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一天,刘文良约我去做遗嘱见证,有位老人的房子要拆迁,几个儿子争房产。他说立遗嘱的人行动不便,要上门去做。他开车来接我。律师见证是件风险很大的事,做不好,律师事务所还要承担法律责任。每次开会,房峰都会强调律师见证的风险。我在车上仔细审阅他代笔的遗嘱,检查房产证、身份证、户口本原件及复印件。

刘文良突然说:“啊呀!忘了一件事,前几天法理律师事务所的王律师说有个案件要和你谈谈,是个交通事故,说赔偿一些钱,让你们受害人这边出个谅解书,他们想争取一下,给肇事者办缓刑。”

“我还纳闷呢,这么长时间案子没消息,已经到法院了,你小子太不像话了吧?”

刘文良嘻嘻地笑着:“这几天太忙,忘了。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让他到咱们所里,你们当面谈。”

做完遗嘱出来,我心情非常不好。人性本如此,其实并不是拆迁惹的祸,而是拆迁暴露了他们的本性,把他们最贪婪的一面显现出来而已!

我们赶到所里时,法理律师事务所的王律师已经等在那里。好像有次和房峰开庭,我见过他,又想不起来。旁边还有一位女的,想来是司机的亲属,一问,果然是薛怀让的老婆。

“那么,你们愿意赔多少?”我开门见山。这是我的惯常做法,其实这时候的谈判就是砍价,先要知道对方的报价。他们没有接我的话,而是大谈家中的困难,然后又和我拉关系说人情,最后把球踢给我:“那你们打算要多少?”

这其实是很难说的一个数字,如果你坚持要得高,对方有可能拒绝赔偿,选择接受刑事处分,就是蹲监狱。反正交通肇事罪是轻罪,如果适当赔一点,作为量刑时减轻处罚的一个情节,说不定在里面待个一年半载就出来了。但是要在一两年内赚几十万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可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一天的监狱也不愿意蹲,因为那意味自由的丧失,他们宁肯花钱免罚。所以,找一个平衡点,让双方都能接受是最好的。这个点又是由赔偿人的心理、能力,以及索赔人的期望值等因素综合决定的。

我东拉西扯,问她是做什么的,探听到她的职业,也就基本知道其赔偿能力了。肇事的是一辆现代伊兰特轿车,又是从别人那里借的,说明这小子的经济能力非常一般。

她说:“我们俩刚结婚,在镇上经营着一家五金铺,也没有其他收入,而我又怀孕了,要人照顾,你就帮帮我们吧。”

我叹一口气说:“那家的人没有了,多少钱能买一条人命呢?从录像上看,你老公超速、占道,事后态度又不好,也不出面安抚下受害人亲属,哪怕说一句对不起呢。虽然,我和王律师也是熟人,但不好做工作啊。我委托人条件不错,她们说了,不在乎钱,一定要追究刑事责任。”

我的话说得简单,但绵里藏针,句句逼对方死路。谈判就是这样,要讲策略,有时候要狠,一下将死对方,逼着签城下之盟!我也知道,这样的谈判,艰难而持久,别想一次就成功。我没想着在当天达成协议,所以态度很坚决。

对方果然不吭声了,停了一会说:“那你总得说个数字吧。”

我想了想说:“按照人身死亡的赔偿标准,外加十万元的精神损失,总计六十万。”

“刑事附带民事赔偿,有什么精神损失啊?你没看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释?”

“每个律师都有自己的办案思路,这个案件,我会打三个官司,为了主张精神损失,民事部分我会单独起诉。检察院提起公诉时,为了减轻刑事处罚,你们不可能不赔偿一部分吧?这算是第二个。等这两个处理完了,我还会提起劳动仲裁,杨晓玲的父亲在上班途中出车祸,完全符合《工伤保险条例》的规定,这是第三个案子!”

