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打回原点

关旗陆去到天河某片区的派出所时,万沙华正和一名男子在大声争执,旁边一个小民警左劝一下,右劝一下,对两人有点束手无策,一见关旗陆出现,万沙华眼里储忍已久的泪水滚了下来。

他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半凉的双眸扫去,和万沙华吵架的男子看上去极年轻,然而衣着十分花哨,皱巴巴的牛仔裤上挂着无数冷金属链子,眼角眉梢更沾染有一种地痞般的流气,他指着万沙华冲关旗陆嚣嚷:“这是不是你女人?”

关旗陆听而不闻,拿起桌上小民警做了笔录的文件夹子,边看边对万沙华道:“你说。”

“这个流氓污蔑我……”

“你说谁流氓啊你?!”那男子的手指几乎戳到万沙华脸上,表情凶狠。

关旗陆毫不客气地用文件夹格开他的手腕,话声沉冷:“你最好放尊重一点。”另一只手调出手机中的电话本,拨通号码。

对方即时发飙:“操!我尊重你妈……”

关旗陆拿着的文件夹霍地反手一挥,“啪”的一声刮打在那男子的脸颊上,将他的说话直接抽断:“郑局长吗?我是旗陆,有点事麻烦你一下。”

小民警在呆了三秒后迅速起立,及时制住被煽红了半边脸怒骂着冲上去就要还手的男子:“你们这是干什么呢?都把派出所当什么地方了啊?”

三言两语简扼说明情况,关旗陆直接把手机放到小民警耳边:“你们局长找你。”

流里流气的男子听闻,面现惊色,原本要拼命的架势变成了虚张声势。

小民警对着电话嗯嗯啊啊地应诺,最后说:“是,是,我知道了。”

关旗陆“啪”的一声合上手机,对万沙华道:“我们走。”

出了门,万沙华眼中的泪水再度汹涌滚落,那伤心样子,似生平没受过如此委屈。

上车后关旗陆抽过面纸递给她,柔声开解:“好了,没事了。”

万沙华强忍哭腔:“我下午和同事外出办事,回到公司楼下时,那个神经病不知道从哪里突然跑了出来,冲到我面前就想打我,幸亏保安过来才把他拉开,他就在那当着我同事的面大叫大嚷污蔑我是小姐,说我前几天和他开房趁他睡着时偷了他的钱包和手机。”

关旗陆慢声问:“你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显而易见的流言抹黑,杀伤力大得足以让她以后无法再在公司立足。

万沙华努力回想,最后摇了摇头,百思不得其解:“我最近根本没做过什么。”

关旗陆侧头看看,见她仍然梨花带雨,安慰道:“别想那么多了,不如想想晚上吃什么,我陪你吃晚饭好不好?”

“嗯。”万沙华抹干净眼泪,轻声道,“旗陆,谢谢你。”

他笑了笑:“客气什么。”

她定睛凝视他专注着路况的侧面,幽幽叹了口气,收回视线落在前方空茫处,眼神变得有些惆怅和缅怀,“能不能陪我去白天鹅再吃一次芝士焗龙虾?”她的声音低下去,“那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那些精美餐点,那支红酒,那束玫瑰,那悠扬的小提琴演奏,如今都成了不能回忆的记忆。

关旗陆沉默了一分钟,然后将车子转道驶上内环,往沙面开去。

他打开CD,音乐流淌出来,而人无声无息地驾驶着车子,出奇的沉默。

一曲既毕,一曲又起,却始终是相同的旋律,万沙华惊讶:“为什么都是一样的,不会整张碟只烧录了这首歌吧?”

关旗陆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当是默认,将车子驶下黄沙大道的出口。

前行不久,往右拐入通往沙面的拱桥。

沙面岛内是单行环线,只有唯一的车辆入口。

当司寇的座驾沿同样的路线驶入,经过白天鹅北门前面的停车场时,关旗陆和万沙华正从车里下来。司寇直接看向副驾驶座,而安之定睛看着车窗外的那双人影,脸上神情极其淡薄,也不知是不是心灵感应,关旗陆正巧侧过头来,看见司寇的车子他明显一怔,眸光即时向副驾驶座内凝定。

玻璃上茶色的防光膜让他根本看不到里面是否有人,但直觉告诉他,安之就坐在那。

这个时间点,司寇不可能一个人在这里出现。

安之别过头来,对慢着车速的司寇平静道:“怎么开这么慢?”

