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社会复杂

露丝吧的花园里几乎满座,大部分是外国人。

广交会期间,坐落在沙面的白天鹅即使价格翻倍也已早早被国外客商订满,宾馆高楼外墙上打着红绿相衬的巨幅兰花霓虹,花朵旁还有着“Welcome”字样在半空中灿闪。

入夜后许多客商都会老马识途地步行过来露丝吧坐一坐,喝杯东西。这一带并非居民区,露丝多年来皆做熟客生意,譬如安之这样的,就只喜欢这里的素淡情调。

露丝吧的优点就是不但环境清幽、客人高雅,价钱亦属平民消费,最重要的还是服务质量一流,即使整晚只叫一杯冻柠茶,不管一个人占着一张桌子坐到多晚,也不会有被侍应时不时看一眼的不舒服感。在这里每一个操流利英语对白的年轻服务生任何时候都面带微笑。

来的次数多了,连经理也认得安之,偶尔会吩咐下去送她一些点心小食。

“我在香港的表姐叫我圣诞过去玩,你有没有兴趣?”莫梨欢问安之。

“离圣诞还有两个月,这么早怎么定?”

莫梨欢撇撇嘴角:“你还是不喜欢圣诞?已经多少年了,你至于吗?”

安之对曹自彬倾身过去,一脸正经:“我拜托你早点把这女人娶回家,用拳头好好教育一下,不然她迟早祸从口出,等哪天我把她的舌头剪下来用盐腌上就晚了。”

曹自彬忍不住笑,一边慌忙掣住莫梨欢的手臂,不让她从椅子里起来。

打人无望的莫梨欢斜视安之:“切,我说错了吗?难道你不是大一和你那第一任男友在圣诞节分手后,就再也不过圣诞了吗?”

安之瞪着她:“这位小姐,如果你叫我出来是为了讨论这个问题,那么你可以结账了。”

莫梨欢气结,曹自彬轻轻握握她的手,对安之笑道:“你和那位师兄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安之端起冰凉渗手的杯子,慢慢饮着冻柠茶。

“就是他有没有追你,又或者是你有没有追他?”莫梨欢“哼”了一声,“这位大姐,你以为你还是十八吗?现在的好男人已经绝种,遇到一个稍微不错的你赶快出手,不然等到人老珠黄还独守空房,哪天一不小心不幸归西,墓志铭还得写上‘此乃处女’。”

安之嘴里的茶全喷出来,一边狼狈地抽过纸巾一边尖叫:“莫梨欢你想死是不是?!”

扳回一城的莫梨欢得意扬扬地将脑袋靠在置身于战火外的曹自彬肩头,身旁有人撑腰她愈发肆无忌惮,状似无辜地眨着大眼,既兴奋又惊惶:“亲爱的,我说错什么了吗?难道——莫非——你已经——不是处女?”

“啊啊啊啊——”安之欲哭无泪,抚额长叹,“莫大小姐,莫大千金,莫大公主,莫大美人,莫大三八,我求你了,我陪你去香港还不行吗?”

“这还差不多。”莫梨欢瞥她一眼,“说真的,你那师兄现在对你怎么样?”

被她一问,安之倒是想起些事情来。

“这段时间我师兄比较忙,没多少时间在办公室,公司里的副总老是趁他不在时找业务部的人关起门来密谈,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但是直觉告诉我不太对劲,你们觉得我应不应该把这个情况告诉师兄?”

“副总有没有找你谈过?”曹自彬问。

安之摇头。

“如果他和你的师兄明争暗斗起来,你选哪一边?”

莫梨欢抢着答:“肯定是她师兄那边,这还用问?”

“那么这就意味着,其实安之和她师兄是一条船上的人。”

安之领悟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看来她最好还是找个机会提醒一下关旗陆。

在职场里,当上司之间出现尖锐对立的时候下属很难保持中立,在争斗过程中立场不明或两边都想讨好的人往往最后两不到岸,不管哪一方上位他都会变成爹不亲娘不爱的弃婴。所谓明哲保身,只在非战状态才适用。

三人说说笑笑,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

安之回到家已是夜里十一点。

开门进去,看见彭皆莉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她怔了怔:“妈,你怎么还没休息?”

