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常勇的案子终于要开庭了,从法院领回传票,我喜忧参半。喜的是案子在曾传明手上,那是我哥们儿。忧的是东船重工的律师是田卫红,那女人是我的苦主,我有好几个案子败在她手上,有时候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此女老公正是现区法院副院长刘锋,而且主管业务,没有法官敢得罪自己的上司,我代理的案子自然要输。

常勇的伤残等级为七级,他是否会感谢王主任,我不知道。我给他追加了残疾赔偿金、误工费、护理费、住院伙食补助,外加一些交通费,总计二十三万多元。算了一下,诉讼费四千七百五十元。这个钱自然又由我出了,这家伙最近在理工大学谋了一份保安的工作,还有官司在我的手上,不怕他跑了。

开庭的时候,田卫红果然很强势,抛出一纸承包合同:“这个工程我们已经分包给了金鑫钢构有限公司,原告的伤与我们无关。”我看了一下那份合同,好像并没有什么问题,就说:“一出事要承担责任了,就说工程包给他人了,谁信?我们表示否认。”

曾传明问我追加不追加金鑫钢构为共同被告。

我叹了一口气,说:“追加,不论是谁,总要有人承担责任!”

按说东船重工将工程承包,在承担赔偿责任后,依然可以依据双方签订的合同,向金鑫钢构主张权利,我可以不追加,但那样风险很大,法院极有可能以事实难以查明为由驳回我们的诉讼请求。

追加被告后,东船重工要答辩期,案子开不了了,只能休庭。田卫红一副胜利了的样子,昂首挺胸地走出法庭。

跟曾传明来到他办公室,他按东船重工提供的地址与电话,向金鑫钢构签发传票,用办公电话向其法定代表人岳之霖打电话。岳之霖说常勇的伤与他无关,直接把电话挂了。

“您的电话他也敢挂,太不把法官放眼里了!”

曾传明很生气:“下午有没有事?我们去莱西送达,只要送达到了,不来就缺席判决!妈的。”挑起曾传明与金鑫钢构的矛盾,将火引到法官身上是我最愿意看到的。法官判案,除了依事实证据法律之外,有时也与他们的情绪有关。

“没事,我陪你去。”

每个律师都有自己的专长,从步入此行业的那一天起,我就立志做一名房地产律师。这几年商品房兴起,房地产业快速发展,泥沙俱下,存在的问题很多。不具备预售条件、不符合约定交房、延期办理产权证书、抵押出售甚至一房二卖的现象大量存在。有些人的地狱就是有些人的天堂。这种问题和乱象为律师提供了广阔的舞台。房产的标的都很大,一套房子动辄几十万上百万元,律师收费自然也不低。我下功夫钻研房地产法律知识,和房峰办了几个漂亮的商品房买卖案件。

有一天,我接到曾传明的电话,那时他还在长安路法庭,说他自己的案子想让我办。原来,二二年他买了碧海花园的房子,产权证直到二六年才办下来,我们在碧海花园办过几个案子,他可能从其他法官那知道了我。他的这种情况是开发商违约,我按《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商品房买卖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规定,追究开发商延期办证的违约责任,违约金最高计算为同期银行贷款利率的百分之五十,为曾传明要回来十三万多元。以当年的价格,等于又打回来一套房子。由于曾传明是区法院法官,应当回避,案子指定在市北法院审理。当我拿着调解回来的支票给曾传明送去时,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么多。他从银行取了五千元钱,托房峰给我送来,说是律师费。那个钱打死也不能收,那是法官的钱,收了等于我和他两清;不收,他就欠我一个人情,我做律师,迟早有事找到他。我越不收,他越过意不去,请我和房峰吃饭洗桑拿,后来还给我介绍了几个案子。

下午三点,我们到了莱西,按营业执照上的地址找到金鑫钢构有限公司,发现大门紧锁,估计八成关门了。曾传明让我给岳之霖打个电话,就说是快递公司的,有文件让他签收。然后我俩像抓小偷一样躲到路边的一棵树后。很多人对法院的传票不当回事,打电话根本不去领,寄到家也拒绝签收。如果不能有效送达,自然无法开庭。当然法院也可以公告送达,你不到庭参加诉讼,对不起,缺席判决。但是公告起来手续很麻烦,法院会让你开具找不到人的证明,时间也拖不起,公告期最少六十天,加上举证与答辩期,三个月过去了。当然法院有权拘传,强制让被告出庭,可是,从业到现在我还没有遇到过一次。如今,对民事案件,送达成了让法官和原告都很头疼的一件事。法官对被告没办法,但是对原告有办法,找不到人,你撤诉吧。幸亏曾传明和我关系不错,换了别人,他不一定跑这么远来送达。这下知道在中国打官司的艰难了吧?司法的公信有多差了吧?不把你当回事,才敢不签收传票、不到庭应诉!

