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涯三隔

鸿门会议后,飞程顺理成章地正式宣布对子公司进行合并。

每天工作超过十二小时的关旗陆成为集团里的焦点人物,并初步在商业媒体上崛起,然而他行事低调,除了集团市场部交给媒体的官方资料外并不接受采访,形形色色的求见者全被许冠清挡在了门外。

飞程集团旗下凡是和系统集成业务相关的所有子公司职员,都被要求提交一份正式的书面述职报告,要求本人陈述清楚自己的工作岗位、工作职责、工作内容和历年来的工作成果,如雪片一样的文件经人事部经理过滤后送到关旗陆手里,再按关旗陆批复回来的指示每天约见大批被辞者,由早到晚谈至唇皮干裂。

银通公司里,自动离职的加上后来被关旗陆开掉的员工,几乎占去原来的四分之一,四十八楼一下子空荡不少,往日的闲适和欢声笑语早荡然无存,一个个谨慎沉默地做事。

许多时候,因为达不到完全不问钱财的条件,由是便不得不与生活计较。

家里有孩子的、要供房子的、买了车子的,每天出门第一件事就是钱,对于一份薪酬优渥福利完善的工作,谁又轻易丢得起。

和银通相比其他子公司执行起来更加惨烈,电信和政企开掉了百分之七十,形同于整个公司一锅端掉,能留下来的只有一些业务能力强的或水平精湛的核心技术人员。

在这种干戈大动的杀戮时刻,关旗陆却特地招了一个人进来,就是万沙华,她的职位为金融事业部的大客户经理,关旗陆安排她和古励一组,跟随古励熟悉业务,万沙华虽然以前没有做过销售,但因为她曾在银行做事,对金融行业的业务流程非常熟悉,而且认识不少银行同业,所以和客户打起交道来很有优势。

午间休息的时候,安之更少在办公室逗留。

亲身经历这么一场企业大变革,亲眼目睹以前朝夕相处的同事忽然之间就已一个个默然抱着纸箱从飞程里消失,她的心灵受到巨大冲击,似在一夜间成熟,也变得有些冷眼看起世情来。

“越来越觉得社会和人心复杂。”她神情落寞地和司寇说,“以前每天上班都精神抖擞,现在每天闹钟一响就觉得烦,不想起床,有时候很迷茫,也不知道到底是我不适应社会,还是这种太过复杂的环境不适合我。”

司寇已经调回集团做副总裁,连办公室也搬到了司淙隔壁。

他笑道:“不会吧,你这么早就进入了职业疲惫期?”看她一眼,“如果真的觉得闷,换一换环境吧,还是你……”始终舍不得那个人?后面半句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

“如果你没有调回集团就好了,那样我还可以去投靠你。”安之把碟子里的水果一片片全吃干净后起身,其实她想换工作的念头已起了很久,只是最近人异常懒散,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致,也就日复日拖了下来。

司寇陪着她往外走:“我回不回集团有什么关系?你想换职位我给你安排就是了。”

安之摇头,母亲不让她和司淙相认,她也就不想节外生枝。

前方电梯口处的两道熟悉身影让安之的身形定了定,然后关旗陆和万沙华也看到了司寇和她,显然大家都是刚用完餐回来,这片广场就那么一点点大,他们习惯吃午饭的地方也就那么三两家,想不碰上都难。

“你先上去吧,我去便利店买瓶酸奶。”安之对司寇说。

司寇一把搂住她肩,嘿嘿笑道:“我陪你去。”

转过身后安之才白了司寇一眼,嘴形无声说着二字:无聊!

司寇忽然低头在她脸蛋上轻咬一口,威胁道:“你再说!”

