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律师界有这样一句话:案源就是生命。没有案源那就是等死。我刚刚独立执业,虽然收入大超实习期,但案子仍然少得可怜;拼命地在合伙人前卖力,才换得来他们忙不过来时的小案。这个月我只接了这一个案件。杨晓玲说她父亲的案子可以按赔偿额的百分之十提成给我。交强险能赔偿十一万元,超过部分就要看责任认定。也就是说,两人间的责任划分也关系到我的利益。如果能认定肇事方为全部责任或主要责任,一切都会向有利于我们的方面发展。但这难度很大,除非有新的证据。想了一会儿,我关了电脑,出了律师事务所:与其坐而等死,不如主动出击。

在出事的路口转悠,我希望能找到车祸发生时的证据或目击证人。听说事发后,有一个人路过,他帮助司机拦了一辆出租车,还把没知觉的杨海洋送到了医院。一连几天,我和杨晓玲穿行在夹杂着脂粉和卤货味的海边空气中,走遍了附近的小吃店、洗头屋、理发店、修脚店,人们的回答都一样:不知道。那是些此前我从未光顾过的地方,回到所里,我累得像个民工。刘文良佩服我的毅力,但嘲笑我的做法,说还不如挂个横幅,上书寻找证人云云,他的话启发了我。

第二天,我和杨晓玲真做了一个横幅,“悬赏3·26事故目击证人”。春风里,那个横幅就像一面旗帜,向路人传递着它要表达的信息。我突然充满了期望,我想会有人目睹事情的经过,我们的案件会因此出现转机。虽然六点半有点早,但那些勤劳的人已经起床了。果然,看到这个横幅,一下围过来好几个人,他们问起事故,更多的是关心赏金有多少。

下班后,我又陆续接到十多个电话,都声称是现场的目击证人,但说得驴唇不对马嘴,后来我干脆不接陌生电话。

三四天过去了,仍然没有任何消息,过问的人日渐减少。横幅上的字已经模糊,我的信心逐渐没了,杨晓玲也是如此,一脸疲惫,后来我干脆让她别去,我一个人守着。

一天下午,我百无聊赖,和一个退休的老头在路边下了一下午棋。他棋臭得要死,几乎每盘都会输给我,后来我要走,他拉着我的手,非说再来一盘不可。我说我还有事,并指了一下树上的横幅。他说:“那你看我能不能给你做证?你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他的话让我心里一动,但很快又打消了主意。薛怀让认识那个人,并和他一起将杨海洋送到医院。到法庭做证,法官、对方律师都会询问,要是作假,几句话就会露馅儿。让老头做假证,会坐牢,打死我也不能干。每个律师都知道《刑法》第三百零六条——律师伪证罪,那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剑,随时会掉下来。律师办案首先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至于为一个案件把身家性命搭上。一大把年纪,出这么个馊主意,想到这里,我站起来说:“滚,一边去!”

眼看一天结束,又没有收获,我满怀沮丧,将车开进加油站,准备加油回家。最近天天在外面跑,油耗得很快。从年初开始,油价已经涨了两次,再涨下去,这车都开不起了。

石化妹妹主动迎上来:“93号还是97号?”

“你看我这车值得加97号吗?”

妹妹知趣地将93号油枪插入车的油箱。年前,我们的头儿买了辆奥迪A6,将他的捷达扔给我开,动不动要我拿五万元,说这车皮实,虽然跑了三十万公里,在二手市场上仍然能卖七万元。我现在供着房贷,一个人养活全家,不要说没钱,有钱也不会买这破玩意。他也不好意思要回去,把一些脏、累、差的活扔给我办,这捷达我就一直开着。

计价器飞速跳着,我两眼紧盯着,每公升油价六块九毛三,估计加满至少要三张“毛主席”。妹妹突然热情起来:“加个燃油宝吧,对车好?”

我依然是那句话:“你看我这车值吗?等我开上宝马一定加。”

“哥,您就帮个忙吧!我这个月任务还没完成。”她突然变得可怜起来。职业的关系,常常在法庭上争论,我吃软不吃硬,她这么一说,我反而心软了。

“你们不是油老大吗?还差这钱?”说着,还是从皮夹里掏出二十元钱,示意她加一个。妹妹欢天喜地,刚才对我的不满一扫而光。

我顺势问起来:“上周三这路口发生了一起车祸,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年人被车撞了?”

“哥,您就别说了,不知道是哪个脑残,把十字路口设计在坡顶,看不到对面的来车,经常发生车祸,今年有三四起了!”

我把车停在边上,茫然看着远处,下午三点多,路口行人和车辆三三两两,到哪儿去找呢?

