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少争一着

过几天投标结果下来,银通公司果然落选。

安之有些失望:“可怜我们辛苦了一个下午。”

古励笑:“这个标本来就没我们的份。”

“什么?”安之一怔,没有他们的份为什么还要死赶活赶地去做无用功?

“这次招标的是我们的老客户,不过他们其实早已经内定了中标的公司,只是拜托关总帮忙做一次托儿,不然怎么可能昨天下午才拿到标书?要是真去投标,一周前就该把招标书拿回来了。”

安之整个呆住了。

如果这次投标根本不重要,那——关旗陆设法和她独处却是为了什么?

正心慌意乱间,看见曾宏从外面回来。

按下凌乱心绪,在曾宏进了办公室五分钟之后,她才敲门进去。

“曾总,财务部说塞曼提的市场费用已经拨过来了,冲掉我们这次活动的全部支出后还略有剩余。”

“还剩下多少?”

安之说了一个数字。

“这样吧,叫古励订房大家周五去番禺吃海鲜,然后你和许冠清各自去买一样五百块以内的东西,随便你们是买衣服鞋子还是化妆品,把发票开成礼品拿回来报销。”

安之明显迟疑了一下才应声“是”。

曾宏瞥她一眼:“有什么问题吗?”

见他下问,安之大着胆子道:“这次活动聂珠也忙了一天。”大家都是助理,为何奖励独独没有她的份呢?

就见曾宏皮笑肉不笑地,仿似和她好言商量:“剩下的钱就那么一点,不如你说,怎么安排比较好?”

“我们可以三个人每人只买一样三百块的……”安之不自觉有些心怯。

话音未落便见曾宏眼光已冷,她这才警觉自己做错了。

他冷冷道:“既然你认为聂珠辛苦,不如把你的那份让给她,你别要了,怎么样?”

安之只觉脑里“轰”的一下出现短暂空白,脸颊火辣辣地发烫,犹如被人当场扇了两大耳光,羞悔得她只想立刻寻个地洞钻下去,嘴里却不得不勉声应答:“是,曾总怎么说我怎么做。”

“那就这样定了,你别要了,让许冠清和聂珠去买,出去吧。”

语气专断,如逐似斥。

备受折辱的安之匆忙退出,与此同时关旗陆从总经理室里出来。

她紧紧咬着下唇,眼睫一眨也不敢眨,惹来他微讶注视,目光从她已半盈雾汽的双眼转向曾宏的办公室。

径直走过他身前,一直走进卫生间关上了门,安之才以手捂唇,放任眼泪无声流下来。

是她自己的错,是她在某人的羽翼下多少恃功而骄,忘记了谨言慎行,逾越了本分,由此曾宏给了她一个此生绝不会忘的教训——就是身为下属者永远、永远不要在领导面前对任何事情拿主意。

抹干眼泪,强自镇定下情绪,安之开门出去。

关旗陆正站在走道里和古励闲聊,眼角余光接收到她的身影,他不动声色地向古励欠了欠首,微笑着告辞,向她行去。

走过她面前时,他轻轻抛下一句:“跟我来。”

低着头的安之在原地定了几秒,咬了咬唇后转身,随他走向电梯。

当梯门合上,关旗陆低头凝视她仍微红的双眼。

安之别过首,并不愿见自己的狼狈和软弱呈现在他面前。

他因她的骄傲而低低笑开,带着一抹叹息和莞尔:“现在你明白了?这就是为什么绝大部分的人尤其是男人,都想尽办法往上爬。”

是,她终于深切明白,为了挤上狭窄的青云梯而搏杀至头破血流,甚至不惜踩着他人的石头过河的种种现象,早成为都会生态,因为这个社会确实存在着等级,人与人之间确实残酷地存在着阶层的区别。

因为曾宏是高层领导,所以随时可以对她这样的普通职员嗤之以鼻,而根本不必考虑是否折辱她的人格和尊严。

不想承受这种屈辱?那只有两种解决方法,一是自动卷铺盖走路,二是爬到与他平起平坐的位置,或者蹿得比他更高。

社会就是这样,要么你看别人的脸色做人,要么让别人看你的脸色做人。

不只是她要看上司脸色,上司也还得看其上司的脸色,就算是银通集团董事长那样的身份,也免不了要看政府高官的脸色;即使政府高官亦还得看中央脸色;就算身为一国之君,离开办公室回家后说不得也还要看老婆的脸色。

这世上不需看别人脸色做事的人大致没有,虽说人无贵贱之分,然而现实却早赤裸裸地摆在民生面前,阶层越低所受的屈辱越多,阶层越高者,相对地自尊保持得越完整。

所谓成者王,败者寇,一个人的事业成功与否,决定了许多东西。

此刻安之才真正领悟,声线微颤中艰难开口:“师兄……谢谢你。”

关旗陆笑笑,不以为意:“谢我什么?”