没想到他会有此一举,安之大为错愕,陡然便觉背后生寒,似被某种情绪强烈到足以令她直觉预警的视线盯视着,她有些发急,伸手就拨开肩上司寇的手。

司寇目光一暗,却仍是跟随在她身后。

万沙华轻笑一声,带点幸灾乐祸:“感觉很不好吧?”想当初她在旋转门后看见关旗陆牵着叶安之的手时,简直恨不得冲上去将他们永永远远地分开。

关旗陆收回视线,破天荒地竟然点头承认:“是很不好。”说完唇边却露出一抹笑,笑容中透出隔绝的凉冷,仿佛在该刹那作了一个拖延已久的决定。

电梯门打开,钟如想和关访茗从里面出来,看见关旗陆是一喜一怔,钟如想的目光飞快掠过他身边的万沙华,她正冲关访茗礼貌而疏离地笑笑,然后对关旗陆说:“我先上去。”

骑楼外,安之不悦地瞪着司寇:“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司寇忽然就起了情绪,直接冷应:“我喜欢。”

安之一愕,敏感的她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些心慌:“不和你说了,我去买东西。”

司寇一把拉住转身想走的她,深吁口气,他双手按在她肩头,俯首对上她的黑瞳,放低声音到只让她一个人听清楚:“安之,我不是你哥哥。”

安之倏然变了脸色,惊呆失语,只圆睁双眸骇然看着他。

她的反应令司寇唇边浮起一抹无奈和隐约的苦涩,用手指点点自己的胸口,他一字字强化她的认知:“你听清楚了,我,司寇,不是你的哥哥,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回想起这段时期以来她和他的相处,那些肆无忌惮的玩笑和亲昵动作,她的说话虚弱到了断断续续。

“我原以为莉姨会告诉你。”没想到叶母竟没有。

安之的眸心笼罩在一种极无辜而绝望的情绪里,人仍然不能反应,只是不断重复:“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现在才说?”

司寇松开她,别过脸去望向遥远天空下的楼群,扯了扯嘴角,哑声说:“因为我喜欢你腻在我身边,我喜欢你对我的不自觉的信任。”他回过头来,眸心灼光跳跃,“一句话,我喜欢你,这么说你明白了?”

“我……我……不、不明白……”无法接受的安之惊惶地一步步退后。

独生的她从小就想要一个哥哥,没想到在二十三岁这年竟然梦想成真,天上给她掉下一个现成的司寇。

她没有母亲,或者应该说她有,但养母和生母始终存在区别。在她知道真相之后,虽然把自己的情绪掩藏得很好,在彭皆莉面前没有表现出一丝异常,内心却时时涌起一种无根之萍的茫然。

她也没有父亲,有限几次见到司淙,她的心口除了陌生隔膜,再没有其他感觉。

唯一只有这个哥哥,他的存在令无依的她稍觉踏实,虽然他与她是同父异母,但因他的存在她才可以确定,自己在这世间和别的女孩并没什么不同,也是为人父母者的一点血脉,也有着血脉相连的疼她爱她的亲人。

但——为什么——他会说他——不是……

“安之!”司寇对着她狂奔的背影急叫。

她拦下出租车飞驶而去。

楼上银通公司,关旗陆敲开曾宏办公室的门。

清河事件后曾宏依然还是公司里唯一的副总,关旗陆表面上没有动他,但他的手下以及和他来往密切的员工几乎已被解雇一空,相当于把他的权力全然架空,两人心照不宣,曾宏的离开是必然的事,只争迟早。

关旗陆没有公开辞退他已经留足了余地,一来保存了他在业界的脸面,二来也给他一个缓冲期去找下一家东家。

有些事情,除了关旗陆和曾宏这两位高管本身,公司里的一般员工既不知晓,也不会想到其中道理。

各子公司合并,在四家大公司八位老总里,合并后的CEO人选以关旗陆呼声最高,而曾宏和关旗陆同属银通,不可能两人同时留任,因为为稳定合并后的军心以及迅速开展工作,并进来的其他子公司的人员肯定还是由他们原来的某位老总带领最为合适。

所以两位副总的人选肯定会是在其他三家子公司里挑选,而没有曾宏的份。曾宏能够继续在飞程留任的唯一可能,只能是推翻关旗陆由自己取而代之,可以说他是被迫不得不背水一战,因为对他来说,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离开飞程。