“哥,那个人是您的亲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石化妹妹又凑了上来。

可能是我茫然发愁的样子,让她同情。我苦笑着摇摇头:“不是,但关系重大。”

“路口没监控吗?”加油的车不多,她索性和我聊起来。

“警察说没,妈的,要是有就好了。”

“我们有,你看头顶那个圆圆的东西。”

我顺着她的手往上看,在加油站的天棚角上,有一个三百六十度的监控探头,我估计这个路口差不多都能看得到,突然激动起来。

“能不能看看三月二十六日你们的监控录像啊?”

“这个,可以吧,给我们经理说说。”妹妹直接把我带到里面的房间,一个穿着黑色紧身西服的女人正在打电话。不是说加油站不能打电话吗?我们耐心地听她打完电话。妹妹说:“经理,这个人有个亲人,三月二十六日在咱们加油站前面路口出了车祸,他想看看咱们的监控。”

女经理一言不发看着我,我憨厚地冲她笑笑,生怕她拒绝我。她盯着我看了有几秒钟,一声不吭地带我到后面房子。这里好像是员工宿舍,窗口处有台电脑,她操作了一阵,调出三月二十六日的录像。那时候你会感觉科技进步对人类生活带来的好处。我们找到了当日早晨的录像,当时的情景清晰再现。

录像显示,杨海洋骑着车,在人行线上过马路,一辆面包车减速过来,让骑车的杨海洋通过。这时候从后面急速开来一辆白色小轿车,没有减速,直接绕过面包车超车,瞬间和杨海洋撞了个正着。身着黑色雨衣的杨海洋腾空而起,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平行飞出十多米才落到地下。轿车冲出去二十多米才刹住,虽然光线有点暗,但清晰地看出车牌号是鲁U8N2××。

真是老天开眼!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急忙向经理提出要复制录像的要求,她有点警觉,问我干什么用?这份证据对我和杨晓玲无疑是救命稻草,一定要想办法得到。

我长叹一声说,那个死者是我亲叔叔,事故发生后那辆车逃逸,我婶子心肌梗塞住了院,我奶奶哭得眼睛快瞎了,我侄女也不上学了。只要能拷贝到录像,不要说我叔叔已经不在人世,就是他还活着,我也想不了那么多了,就让他再死一回吧!中国的律师很可怜,没有一点职权,处处受打压,还被百姓当坏人看。要是我提出自己是律师,牵连到官司,女经理肯定不会给我复制。我看她是一位女性,只能采取这样的办法,赢得她的同情心。

一阵诉说后,女经理同意了。我连忙从包里取出随身携带的U盘。刘文良说了,律师的包里要有“四大法宝”:一是律师工作证,用来出入等级森严的公检法;二是一盒印泥,签字后随时让委托人摁上手印,要是抵赖,立马鉴定;三是一个数码相机,用来取证或翻拍案卷;四是一个20G的U盘,用来储存资料。女经理很快就把三月二十六日早晨六点三十分的那段录像拷下来给我,仅仅三分多钟,但这三分钟比金子还珍贵,因为这份证据,整个案件将会逆转。当她把U盘给我时,我差一点激动地喊起来。

我向女经理鞠了一躬,连声说谢谢,又向加油妹妹鞠了一躬。这不是表演,而是发自内心的。鞠躬时,我看见那个石化妹妹的胸牌上写着“012号:李敏”。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只因一瓶燃油宝,换来了如此大的收获。

出了加油站,我给杨晓玲打了个电话,说找到他父亲遇难的录像了,把她叫到所里,杨晓玲看了录像,非常高兴,但看到父亲被撞的经过,又难过地哭了。

我写了两份书面材料,随杨晓玲一起送到交警大队。一份是《关于提交3·26事故案件证据的说明》,一份是《关于3·26事故案件的律师意见》,说明录像的来源与取得,并提出证据保全申请,另外,按照交通事故处理程序,应当拘留肇事司机。

王警官非常重视我们的证据,反复看了我提交的录像,说他还要去加油站核实一下。真担心我的撒谎会败露,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下午,王警官来电话说肇事司机已经拘留了。杨晓玲很高兴,非要请我吃饭,我说,你最应当请的人是李敏,那个加油站女孩。

我们到加油站去请李敏,她坚决不来,说你叔叔刚去世,她只是做了应该做的,怎么好意思让我们请吃饭。一副做好事不留姓名的样子,说得我非常不好意思。杨晓玲问我怎么回事,我把下午谎称她父亲是我叔叔的事讲给她,并向她道歉,说这是没办法的事。

“这没什么啊,我谢还来不及呢,凭空赚了个哥哥。”

杨晓玲动情地说,上帝带走了她的父亲,但给她又送来一位哥哥,说得我惭愧不已。我也暗暗发誓,一定要像对待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呵护她。

那段时间,我无事可干。做律师就是这样,有几天忙得焦头烂额,有几天又无所事事。

一天,杨晓玲的母亲到所里找我,她问案件的进展情况。我说快了,司机被逮捕,检察院正在审查起诉,我们已经提起了刑事附带民事诉讼,让她耐心等待。

“其实,司机被关起来后,我就不担心了,可是……”她欲言又止,以前这事总是杨晓玲出面,怎么没见她呢?

