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兵不血刃

早上当安之回到办公室,许冠清把她叫去,拿起桌上的文件,说:“关总去香港了,他交代让你今天把这个快递给清河证券。”

安之接过,印有飞程抬头的纸笺上打印着措辞严谨的一段话,是飞程的保证函,关旗陆已经签了字,但还没盖章,她随口问:“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是明天,他让我只订了一天的酒店。”许冠清说,转头看向聂珠,“阿珠,曾总的费用报销你什么时候给我?今天已经是月底的最后一天,我要去财务部那边拿钱了。”

聂珠应道:“我现在就填单子给你,这几天老曾在深圳跑来跑去,每次回来都有大沓发票,所以我想留到最后再一起整理。”

安之心想,清河证券出了那么大的事,要把上上下下都打点好,还不知得花多少银子。

看看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她叹气:“不知不觉,又一个月。”

“是啊,再过几周就是圣诞和新年了。”许冠清感慨,“又老一岁。”

“咦,”安之眼尖,看见了聂珠手腕上的碎钻链子,讶问,“你什么时候去买的?”

“就前两天。”

安之啧啧连声:“你不是说月光了?难道公司单独给你一个人预支工资了?”

聂珠笑啐她一声:“我在路上捡到金子不行吗?”神色间似有些不愿多谈。

安之笑笑回座,拨通快递公司电话,填好单子和文件一起放在一边。

一会古励来电:“安之,清河的保函寄出来没有?”

“已经叫了快递,他们等一下就过来取。”

“你让他们加急,无论如何下午一定要送到深圳给客户。”

“好,我知道了。”

挂掉电话,安之正打算拿文件去总务处盖章,看看自己的桌面却好像少了点什么,然后才想起那张涂鸦的纸,她翻了翻旁边的合同文件,没有夹杂里间,撑着滑椅退后想看看是不是落在地上,却一不小心手肘碰倒了杯子,她“呀”声惊叫,然而已来不及,快递单子连同保证函全浸在了咖啡渍里,安之傻在当场。

心里暗暗惨叫,恨不能剁了自己的手,后悔得直想跳楼,却只能急急找来抹布收拾桌面,既惊又慌,关旗陆还要两天才能回来,而古励要求这份函书下午就要交给客户,这下叫她去哪里变一份出来——

变一份出来?

乍闪而过的点子跃入脑海,安之暗喜过望,快快打开电脑,打开Word文档,按原来那份保证函的内容格式、字体大小、行距段距,做了份一模一样的,再用同样的笺纸打印出来,她执笔签上关旗陆的名字和原有日期。

从总务处盖好章回来快递公司的人已经等在办公室,安之封好文件填上地址,交代了寄加急件,才长长松出口气,总算大功告成。

这一扰攘,上午已过掉大半。

此时在香港,关旗陆刚由飞程的司机开着粤港通行双牌车送到下榻的酒店,在柜台办理入住的时候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头,他倏然回首,看见钟如想笑面如花地站在他两步之外的身后。

关旗陆再度意外,他不是没被异性追过,实际上从少年起这种事对他来说就已经司空见惯,但倒追得像钟如想这么松紧得宜,既懂进退,又体贴解语的,还真不多。

读书时期女孩子大多害羞含蓄,而成年后接触到的女人又成熟得过火,不是目的性太强功利心太重,就是太精明理智、太懂计算情感与现实之间的得失。

其中自然也不乏真心喜欢他的女人,可惜始终没人能令他心动,只除了……

关旗陆淡淡笑了笑:“这么巧。”

“是啊,我和朋友来香港shopping,刚巧早上关阿姨和我通电话,说你今天也要来,所以我就来这里等你了。”原本钟如想还有点惴惴不安,怕关旗陆会觉得被打扰而对她反感,现在看他神色虽然并不热情,但似乎也并不排斥她的出现,不由得暗自有丝高兴。

关旗陆看看表:“对不起,我约了生意上的客人。”

钟如想连忙道:“你去忙吧,我不耽误你了,对了,你用广州的手机号还是香港的?晚上我和朋友去兰桂坊,到时叫上你怎么样?”

