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年前,我办了一起离婚案件,委托人是一位女性。和大部分这类案子一样,她老公外面有了人。两个人大闹一场离了婚,房子归她所有,并且拥有七岁儿子的监护权,老公净身出户,还要付给她十四万元的补偿。判决后,男的搬了出去,把房子给了老婆,但那十四万元补偿款却一直未付。今年春节的一个晚上,女的叫男的到家陪她,并提出只要男的和那外面的女人断绝来往,她愿意复婚。女的当时很急切,希望男的晚上能住她那里。男的看有机可趁,就说:“那十四万元的补偿款?”女的说:“我以后不要就是了,都一家人了。”男的说:“那还是等我们复婚后吧!”说完就要离开。女的抓住男的胳膊说:“我给你打个欠条,如果我要那十四万元,你就拿出欠条,这下行了吧?”于是,女的给男的打了一张十四万元的欠条,当晚男的就住在女方家里。过后,男的并不想和女的复婚。

“男人说话算数,母猪也会上树。”她来找我时粗俗地说。

这是可撤销和可变更的民事行为。对重大误解和显失公平的民事行为,如果她反悔,可以到法院起诉撤销,但必须在一年内提出。她问我律师费多少?我随口说一万元。她早有准备,从包里取出没开封的一万元扔在我桌子上:“赶紧给我办,不用说一年,老娘一天也不想等。”

晚上加班写好了诉状,第二天上午在市南法院立了案。从立案庭出来,我非常开心,这个案子很简单,律师费却相当可观。

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是杨晓玲。“李律师,你不在所里?”我说我去立案了,半个小时后回事务所。

杨晓玲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等我,和前几天相比,她好像瘦了,一脸的疲倦,我进去时也没有注意到。父亲去世,母亲病倒,短短一星期家里的两个支柱倒了。一个女孩,在此之前,她可能还在父母那里撒娇,现在所有的困难都要她独立承担了。我不禁对她充满同情,我叫了声“晓玲”,她好像从睡梦中惊醒一样,说:“李律师,您回来了?”

杨晓玲问我现在她父亲的尸体能否火化?

我说可以啊!可她母亲不答应,说要是那个司机再不出面,她就和老家来的人一起把杨海洋的尸体抬到司机家里去!

不知是出于对司法的不信任,还是什么原因,很多当事人愿意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他们认为,只要死人了,你就得给我赔偿。去年,我和我们的房主任办了一个案件,有一个事业编制的警察在某健身俱乐部健身,突发心脏病死亡。这家人知道诉讼的话赔偿很少,他们就堵了俱乐部的门,在门口摆花圈烧纸,会员无法健身,俱乐部不能营业,不出十天就关门了。那老板一看死者的要价很高,赔偿不了,一跑了之,结果两败俱伤!

我说:“这个车有保险,你父亲的赔偿有保障,采取这种闹的方式不一定有什么好结果,何况《事故认定书》还没有出来。最重要的是,我感觉这种做法对你死去的父亲不尊重!”

杨晓玲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我妈非得让那个司机给我爸爸磕头。”

我苦笑着摇摇头。

“这事得听我的,我要让我爸及早入土为安。”几天来我第一次见这个柔弱的女孩表现出少有的刚强。

“可是我实在不知道这事情怎么办。”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神中充满了期待,我觉得再也不能拒绝。

我说:“虽然,这不是我们委托协议的范围,但你的确需要人帮助。”

“我打听过律师收费,我们不会让你白干的,律师费按百分之十给您。”

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我们和张总的关系,还有目前你们家的实际情况,我都不会收的。她有些生气,泪眼婆娑地说:“对每一个帮助过我的人,我都会记他们一辈子的。”

这样一个楚楚动人的美女,不要说是付费,就是一句话,我也不会推辞的,我站起来,豪气顿生:“跟我走!”

人民医院后面有几家专门处理殡葬代理的小店,他们提供整容、联系火化、供应骨灰盒等“一条龙”服务。我们随便走进其中一家,把所有的礼仪与服务包给他们,收费六千元。杨晓玲没带那么多钱,我昨天收的一万元律师费还没交到所里,从中数出一半扔给他们。他们说这种事不讲价的,我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们:“就这么定了,我是律师,以后我们还会合作。”然后留下我们的电话,挥挥手就出来了。

坐到车上,突然发觉这话说得不对,这几年为了开拓业务,逢人就发名片,这样说不是巴不得死人吗?不过对从事殡葬服务的人来说,这就是他们的愿望,只有死了人他们才挣钱,律师有时候也一样。

办完这些刚好是午饭时间,杨晓玲非要请我吃饭,我不好推辞,就说:“我请你吧。”想起银沙滩边上的渔夫酒家,开车过去,要了一间二楼的小单间,推开窗户,凉风习习吹来,脚下海浪“哗哗”,大海尽收眼底,真是个好地方。

“我怎么从来没发现这样的地方?”杨晓玲把手伸出窗外挥了挥,大海一望无际。几天来笼罩在她脸上的阴云逝去,露出一点点笑容。她注视着远处的大海,久久没有声音。想父亲了吗?还是病中的母亲以及今后的生活?无论怎么样,没有了父亲的生活,对一个刚刚离开大学校园不久的女孩是一种考验。

我给张总打了个电话,我是“做好事也要留姓名”。我给他汇报了这几天案件的办理情况,并委婉地说,明天杨晓玲父亲的葬礼,他一定得参加。张总对我的工作非常满意,并说明天一定会参加。

杨晓玲父亲的葬礼来了很多人,张总亲自到场,他单位里的那些东北老乡都来了,估计都是冲着张总的面子。花圈送了有二十多只,还有大小不等的红包,和几天来娘儿俩形单影只的情形相比,堪称隆重。

告别仪式后,遗体被推进火炉,高高的烟囱上一股青烟冒过,半小时后,从另一间房子收取一小盒子骨灰,那情形就像烧了一车煤,看得我无限感慨。人的一生就这样,我们从母亲的身体来到这个世界,最后从火葬场的烟囱出去,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不带走任何东西。

杨晓玲哭得像个泪人,世界上最爱她的那个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