如今两人的角力胜负已分,双方愿赌服输,像他们这种人,就算面对坏得不能再坏的境况也会以光速接受现实,且一定会保持即使打落牙齿也只和血往肚子里吞的风度。

因为在这个圈子里,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今日的朋友可能就是明日的敌人,而今日的敌人也可能就是明日的朋友,是敌是友,不过由不同时期、不同形势下的利益关系决定而已。

对于这点关旗陆清楚,曾宏也清楚。

由是清河事件后两人在办公室里依然没事人一样谈笑风生,关系融洽得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反而是安之、许冠清和聂珠这等级别不够的小人物觉得难以理解。

“你和天华的总裁谈得怎么样了?”关旗陆笑问。

曾宏点起一根烟,斜靠大班椅里,将腿跷起横搁在另一张椅子上,直言不讳:“他们开的条件我不太满意,我打算和正东的老大也谈一谈,到时候看条件如何再作选择。”

一切尘埃落定,两人之间再无任何利害关系,都放下了攻防守战心之后,反倒有着因过往共事多时对对方能力赞赏的惺惺相惜,而能像朋友一样聊得深入一点。

关旗陆说:“有家美国公司打算在年内进入中国市场,他们通过我在哈佛读书的同学联系我,想聘任我做中国区首席代表,我现在肯定抽不出身,你感不感兴趣?”

曾宏来了兴致,这绝对是份美差,他坐直身子:“他们做什么产品,生意大不大?”

关旗陆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他:“我和他们已经打过招呼,你可以直接去谈。”

曾宏一掌拍在他肩:“谢了,关总,坦白说其实我挺佩服你,一想到连老司也在你手里栽一跟头,我就觉输得心服口服,以后有机会你我再联手合作。”

关旗陆笑笑,起身出去。

出租车回到滨江西路,安之飞奔上楼,冲进家门时原想大声质问母亲,却见彭皆莉面容委顿地躺在房里,她吓了一大跳,满腔混乱情绪即时灰飞烟灭,扑到床边以手背探热:“妈,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又发烧了?”

彭皆莉勉强笑笑:“可能感冒了,喉咙有点疼,头还有点晕。”

“要不要我陪你去看医生?”

“不用了,我已经吃过药了。”说罢却连声咳嗽起来。

安之连忙倒来温水,把母亲扶起来服侍她饮下,忍不住埋怨:“你不舒服怎么不打电话告诉我?”

“没事的,睡一觉焐身汗就好了。”叶母看着她,“你怎么这个时候跑了回来?”

安之低低垂首,一声不发,只是努力撑着眼睫,很努力地,却终于还是无法把眼泪忍回去,一下子全涌了出来,在哭声中哽问:“妈,司寇——不是我哥哥?”

彭皆莉轻叹口气:“不是,我看得出来那孩子对你有意思,但是我不希望你和他们家以后有什么瓜葛,所以我和那孩子说这事由我来告诉你,其实我就是存心想瞒你,能瞒多久是多久,只要你心里认为他是你哥,那你和他之间就不会有发展起来的可能。”

“为什么他不是?”安之低低地哭,为什么他不是?

“他不是司淙的亲生儿子,当初他母亲怀着他时被司淙知道了,那时候司淙还很穷,他母亲一直嫌弃丈夫没用,生下那孩子之后就把他丢给了司淙,自己跟别的男人私奔了,本来这事只有司淙、梅姐和我知道,梅姐和司淙闹离婚时两人吵昏了头,把事情抖了出来,无意中给躲在房门口的那孩子听到了,上次他借机来我们家,就是为了向我求证这个。”

安之终于明白,原来和她一样,司寇从一开始也是有目的地接近她。

她拭干眼泪,原来,司寇和她,同是天涯沦落人。

翌日安之向人事部请了一天假。

她不想回去,不想见到关旗陆,不想见到司寇,甚至不想见到曾宏以及办公室里那些空荡荡的座椅,整个人自心底深处冒出一股萧索感,只觉得现实中种种已完全超乎心理承受力,过去二十多年来单纯的人生观被撞击得摇摇欲坠,太过让人疲惫不堪。