她深吸口气:“如果没有你,我想公司里随便谁都可以支使我做事。”

做好了理所当然是她这个新人的本分,别人可能连声谢谢也没有,如果做得不好——却是谁都可以喷她一脸唾沫星子。

只看他一个人的脸色,与看所有人的脸色相比,这两者有天渊之别。

她脸上感激之情那样真挚明显,以至关旗陆不得不垂下含笑的眼,梯门开处,终究还是忍不住轻叹出声:“小师妹,你真是……单纯极了。”轻软的尾音近似喃喃自语。

低头想着什么的安之并没留意到他眸中暗色幻变,只是叫道:“师兄。”

“嗯?”

“一个人——要到怎么样才算成功?”

“答案因人而异。”

“怎么说?”

“对于乐天知命者,有稳定工作和安乐家庭已意味着成功,他们人生的目标仅此而已,达到之后已经觉得无欲无求。”出了电梯,他领着她向A座行去。

“可是现在这个社会,能真正做到这样的人已经不多。”

“所以普遍而言,对于绝大部分男人,成功还是意味着拥有一定的名位和财富。”

“但我发现那些已经拥有一定财富的人,却反而在事业上更孜孜不倦。”安之困惑。

关旗陆微微一笑。

“我举个例子,你可以把事业当成是一座摆在你面前的山峰,有的人终此一生只在山底徘徊,因为他们对现状甘之如饴;而有的人会努力攀到山腰,因为那里风光略好;还有的人,不登峰造极誓不罢休,因为他们的理想是将一方天地征服于足下。”过程中不管名位也好财富也罢,只不过是成功的附着物,已不值一提。

安之听得有些神往,不禁问道:“师兄,你——是不是最后那一种?”

关旗陆看向她,眸光深不可测,他柔声道,“你觉得呢?”

安之耳根微微一热,暗暗后悔那连自己也不知道是有意无意地试探。

轻咬唇沿,她说:“我想我会是第一种人。”

“为什么?”关旗陆定睛看着她。

“我觉得我没有能力爬到山腰,更别说登上峰顶。而且就算我有能力,坦白说也没有兴趣。”顿了顿,似斟酌用语,她慢声道,“如果一样东西,我需要很努力、经历很多、付出很惨痛的代价才能够获得,如果过程需要如此辛苦,对我而言它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关旗陆颔首:“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何必费尽心机苦苦追求——是这样?”

安之张了张嘴,微惊于他对她思想理解的透彻。

透明的观光梯上到四楼,两人方踏入中式餐馆的门口,便见关访茗偕一年轻女子坐在不远处倚窗的位置,关旗陆止住脚步,忽然侧首看着她说:“对于感情,你也一样?”

毫无来由的问话让安之一愕,才刚反应过来,那背对着他们的女子似因关访茗的脸色微异已回过头来,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面容映入眼帘,安之即时缄默。

从她神色中显现出来的距离感,让关旗陆内心蔓延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放任指背轻轻触滑过她透出纯真气息的脸。自知这动作犹如将她力图清醒的灵魂抓回自己身边,然而将她拉入他的漩涡,又怎么忍心……他喃喃道:“等我好不好?”

这突如其来的温柔令安之慌忙敛睫,不敢与他对视,两颊悄悄飞红:“你说什么?”

“我过去一下。”他的语调极轻侬曼软,似安抚,还似诱哄,“如果你不想去……那就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安之怔然抬首,看着他转身后的背影,无法理解他说话中那丝似有似无的隐晦暗示。

走近关访茗桌前,关旗陆含笑温言:“姑妈——嗨,沙华。”

谁也没有看到,司寇正站在廊道里某间门微开的厢房内。

迎着关旗陆凝定的目光,明明他脸上笑容异样温和,万沙华却不期然地觉得心口一颤,勉强笑了笑:“旗陆,好久不见。”说罢垂首端起桌上的茶杯。

那细微的慌乱不安,令关旗陆眼底的寒光一闪即逝,转头对关访茗笑道:“姑妈,抱歉那天晚上失约,等我忙过了这阵子再上门向你负荆请罪。”

“没关系,工作重要,等你忙完再说。”关访茗和煦应对,眼风却瞥向已退出门外等待的纤巧身影。

万沙华仰首看向关旗陆,尝试和他搭话:“你失什么约了?”