常勇的案件,送达很关键,要是金鑫公司不参加诉讼,那就非常麻烦。就算判了,田卫红会上诉,二审会以程序为由发回重审,那样案子拖两三年也有可能。曾传明和我都知道送达的重要性。

十分钟后,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来到公司门口,左右观望。我感觉此人极可能是岳之霖,遂单刀直入,大呼“岳之霖”。他没想到我们是常勇的律师和法官,大咧咧应答:“哎,寄什么东西?”我说:“出示一下身份证。”一看,果然是岳之霖。曾传明亮出法官工作证,岳之霖没办法了,只好在传票上签字,嘴里嚷嚷着说,和他没关系。

送达后这案子等于成功了一半,我非常高兴,莱西高速出口有家海鲜店,店面小,不起眼,但海鲜非常不错,都是从海里直接上来,每次和房峰去莱西办案,必去那里。我看时间来得及,直接带曾传明去。仲秋八月,正是蟹肥时节。

我说:“曾法官,这案子,东船重工的律师是田卫红,你看我该怎么办?”

曾传明吸着蟹腿说:“田卫红怎么了?她老公不就是法院副院长吗?按最高院规定,她是不能在市东代理案子的,举报她的人不少,别人怕,我不怕。”

我说曾兄真是铁面无私,现代包青天!他听得非常受用,一口干掉一大杯啤酒。红涨着脸,连打了几个嗝,酒气隔着桌子传过来。律师和法官应相互远离,现实却让我们走得如此之近,因为我们都需要对方。

曾传明是转业干部出身,前几年要求不严,混了个法官,年龄早过,提拔无望,只想挣钱,只要有人送他就敢收,不把田卫红放在眼里。

曾传明把一只螃蟹吃完,用纸巾擦着手说:“这个金鑫钢构看来是个空壳公司,别想着拿钱。想办法让东船重工出钱,那自然得提连带责任。按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人身损害赔偿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解释》第十一条,雇员在雇用活动中因安全生产事故遭受人身损害,发包人、分包人知道或者应当知道接受发包或者分包业务的雇主没有相应资质或者安全生产条件的,应当与雇主承担连带赔偿责任。你回去查一下,发改委对钢结构企业资质有严格限制,金鑫钢构注册资金只有五十万元,肯定不具备。”

我说:“好,那要是你的上司干预呢?”

曾传明沉思了一下说:“我签发的传票一到期就开庭,马上要半年工作总结了,院里庭里都催着结案,开完庭我就出判决,领导想打招呼也来不及。”

我说:“太好了,曾兄,我都不知道如何感谢你了。”

曾传明心情不错,又喝了一瓶啤酒。从饭店出来,搂着我的肩说:“咱俩,谁跟谁。”他又问我业务如何,我说:“刚独立执业,没案子办啊,以后就仰仗曾兄了。”他有点醉,拍着胸说:“没事,有案子第一个介绍给你。还有,我老婆邢红在公证处,有业务一句话。”

我心想,这不是让我给他介绍业务吗?公证改革后,在管理上和律师事务所差不多,公证员的收入与业务挂钩,做得多,提成多。介绍就是拉皮条,业务就是在这种相互介绍中拓展开来的。

回去后我按曾传明说的,查了一下。钢结构企业最低的三级资质注册资金也要两百万元。金鑫钢构根本不具备,那么东船重工要承担连带责任。我在发改委的网站上将这些信息打印了一份,准备提交法庭。掰指头数,开庭的日子到了,金鑫钢构果然没有出庭。田卫红拿了一堆的工资单据与考勤登记表,证明常勇不是其员工,都是自说自话,我统统否认。曾传明的指点已让我吃了定心丸,法庭上的我表现非常低调,尽量不刺激田卫红,免得她搬出老公,干涉案件。

两天后,曾传明真的通知我来领判决书。我正在吃中午饭,扔下饭碗往曾传明的办公室跑。他说判了十七万多,既然是侵权案件,常勇自己未尽到谨慎注意义务,承担部分责任。

曾传明嘱咐我:“也要堵一下东船重工的嘴。”

“没问题。”

“他们肯定会上诉,你要有心理准备。”

“还没吃饭吧!我也没吃,一起去?”

他整理着手中的判决书说:“傻啊,这当口,我能和你一起出去吃饭?你回去吧,我还得打电话让东船重工来拿判决书。”

果然,田卫红在曾传明办公室大闹一通,说曾传明是枉法裁判,当场提出上诉。

杨晓玲他们的歌厅装修完毕,准备开门营业,四楼是KTV包房,三楼是一个音乐酒吧。起名字时几个人起了争议,小屁认为叫“椰子树”好,他是南方人,这个名字让他想起童年。杨晓玲和宫雪认为叫“白桦树”好,她们喜欢一首同名的苏联歌曲。我说你们非得吊死在一棵树上,要我看叫海浪得了,咱们在海边。最后,大家同意小屁起的名,就叫“椰子树”歌厅。接下来大家商议聘请工作人员的事,歌厅的营业时间主要在下午和晚上,我建议从学校里招些兼职学生,费用低,又年轻漂亮。对于歌厅保安,我也建议直接与保安公司签订合同,这样公司就不和保安建立劳动关系,大大降低用工风险。他们接受了我的意见,合计正式开业的日子!