关旗陆温言婉拒:“我不一定有空。”

“没关系,到时候联系看看嘛。”钟如想拿出电话,“你的号码是多少?”

“你直接打我手机就行,不好意思,我先走了。”关旗陆笑笑和她道别。

钟如想看着他倜傥潇逸的背影,明显失望的目光中夹杂着无限痴迷,抹着精致唇彩的双唇不自觉微翘,这个男人,简直就是上天为了她而创造出来的。他越和她保持距离,她就越是情难自控,从她对他一见钟情起,就已经决定要把自己的下半生和他绑在一起。

关旗陆和FD的洽谈进行了整整一个下午。

最后达成初步共识,草签了一份协议,由FD出资八千万美金而飞程把系统集成和部分电子分销业务注入在广州成立合资的控股公司,至于双方各占股本的多少,需等飞程把子公司整合后看总资产和年营业额等财务数据,合资公司预计成立后一年内在美国纽交所上市。

双方合作愉快,晚餐时宾主尽欢,关旗陆喝得有些微醺。

前峰不远处有一座宫殿,他的事业在今天踏上了第一步台阶。

告别出来已经九点,上车吩咐司机送他回酒店。

行至一半接到钟如想电话,声音十分清脆:“你忙好了吗?”

关旗陆合上眼靠向椅背,恍惚地想,为什么来电的人不是安之?为什么此刻应在他身边分享他的成功和荣耀的女人不是叶安之?

睁开眼,半合眸光瞥向驾驶座,他对司机说:“去兰桂坊。”

关访茗这般苦心安排,多多少少,他总得给长辈留几分颜面。

钟如想站在路边翘首顾盼,终于等到关旗陆的车子,见他从车中下来,先是一只修长的腿踏出,亚灰色的Gucci皮鞋踩落在青砖石上,脚腕处露出一截浅灰拉丝袜子,往上窄薄的银灰色西裤脚口熨得骨挺。

那一刹钟如想觉得这是她有生以来见过最性感的一幕,她定定地看着敞开的黑色车门,一秒也不肯错过,直到关旗陆弯身出来,俊朗身形立定在她不远处的眼前。

迎上他温色幽然波澜不惊却极蕴风度含笑的双眸,她再也控制不住心口如波浪袭来的汹涌情意,如孩子般奔到他面前。关旗陆在反应过来之前已被她捉住了手腕,在他眼底下她的笑容那样发自内心的柔甜兴奋,如同眼中所见的他是全世界对她最绝世的瑰宝。

这微怔瞬间他错过了抽回手的最佳时机,而他的没有当场拒绝让钟如想就这样握着,只那微妙一秒已然似乎是相当于默认了两人之间某种特别关系的存在。

钟如想的笑容深到了心底。

“不好意思。”下一瞬他笑笑,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旁退两步,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曾总,没事,你说吧。”听了一会儿,他说:“这样吧,我现在过关,晚上住深圳,你和何处以及王副总约好明天上午见面的时间,我们在香格里拉碰个头,嗯——那个数目问题不大,你去安排吧。”

挂了电话,他对脸现失望之色的钟如想歉然笑笑:“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了。”

钟如想保持着脸上笑容:“没关系,我们回广州再见。”她其实很想说跟他一起回去,但是这话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因为一时间她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而且她和关旗陆之间刚刚才呈现一点点似有似无的曙光,她苦心孤诣了那么久,不想在这个刚出现转机的时候,就因自己的急迫而把事情给搞砸了。

关旗陆吩咐司机回酒店取行李,裤子口袋里手机震了震,大致又是无聊短信,他无心去看,只静静地望向车窗外,万紫千红装点出来的不夜天一幕幕在眼前掠过。

其实他并不真的急于在这时候回去,只是觉得不能再留在此地,太过清楚徘徊在他心坎处那个身影的底线是什么,所以他不能给自己机会犯错,不能在现在就让自己回不了头。

很辛苦,真的辛苦,就为了一段感情,他需要和自己的过往及现在的人生全部说再见。

而如果没有安之,无疑钟如想会是一个相当适合他的妻子。如同万沙华会是不错的红颜知己,又或者在花衣丽影的如斯繁夜,他会邂逅某个美丽女子而发生一场艳遇。

他原应很轻松愉快地追求和享受自己舒适的人生,而不是如今这么疲惫不堪。如果没有安之。

合上双眼,寂寥地换了个坐姿,插进口袋的手触到手机,想起短信,他把手机摸了出来。

一看显示,他倏然坐直,是安之,问他:“你方便吗?”