母亲的入寝的时间通常是十点半。

彭皆莉未语先咳。

安之皱眉,给她倒了杯水端过去,责道:“让你去看医生就是不肯,你看,没好几天又复发了,星期六我陪你去医院照照X光好不好?”说着在她身边坐下,眸光掠过沙发上放在母亲手边的一张照片,她忽然噤声。

“今天你舅父打电话过来。”彭皆莉轻声道,“问我今年回不回去。”

安之不语。

“我打算过几天回中山,过了星期二梅姐的忌辰,星期三再回来。”

彭皆莉拿起手边照片,久久凝视,神情略有些哀伤。那是张年代已久的黑白照,照片里一男二女约摸十七八岁,穿着七十年代的服式,三人长相有几分相似,明显是兄弟姐妹,相片的背面以钢笔写着:彭皆良、彭皆梅、彭皆莉。

安之轻轻抱住母亲:“你回去也好,找个老中医看看,咳成这样我真的担心。”

彭皆莉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终于只是无限慈爱地拍拍她的脊背。

周五一早安之打电话回去给许冠清,请一个小时假。

她拎着行李包,搂着母亲下楼:“我公司附近就有个客运站,刚好顺路,我陪你一起过去。”说着走到路边拦出租车。

“又没什么东西,我们去坐公车好了。”彭皆莉说道。

安之知道,母亲不是不舍得花这几个钱,而是觉得没必要,节俭的观念在这辈人的脑里已根深蒂固,她便是在这种教育下成长。拉开车门,不由分说将母亲扶进去,自己钻进车前座,对司机说道:“麻烦去体育西路。”

有一次安之陪母亲去天河城,本来按她意思两人打车去黄沙换地铁,最是轻松快捷,可是彭皆莉坚持说周末人不多,去坐空调公交车也很方便,没必要花钱打车。

安之只好陪她去坐八二九路,谁知还没走到海印桥,车厢里已人满为患,上上下下挤挤攘攘,她虽然护着母亲不被来往乘客蹭搡,心里却十分难受,母亲已一把年纪,为人女儿却没有能力让她脱离这种苦楚,只觉是种罪过。

每每乘坐公共交通,安之最看不得就是无人给妇孺让座。

那之后,再陪同彭皆莉外出安之都坚持打车,不论母亲喜欢吃什么买什么,全程她负责笑眯眯地掏钱包,将母亲要自己付钱的手打回去,做足十二分孝女。

出租车下了内环,三拐两拐便到体育西路。

安之付好钱下车,挽着母亲的手过马路时,她指指不远处天河北路那幢似耸入云天的最高建筑:“妈,我的公司就在天欣广场。”

彭皆莉取笑她:“我以前问你在哪里上班你扮低调一字不提,现在倒来向妈妈炫耀了。”

走进客运站,安之将母亲安顿在休息椅内,笑了笑:“妈,我在飞程集团工作。”彭皆莉脸一白,安之眉睫低垂,转身走向售票窗口。

彭皆莉定睛看着她在初阳下的背影,脸上各种情绪如潮般涨起,又如潮般退去。

几分钟后当安之捏着车票回来,她已十分平静。

安之拎起行李送母亲上车:“路上小心,去到舅舅家给我电话,还有这几天记得给手机充电,别我打电话老找不到你人。”

“行啦,你妈我又不是七八十岁的老太婆。”彭皆莉咳了几下,若无其事地切切叮咛,“倒是你,妈妈不在家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冰箱里有面条饺子和蔬菜,你下班回来随便煮点就能吃。”

几分钟后发车时间到,直到大巴退后、调头,驶出了视线,安之才合上眼轻吁口气,看看表已是九点半,她匆匆往自己的公司走去。

穿过茂密的林荫,地面洒着点点阳光,恍惚似倒流的时光。

以前每年暑假返家,彭皆莉总会带她回一趟中山老家,自从京珠高速建成,沿途一望平川,蓝天白云,旷阔怡神。

可惜,人在长大世事在改变,从踏入社会之后,她再也没有暑假。

成熟原来确实需要以纯真和心灵的自由为代价。

“嘿,请等一等。”

身后传来的叫唤让安之下意识摁住电梯的开门键,一抬首,却与大踏步走进来的司寇打了个照面,她不禁露出笑意:“司总。”顺手帮他按下四十六层。

司寇目光熠熠:“以后叫我的名字吧。”

安之又笑了笑,不再说话。

司寇看着她安静的侧面,这个女孩子,总是逢人先笑三分,平常接触,她好像比谁都容易亲近,可是当别人尝试更接近她一点时,便会触及她不着痕迹的戒心,任何试探都被无形地反弹而回。

她还这么年轻,心思原不应那样深沉。

他不自觉放柔了声调:“上次和你说打球一直没下文,这个周末有没有空?”