九点时分,关旗陆回到公司,当许冠清告诉他安之请假时,他明显蹙了蹙眉。

昨天她和司寇一起离开后,整个下午再也没有回来,现在又请一天假,明显有些不对劲。关旗陆有一刹那的冲动,想下楼去问问司寇是怎么回事,然而这个念头刚一闪起就已被他的理智压了下去。

他进入自己的办公室,脱了外套,坐进椅子里,开始聚精会神地处理公务。

约摸过了一个小时,手提里传出收到新邮件的消息声。

他阅罢回复,点击发送,才想关掉信箱,眸光不经意掠过邮件列表下方安之的名字,虽然早已经看过,也知道内容只不过是汇报工作的几句简语,仍忍不住将鼠标移过去,双击打开,慢慢地从头到尾再看一遍。

然后看下一封……再下一封……又下一封。

逢是她名字的邮件都被逐一打开,一封封仿佛电影回播。

从她进入银通与他共事以来,她的笑颜,她的逗趣,她的忠心耿耿,她从最初的戒慎转变成最后痴迷的眸子,她被他吮吻得娇嫩欲滴的唇瓣,她依偎在他怀内玲珑柔软的身段,地下停车场里她孤绝的表情和伤心的眼泪,全都像流水一样涌入他的心田和记忆。

直至看完最后一封,关旗陆合上手提,以额头垂抵着桌面,怎么忘,如何忘得了。

手机铃声响起,他一动不动,没有去接,它响到自动中断。

很快,铃声再响起第二遍,他依然置之不理。

待铃声再一次消失,他才慢慢抬首,伸手抓来手机,当时间映入眼帘,才恍觉已然日上中天,一个上午什么都没有做,就这样虚晃而过,不无自厌地抿了抿唇角。因某个人或某些事而令自己备受影响,从来不是他的作风。

两通未接来电均显示为同一个人,钟如想。

也不知是否亟欲摆脱心绪上的困扰,神色冷朗的他随手拨了回去。

“我在天欣广场闲逛,要不要一起午饭?”钟如想巧笑嫣然。

这一次关旗陆欣然应允:“好啊,你想吃什么?”

“真——的?”钟如想轻问,仿佛有些不能置信。

这样的用情至真,如果说关旗陆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除非他不是男人。

他的语气柔和下来:“我现在就下来。”

“那我在电梯口等你。”钟如想急急道,生怕他变卦似的,一说完马上挂了电话。

依旧是A座四楼的中餐馆,一个刻意讨好,一个专心应付,由是这顿午饭在谈笑风生中度过,两人都十分愉快。

将时光消磨至午后一点半,关旗陆始起身告辞。

钟如想虽不知道为何他的态度会有所改变,但却懂得把握时机,乘势问道:“你今天晚上有没有空,一起看电影怎么样?”

“看电影?”关旗陆的脑海中霎时闪过一个画面。

那时他问身边人:“这是什么戏?”

“中国最早一部关于爱情的电影。”懒懒靠着沙发的安之如是说。

他深呼一口气,将那些不请自来的记忆片段赶出脑海,对钟如想笑了笑:“我今晚估计还有些工作要处理,下次吧。”

钟如想心底的失望没有在脸上流露出来,只大方地和他挥手说再见。

回到四十八楼,放眼望去,外出用餐的职员都已回来,一个个正准备做事,唯独安之的座位空荡荡的,从无人的椅子到整洁的桌面乃至屏幕黑漆的电脑,都似了无生机,一片死寂。

心口迸出一丝裂缝,午餐时好不容易才培养出来的一点好心情,就那样无法控制地滑落到黑暗无边的裂缝底下,再荡然无存。

“安之有没有打电话回来?”他问许冠清。

许冠清摇了摇头:“没有,关总要找她吗?”