关旗陆略显惊讶,仿佛讶异于她竟不知晓,微笑着解释:“没什么,姑妈想介绍我给她的一个朋友认识,碰巧那天晚上我有事去不了。”

关访茗脸上闲意一滞,轻咳了声,神色间掩不住一丝狼狈。

万沙华不解的目光在表情各异的两人脸上打了个转,脸色倏然微变。

“我不妨碍你们了。”手掌安抚地扶上关访茗的肩,关旗陆笑容未改,声调极为柔软关怀,“姑妈,多吃点。”说完转身离去。

关访茗的脸上再挂不住,整个僵了下来。

门外安之倚着玻璃栏杆往中空的一楼眺望,不知想着什么,唇角微翘,眉目怡然。

关旗陆在她身后静站良久,视线从她的侧面转到她搁于阑干上的指尖,他抬腿走过去,将双手插进裤袋,未语先笑:“走吧,想吃什么?”

餐厅里关访茗很快缓过神来,直接从手包里取出一张银行卡,放到万沙华面前:“我也不浪费你的时间了,这里面有五万块,密码是一二三四五六。”

万沙华的脸色变了又变:“我们之前不是这样说的。”

关访茗有些为难地摊摊手:“没错,我们原本谈的是,只要你告诉我旗陆最近和谁在一起我就帮你,可是刚才你也见到了,旗陆对我和你在一起是什么态度?”她不无惋惜地叹口气,“既然事情已经这样,过去的还是让它过去吧。”

万沙华冷冷一笑,场面话说得真是好听:“这五万块你早就准备好了,从一开始你就只是想利用我,根本没想过帮我,你还背着我给旗陆安排相亲,是不是?”

面对万沙华的愤然质问,关访茗不无尴尬,明明相亲安排在前,因关旗陆无端失约她才与万沙华联系上,可是刚才被关旗陆那样轻描淡写地一两句挑拨离间,弄得她对万沙华已是有口难辩。

既然这女子已不能为她所用,关访茗也就开门见山,语气无比平静。

“我确实打算给旗陆介绍一个女孩子,她是国家开发银行钟行长的独生女,你做这一行不会不知道,国家开发银行用来支持企业发展的巨额贷款,对旗陆的个人事业乃至整个飞程集团意味着什么。我是可以帮你,但你却没法帮到旗陆,那么我要你何用?我可以坦白告诉你,不只是你不可以,那位叶安之同样不可以,旗陆有他自己的前程,我会安排最适合他的人在他身边。”

最后一句说得斩钉截铁。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生存法则原是这样。

万沙华微微冷笑:“你想通过旗陆控制飞程?这想法倒是美,可惜我却看不出来旗陆愿意做你的傀儡。”

关旗陆若打算听从关访茗安排,早去相亲,又怎会今日特地带叶安之来示威。

不是人人都像她那么好利用。

关访茗笑着端起茶杯:“沙华,知道我为什么认为你不适合旗陆吗?”

万沙华默不作声。

“你太喜欢揣摩他的心思,然而旗陆这孩子,连我都不敢说了解他。”以万沙华自作聪明的拙劣手段,在关旗陆面前岂非自寻死路,“看在你帮了我的份上,给你一个忠告,别再纠缠在旗陆身边。”

今日因关访茗也身涉其中,所以关旗陆算是给她们留了三分情面。

如果再有下一次,他未必还会这么客气。

万沙华抿紧了唇,明显心有不甘:“你不是说叶安之也不行吗?”

看向对座的目光带起一丝怜悯,关访茗施然起身:“聪明人做事首先得分清,什么人可以惹,什么人不可以惹,什么时候可以惹,什么时候不可以惹,明白了吗?”

叶安之当然不行,但现在还不是对付她的时候。

银通办公室里,已午饭回来的安之无端打起喷嚏,连连不止。

许冠清戏语:“嘿,有人想你了吧?”

安之抽过她桌面纸巾:“但愿是某位开着宝马的王子。”打死她也不想去吻一只青蛙。

今时今日的蓝玻高楼和阔石路,绝不宜再配一匹绿野仙踪时的白马,可见不仅只是这个都会,就连童话也在进化。

喷嚏停止后安之才注意到许冠清在做什么。

“咦,这些不是我们的报销单吗?”她奇怪地问。

“是啊,本来该是关总签的,有时候他忙或出差就会让我代他签。”

安之忍不住惊讶:“他都不看报销的名目吗?”

“他一般不太看,公司里的同事还是比较自觉,就算有的人多报一些他通常也放了,真有那种做得过分的他才会把单子弹回来。”

涉及银子的东西一向敏感,安之虽然好奇心盛,却也没有随手去拿单子来看,然而眼尖的她还是看到了夹在大沓单据中有一张写着曾宏的名字,那个“宏”字下方好像不小心滴到了茶水,晕成淡淡一团。

“怎么曾总的单子也要关总签名?”她再度惊奇。

“只是个形式而已,因为公司规定只总经理才有财务签署权,所以即使曾总是副总经理,他的报销单也得过一过关总的名字,这是财务流程。”

安之了然,回到自己的座位。

不经意看见桌面摆着和某厂商合作的协议复印件,上面有关旗陆遒逸的笔迹。

一时兴起,她抽来A4纸,临摹起他的签名。

玲珑剔透的安之因勤快出色,渐渐成为关旗陆的助手,不日她入职满两个月,关旗陆吩咐许冠清拿来转正表,提笔写下“工作表现佳”,提前将安之的级别从助理调整为市场专员,薪水上浮百分之三十。

许冠清从总经理室出来后,叫嚷:“聂珠快来,我们让安之请客!”