万沙华看关旗陆站在原地不动,讶问:“怎么了?”

司寇的车子已加速驶入绿径深处,关旗陆回过头,唇角露出一抹苦笑,要怎么解释?就算跳进绿篱之隔的珠江也已经洗不清。

胸口抑闷愈加,情绪却无处可释放,只能深藏。

内心的交战伴随他走进白天鹅,最后却还是掏出了手机,拨通时却听到安之关机。

那种失望难以形容,仿佛电话那头的那个人从此与他山水两隔,再无牵连。

当电梯门打开,他合上手机,对万沙华笑道:“总喝红酒没意思,今晚换换口味,你喜欢芝华士还是人头马?”

就算万沙华再愚钝,此时也已看出了关旗陆情绪欠佳,她轻笑附和:“不如白兰地?”

兰桂坊那厢,安之连菜单也不看,直接点了乳鸽、鹿腿、飞饼、时蔬、冬阴功汤和椰奶炖雪蛤,服务员送上餐前小食,她对司寇说:“我很喜欢这里的卤花生,口感很特别,外面没有哪一家泰国餐馆做得出同样的味道来。”

司寇夹一粒入口:“我本来不爱吃花生,被你这么一说,倒觉得好像真是这样。”又连吃几颗,才搁下筷子,看她神色如常,若无其事,他也就绝口不谈敏感话题。

即使安之刻意压制和疏导自己的情绪,也始终还是因暗藏心事而兴致不高,用完餐后司寇见她无心逗留,便善解人意地提出离去,将她送回人民桥对面时,在小区门口恰巧遇上从外回来的彭皆莉。

司寇下车打招呼:“莉姨。”俯首在安之耳边,有些不好意思,“麻烦你一下,我刚才茶喝多了……”

安之掩嘴轻笑,故意说给母亲听:“司寇,我的电脑有点问题,你能不能帮我看看?”

“好啊,这方面我是专家,保证手到病除。”

叶母笑道:“正好我烤了些曲奇,上去尝尝我的手艺。”语毕瞥了安之一眼。

安之嘿嘿笑着挽过母亲手臂,三人一同上楼。

司寇借用卫生间时安之坐在沙发里听MP3,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把办港澳通行证要用的东西送给莫梨欢,即时叫叶母取来户口本,再找出照片和身份证,“妈,你先帮我招呼一下寇子,我去去梨欢家马上回来。”把东西拿在手里冲出门去。

司寇出来后,彭皆莉笑着招呼他坐下,斟了茶,又端来曲奇和水果:“你随便吃点,丫头去了邻居家,一会就回来。”

司寇应了声“是”,眸子半垂隐去一闪亮光,拿了块饼干慢慢地吃。

如此安静,引得彭皆莉多看几眼,最后目光停在他面容上。往事渐回,虽已是陈年旧念,却仍然历历在目,她的表情慢慢起了变化,有些哀婉,又似无限凄酸,忍不住轻声叹息:“想当初你才那么一点点大。”

司寇静了静,声线低哑:“我还记得,莉姨每次来我们家都会给我带点糖果玩具什么的。”

彭皆莉定睛看他英俊面容,再次低低叹息:“如果梅姐能看到你现在出落得一表人才,不知会多开心。”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幼儿园……我长大之后,怎么也找不到她的下落,没想到……她是怎么死的?”

“乳癌,发现时已经是晚期。”

“莉姨,有件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想知道前因后果。”司寇以手按在坐垫,倾身向前,“但是却始终苦于无处求证。”掌心下凸起的异物感让他隔着垫子随手摸索了一下,“我爸绝口不肯谈,而我再找不到第二个知情人……”

指下再捏了捏,不太对劲。

他低头,移了移身子,从沙发靠背边沿处的坐垫下翻出一样小东西来。

那部小小的银白色MP3上,正一闪一闪地亮着红点。

彭皆莉见他忽然停下说话,手里拿着女儿平时听什么流行歌的小玩意儿,神色变得怪异,不禁狐疑:“怎么了?”