“不用了。”难以名状的自恼或是恼人之意都被压在沉冷的说话声下。

进入办公室,将手机扔到文件堆叠的角落里,决心好好工作。

落座后翻开第一份文件,一眼扫过脸上已然露出不悦之色,他摁下内线:“冠清,给我找技术部的薛总监。”

没几分钟,那位总监到来。

“这份技术白皮书根本就是照搬清河的那一套,我要的是明确针对客户需求、能够切实帮助客户解决实际问题的整体方案,拿回去重做。”

再翻开第二份,皱着眉头“啪”的一声合上,吩咐许冠清:“叫项目部的李经理过来。”

被点名的人匆匆而来,刚刚才听说技术部的头儿被削,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

“这个进度太慢,我不管你怎么安排,总之让项目组在下周完成第一阶段的工作。”

第三份是财务部的报表,当负责人惶恐立于面前,整份文件被摔在桌面。

“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下季的费用预算会比本季度高出百分之二十?”

第四份是叶安之昨日交来的银通与MS深圳参展的计划书,关旗陆合上文件扔到一旁,揉了揉眉心,手掌从脸上压抑抹过。

良久,他推椅起身,开门出去。

整个办公室里一片死寂,个个低头做事,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他走到许冠清身边,冷声道:“你打电话给叶安之,问她深圳展会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没有,如果还没,告诉她以后都不用回来上班了。”

“是。”许冠清低应,有些战兢地拿起电话。

交代完毕他却没有离去,仍然站在秘书的座位旁。

身为他的助手,该刹那许冠清要多醒目便多醒目,当电话接通她马上说:“安之,关总找你。”语毕捂紧话筒回头望向关旗陆,“我给你转进去吗?”

关旗陆点了点头,转身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拿起已响铃的座机。

“关总。”听筒另一头传来她冷冷淡淡的称呼。

关旗陆用力扯松领带,一手撑在桌面,嗓音因过度压抑而有些沙哑,“为什么请假?”

“我发烧了。”

他放缓语调:“看医生了没有?”

安之几乎嗤笑出声,这种关心是不是多余了一点?终究还是忍住,只淡声说道:“关总找我什么事?”

关旗陆合上双眸,他也不知道,自己找她什么事,一切的一切都脱离了控制而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浮躁混乱。

听筒里静默无声,只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呼吸气息,轻微而又急促地,仿佛定时炸弹爆炸前十秒倒数那样急切。

灵犀仿佛犹在,安之似从他的无言中感觉到了什么,心绪百转凄酸,一时屏息静气。

关旗陆咬了咬牙:“你……”说话被“梆梆梆”急切的敲门声打断。

许冠清径自推门进来:“关总,司董的特助打电话来请你马上过去。”

关旗陆好一会儿才应:“知道了。”

原本带着迫切渴望的一丝心弦,还未拨动便已从紧绷状态松懈下来,无止境的疲惫如潮水一样袭上关旗陆的心间,只觉得这种扯割不休的状态实在不能再继续下去,那样也许只会让两个人都疯掉。

他在苦涩中微笑,终于沙声成语:“你好好休息,等全好之后再回来上班也无妨。”

那边已然嘟嘟声响,安之掌心的手机仍贴在耳边,久久无法放下。

从耳膜到灵魂,一遍又一遍重复回响着他的最后一句话。

等全好之后再回来上班也无妨……

全好之后,等全好之后。

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一颗心已经被剜出了血洞,这样也可以全好吗?

在黄叶飘尽后,人民桥头老木棉的节节光枝开满了红云赤锦,耀眼得让路人没法忽略,然而在这万物凋零的季节偏只它盛开那傲世绝姿,又还似带着几分无奈抗争的凄凉。

降温时灰蒙蒙的天空淅淅沥沥下着细雨,安之每在清晨和黄昏撑着伞从桥上经过,走出好远后还是忍不住回首,一遍遍看静立于桥畔那树花满枝丫的红棉,每一片娇艳柔嫩的花瓣都似在雨丝中轻颤不已。

太美丽的东西,总会带着其他所不能及的孤零、易碎和忧郁。

最近关旗陆忙得常常见首不见尾,一两天才在公司里露一次面,都是匆匆而来,然后又匆匆而去,在办公室时不管面对的是她还是其他人,神色温和如旧,只除了偶尔停留在她脸上的眸光显得略为专注温柔,再也没有任何异样。