安之想了想,母亲不在家,周末也确实没什么安排,锻炼一下身体貌似不错。

“如果你不介意我带上两个朋友。”她说。

“没问题,我让秘书订星期六下午三点的场子。”

安之嘿嘿笑:“到时我和friends给你来一番车轮大战,非把你打趴不可。”

四十六楼的红键一闪,电梯“叮”一声停了下来,司寇出其不意地抬手捏捏她的脸颊,笑声中半带宠溺:“真是小孩子。”

“喂!”来不及躲闪的安之恼叫,挥出还击的手定格在半空,愕瞪着电梯门外。

关旗陆看着眼前两人,慢慢地笑了笑:“这么巧?”

司寇好心情地笑眯了眼:“你在这找我?”

“回头给你电话。”随便应了声,关旗陆走进电梯,伸手到安之面前,摁下关门键。

安之有些无措,轻微紧张地低声道:“师——关总。”

关旗陆不出声,眸色幽沉。

电梯很快便到达四十八层,安之身形方动,一只手臂却比她更快,拦在了她面前,关旗陆直接摁关门,然后毫不犹豫摁亮B1键。

安之再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不高兴什么?”

关旗陆侧过头来,看着她,神色略显讶异:“你说什么?”

安之面容一窘。

他像是这才明白过来,柔和面容露出笑意,仿似安之闹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误会,轻描淡写地解释:“塞曼提的中国区总裁到了广州,约我十点半去花园酒店谈双方建立战略合作伙伴关系的计划,我介绍他们给你认识,以后这些工作你直接和他们的市场部经理联系。”

安之脸上窘色完全冻结。

“是,我知道了,关总。”她冷应,搁在身前的十指紧紧交握起来。

关旗陆看也不看她,唇沿轻抿,空气僵凝,两人谁也不再说话。

下到停车场,关旗陆用遥控打开车锁,在他拉开驾驶座门的同时,安之一声不哼地钻进了后座,他的手在车门上顿了一顿,原本略微的烦闷却因她明显的情绪反应奇异地消失无踪,心口涌起一丝无奈而又想笑,这小妞的脾气看上去比他还大。

他坐进车里,关上门,扣好安全带,从车后镜里看了她一眼。她整个人一动不动,定定望着车窗外,神情异常清冷,给人十足的距离感。

关旗陆收回视线,唇边微莞,安静地把车子驶了出去。

从广州大道转入环市路,沿途有几个长停红灯,等候的间隙,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又瞟向了车后镜。安之几不可察地微微偏了偏首,显然虽摆着拒他千里之外的脸色,实际却并非对他的反应完全无动于衷。

在关旗陆多看了她几次之后,她的面孔渐渐由冷然变得尴尬,继而轻悄含羞,微微发烫,躲无可躲之下她索性往镜子里瞪他一眼,这才看见他唇边抑止不了的浅笑,自己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那笑容让关旗陆的眼神从玩笑变得专注,深幽中带点火热。

安之被烫得心口轻轻一跳,慌忙别开视线,车厢里的气氛慢慢又变得有些微妙。

一直到目的地,两人都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再没有对视。

花园酒店的大堂里,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花樽花瓶,以极优美的手法插着一束束耀眼的天堂鸟,将整个大堂一层装点得华贵而典雅。

塞曼提公司的人已等候在钢琴吧,双方交换过名片,安之静坐在关旗陆身侧。

对方开门见山:“关总,我听说银通的客户、总部安在深圳的清河证券公司,打算在全省范围内铺设一套防病毒及备份和储存系统?”