司寇一笑,将MP3收入掌心:“没什么。差点忘了,安之的电脑在哪?我先帮她开机看看是什么问题。”

“在书房,你跟我来。”

一刻钟后,当安之回来,客厅里只有彭皆莉一个人在看电视。

“司寇呢?”她奇问。

“在帮你修电脑。”

安之脸色微变,即时跑入书房。

坐在电脑前的司寇听到声响回过头来,脸上笑容意味深长,安之关了房门走过去。

屏幕上开着一份文件名为“diary”(日记)的Word文档,司寇弯唇:“你的密码设得太简单,只要上黑客网站下载一个暴力解码的小工具就能解开。”

安之大怒,拿起案上书籍劈头盖脸摔向他。

司寇闪身躲过,书本击墙落地,发出“砰”的一声响。

外面叶母叫道:“怎么了?什么声音?”随着问话脚步声行近。

司寇即刻按灭显示器电源,对门开处的彭皆莉笑道:“没什么,是我刚才不小心把无线鼠标碰落在地了。安之,电脑已经没问题,我先回去了。”

安之对母亲说:“妈,我送他下去。”

一出门口安之便发狠踢了司寇一脚,司寇痛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安之犹不解恨,第二脚更是用尽全力,却被司寇飞快避开,他欺身上前,捉住她手腕扯向楼梯:“你跟我下来,我有话和你说。”

安之压低声音:“你放开我!”

却挣扎不过,被他一路拖下七楼,拽出门口牵至江边。

“你怎么可以那么卑鄙偷看别人的日记?!”安之费力甩开他。

“那你偷偷录音又怎么说?”司寇将手中的MP3摊开在她面前。

安之没来得及出口的叫骂被定格在唇边,脾气再发作不得,表情瞬间变化万千,她恨恨瞪着眼前这人,却在他眼神极深的怜惜凝视下一腔怒火如被冷水浇灭,最终彻底化成泄气,沮丧无比:“你都知道了?”声线有些颤抖。

司寇轻叹口气,爱怜地将她搂入怀内,下巴搁在她肩头,他眸如暗波涌过。

从前的,如今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已经通通都知道了。

安之再也控制不住积聚已久的满腔委屈,将额头抵在他胸口,在他怀内低低呜咽起来。

不远处的行道树下,隐身在树影后的关旗陆静静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深秋初冬交接时节,人民桥头原本碧绿青翠的老木棉渐渐落叶残黄,每日里早晚经过桥上,安之都觉得它的枝丫似又多了光秃秃的一段,很有种飘零落索感。

她的职位再升一级,名片上已经印着市场部主任,然而和关旗陆之间却似齿轮被绞停之后,再不知下一次的转动会在何年何月。

每每忙毕,她总爱将半边脸枕在桌面,手中细细的签字笔无聊地在纸上乱涂乱抹,不觉画出一棵树的样子,无意识地便在旁边的空白处默起蒋捷的《梅花引》来。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

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

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

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

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

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写毕执着纸再看一遍,悄然忆起和关旗陆的花舟旧游,奈何如今只剩寒水空流,纵是神女有心,也已湿透木棉裘,夜夜梅花和雪似人愁。

正待把纸揉了丢掉,却见曾宏一脸寒霜地领着古励匆匆进来。

“关总在不在?”曾宏劈头就问许冠清。

“他在办公室,不过可能正在用餐……”

曾宏只听了前半段便直闯总经理室,即使许冠清的后半段说话清晰传入他耳中,也丝毫不管不顾,抬手意思地敲了敲,不待应声已推门而入,冷声说:“关总,我有很重要的事情现在就要和你谈。”

安之和许冠清对视一眼,现场鸦雀无声,曾副总的脾气又一次不知来由地濒临爆发,谁也不敢大声喧哗,免得自己一不小心就无辜成了炮灰。

对曾宏的无礼闯入关旗陆的面容纹丝未动,温和的神色不见半星波澜,只是在收回投在曾宏如蒙了一层薄冰脸上的视线,而不经意与门外安之关注的眼眸迎上时,那一刹轻微定了定。如果一个眼神一秒间可以代表千言万语,那么该刹那两人都已心事尽泄。

骤然的酸楚直扯心口,安之回身落座。

关旗陆抬首,对曾宏道:“坐。”

一刻钟过去,总经理室紧闭着的那扇隔音良好的门里不闻任何动静。

安之终于还是忍不住,起身攀着隔板轻声问古励:“怎么了?”