从歌厅出来,天色已晚。刚要上车,杨晓玲从后面跟上来,拽着我的胳膊说:“哥,走,俺请你喝酒。我刚才用手机查了一下,我司法考试通过啦!”

这真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我忍不住抓住她的肩膀,说:“妞啊,你真得好好请哥喝顿酒。”

司法考试难度相当大。我有个朋友,整整考了五年,每年都差个十几分、几分。我觉得他比我都学得好,提起法条来,头头是道,说哪是哪,但就是过不了。法律是死的,但人是活的,理解就不一样。我们属于大陆法系,不是判例法。法官审案的逻辑是用事实去对照法律的规定,然后下判断。说着简单,但渊源极深,最早可追溯到两千多年前的亚里士多德,叫“三段论”。法律是大前提,事实是小前提,只有大前提和小前提同时正确,结论才是正确的。法律统一,而对事实的看法千差万别,结果就有错误。我总觉得我朋友理解得过于复杂,考试反而过不了。最后那年,他失望了,不看书,反而侥幸过了。他请我们吃饭,一杯酒下肚,捧着成绩单放声痛哭,司考之恐怖,可见一斑。可有些人就偏偏不一样,杨晓玲从学习到通过,仅仅一年。说聪明也好,说幸运也好,总之,她过了。

她说太行山路上刚开了家新酒楼,川菜做得非常不错。我们俩来到二楼,找了个小包间。杨晓玲点了他们的招牌菜水煮鱼,还有几样海鲜。菜上齐后,她端着酒杯伤感地说:“哥,我想真心地说声谢谢你。从处理父亲的案件,一直到帮我通过司法考试,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最应该感谢的人。父亲去世后,我觉得天塌了,上帝带走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男人,但他又给我送来了一个。我感觉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人。”说完,她泪流满面,把酒一干而尽。

她说得我感动万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一年多来,我俩朝夕相处,我深深体会到和她在一起时的快乐,很奇怪,只要一天不见,生活中好像缺少了什么。我把杯中的酒喝完说:“是你天资聪明,又勤奋努力,我没帮什么忙。”

“我最讨厌你这种谦虚。至少是因为你,我走上了这条路。”

“这倒是。不过你得有思想准备,这条路不一定是坦途。一年来你跟着我,做律师的艰难你是知道了。每年通过司法考试的人数一万多,但是根据司法部的统计,当从业人数达到十三万多的时候,这个数字不怎么增长了,什么原因?每年又有大量的人退出这一行业。生存的艰难,法治的现状,还有我们这种法学教育方式,都成为律师行业发展的瓶颈。”

“哥,你太悲观了,经济的快速发展,人们法治意识的不断增强,依法治国的大趋势,都需要大量的律师,眼下是有些困难,但律师业必将大有所为。我和你最大的区别是:我选择了就义无反顾做下去;而你是还没做,却怕失败!”

“律师,不论是代理原告还是被告,结果只追求一个字,赢。当然怕失败了,以后你会明白的,你要是屡败屡战,就没有人委托你了。”

杨晓玲的话让我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我心想,等着吧,现实很快会击碎你的理想。

从酒店出来,杨晓玲很兴奋,她喝得有些多,路灯下,身影摇摇晃晃,迷迷糊糊地说:“哥,这考试是过了,唉!有件事怎么办?”

“什么事?你的事就是哥的事。”

“这事你帮不了。”

“你说吧,我会尽我所能帮你。”

“我……我妈天天催我嫁人。”

没想到是这事,这事我还真帮不了她!“你真得考虑下个人大事了,不过嫁人嘛,最好不要嫁律师。”

“为什么?”

“一、律师懂法律,保护别人,更会保护自己,嫁了他,一朝要分手,别想占便宜;二、律师属于打工一族,大部分很清贫,不如老板有钱;三、律师人格分裂,有时候帮好人,有时候帮坏人,眼中只有胜诉,没有是非;四、律师不保险,没案子就没收入,不如公务员有保障;五、律师爱较真,凡事皆争,斤斤计较;六、律师口才好,吵架你吵不过他;七、律师工作诱惑大,容易被人拉下水;八、律师工作风险大,黑道白道都有可能得罪,或招来杀身之祸。”我一口气说了八条理由。

杨晓玲和我针锋相对,也提出了八大理由,说一定要嫁个律师:“一、律师懂法律,可以保护你;二、律师穿戴整齐,看上去帅;三、律师都是高素质,司法考试难过,能过的都不是一般人;四、律师是社会精英,属中上层;五、律师办理过很多案件,可以给你讲故事听;六、律师给别人离婚,所以他更加珍惜自己的家庭,不会抛弃你;七、律师工作自由,有大把时间陪你;八、律师口才好,出去和别人吵架不吃亏。”

杨晓玲的回答让我暗暗吃惊,这家伙思路清晰,对答准确,假以时日,必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