“清河证券最近和我们联系过,确实有这个意向,他们的需求有两个大的方面:一是从总部的服务器端可以实时监控和管理各城市设点的客户端运行状况;二是这套系统在安全性、可用性和遵从性等方面都可以起到防范风险的作用,从而确保他们业务系统的架构、信息和交互等。”

听到这里安之约略摸到了头绪,在全省范围内铺设一套这样的系统,这对国内外任何一家相关软件供应商而言都是张相当大的单子,可想而知竞争将如何激烈,难怪塞曼提的华南区负责人会第一时间找来总裁约关旗陆面谈。

“虽然塞曼提刚进入中国市场不久,但相信关总也知道,我们的产品在全球具有很高的知名度,我们的技术也远远领先于同行业的其他公司。这次约关总出来,就是希望可以加深双方的合作,一同联手把塞曼提的产品推进清河证券,不知关总意下如何?”

关旗陆脸上泛起温和的笑意,调整了一下坐姿,闲适而不懒散,谈吐更是专业。

“近期内银通和塞曼提的几次合作,都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成绩,我当然非常乐意和塞曼提进一步加强合作。只是,国内金融行业客户在选择许多应用时有一点非常讲究,就是为了规避风险他们往往要求该应用在本行业内必须先有成功案例,不然我们很难把产品推进去。另一方面,塞曼提虽然在技术上确有独到之处,但是因为刚进中国不久,国内的技术支持服务体系目前还不完善,相信各位也清楚,技术支持和服务的响应是否迅速,会是客户考虑的关键因素。”

亦是从客户的需求和顾虑出发,银通有别的合作商比塞曼提更为合适。

对方考虑了一下,最后直言不讳。

“关总,我们希望打下这张单子,就是为了想在证券行业里建立一个成功案例。”这一点对软件供应商来说非常重要,只要在行业内建立一套活样本,即意味着可以在全国范围内往该行业推广产品,前景将不可预料,反之,难度不啻大于登天。“所以这次不管是价格还是售后服务,在各个方面我们都将给予最大限度的支持。”

话说到这份上就连安之也已心领神会,塞曼提的意思就算不赚钱也想把这个案子拿下,如此一来,便是把他们最低的底线明明白白摊在了银通面前,等同于只要银通肯选择他们合作,则很多事情都可以商量。

不仅仅只是在该项目上的让步,银通甚至可以通过签署新的合作协议,向塞曼提进一步索要区域与行业的最惠价及优先权等等。

关旗陆微笑不改。

“既然塞曼提这么有诚意,银通不尽全力支持也说不过去了,是不是?”

他此话一出,无异于算是口头应承,在场人士尽露笑意。

职场里谈判大多在中层管理之间进行,大家各为其主,都想尽可能以最少的付出、最低的风险实现最大的利益获得,由是常常你来我往,展开拉锯,每次谈判完毕还得回去向老板汇报请示,再进行新一轮对决。

然一旦出动到公司大头,决策者直接面谈,则问题会简单得多,行与不行,三言两语已在大方向作出定夺,至于细则问题,留待双方下属在实际操作中解决则可。

婉拒了塞曼提的午餐邀请,关旗陆领着安之离开。

安之依然坐进后座,似乎沉思些什么,直到车子驶出路面,她才抬头看他一眼。

一直注意着她的关旗陆从后视镜中接收到她的眼波,笑了笑:“想说什么?”

安之迟疑了一下:“前两天我听古励提到清河证券的事。”

“嗯,他说什么了?”

“他说塞曼提因为没有成功案例,产品很难推,不过曾总让他只推塞曼提。”

“对。”

“那是——曾总的意思——还是你的?”

“是他的,也是我的,在这点上他和我的想法一致。”

安之垂下眼睫,慢慢斟酌着说道:“和塞曼提的合作一直只是你在谈。”

“嗯,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最后和清河合作不成功,又或者是系统上线后出问题,又或者塞曼提的服务到时真的跟不上,客户追究起来——到时会不会责任也只在你一个人身上?”

关旗陆从后视镜中看她,眸光如夏日之水,温然而柔软。

“你是担心万一以后有什么事,曾总会把责任全部推卸给我?”