古励愁眉苦脸:“清河证券那边的项目出了事情。”

“什么事?很严重吗?”

“塞曼提的系统在我们二次开发后多次测试都没问题,谁知道给清河证券安装上线后,竟然在联网试运行时发现和他们的业务系统不兼容,造成他们的服务器今天宕机了十五分钟,不能进行任何交易,这对清河来说是重大事故,他们电脑处的何处长被上头问责后大发雷霆,让人打电话把曾总叫去狠狠骂了一通。”

安之心口一怵,她一直隐隐约约的直觉果然没错,就知道不会那么顺利,当初是关旗陆力主把塞曼提的产品推给清河证券,如今搞成这样他的责任肯定跑不了,只怕曾宏会借题发挥。

“那现在怎么办啊?有什么解决办法没有?”

古励摇头:“暂时还没,技术部的同事连中午饭也没吃,还在那边检查程序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这次事故使得清河对我们公司信心大减,何处长勒令我们签署一份保证书,如果我们公司不能保证系统的如期验收,后续就一分钱也不会再付给我们,还会按合同追究我们的法律责任。”

“哇,这样也太狠了吧。”

“也没什么狠不狠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会提这种要求很正常。”

安之想想,确实也是,对飞程来说这张单子再大也只是一个客户一桩生意,但对清河证券这种单位而言,一套系统中不知牵涉多少人的暗箱利益,一层层交错的利害关系,万一最后项目砸了,可是谁也不想出来担干系,自然是未雨绸缪地让飞程负上全责才安心。

曾宏终于从总经理室里出来,一脸赔笑地讲着电话:“是,何处,我和关总商量过了,保证书我们一定会签……是,是,何处您放心,我们已经组织了最好的技术力量,一定会让系统顺利通过验收,绝对不会让您难做的……是,是,好,我现在马上过来盯着。”

挂了手机,曾宏招呼古励再度匆匆赶往客户处。

安之被关旗陆叫了进去。

“你帮我做一份保函。”关旗陆口述内容。

安之迅速记录,果然和古励说的一样,记好之后她说:“我打出来给你看。”说罢又粉唇微张,眼眸半垂的脸上似有丝迟疑,最后还是拿定主意不多话,起身准备出去。

关旗陆看着她静默地拉开椅子,在她想转身刹那,多日来堵在他胸臆间的情绪被她始终坚持划清界限的肢体语言打开了缺口,一丝夹杂着忧伤、渴望、无措和痛苦的繁复心念油然而生,他终于还是开了口:“怎么了,小师妹,你有什么看法吗?”

嗓音出奇的平静,面容依然温和如昔,甚至似乎还带着一丝相见之初的笑意。

安之定在原地,他放下姿态的说话令她的心脏被骤然涌起的欢喜穿透,又不能控制地对自己的反应觉得惊悚,热气直冲眼眶,眼前一片迷蒙。

强自按下情绪,她力持镇静。

“我们之前和清河签的开发合同是正式的法律文本来往,虽然是以你的名义签署,但那是公司行为,就算发生什么纠纷,客户真要追究起来,也只能针对我们公司而不是你个人,尽管你在内部要负上一定的责任,但上头也只能怪你在这件事上决策失误或是督导不力,牵涉不到其他方面,可是这种非正式的保函文书,又不经法务部过目,如果你签了名加盖公章交出去,到最后有什么问题肯定就是你这个总经理负上全责。”

合同和保证书之间的区别,以及这份东西的隐患他不可能不懂,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她自以为在婉转提醒,语气不解中却带上些微埋怨,不自觉地透露了不肯出口的关心。

关旗陆忽然觉得心情终于有了丝微好转,消失许久的温柔笑容重新浮上俊颜:“在目前这种状况下,清河是不可能和飞程加签正式的合同附件,所以才会指定要我们提供保函。”

“为什么?”