没有多一丝犹豫,他直接拨回去,那两句“爱情是一盏灯火,我是一只笨飞蛾”的彩铃响了许久,手机终于被接通。

该刹那两厢都有些近情情怯,他没有说话,一会儿,静默的那边传来安之轻怯的微声“嗨……”,令他想起多年前校园里的那抹潇洒身影,还有在他家里,她窝在沙发中看旧电影时,那种如猫儿眼一样熠熠清亮最后被他吻得异样水汪迷离的双眸。

“是这样的……”安之勒令自己提起精神,以专业的口气汇报公事,“你签好名的清河保函被我弄脏了,后来我弄了份一样的寄了过去。”

关旗陆一怔:“有没有人知道?”

“没有。”安之愕答,他的警觉来得有些莫名。

“那就好,不要告诉任何人。”

安之想问为什么,话到嘴边咽了回去,今时已不同往日。“我知道了。”顿了顿,那边依然无话,她即刻说,“没别的事了,关总再见。”

耳边仿佛传来他的轻轻叹息,若有若无地,她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正想挂掉电话,却听到关旗陆说:“出来吃夜宵吗?”

她张口结舌:“你、你不是在……香港?”

他看表:“我能在十二点前赶回来,沙面的兰桂坊见?”

安之不再说话。

关旗陆轻唤:“安之?”

她沉默依然。

关旗陆的心底忽然便钻出一丝恐惧,很轻很细很扰人,就像他曾经历过的悱缠拉割,丝麻丝麻地,一时轻微一时尖锐的痛,痛得很淡,但完全无法遏止。

下一刹当安之开口,证实了他的预感。

试探地,犹豫地,又似决定地,“还是朋友?”她说。

他笑,背靠向后座,又倾身向前,手掌掩上眼睫,又垂下捏成拳在身侧,再张开,换了只手抓着手机,唇沿贴着电话,一直在笑,笑声浅浅地,温然地持续着,如果没有安之,如果他的世界里没有安之。

他必须在这一秒内决定,此后未来五十年的人生方向。

“我……”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安之抢在了他之前。

就那一瞬一秒。

男人在前程和爱情之间作抉择时仅仅只是一线的踌躇,对女人来说破坏力却大得足以令心底犹存的希望彻底毁成碎片,不敢听他的答案兼为维持自尊,在他出口前,安之直接判了两人死刑。

她轻轻道:“如果一样东西,我需要很努力、经历很多、付出很惨痛的代价才能够获得,如果过程需要如此辛苦,对我而言它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那时你问我,对于感情是不是也这样,我现在终于知道答案了,我想——是的。”

关旗陆忽然明白过来。

他无法和安之解释自己曾经历过怎样的心理折磨,尽管几近灵神俱毁,因为他已经教会了她,不管此间他如何天人交战,这过程对她而言不具意义,重要的仅仅只是结果。

冷静和温柔和微弱的痛,一切全然归位,该来的始终要来。

他慢声道:“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安之沉默,她的成熟远达不到关旗陆的境界,由是此刻的她根本感知不到,他已把决定权全然交在了她手里,那一丝委屈与赌气,那一丝年轻的骄傲,以及受挫后心底对情感带来的伤害的深深恐惧,让她无法不硬着头皮把态度坚持下去。

“我想清楚了……”她低低道。

他问:“不会后悔?”

她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他又问:“你觉得做朋友对你最好?”

“记不记得你打过的比喻?我们现在就好像是一个人站在山顶,而另一个人却站在山脚。两人身在景观完全不同的地方,只能隔着一千级台阶遥遥相望,你在山上不会下来,而我在山下无法上去……不管谁勉强谁,都只会痛苦。”

即使此刻山峰上有日落,隔着这样遥远的距离,他们也无法接吻。

关旗陆反问:“你现在就不痛苦?”