“因为从业务的角度而言,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同意你的做法,为了业绩,他大可选择比塞曼提成熟和稳妥的其他公司,不是吗?”在这个案子上和塞曼提合作风险太大,搞不好银通会被踢出局。

关旗陆含笑道:“我选塞曼提是因为他们的技术确实过硬,产品更是好产品,虽然我们的前期投入在人力物力方面相对比较大,单子也会打得比较辛苦,然而正因为其他人都盯着眼前的利益,愿意扶持塞曼提一起成长的公司不多,所以我们正好趁这个机会和他们绑定,以后一旦他们的局面打开,我们的利益也会随之滚滚而来。”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笑,“至于曾总,像塞曼提这种刚进入中国市场的公司,他们在财务预算上往往预留出非常可观的市场费用,用于进行产品宣传、建立客户关系、扩大公司的知名度等等,只看哪些公司有本事把软件厂商的这些资源占为己用。”

安之渐渐领悟:“曾总赞成选择塞曼提——是因为塞曼提有这笔费用可以利用?”

“由厂商出钱,巩固的却是银通的客户关系,何乐而不为?”

说话间手机铃响,安之拿出一看,即时接通:“妈,你到了?嗯……好……”专心听着,几番欲言都被那边打断,她笑起来,“老妈大人,你真当我是三岁小孩咩……好啦,我都知道了,你代我向舅父舅妈问好,还有,记得好好看中医啊。”

收了线,她唇边笑容慢慢退去,目光飘向移影换形的窗外,显得有些迷离。

关旗陆敏感地感觉到了,似乎接完电话后她的心情起了微妙变化,关心之情油然而生,遇红灯停车时,他柔声问道:“怎么了?”

“啊……”安之回过神来,“没什么,我妈回中山了。”

“家里只有你一个人?”

“嗯。”

他笑:“那岂不是放猪吃草?”

“什么放猪吃草,那是放牛……”终于反应过来被人取笑,安之攀过身去打他肩膀,懊恼叫道,“你今晚要跟我吃一样的草,那你也是猪了?”

关旗陆大笑,左躲右闪也避不开她的如来神掌,很自然的反应便是收回搁在方向盘上的左手,出其不意地将她的手捉在掌心,回过头来待要再取笑她几句,不经意间她微赧的面容,眸睫微微垂下,她粉嫩的唇色便入眼底,他的心口轻轻一荡。

安之似意识到了他的感觉,迅速将手自他手掌中抽回,缩坐在他的座椅背后,不管他眷恋的目光在后视镜中流连过多少次,耳根红透的她再也不肯抬头。

回到天欣广场,关旗陆往四十六楼寻司寇,安之独自上去四十八层。

她才坐下没多久,便接到许冠清的电话。

“安之吗?我和聂珠已经出来,正在去塞曼提集合点的路上,有件事要拜托你,今天周末,深圳那边的技术人员下午会回公司,到时他们会填好这周的报销单和下周的费用申请,你帮我核查一下,没问题就给关总签名,让他们去财务部拿钱,这样他们下周一就不用再回公司,可以直接去深圳了。”

“好,等他们回来我会处理的,你们玩得开心些。”

不一会儿,王昌盛来访。

安之虽有些意外,也还是热情招待。

在会议室里闲聊几句之后,王昌盛直奔主题:“听说叶小姐这边有批资料要做?”

“是的。”安之坦然承认,“不过因为只是针对一次活动,所以数量不多。”所以她多少有点不明白,为什么王昌盛会如此重视,按常理而言,他派个业务员过来也已足够,没想到竟然亲自登门拜访。

王昌盛说道:“叶小姐,我非常抱歉上次的事给你留下了不好的印象,相信叶小姐也想得到,像我们这种公司内部管理难免有些混乱,所以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还请叶小姐多多包涵。”

安之见他出言中肯态度恳切,心里稍有改观,笑道:“王老板太客气了。”

“我这趟过来的目的并不在一两张单子,而是希望能和叶小姐建立起长期稳定的合作关系。”王昌盛看了看关得严实的门口,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厚信封,推到安之面前,“我们一直是你们集团的供应商,公司信誉和产品质量向来良好,这些叶小姐都请放心,单子给到我们,绝对不会让你难做人。”

言下之意,他和集团市场部那边也是如此操作,叶安之大可放心。

安之张了张眸,刹那间恍然明白,为什么关旗陆会让曾宏管辖下的产品部把市场事务全部交出来由她独自负责,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收取回扣。

她笑了,拿起信封直接塞回王昌盛的手提包内,起身说道:“王老板让人做好合同传过来给我就行,可一定要记得给我优惠价,至于其他的我们不谈,好吗?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不多留你了。”