“晓玲呢?”

“她这几天总是把自己关在屋里,也不和别人说话,有时候对着爸爸的遗像喃喃自语,我很担心。我咨询了医生,说她可能是忧郁症。你看,这是我从她床头拿到的安眠药,我真担心。”

“可能是父亲去世后,对她的打击非常大,过段时间就好了。”

“晓玲和她爸爸亲,爸爸从小就特别宠她,这一去,她接受不了。前一阵子,忙着处理爸爸的后事,还感觉不到,一旦事情处理完了,她就会想念爸爸。工作也辞了,我真不知道怎么办。这死人的事有个了结了,可活着的人呢?晓玲是我现在唯一的亲人了。”说到这里,她眼泪下来了。

我觉得应该去看看她。

杨晓玲对我的到来感到意外,听母亲说李律师来了,跑到客厅和我打招呼。她刚起床,身上穿着睡衣,头发零乱,一副慌张的样子,与我日前见到的她判若两人。

“不欢迎我吗?”

“刚起床,欢迎,欢迎。”

杨晓玲的母亲说要去楼下买些水果。我在屋里走动了一下,见客厅里挂满了一家三口大大小小的照片,从杨晓玲出生直到大学毕业。那场车祸却使这个幸福家庭的欢乐从此中止。

我转到杨晓玲的房间,发现墙上贴满了画和一些我不认识的明星照片,床头还有一个很大的洋娃娃——典型的女孩子房间。

我折回到客厅,杨晓玲给我倒了一杯茶,她对我发现录像的事仍然称谢不已。然后她突然问我:“李律师,法律好学吗?我想自修法律,考律师,怎么样?”

司法考试有天下第一考之称。法条浩如烟海,概念生涩难懂。每年的通过率非常低,录取人数比博士还少。她怎么突然有这个想法?

“我要学法律,考律师,帮助那些弱势群体,将来当一个像你一样的律师,你说行吗?”

说完,杨晓玲认真地看着我,双目一丝杂念也没有,看来她是认真的。我说:“司考,怎么说呢?有人觉得难,有人一考就过,大连曾经有个修鞋的人通过了司法考试。你人聪明,又是学计算机的,一定会过关。民国时期有个非常有名的女律师,叫史良,能背六法全书,你将来就做一个像她一样优秀的女律师。”

杨晓玲听了非常高兴:“真的?那好,反正我现在辞职了,就跟着你学法律吧!那你给我说说,法律是什么?”

“哈哈,法律是什么?古今中外,各种说法太多,法是规范,是权利,是统治阶级的意志。中国古代的礼也叫法,所谓礼法、礼法,至今也没有一个标准答案,照我看谁说了算就是法。体制不同,立场不一,叫法有时截然相反,岂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

“这么复杂?那就具体点,什么是物权法?”

“这东西是我的——是物权法。”

“合同法呢?”

“你答应给我的——合同法。”

“公司法呢?”

“不是我干的,是老总干的——公司法。”

“税法呢?”

“留下买路钱——税法。”

“破产法呢?”

“我从此不再给你了——破产法。”

“有意思,现在人们热议的新婚姻法呢?”

“我人是你的,但房子还是你的——新婚姻法。”

“哈哈,担保法呢?”

“没关系,有我呢——这是担保法。”

“宪法?”

“听党的——这是宪法!”

杨晓玲兴奋得跳起来,鼓掌说:“法律太好玩了!您真是位好老师,一句话就把法律讲清楚了。”

“很久没见晓玲这么高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杨晓玲的母亲回来了。那天老太太非常高兴,一定要留我吃饭,给我们做了地道的东北酸菜水饺,非常好吃。

晚饭后,杨晓玲送我出来,我们沿着海岸慢慢向前走。五月的海边,天气不冷也不热,富氧的空气吸进胸部,让人觉得兴奋。远处高楼上的彩灯陆续亮起,照得海面五彩琉璃。

“听你妈妈说,你最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见人?”

杨晓玲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李律师,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还不能让妈妈看见,她刚出院。现在只要闭上眼睛,我就看见爸爸,时时觉得他还在身边,早上叫我起床,提醒我上班的时间到了……我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没有他,心里空了,活着也失去意义。”

她把头埋在手中无声地哭了。我想过去安慰她,甚至想把她搂进怀里,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只是说:“别担心,有我呢,以后有什么事就告诉我,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哥哥吗?”那一刻,我感觉她真的是我的亲人,而我会用一生去照顾她,就像对待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疼她、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