安之勉强笑笑:“不是说长痛不如短痛吗?”这样连根拔起,她几乎痛得想死。

此时此刻,这就是她内心最真实的答案,关旗陆为她辅助引导了出来,她宁愿抢先一步割舍他,也不肯放手和自己的爱情未来一搏。他低低地再笑起来,似忍着蔓延的痛楚,嗓音却越来越温柔:“十二点我在你家楼下等你。”

他以为自己够理智,但不,最理智的那个人是叶安之。

当回到约定地点,甫见面他二话不说将她搂入怀内,“给我一个告别吻……”喃喃细语的尾音消失在她唇间。

那一夜,滨江西路尽头,长流不息的江边,一对明明说好分手的恋人在忘情拥吻,西斜月色将两人久久不愿分开的身影拉在地面,看上去缠绵入骨。

从香港回来的翌日关旗陆就把司机开掉,没有任何理由,就只吩咐许冠清让财务部结算清楚薪资,请人离开。

这还是一向以怀柔手段著称的关旗陆第一次进行人事方面的调整,事件虽然微不足道,却让公司里所有人都警醒了一点,那位平日温和好相与的总经理,一旦动了手拿人开刀就是绝对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由此不免让人对他产生一种敬畏心理。

在关旗陆的紧盯下,清河证券的案子已经找到问题出处,技术人员加班加点解决了程序中的bug,测试多次没再发现问题,加上曾宏几乎天天往深圳跑和客户高层修复了关系,整个项目终于顺利进入验收期。

中午时安之收拾收拾桌子离去。

从分手后她再没有留在办公室用午餐,一到午休时间就往外跑。

关旗陆从总经理室开门出来,没有意外地看到她的位置又是空的,他对许冠清道:“不用帮我订餐。”说完走向电梯,按下心头对安之每日中午去向不明的挂虑,只觉得自己最近毫无效率的工作状态和易受影响的情绪,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在一楼见到容颜愁损的万沙华,他笑笑:“我们边吃饭边谈。”

然而一出骑楼,关旗陆的眸光就变了色泽,在通往A座的大理石阔廊前方,安之两只手挂在司寇屈起的右臂上,往上一蹿把整个身子腾空,像孩子玩着吊环。司寇受力不住被她压得倾身下来,她咯咯轻笑着站回地面:“你真弱!”

他顺手拥住她肩:“小姐,你也不看看你多少斤,还以为是三岁小孩啊?”

安之侧过脸来看他:“我应该早些认识你,这样就可以天天蹂躏你了。”

她眉目间的快乐引得司寇定睛,搁在她肩的手动了动,想抽回却最终还是停留了在她肩头,他睥睨着取笑:“已经有心情天天蹂躏我了?你的伤疤好得还真快。”

安之笑容一窒,深吸口气,下意识令自己笑得更开心些,像要赶走什么似的手在半空一挥,一派豪情无比:“失恋而已,小菜一碟!”

在她身后不远的关旗陆勾了勾唇角,难怪她那么轻易就能把分手两个字说出口,原来只是小菜一碟。

万沙华惊讶地看向他:“你们……”说话被搭在腰上的手掌打断。

“想吃什么?”关旗陆温言柔语。

安之和司寇同时回过头来。

关旗陆脸上的微讶恰到好处,他扫过安之的眼神仿佛仅仅只是有丝意外,然后对司寇笑了笑:“这么巧。”搂着万沙华与两人擦身而过,微弯的唇瓣亲昵无间,几乎挨着万沙华的耳廓,“还是四楼那家的琵琶虾好不好?”

安之哪里是他的对手,站在原地,定定看着他和万沙华低声细语的背影,脸上笑容早消失得一干二净。

司寇忍不住微哼:“看什么看?不是小菜一碟吗?”

安之踢他一脚,把脾气发在了他身上,恼叫:“有你这么做哥哥的吗?”

司寇愕了愕:“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猪!”