“刑事附带民事或是单独的民事起诉,这里面需要智慧,但操作有难度吧,不一定能兼得,那保险呢?”王律师说。

“那自然是我们的,我已经办理了肇事车的财产保全,车你就别想开走了,起诉后,我们会保全保险利益,申请法院到保险公司查封,保险赔偿款也是我们的。”

“其实,保险完全够赔偿你们的损失,也有保障,这本来就是你们的,要是保险之外再按人身死亡标准赔偿,那就是双倍赔偿了——任何人不应在灾难中获利,这是法理学的一个原则。”

“不达到这个条件,我们是不出谅解书的。”

王律师不再说话,我掏出一支烟扔给他,进门时我看见他抽烟。态度虽然要强硬,但也要把握一个度,不能把他们逼得离开谈判桌。我给他点上,才给自己点着,长长吸了一口,又软了口气说:“我也就是个代理人,这是我委托人的意思,没办法啊。”

他们说回去考虑一下,然后回去了。

送走他们,我给杨晓玲打了个电话:“我来接你,咱们出去一下。”

我决定亲自去调查一下对方的赔偿能力。这样的案子胜诉应该没有问题,但是能不能得到赔偿,则不好说,很多时候往往是官司打赢了,当事人手中只有一张判决书,拿不到钱。所谓民事案件执行难,我们把这叫法律上“打白条”。上个月,我们主任房峰及法院执行庭的人去了一趟浙江东阳。两年前,东阳某公司在青城施工,租借了委托人的脚手架,但完工后一直没有交还。起诉后不久,房峰就和办案法官去浙江查封。案件判决下来,执行也就走个程序,直接从对方账户把钱划来。我清楚地记得,在飞机场房峰兴高采烈,但是同行的另两人神情黯然。他们也随法官去执行,因为没有查封,被告的账户钱不够,官司虽然赢了,钱没拿到。这样的官司和没打差不多,委托人不但没有要回来钱,还追进去一大笔费用——都是律师,区别还是很大的。

我们来到王台镇,打听到薛怀让家的五金铺。我假装买几颗钉子,一个很瘦的老头从角落站起来,他可能是薛怀让的父亲。我仔细打量这个五金铺,就是把里面的东西全变卖了,也就值个十万八万。看来,我太高估他们了。幸好有保险,否则,这官司可能就白打了。

晚上下班,刘文良到办公室,说要请我吃饭。我说咱俩还客气啥,有什么事直说。他说先吃饭,拉着我出了门。

下班时分,刘文良说不用开车,穿过两条街道,来到一家叫欧典的西餐厅。店虽然不大,但环境优雅,座位也是沙发,坐上去相当舒服。刘文良在我对面坐下,递给我一支烟说:“杨海洋的案件想要六十万元?”

原来他请我吃饭是为这事。我说:“您是做说客吧?”

刘文良哈哈大笑:“你先别问这个,他们现在愿意赔偿一部分,主要是想取得你们的谅解,说白了就是花钱买个谅解书。民事赔偿部分有保险,给你们十万元得了,要是不答应,他们说就把钱送到法院,这也是量刑情节之一吧?也可能判缓刑,就算实刑,也就是一年左右。”

他说的不无道理,但十万元也太少了,与我的想法相去甚远。

“其实,这家嘛也不太在乎钱,主要是那司机态度差,受害人家属很生气,我们打电话也不接,呵呵,没想到找到了他的肇事录像。”

“这一点我很佩服你,要是没有录像证据,最多也就是个同等责任。王律师找到我了,十万元行不行?给我一个面子。”

“你的面子肯定会给的,减半,三十万,一分不少。人家的爸爸没了,钱算狗屁,你心痛什么?”

刘文良还要和我争,我不接他话,他拼命地给我倒酒,两人差不多喝了十瓶啤酒。

第二天我到办公室时,头还有点疼,刘文良带着王律师和薛怀让老婆进来,把一个黑色大塑料袋扔我桌子上:“李律师,二十个可以了。”我看了一眼,是二十万元现金。

“你这是给我出难题啊!”