“清河有自己内部的作业流程,如果是正式文件,何处长需要向分管他这条线的二把手汇报,他刚刚挨了批,要是再拿一份这样的东西去请示,肯定会令上司更加动怒,质疑他当初为什么没有把这个条款一起签在合同里,那他不等于是自己去和领导说‘我工作疏忽了’?”

“啊……是这样。”政府机关和企事业单位,果然比他们这种纯粹的商业公司复杂多了。

“何处要我们私下出具这份保函,目的并不是真的为了以后追究我们的责任,只是做给上头看罢了,他不是请示而是直接拿了保证书去给领导过目,这两者之间有很大区别,这份文书把责任完全推给了飞程,一方面表明他出了纰漏后努力补救,另一方面给他自己以及领导高明地留了后路。”

安之渐悟,边沉思边慢声道:“只要他们分管的领导下了火,默认了这个补救措施,以后就算我们的项目真的失败,届时一把手过问起来,他们也可以撇清自己,而二把手还是会罩着同一条线上的何处。”

“这份内容苛刻的保函至少在形式上起到一定的作用,可以使他们向一把手证明自己和飞程绝对没有任何敏感的利益瓜葛,如果项目最后不成功,也只是当初在产品和公司上选择失误而已。”

安之迟疑了一下,有些好奇:“那他们是不是真的就没拿回扣?”

关旗陆弯唇:“如果他们没拿,你觉得曾总会把塞曼提的市场费用花在哪呢?”

安之惊讶:“原来又是花塞曼提的钱。”

“这次倒不是,清河是我们的客户,塞曼提只肯划出一笔最高等级的市场费用,主要的部分还是我们公司自己出,只不过羊毛始终出在羊身上,这笔钱一开始就已经做进软件和设备的价格里。”

说到底,清河证券那些人拿的是他们自己单位的钱,只不过从飞程走了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过场而已。

已经完全明白,安之再没有逗留的理由,低声道:“我出去做文件了。”

关旗陆点点头,凝在她背影的双眸暗幽如夜,嘴巴无声地张了张,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眼看她就要出去,他轻轻道:“我明天一早去香港,和投资商面谈。”

走到门口的安之身形顿了顿,却没有回首,慢慢拧开了门球。

合上门,手中笔记本因她的用力过度而被攥出了指痕。

在她出来时,关旗陆没作任何挽留,他似乎已然没有……和她再进一步的打算。

原来他叫住她,不是回心转意,而只是认为他与她之间不能再无期限僵持下去。

终于,都结束了。

她以为两人之间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争拗,她以为先前曾宏推开他办公室门的那一刹,从他眼内看到的是如她一样疼痛难抑的伤怨和思念,在他叫住她的刹那,她以为终于雨过天晴而心头狂喜不迭,却原来通通都是错觉。

他终于,不着痕迹地把两人的关系打回到了原点。

安之抖着手拨通司寇的电话,拼尽全力抑住眼泪,嗓音碎得几乎不能成语:“你……在……不在……公司?”

“在,就在办公室。”她太明显的不对劲令司寇迅速追问,“你怎么了?”

安之放下话筒小跑出去,弃等电梯而直奔楼梯,跑到转角再不用担心被人看见,泪珠终于大滴大滴坠落。

司寇才将办公室里的下属全请出去,门开处安之已掩着脸冲了进来。

他愕然起立:“安之?”

她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内,满面泪水尽数滚落在他衣襟,冰凉渗肤,直湿入他胸膛深处。

司寇僵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手,抚住她扎在他怀抱里小小的后脑。

“发生什么事了?”

她哑哭得喘息,整个人伤心欲绝:“我……要换……换工作。”

司寇想笑,看来这小丫头是真的失恋了,咧咧嘴角,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反而无端有种想杀人的冲动。

外面走廊传来说话声,依然紧抱着司寇的安之并不记得自己根本没有关门,当司淙领着特助进来,眼帘骤然撞入如此意外的一幕时立即站定在门口,而安之还茫然不觉,但司寇直起身躯时肌肉线条由柔软而硬朗的变化让她下意识抬起头来。