就那么点印刷品,再找别家来报价谈合同她自己都嫌浪费时间,还不如索性就大方些,做一个顺水人情,不管王昌盛背后的靠山是集团市场部里的谁,她都算是周周到到地卖了对方面子。

王昌盛一脸愕色,只得也从椅子里站起:“叶小姐——”

安之伸出手,与完全被动的他握了握,脸上笑容不改:“非常感谢王老板亲自上来一趟,希望这次合作愉快,来,王老板这边请,我送你出去。”

王昌盛没法,只好尴尬地跟随她出去。

安之将人送到门外,为他按亮电梯键。

王昌盛侧首看向她,只觉面前的年轻女子眸光清澈,面容柔和坦荡。

他收回目光,感慨地轻叹:“你是不是刚进入社会?”

“是,以后还请王老板多多指教。”

电梯驶至,王昌盛走进去,回过首来,看着安之说道:“指教不敢,不过我很欣赏叶小姐的性格,所以今天多嘴说一句,其实社会很复杂,叶小姐……”电梯门缓缓合上,他没再说下去。

安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朝门缝内挥挥手。

社会确然复杂,一样样一件件,每日总有她意料不到的事情在发生。

但只要她行得正、坐得正,又何所惧之?最坏的境地也不过是换一份工作而已。

楼下司寇的办公室,关旗陆坐在他对面。

“姑妈告诉我,你和姑父说想调回集团做事。”

司寇笑:“你的消息还真快。”

“咦,不是你传得快吗?我还以为你早等着我来找。”关旗陆也笑,忽然话锋一转,“无缘无故抽身——为什么?”

“飞程集团旗下的子公司,仅是银通、光讯、电信、政企加起来就有八位老总,合并之后人员精简,就算把其中一些老总调到其他区域,也必然还有一些得自动请辞。如果你我都参与这场四国混战,结果很明显,无非是你和我谁做一把手的问题,此外最多只能再留任两位,六个人争这两个位置,早晚会斗得鸡犬不宁。”

关旗陆挑眉:“虽然姑丈还没对外公布整合计划,事实上他们也早从各自的人脉收到风声,就算消息不确定,他们的暗中角力也已开始,你退出不但于事无补,多一个位置反而会使竞争更白热化,这种情况我想你不会一点都不明白?”

意思很明显,希望司寇最好还是给他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司寇笑眯了眼。

“我身为飞程集团唯一的继承人,何必在这种战国烽烟的时候以身涉险?要想做得出色就必须费心劳力,还得时时刻刻防着精敏的旗陆哥哥,不能让你踩到我头上来。而万一就算我拼了全力最后也还是比不过你,则徒然贻笑大方,届时我还有什么面子可言?”

当然不如临阵抽身,摆下置身事外的高姿态,好好做一个看戏的观众。

关旗陆连连点头:“这想法不错,留我力战群雄,却是在为你做嫁衣裳。”背靠向椅子,轻轻摇了摇,双手懒懒抱胸,含玩带笑的眸光像是在看十几岁的青春期叛逆少年,无限慈爱而宽容,“不过,寇弟,这理由比之前的更逊,乖,再给哥哥一个别的。”

司寇既好气又好笑,抄起一个文件夹飞掷过去。

关旗陆反应迅速,连人带椅身形一转,文件夹擦着他的衣角过去,跌落地面。

再回身时眸光忽然变得锐利:“你先扬言不准我动安之,紧接着又从合并计划中抽身,我在想——这两者之间,是不是有些什么关联?”

司寇嘿嘿一笑:“你要这么想也未尝不可。”

“我不太明白的是,你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吗?一则免得你我鹬蚌相争,使公司的整合可以顺利过渡;二来我回集团主管分销,你运营合并后的新型公司使其上市,这对你和我是最好的分工。至于安之,我相信计划启动之后你会变得非常忙碌。”那时定不会再有时间对她萌生什么心思。

“而你这个闲人正好乘虚而入,安抚她寂寞的芳心?”关旗陆笑起来,倾身向前,手肘支在桌面,以手托腮,双眸因笑意而带上些桃花样的暗胭之色,“我今天带小师妹一起去和软件商谈了合作的问题。”

司寇背靠向后,与他拉开距离,半眯睫眸:“哦?”