司寇脸容似有些困惑,侧头想了想,说话还没出口已被安之拉着往外走:“我们换个地方吃饭,我不要去四楼。”语气中带着冷意和一抹决绝。

司寇眸色闪了闪,改口道:“不去四楼,那就去顶楼旋转餐厅吧。”

“随便了。”她意兴阑珊。

心底难受至极,难怪他那么轻易就同意分手,原来一早已和前女友旧情复燃。

四楼餐馆里的隔纱雅座,关旗陆仔细看过万沙华的简历:“你的工作经验完全没问题,我给人事部经理打个电话,到时候她和你例行见一见就可以了。”

万沙华松了口气,感激道:“旗陆,不好意思总是麻烦你,如果不是在公司里实在待不下去了,我……”眼眶红了红,话已说不下去,她和关旗陆的交往不知道怎么就被挖了出来,虽然流言风传是某个肥头大耳的富商,但关于她被包的种种传闻已经到了不堪入耳的地步。

关旗陆笑:“不麻烦,我刚好需要一些自己的人。”

和FD的合作已经明朗,公司内部整合马上就要开始,届时必然腥风血雨。

口袋里手机震动,是许冠清,十分惶急:“关总,曾总让你马上回公司。”

关旗陆一怔:“什么事?”

许冠清压低声音:“我不知道,他带了一帮子深圳的同事回来,一进办公室就大发脾气,召集大家马上到会议室开会,让我把在外面吃饭的人全叫回来,还让聂珠打了电话给司董的特助请司董也过来,关总你快回来吧。”

收了线关旗陆对万沙华道歉起身,叫来领班交代餐费挂他账上。

在电梯口遇上匆匆赶回的安之。

两人相视一眼,都调开头去谁也没有说话。

一层层飞升,关旗陆站在安之身后,看着她僵立着连一点细微动作也没有的身影,那种闷扰的情绪再度涌上心头,他抿了抿唇,直觉真的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

可是眸光却仍然不由自主地停在她身上。

直到梯门打开,他才想起什么,低声命令:“一会不管发生什么,乖乖坐着,别多嘴。”

安之愕惑不解,却也没时间思考,匆匆走进会议室。

椭圆长桌边沿已坐满了所有和清河证券项目相关的人员,一个个如丧考妣地低垂着头,坐在主位的司淙深藏不露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反而在他右侧的曾宏铁青了脸,现场噤若寒蝉,气氛异样压抑凝重。

安之无声轻走过去,挨着聂珠缩坐在离主位最远的角落。

关旗陆神色不变,拉开司淙右手边的椅子若无其事地坐下,习惯性地微微一笑,那平日温和异常的笑容此刻带上了些冷然轩昂,淡寒眸光纵扫过现场所有人,开口时已语气肃沉,带着三分不悦:“这是怎么了?”

所有人抬起头来,有的直起腰板,有的看看对面同事,一片衣袂窸窣,却无人敢应声,曾宏向古励打去一个眼色,古励动了动身子,却低下头看着桌面摊开的笔记本,似乎没有收到他的眼风。

曾宏脸色青得更甚,一群贪生怕死的废物!

他率先发难:“清河的验收没有通过,今天和他们的业务系统再次联网运行时又出了问题!”厉目往台下众人扫去,终于有几位显示出坐立不安的样子。

安之心头隐隐约约地觉得不对劲。

关旗陆淡声问:“出了什么问题?”

“我们在清河证券验收时……”技术部的杨诞嗫嚅着,在关旗陆投过来的淡眸下缩了缩脑袋,却不得不把话说完,“只要一启动塞曼提的软件他们的业务系统就崩溃,等我们停止了塞曼提的东西才恢复正常。”

“上次的问题不是已经解决了?为什么还会出现这种状况?”

技术部的研发人员一个个又低下头去,项目经理辩解道:“上次的问题是解决了,我们测试过很多次,塞曼提的软件在服务器上单独运行时没事,晚上和他们不进行交易的静止状态的业务系统联机测试时也不见异常,所以我们才认为可以验收了,谁知道一和清河在交易进行中的业务系统联机,马上又造成了业务系统宕机。”

有人带了头,杨诞跟着说:“其实最开始时我们就提过,塞曼提的产品不合适。”

余人也加入话题:“后来我们又检查过了,我们自己开发的那部分程序完全没问题,所以应该是塞曼提的软件引起的,他们在国内证券行业根本还没有成功的案子,产品也不是我们熟悉的……这种问题谁都没办法预测。”