抚在她脑后的大手轻轻一扣,司寇将她重新压回自己胸口,以眼神示意来人出去。

司淙明显皱起了眉头,临走前扫过安之的最后一眼隐着厉光。

在特助无声拉上门之后,司淙寒声道:“你去人事部,把银通公司一个叫叶安之的履历拿来给我。”这女孩子到底是什么人?先与关旗陆不清不楚,现在又公然在办公室里对司寇投怀送抱。

不多会儿,特助拿着打印好的文件回来。

司淙翻看,现年二十三岁,毕业于北京,好像和关旗陆是同一所大学,读的是经济,成绩还算优异,懂英法双语,各种名目的奖项复印件繁多,家庭成员一栏空白,只写了住址是在滨江西路……看上去并没什么过人之处。

特助察颜观色:“人事部经理说她的简历原件被司寇调去了没还回去,这是集团人才库里的电子档案,是不是不够详细?要不要我再找人另外查一查?”

司淙摇摇头,神色略陷入沉思,整份简历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只除了一点,为什么她没有填写家庭资料?是不想写,还是已经父母双亡,或者是个孤儿?缺乏安全感所以喜欢找男人依靠?想想刚才司寇所表现出来的呵护,确实有点像是大男人对弱女的怜惜。

一楼之隔的四十八层。

空荡的总经理室里,关旗陆双肘支桌,以手掌掩去眉眼间疲惫不堪的挣扎。

此刻的他,已然身在绝地,进不能进,退不能退。

在他和安之之间,只有阳光道和独木桥这两种泾渭分明的选择,他要么就放弃他的人生去陪她走,要么就只能各行各路,根本没有一条她能够接受的折中通道,他真的暂时还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她以及自己都最好。

无心工作,只盼着下一刻她会再度敲门进来,不管怎样,让他先多见她一眼,多一分钟和她相处,也算稍能填补心底的虚空。

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安之把保函打印出来拿给他过目,他抄起分机拨出去,却是聂珠接的,说安之走开了,他即时开门出去,放眼所至办公室里哪有她的影子。他信步踱到她的座位,做好记录的笔记本连同手机都在桌上,只椅子空空如也,人不知去了哪里。

他皱了皱眉,然后注意到笔记本下压着的白纸似乎写有什么。

指尖把本子挑开,关旗陆拿起那张纸,慢慢读罢蒋捷的《梅花引》。

词下一遍遍凌乱地重复写着两句:情在不能醒,欲语泪先流。

裤子口袋里手机响,司寇笑嘿嘿说:“安之请半天假。”

关旗陆不假思索:“叫她上来。”

“我现在是告知你,不是向你请示。”司寇“啪”的一声挂掉。

关旗陆回拨过去,一向善于克制波澜不起的他此刻完全失去了耐心,就站在偌大的办公室里安之的位置旁,当场沉喝出声:“我让你——叫她上来!”

司寇“唉”一声长叹口气:“大哥,她哭得两只眼睛都肿了,现在正躲在洗手间里洗脸,你让她回办公室干什么?丢人现眼吗?”声调渐寒渐冷,“还有,她说你们已经分手了,以后你的小师妹就由我接收,你少再招惹她,不然兄弟也没情讲。”

耳中传来“嘟嘟嘟”的忙音,电话已被再度挂掉。

关旗陆烦躁地走回办公室,“砰”的一声甩上门,这才发觉自己仍然捏着那张白纸,手一挥就往窗外扔去然而纸张轻飘飘地,从半空慢悠悠地落下,无声坠在面前,他头一低,入目便是那凌凌乱乱的字迹:情在不能醒,欲语泪先流。

门外,静悄悄缩在座位里的聂珠和许冠清探出身来,两人面面相觑。

安之提前回家,司寇将她送至楼下。

彭皆莉坐在客厅里拣豆苗,看见她回来不禁一怔:“今天怎么这么早?”

