学时胖多了。我俩相互看了一下,来了一次极为煽情的拥抱。

毕业后有十一个年头没有见面了,他原先瘦得像个猴子,而今大腹便便、脑满肠肥。十年前我就料到了他不会在检察院混下去。他是那种在任何地方都要给领导当领导的人,上学时老师在上面讲一句,他能在下面说三句。“我只服从法律”是他的口头禅。辅导员管不了他,每门课都是涉险过关,还挂了几门,但是这家伙神通广大,总能做通老师的工作,最后得个及格,毕业时如愿拿到毕业证和学位证。大一时,我俩的《司法文书写作》都不及格,他五十四分,我比他考得稍好点,五十九分。当时成了法学院的笑柄,据说自开这门课后就没有低于八十分的。我们一级竟然有两人不及格,连教研室主任都惊动了。那时候牛一兵是校通讯社的记者,经常在校报上激扬文字,年纪轻轻文笔老到,在法学院颇有点名气。他非常看不起刚刚中文系研究生毕业的写作老师王世康,并认为写作这门课根本不用开。用他的话说:“写作是一个人的内心活动,与作者的生活、认识及感受有关,你甚至可以模仿,但不能去教,谈写作方法纯粹是扯淡,哪个作家是教出来的?”年少轻狂,凡事他都持一副批评口气。

后来我们分析王世康为什么和我们过不去。牛一兵的原因很简单,从不上课,从不交作业,还目中无人。而我,真是想不起来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后来睡在我上铺的老二李健说可能是那次上课得罪了王世康。我转弯抹角才想起来,刚开学那会他给我们讲柳青的《创业史》,却把里面的人物弄错了,也怪我年轻不谙世事,当场指出了几个错误,并且说“柳青写《创业史》时还是个高中生”。大家对这门课一直不感兴趣,见到此机会,决不放过,一阵起哄,王世康站在讲台上下不来,脸像肉铺柜台上的猪肝,一片青一片红。当时逞口舌之快,图一时之气,哪知早已埋下祸根。不过他也有点太狠了,给我一个不上不下的五十九分!十一年后,这依然是我心头无法了却的疼。但王世康后来肯定后悔了,牛一兵把他整惨了。他骑车从操场经过,牛一兵远远指着他骂“王世康我肏你妈”。王世康从车上下来,环视四周,牛一兵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一天晚上,我酣然睡得正香,牛一兵把我一把拉了起来,说老四你穿上衣服跟我走就是了。迷糊中我来到楼道,他把自己的饭碗打开让我看了一下,那是我们入学时学校统一配发的大瓷碗,上面还有一个盖子。一股浓烈的臭味冲来,我看见碗里面装满了大便,恶心得赶紧捂住自己的鼻子。他说:“走,给王世康送去!”那时年轻,总觉得这种事好玩,没想到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后果,说干就干。我俩来到王世康住的筒子楼,他把大便全倒在王世康的门前。彼时王世康的老婆腆个大肚子,牛一兵在门缝里塞了个纸条,上书:“王世康做坏事,生个小孩没屁眼。”王世康可能猜到是何人所为,后来见我俩果然很客气,补考时还主动给我们到教研室要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