她和他之间,就似与那树云锦的距离,连人带花都已被风吹雨打去,终于渐行渐远。

至于司寇,天上掉下来的哥哥就这么没有了,安之比和关旗陆分手时还伤心。和关旗陆分手她是作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努力自我调节,然而司寇的身世却来得太突然,她在情感上一下子难以适应。

其他子公司留任的职员开始一小拨一小拨开入银通,新到者或多或少想与银通的原有职员打好关系,原本空荡清冷的办公室这几天里逐渐地又再热闹起来。

正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MS巡展开始,第一站先是广州,在花园酒店忙活了一天,安之和聂珠跟随集团市场部舟车劳顿,当天晚上到达深圳的香格里拉酒店,翌日一早便爬起来布置展台和分装资料,忙得再没有闲暇悲月伤秋。

准备得差不多之后,安之对聂珠道:“你先去吃早餐,我在这里看着。”

“你想吃什么?要不要我给你带回来。”

“不想吃,一点胃口都没有。”

“不吃不行的,还得忙一天呢,这样吧,我出去看看有什么吃的再给你打电话。”

会场里各家代理商在布置好展台之后,陆陆续续地开始往来走动。因为都是同行,常在各厂商的产品发布会或其他场合遇见,所以不少人都早已认识,不认识的那些便相互自我介绍,有的还互换公司赠送的小礼品。

安之自己并不想动,然而飞程和银通的名头都不是虚的,更何况她们的展位离MS的主展台最近,所占地方也最宽阔,可见MS对飞程的重视程度,由是到场的参展商绝大多数都会过来和她交换名片。

应接不暇中手机响起,她以为是聂珠,直接道:“我真的没胃口,什么都不想吃,聂珠你要是经过麦当劳,给我带杯热的巧克力好了。”

那边停顿了几秒,然后传来关旗陆温然的嗓音:“我和古励今天要去清河证券走一趟,也来了深圳,你们那边怎么样?”

安之呆了呆,好一会儿,才应道:“谢谢关总关心,一切都很顺利。”

又是一阵沉默,仿佛两人都已无话可说。

最后还是关旗陆轻叹了口气:“去吃些东西。”

“知道了,谢谢师兄。”安之淡淡笑了笑,“我还有些准备工作要做,不和你说了。”

才刚挂掉便接到聂珠来电,此时的安之连喝巧克力的心情都已被彻底败坏,直接说什么都不要了。

没多久,聂珠回来,客人也开始进场,在各个展位上流连观览。

安之打起精神专心接待。

“这里换我看着就行,你还是去垫垫肚子吧。”聂珠催她。

“不了……”

“咦,关总的司机怎么来了?!”

安之猛然抬首,关旗陆的专职司机手里提着东西,正朝她们走过来。

“叶小姐,聂小姐,关总让我给你们送些点心来做早餐。”

聂珠张圆了嘴,看看司机,再看看安之,别有含意地笑起来:“关总也来了深圳?”

“他和古经理就在外面的车子里,我走了。”司机应声告辞。

安之轻轻解开塑料袋,一盒是西式点心,内有提拉米苏、芝士蛋糕、黑森林、巧克力慕丝和蓝莓派,全是她平日爱吃的甜点,另一个袋子里是两杯麦当劳的热巧克力。

聂珠顶顶她的肩膀,笑谑:“你不出去谢谢关总?”

安之紧咬下唇,他到底想怎么样?!

一时犹如远在天边,即使两人都同在公司里,相见也像是不相识,一时又似近在咫尺,隔着此间酒店几面墙壁的距离,却仿佛他仍然还在她的身边。

银灰色的别克商务车里,关旗陆侧首望了眼渐离渐远的酒店门口。

双手长指无意识地一翻一合着手机盖子。

当铃声响起他几乎跳起来,然而低头一看,满心骤生的欢喜即时跌落谷底。

不是叶安之。

“如想?”他接起,淡笑,“我现在人在深圳。”

“啊,对不起,打搅你了。”

“没关系,有事么?”