安之不自然地垂了垂睫,轻声唤道:“妈。”

叶母见她形容憔悴,双目微微浮肿,不禁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安之走到她身边,慢慢在沙发里坐下,扯扯嘴角,自我解嘲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女人泪满襟。”

原来是失恋,果然大打击,叶母安慰:“既然齐大非偶,你回过头去找齐二就是了。”

安之抱过揽枕,随口说:“是啊,想想还是司寇对我最好。”

叶母定睛看她,俄顷,忽然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语气十分平静,如同两母女平日闲聊家常。

安之面容窒了窒,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毕业找工作的时候,我的获奖证书一向由你保管,那天你给我拿去复印回来时,我见你不在家,不知道是不是去买菜了,就想自己把它们放好,结果在抽屉里看到了你以前的体检报告……爸爸是B型血,而你竟然是O型……”

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生下她这个A型的女儿。

那一刻,关于未来五十年幸福人生的构想,在安之眼前当场崩溃。

“后来忍不住就想,既然我不是叶荣中和彭皆莉的女儿,那么我亲生的父母是谁?总不可能是你们路边捡来的吧,我努力回想一些蛛丝马迹,再联想到每一年你都要我陪你回去给姨妈扫墓,而年纪轻轻就过世的姨妈,刚好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

虽然母亲从不在她面前提起彭皆梅的过去,但每次回中山,大舅父却总忍不住在她们母女面前感叹,二妹是遇人不淑才至如此早逝,她也就不难从他口中套出那不淑之人来。

由是,她忽然很想看一看,自己的亲生父亲长什么样子。

上到飞程的网站,发现旗下公司正在招人,便顺手投了一份简历过去。

彭皆莉半晌不作声,最后轻叹:“你这丫头,就算你猜到了,也只是单方面的推测,你没办法求证,所以就设法使司寇和我相见,让我误会他是你的男朋友,想通过这种方法来试探我,是不是这样?”

心事被不失毫厘地说中,安之脸色窘红,既后悔自己的鲁莽,又惊觉原先太过低估这位平日表现随和无害的主妇,她嗫嚅着:“对不起,妈,我不是存心让你不开心,只是想了解真相。”之所以这样迂回曲折,无非不想破坏母女间原有的和谐。

既然有些事彭皆莉不希望她知道,她不介意在母亲面前装聋作哑一辈子。

叶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所谓知女莫若母,她把女儿养得这般大,就连女儿身上哪些地方长着几不可见的小痣,她这个做妈的都一清二楚,安之那些玲珑小心窍,又怎躲得过她阅尽世情的眼睛。

“司寇真的不是你男朋友?”叶母问。

安之摇头:“你不用担心,他不是。”

“这个我倒不担心。”叶母看她一眼,“你喜欢的是不是你的老板?”

“妈。”安之叫,有种儿时被脱光了衣裳却无处可藏的懊恼感。

叶母不悦:“我是你妈,你有什么好隐瞒的?”

“你怎么看出来的?”

“就你那种不喜欢和男孩子来往的性格还能认识几个有钱人?一出手就送你几千块彩票,不是司寇那样的富家子弟,最大的可能就只有你老板,更何况前段时间你晚上总是关在房里打电话,问你就推说是公事,最近却变得垂头丧气,每天下班回来无精打采,你还真把妈当瞎子了?我只不过是不说你而已。”

安之泄气,她还以为自己把情绪掩藏得很好,原来只是自欺欺人。

“女儿。”叶母轻唤,面容难得的严肃,“虽然你不是我亲生的,但是我不准你有什么与亿万富豪老爸相认的念头,你听着,如果你贪慕荣华去认那个人,以后就再不要回来这个家,我也再不是你妈妈。”

安之呆在当场,而彭皆莉似也自觉口气太过严厉,微微别开头:“那男人对不起梅姐。”

她蹲下去,伏在母亲膝上,轻轻说道:“妈,你放心,我就算到八十岁,也是你女儿。”

叶母抚着她的发顶,目光异样怜惜:“安之,妈不求你这辈子大富大贵,只希望你平平安安,钱财那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要你活得开开心心,妈就很满足了。”

“我知道了……妈,爸爸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他了。”

“大概元旦左右吧。”

“他这次回来你不如再劝劝他,让他还是调回办公室吧,我已经毕业工作,他不用再那么辛苦跑船了。”从安之出生以来叶荣中就和她们两母女聚少离多,一年里才见一到两次面,每次回来他最多只能在家待一个月左右,然后就又要出海。

叶母笑了笑:“你爸闲不住,你不让他往外跑他会浑身不自在。”

想想父亲确如母亲所言,安之“唉”了一声,一时便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