“那本来应该由古励出席,因为后续其实是纯业务的事情,和小师妹的工作内容关系不大。”

明白过来的司寇瞪圆了双目。

关旗陆从座位里施施然站起:“过段时间,当我忙起来的时候,她也会非常忙。”

她绝对会忙得——没时间陪办公室外的闲杂人等了。

司寇深深看关旗陆一眼,忽然笑了,唇弧含讥带诮。

“知道我为什么会退出合并案?因为,是我没兴趣为你做嫁衣裳。”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让刚想转身的关旗陆一怔,然还没来得及发问,手机已响,他接通,几秒后变了脸色,“姑妈进了医院。”

司寇一愕,马上拿起桌面车钥匙。

当两人赶到一院时,急诊室外一位年轻女子正在焦虑地走来走去,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的她柔顺黑发在半空中划过丝弧,看上去大约一米六五修长匀称的身材,衣饰高雅,形容大方,顾盼之间明眸善睐,流露出一种似与生俱来的贵气。

眸光在关旗陆和司寇身上转过,最后停在关旗陆凝定的视线上。

“你们是……”她试探地问。

“我是关旗陆,这位是司寇,请问我姑妈是不是在里面?”

“啊……”她轻轻“哎”了一声,不知为何有些微紧张,双手互相捏了捏,才说道:“你们好,我是钟如想。中午时访茗阿姨约我吃日本料理,用完餐我陪她逛商场,谁知道逛着逛着她忽然腹痛,痛得整个人站也站不起来,所以我和司机赶紧把她送来了医院。”

关旗陆点点头,回首问司寇:“姑丈还在美国?”

“嗯,要明天下午才能回来。”

急诊室的门被打开,医生从里面走出来,三人一同迎上去。

“病人患急性肠胃炎,需要留院观察,你们谁是她的家属?去给她办住院手续。”

司寇跟上去:“我来。”

留下关旗陆和钟如想,两人对视一眼,相互含蓄地笑了笑。

银通办公室里。

派驻在深圳客户处的技术人员陆陆续续回到公司,安之把许冠清说的话交代下去,同事们一个个把单子填好给她。

她逐张翻查,大多没发现问题,只有一位叫杨诞的工程师,报销项目写着请客户单位的某科长晚饭,后面贴着的却是百来元的麦当劳发票。

安之几乎失笑,请人家科长吃饭,怎么可能是去麦当劳?

她拨通内线把杨诞请过来,指尖轻轻点了点发票上的麦当劳图章,把声音放到最低:“这个会被财务部打回来的,你换一下别的餐饮发票。”

杨诞不自在地接过单子,转身回自己的座位,几分钟后换好再交过来。

安之看看已没问题,便收了下来。

在银通工作的这段时间,她发现确如许冠清所言,关旗陆是个很大方的上司,对下属虚报的费用,只要不是很过分的几乎都不卡,而从他指缝间放行的这一些车钱餐费,为他赢得许多员工的死心塌地,几乎所有人都喜欢跟着他做事。

无他,关总会为下属着想,就这一点口碑已足够收买人心。

不知不觉,电脑右下角的时钟已走到五点,关旗陆仍未回来。

再过一个小时就要下班,安之拿起手机调出他的号码。

医院里,关旗陆看到来电显示,走到一边去接通。

“安之?”

“你什么时候回公司?技术那边的报销单还等着你签字,财务部已经打电话过来催了,让早点把单子交过去,他们还要做报表。”

“我现在人在医院……”

“啊?你怎么了?”安之情急插话。

他轻轻笑了笑:“我没事,是姑妈得了急性肠胃炎,我现在走不开,那些报销单你代我签字行了。”顿了顿,他柔声歉语,“对不起,晚上不能陪你吃饭了,改天再补请回来,好不好?”

“没事,先忙你的,那——这些报销单我代你签了?”

“嗯,先这样。”

不远处钟如想似被关旗陆脸上的温柔神情所吸引,定睛望着他,不料他挂了电话,一回首将她的视线逮个正着。

她局促地笑笑,随口道:“打给女朋友吗?如果你有事可以先走,我会在这里陪访茗阿姨。”

关旗陆也笑了笑,避重就轻,温声说道:“这话好像应该我和你说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