“既然你不在广州,那就没什么了……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暂时还不知道。”

挂掉之后关旗陆把手机收进裤子口袋,闭眸靠向椅背。

原以为她至少会给他一个电话,或是一条短信,哪怕只是简短地说一句谢谢也好,但,什么都没有,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没有她的人,也没有她的声音,那盒点心就像石沉大海,激不起一丝涟漪。

若然有朝一日,她真的那样决绝,彻底放下了他……

一种揪心的酸楚油然而生。

明明这正是他的理智所想要的结果,缘何心头会矛盾地再度浮上那份始终挥之不去的惆怅,仿佛五脏六腑都胶结在了一起,剪不断理还乱,还交织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到了下午四五点,客人大多散去,各展位都开始动手收拾东西。

胡幸叫人过来告诉安之,他们会和MS的人一起吃过晚饭才走,让她和聂珠一起去。

聂珠叫苦:“我已经笑得脸都僵了,还要应酬,不如让我死掉算了。”

安之笑:“你要是真不想去,就先坐特快回广州好了,东西留着跟车走就行。”

“今天周末,我怀疑火车上有没有座位。”聂珠苦恼地嘟嘴。

安之看她一眼:“你这么急,不会是佳人有约吧?”

“哇,你什么时候成了活神仙,这都被你看了出来。”聂珠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珠一转脸上已露出笑容,打了个响指,“有办法了!”

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喂,我是聂珠,你们回去了吗……还没?那实在是太好了!胡经理他们要和MS吃过饭才回去,我和安之都累坏了,不想再留下来,你问问关总能不能过来接我们一块儿走。”

正在把资料装箱的安之霎时直起身来,瞪着聂珠:“你打给谁?!”

聂珠拨开她伸过来抢夺手机的手臂,飞快道:“真的可以?好好好,我们把东西搬到酒店门口等你,一会儿见。”赶紧收线,对安之嘿嘿笑道:“打给古励啊,我们一会可以跟他们的车回去。”

不待安之发飙,她已跑去和胡幸解释。

安之气得咬牙切齿。

跑回来的聂珠赔笑:“我求求你了,安之,你就当为了我以后的终身幸福勉为其难地牺牲一次,最多下周一我请你吃中饭了,来来来,他们就快到了,我们先把东西弄出去。”

安之心里再不情愿也已十分无奈,只好借来推车,和聂珠把横幅、喷涂、LOGO小旗和剩下的资料等杂物全都打包好了一起运至楼下。

没等几分钟别克已驶至,司机和古励下来帮忙把东西搬上车。

都弄好后古励坐进副驾驶座,聂珠抢先一步上车,跟在她身后的安之望向车内,正好迎上关旗陆投过来的视线。

她头一低钻进车里,却见聂珠堵坐在后座的必经之位上:“我真的累死了,想躺下来睡一会儿,安之你坐前面好不好?”

前面唯一的座位就是关旗陆身边。

安之尴尬万分,却又托词不得,瞪着聂珠的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

聂珠冲她扮了个鬼脸。

不但关旗陆在看着她,古励回过头来,就连司机也在等她落座才好把车子驶走。

安之深吸口气,在关旗陆身旁坐了下来。

他的唇边浮起一丝几不可察的笑痕。

没多久车子便驶上了广深高速,夜幕降临后天色已经全黑,橙黄的路灯线弧仿佛延伸至夜空下世界的尽头。聂珠果真躺在长椅上睡着了,前面古励的脑袋也耷拉着,像不倒翁似的颠点,显然也打起了瞌睡。

安之虽然勉力想让自己保持清醒,然而困倦还是一波一波袭来,慢慢地不知不觉也合上了眼皮,意识模糊中感觉到有人拥住了她的肩膀,一股柔和的力道使得她往舒适之源靠去,熟悉的呼吸气息萦绕在她眼帘周围。

仅剩的一丝理智微弱地提醒她有些不对,然而浓郁的睡意以及沉潜在深层意识里的安全感很快就把那丝理智淹没过去,她模糊地咦唔了一声,整个人往关旗陆怀内偎去。

这个无意识的动作让关旗陆环搂着她腰际的手臂不自觉紧了紧,车厢内暗寂无声,停留在她密睫上的唇瓣自有主张地微微下滑,印落在她娇俏的鼻梁,再往下轻吮过她的鼻尖,最后覆在她柔软的唇上。