王律师给薛怀让的妻子使了个眼色,她拉开我的抽屉,扔进去一个信封,我看了一眼,不少于一万元。

我知道,这是摊牌了,我必须接受,要是我说少,他们会转身而去。这就好像是赌,看谁厉害,他们要是把这个钱送到法院去,一部分用作受害人的赔偿,一部分打点法官,判个缓刑也有可能。昨天调查了他家的五金铺,二十万可能是全部的家底。

“你们这是让我下地狱!可我不下谁下?”我伸手把那个黑色的塑料袋拎过来塞进柜子,在电脑上马上打出刑事谅解书,并签上代理人的名字。核心意思就一句话:鉴于被告人对被害人已经做出积极赔偿,现请求法院对被告人减轻或从轻处罚。

薛怀让老婆拿到谅解书喜笑颜开。我们把刑事谅解书交到主办法官的手中,说明了赔偿经过,法官说我们双方都做得不错。后来的开庭非常简单,简易程序,检察院也没有出庭公诉,法官当庭宣布判处被告人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两年,下午那家伙就回家了。

我把那些钱送到杨晓玲家里,并解释了为什么接受二十万元。她们说遵从我的意见,并执意将两万元律师费塞进我的包,我推辞不下也收了。

十天后,判决书生效,我和办案法官去保险公司查封,向保险公司出具了判决书、查封裁定和协助执行通知书。两星期后,保险公司就把四十八万多元的赔偿款转到了杨晓玲的卡上。我们也将民事起诉撤销,当初本来是因为财产保全、扣车,十五天内必须起诉,不得已为之。先刑事后民事。既然刑事附带民事已经赔偿了受害人,民事起诉当然得撤了。杨晓玲的母亲坚持要给我五万元的律师费,我只收了四万元,并说:“晓玲的爸爸不在了,以后用钱的地方多。”她们非常感动,我觉得自己很虚伪,但仔细一想,要不是我从加油站发现录像,她们也得不到这么多赔偿,如此说来,收取律师费是应该的。

杨晓玲的妈妈说:“虽然,案子办完了,我希望我们以后还会成为朋友,经常走动,说不定还要麻烦您呢。”她说得恳切真诚,我真的被感动了,说:“您别客气,那天为了拿到录像,我充当了一回晓玲的哥哥,其实在我心里,一直把她当自己的妹妹。不要说这个案子还没完,下一步,我还要提起工伤赔偿,晓玲爸爸是在上班的途中遭遇车祸,完全符合工伤的情形。就算将来不办案子了,我还想到您这儿来吃饺子呢!”

那天晚上,杨晓玲送我出来,我们沿海边走了很远,我感觉作为一名律师,为委托人伸张了正义,体现了自己的价值,内心充满自豪。

处理完交通事故案件后,我开始着手提起劳动仲裁。按照《工伤保险条例》,杨晓玲的父亲属于工伤,可获得四十八个月工资的赔偿待遇。我了解到,杨海洋与物业公司没有签订劳动合同,没有交纳社保,钱自然是由物业公司出。我决定先到公司去看看,和公司负责人谈谈,法律规定虽然如此,但能否得到赔偿,还得看公司情况。再说,没有合同,认定事实劳动关系也非常麻烦。

有一位姓张的女经理接待了我,她非常能说,有用无用,好话废话,夹杂着当地的方言土语,那样子像要用自己的话把我淹死。在她面前,我这个能说会道的律师插不了一句话。

“我们怎么能赔偿得起啊?我带着几个下岗工人,每个月就收那么一点的物业费,现在的业主都难缠,总是拖欠物业费,这些房子大部分是外地人投资,准备将来养老的,不入住就不交物业费。杨海洋是我们的职工,可他当初来的时候我们不想要,熟人说情进来的,你知道他有病吧?到别的地方去没人要。我们安排他做保洁,出事后公司看望了家属,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我们愿意给他赔偿,可是没有能力啊!你们要四十八个月工资,接近十万,我们只好关门了。”

“我也是受人之托,四十八个月工资是法律规定。”

女经理说服不了我,开始来另一招:“我不是公司的负责人,领导不在,给你讲了这么多实情,你看着办吧!”

我把提前写好的书面律师函放在她桌子上,说:“三天给我答复,我们的主张与依据都在上面写着,如果你不是负责人,请把它交给你们领导。”

从张经理办公室出来,我看见这是个很大的小区,但院内杂草丛生,车辆不多,住的人很少。

“你可以聘请律师,找业主收物业费嘛。”我随口说了一句。

“那我们请你吧?”她讽刺我说。

开着车往回赶,沿着滨海大道两侧,建满了海景房,但大多数都空着,那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亮着灯光的人家还不到三分之一。