言论逐渐变成对塞曼提的声讨,总而言之,技术开发没错,客户没错,当然也不敢直接说关旗陆和曾宏当初的选择有错,众口齐声地一起义愤填膺怨责塞曼提。

安之终于明白,为什么关旗陆让她不要多嘴。

整件事要么真是巧合,要么就是一个兵不血刃的圈套,专为关旗陆而设。

她不无忧虑地悄然望向主位,司淙双手抱胸靠着椅背,似专心听着众人陈述,但就一言不发,脸上表情也丝毫没有变化,让人一点也看不出他的想法。

曾宏看底下七嘴八舌的意见表达得差不多,该说的都已经说了,适时开口喝住:“现在的重点已经不在于去追究到底是谁的问题!”

嘈杂声戛然而止,静默中众人又把脑袋耷拉下去。

“验收时一出事何处长当场就甩袖子走人,根本连听也不听我解释,到现在还是拒绝接我的电话,只交代秘书告诉我说是王副总的意思,不但这个项目到此为止,对于我们先期的投入以及花了几百万向塞曼提买来的软件,他们会按这份保函所说的一分不付!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曾宏把面前飞程保函的复印件推到关旗陆面前,矛头尖锐直指,“关总你说吧,现在怎么办?!”

关旗陆眼底的最后一丝耐心终于耗尽,目光犹如寒刃出鞘,冰冽带煞,原本抿紧的唇角却慢慢地展出一抹不协调的奇异笑容。

也罢,既然天意如此,就让他以后陪安之去游山玩水看日落吧。

“清河出了这种事故,不管什么原因我这个总经理责无旁贷,何况当初推荐塞曼提的产品本来就是我的主张,还有这份对公司极端不利的保函……”椅子一旋他面向司淙,唇边笑意反常地变得有丝讥诮,“董事长,趁着今天你也在,正好,我向大家宣布引咎辞职。”嗓音既淡且冷,已然直接推椅起身,“如果客户真的要追诉飞程,所有责任我愿一力承担。”

众人面面相觑,现场鸦雀无声。

司淙的脸色愕然微变,瞪着关旗陆转身决然离开的背影说不出话。

一句引咎辞职,已堵死了所有后路。

比司淙更惊愕的人是安之,她不明白为什么关旗陆会表现得如此决绝,他的志向明明博如鸿鹄,这个她舍弃了爱情去成全的男人现在却像丢了理智似的,竟然那么轻易就说出要辞掉飞程银通总经理一职。

眼看着关旗陆就要走出门口,而局面就要变得无可挽回。

这一刻安之心头清晰地浮现,当她第一次在工作中犯错时,正是他在曾宏开口之前将她带离,使她免受职场中无处不在的折辱,如今他却要被曾宏逼得离开从头来过?!他要从跌落到不会比她好多少的山脚边沿再一步步重新往上攀,要如她一样沿途看尽人间脸色?!

不,她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安之抽过聂珠面前的笔记本,拿起笔在上面飞快签下关旗陆的名字,把笔记本递给前面的同事示意他们传上去给司淙,然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起立,轻怯但坚定地道:“那份保函不是关总签的,是我。”

走到门口的关旗陆霍然回首。

安之从不曾见过关旗陆在这一刻的眼神,眸中惊愕得不能置信,又怒得似下一瞬就会喷出火焰,还冰寒得令冷意直渗入她心底最深,似乎她是全世界此刻他最不愿见到的人。

她被他的眼神震得僵立,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静得连根针掉下也能听见的会议室里,紧盯着安之的除了关旗陆外还有曾宏,听到安之的说话时他脑里“轰”的一声炸了开来,全身血压骤然升高,脖子上微凸的血管浮现出淡淡紫红,双目中射出剧烈的恨意。

安之不由得微微恐惧,曾宏就像是想扑上来生生咬死她。

本来正苦于无计可施的司淙却是忍不住面露喜色,下一瞬已敛起了表情,再没有比这更及时和更合适的台阶,他极为威仪地开口:“这件事我知道了,曾宏你和大家先出去,旗陆你留下来,散会。”