吻得极浅,只以唇贴着她的双唇轻轻磨蹭,却舍不得离去。

如同臂弯内她的身子原位重回,以气息缠绕着他的气息,这种滋味曾品尝过,由是感觉愈显美妙,有那么一瞬让他再不想放手。

车子微微拐了个弯,安之的脑袋往前一点,关旗陆的柔唇便蹭在了她额头上,轻轻吻了吻她的眉梢,他没再偷香。

终于,除了司机之外,车内四人均陷入倦眠。

也不知过了多久,安之是被一阵轻微的颠簸震醒。

眼睑微睁一线,迷糊地感觉到额上肌肤传来不属于自己的体温,然后一个男人的胸膛映入眼帘,她定神了一会儿,终于清醒过来,没有马上把自己移开,那具紧拥着她的身躯仿似仍在沉睡。

她轻轻挪开他将她锁在怀里的手臂,然后掰开他环搂着她的另一只手,直起身子坐好,侧首看了看关旗陆双眸紧合的面容,再望向挡风玻璃前方,心口一角仍有些怔怔的。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过来,冲她笑了笑。

“是不是到广州了?”她轻声问。

“前面就是收费站。”

副驾驶座里古励被轻微的说话声惊扰,撑开眼皮抬起首。

后座传来一阵窸窣声,聂珠打着哈欠坐了起来。

关旗陆的身子动了动,也悠然醒转,眸光从空空如也的怀内转向一旁坐姿端正目不斜视的安之,微微笑了笑,转头问古励和聂珠:“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不了,回家随便吃点就行。”两人一同推辞。

安之住得最远,关旗陆便吩咐司机先送古励和聂珠回去。

半小时后车里只剩下两人,安之不待关旗陆作声已然对司机道:“这里离关总家近,你先送他回天欣广场。”

关旗陆听出她语气中的隔离之意,瞟了她一眼,也不坚持。

“在公司楼下放下我吧,我的手提还在办公室。”

司机惊讶:“这么晚了关总还工作?”将车子泊至B座的旋转门入口前。

安之欠了欠身让关旗陆下车,他迈过她身前时,出其不意地伸手拧了拧她垂低的脸颊,压低声音在她耳际一掠而过:“小东西,晚安。”打开车门出去。

安之反射性地以双手捂脸,晕然地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旋转门里冲出一道女子身影,直直扑入关旗陆怀内。

“真的被我等到你了!”钟如想兴奋地叫道。

关旗陆僵了僵,拉下她环绕在自己脖子上的双手,下意识回首望向“砰”的一声关起的墨漆车门,车子缓缓启动,眨眼已加足马力飞快驶远,最后变成一个黑点。

“我想你很可能会回公司,所以在这里等了你三个小时。”钟如想的笑容无比灿烂,将双手别在背后,炽热如烫的眸光定定地凝视着关旗陆,“我有预感今晚一定会等到你,果然真的是这样!”

关旗陆的眸光悬空停在她身后,同样是依偎在他怀里,但前后二人带来的感觉,完全不对,这就是他内心深处一直犹豫不前的原因吗?

和安之分手至今,他始终没有和眼前的女子更进一步,这就是原因吗?

就因为所谓的感觉,就为了那该死的什么感觉不对?

“如想——”他将视线调回她脸上,脸色沉静得有些似认命的荒凉,“我很抱歉。”

钟如想呆了呆,脸上笑容迅速消失:“什么?”

“很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他诚恳地,缓慢地说道,“我前不久刚从一段感情里抽身出来,现在仍然觉得困扰,所以暂时不想谈这个。”

钟如想如被人当头泼了一桶冷水,热情尽数熄灭,张了张嘴,涩声道:“我、我等了你三个小时,你就和我说这、这个?”

关旗陆招来计程车:“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改天我们再联系。”将呆若木鸡的她扶进车后座,关上车门,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递给前座的司机,“麻烦将这位小姐送到帝景苑。”

然后他转身,独自走进暗黑寂静的旋转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