我欣赏着海边的景色,慢慢回家,手机响了,一看是张总的。他对我前面的工作大加赞扬了一番,我客气地说应该的。接下来他说,那个工伤赔偿能不能少要一点?当时是他介绍杨海洋到安居物业公司的,虽然法律的规定是一回事,但人情也不能不讲。“你收个三四万元,补偿一下就行了。”我笑着说:“听您的。”其实,能给三四万元我也就相当满足了。劳动争议的案件,程序复杂,工作没完没了,杨海洋又没有和公司签订劳动合同,一旦提起仲裁,结果如何,真不好说。我曾经和刘文良探讨过,他说六点半发生的车祸,能不能证明是上班时间也不好说。现在张总说赔三四万元,可能也是物业公司的意思。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安居物业。张经理对我笑容满面,与昨天相比像是换了一个人。

“还是你面子大啊!连张平老总这样的人也为你说话,我只能接受了。”

她很得意地说:“那就三万吧,杨海洋也是我们的员工啊,帮助一下家属是应该的。”

我很讨厌她的善变,那钱本来是应该付的,现在倒把自己装成一副慈善家的样子。和很多人一样,我对物业公司天生反感,收钱积极,服务很差。心里这样想着,但嘴上却说:“两万元,不过你们小区这些拖欠的物业费要委托我们去收,收回的物业费百分之十当作律师费。”

我有自己的打算。一个星期前,我给一位外地的朋友代交了一次物业费。二三年,他在海边买了一套房子,因为没住,五年没交物业费,加上电梯费,五年的费用总计九千多元。他问我这个做律师的,没有住,物业费能不能不交或少交?我说根本不可能,只要收房了,物业就开始计算,不住那是你的事。当年收房时签订了前期物业服务合同,就得按合同约定履行。最后我给那家物业公司的人说了很多好话,人家才免了他的滞纳金。九千多元的物业费,一分未少!物业公司也不怕,反正你房子在这里,跑不掉(补充一点:二一一年后,按照现在的青城市物业服务条例,买房后没住的,物业可减半收取)。

我计算过,那小区里有二十多栋楼,如果三分之一没交物业费,我们收回后按百分之十提成,相当不错。这样的案子办起来很简单,发律师函,要是还不交,就到法院起诉,有房子在不怕欠物业费。

张经理说:“百分之十太高了。”

我说:“都是欠个几十块钱的费用,加上水电也没多少,我们一户最多提个几块钱,还要搭上车费电话费,碰上几个顽固的,还要到法院诉讼,百分之十我都不想干呢。”

“好吧!看在张总的面子上,这个业务给你做吧。”说着,她吩咐财务,将欠费用户的名册给我。

我将两万元的工伤赔偿送给杨晓玲,并说明理由,她们没有意见。

至此,这个案子就算完整地办完了。一个案件演绎成三个案子。民事案件撤诉,刑事附带民事案件没有出庭,工伤案件以谈判结案。三个案子,个个精彩,合计为委托人争取回来七十万元的赔偿,也收获了不菲的律师费,尤其是那个录像的发现,使整个案件逆转,真正体现了律师的作用与价值。事过多年,我还会常常想起,并把它讲给一些年轻的律师。告诉他们,世上只有平庸的律师,没有平庸的案件。

杨晓玲母女说要正式请我吃个饭。我坚决拒绝,我觉得她们也不容易,能省就省点吧。但是没想到她们搬出来张平,由他出面请我吃饭。这回是她们给我面子,而不是我给她们面子了。

房峰说请客的地方是海上皇宫,张平也请了他。以前开车常从那里经过,什么狗屁海上皇宫,纯粹一个暴发户吃饭玩乐的地方,山寨版的悉尼歌剧院,远看,圆鼓鼓的,像是一个浮在水面上的贝壳,丑陋无比。据说是全市顶级的饭店,大部分是吃面子去了。

我没开车,坐着房峰的奥迪A6一起去。就是在那次饭局上,我认识了宝信会计师事务所的主任贾作章。其人眼睛小小,有些谢顶,在饭局上话语不多。后来发生的事证明,这个人改变了我的命运。我从他那里招揽了一系列案件,当然也曾遭遇杀身之祸,面临牢狱之灾,与心爱的人公开决裂。现在回头看,真正验证了那句话:人生的成败关键在于——你是和谁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