一阵轻微的暗暗松气声,所有人迅速起立,无声无息地鱼贯而出。

曾宏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一脸惨败地再瞥了一眼安之,无言起身。

那瞬间安之有种错觉,仿佛曾宏的人生悉数毁在她一句话里,她低低地垂下脑袋,心头惊恐彷徨无助,只觉眼中泪意就要冲堤而出,已经没有勇气再去看关旗陆一眼,她紧跟在最后一人的身后离开。

关旗陆仍然定定站在门口,已转成无边复杂的眸光始终跟随着她低垂的脑袋,直至她从他眼底经过,门被从外掩上,他的脸色顿时寒了下来,冰眸投向司淙,毫无耐心。

“曾宏就算有搞鬼的心思,在我眼皮下也不可能让技术人员对程序动手脚,那群人再怎么样受他威逼利诱或巧舌如簧的鼓动,哪怕他们已经口头上答应了会和他一起窝里反我,也不会愚蠢到在景况未明前就敢拿公司超过五百万的生意来开玩笑——只除非,是董事长你暗地里给了谁一颗豹子胆。”

清河证券的事故根本就不是塞曼提的软件引起,而分明是飞程内部所为。

司淙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面容平和地认真比对着复印件和本子里的两个签名。

“清河之所以一直是飞程的老客户,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因为曾宏多会公关,而是因为你和清河的一把手有着外人不知的私交,所以就算在他们二把手不知情的情况下你把这笔生意玩弄在五指间,等我入了局之后,只要你请清河的一把手吃顿饭,所有问题最后还是会迎刃而解。”

司淙终于出声,不无感叹:“可惜最后还是被你将了一军啊。”

没想到错看最关键的一步,关旗陆非但没有如他预料中的向形势屈服,反而竟然二话不说就宣布辞职——用现实中的荣华去压制他是司淙唯一的筹码,然而只要关旗陆舍得放手,真正不留恋和不在乎,司淙也就彻底失去了主动权。

“既然已经这样。”关旗陆双手插在裤子口袋,眸色如豹,“我们何不在商言商。”

“我的条件是,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只要你帮我顺利拿到国开行的贷款,我就给你百分之五控股公司的股份。”司淙从座里施然起身,弹了弹手中纸张,“不然这位可爱的小姑娘就只能等着被公司追究刑事责任。”

“百分之十。”关旗陆表情悍然,“控股公司的百分之五,外加集团的百分之五。”

“旗陆,你这是漫天还价。”

“随便你同不同意。”关旗陆无所谓地冷然淡语,“我任劳任怨地帮董事长打江山,到头来却还要被陷害,相对这点而言我对小姑娘的兴趣大多了,给她雇律师的钱我暂时还有一点。”

司淙看着面前态度坚决中还带着几分豁出去意味的关旗陆,心想到底还是低估了这个年轻人,不由得暗暗懊悔。

如果司淙没设这一局,也许关旗陆还不会这么清楚自己对飞程的重要性,就是这一线细微失误,被锐如鹰隼的他捕捉到进而抽丝剥茧看清了形势——国开行的贷款之所以非他出马不可,很显然,光凭司淙自己的面子可能已经碰了壁,而大致必须得走钟行长的爱女路线。

已完全清楚自己的价值所在,由此在这场谈判中关旗陆再不给对手半分机会,他的辞职毋庸置疑是釜底抽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招,而棋差一着的司淙就只能节节败退。

如果不是安之在最后一刻把责任承担下来。

当已完全被动的司淙不得不回头再找他时,也许他的价码可以开得更高,但也许,他也就真的从此潇洒撤退,陪了安之去某处山峰看夕阳黄昏。

就因为她脑袋一时发热的义举,使两人原本未知的未来提前确定了方向。

半小时后,众人看见董事长带着还算满意的笑容离开。

关旗陆神色轻寒地从会议室里出来,平日的温和面色一扫而空,说话如寒冰截铁:“冠清,给银通全体员工发一封邮件公告,所有参与到清河证券和今天事件中的人,自己在下班前提出辞呈。”言下之意,别等他亲自动手。

这一日,关旗陆大开杀戒,以祭奠他真正画上句点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