安之一怔,笑了起来:“冠清你这么厉害,竟然知道我买彩票中了?”

聂珠兴奋走近:“安之你真的中了?!几等奖?多少钱?!”

“当然是一等,五百万呢!”安之顿住,俏颜一垮,“可惜——是做梦中的。”

许冠清哈哈大笑,聂珠懊恼地捶了安之一拳:“你耍我啊!”

安之呼痛,抱着手臂避离某只母虎爪:“哪有啦,我是做梦都想中彩票嘛!”

“你还说!看我不K爆你!”

正闹成一团,安之的分机响起,她向两女挥了挥手,跑过去接起。

“叶小姐,我是印刷公司的王昌盛。”

安之怔了怔,笑道:“王老板有何贵干?”

“上次叶小姐关照我们的那批资料,一直还没有好好谢谢你,想请你吃顿饭,不知道叶小姐有没有空?”

安之弯唇,MS公司即将推出新一代操作系统,在华南地区邀请近十家分销商和集成商一同举办巡展,其中飞程除了集团市场部外,银通公司也在受邀之列,所以关旗陆吩咐下来让她针对这次巡展做一批宣传单张,届时在展会上派发。

“王老板太客气了,我做自己的本职工作而已,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你的好意,只是这几天工作都很忙,以后有机会再说,好吗?”

推辞之意已十分明显。

王昌盛仍试图说服她,然而安之语气虽委婉,却拒绝得不留余地。

吃别人的嘴短,拿别人的手短,一旦沾了这种所谓的好处,以后只怕便不能消停。

王昌盛无奈,只得道:“既然这样,那我改天上门拜访一下,不知道叶小姐介不介意?”

“怎么会,随时欢迎王老板上来我们公司做客。”

挂上电话后安之凝神,这件事她只和集团市场部提过,王昌盛那么快就得到了消息,可见他与市场部关系匪浅,如果他真的找到公司来,她还得好好应付,以免无意之间便得罪了什么人。

正思忖间,电话再响起。

“是叶安之吗?”

听筒里传来的陌生女声让安之不明所以,“我是,请问哪位?”

“我是集团人事部的Lily,是这样的,飞程光讯临时要招待几位从香港转道而来的法国客人,因为事出突然他们没有安排翻译,我们在集团的人才库里搜索合适人选时搜到了你,发现你的第二外语法语的程度是熟练,你能不能到四十六楼的光讯公司支援一下?客人十五分钟后到。”

安之在十秒钟内接受了这个意外:“没问题,我现在就下去吗?”

“是的,我已经把你的简历发给了司总,你直接去他的办公室见他。”

“好,麻烦你给关总也写封E-mail说明一下。”

“当然。”

放下电话后,安之想了想,还是走过去敲开关旗陆的门,把事情扼要复述一遍。

关旗陆轻轻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只是笑笑道:“去吧。”

在她离开后,他拿起电话拨给司寇:“你搞什么名堂?”

像这种客人不可能不事先预约,就算他们的行程确是临时起意,双方应也能用通行的英语沟通,何必找人在旁翻译那么隔膜?

就听司寇轻笑出声:“你这么紧张干吗?我又不是要吃了她。”

“司寇。”关旗陆嗓音一冷。

司寇笑意愈浓:“亲爱的旗陆哥哥,我不是访姨,你别指望给我排头吃。对了,那天我也在餐馆,刚出包厢就看见你与新欢旧爱齐聚一堂,哥哥,我说实在的,你当众吃小美眉豆腐时的浓情蜜意,远远比不上小美眉的我见犹怜更动人心。”

这出戏一个真情一个假意,却是配合妙极,演得恰到好处。

司寇嘴间极尽揶揄,目光却始终落在手提屏幕上,一秒未移。

那是叶安之的简历:父,叶荣中,远洋运输公司大副;母,彭皆莉,家庭主妇。

记忆深处的某段影像劈入他的脑海,背景是他小时就读的幼儿园,那年他四岁,那个女人来看望他,他好奇地摸了摸她拱起的肚子,“是和我一样的宝宝吗?”

“是。”她笑着捏捏他的小脸。

“那他叫什么名字?”

“既来之,则安之……就叫安之吧。”

叶安之,原来,她真的给女儿起了这个名字。

电话另一头,关旗陆忽然微微笑了:“寇弟,我也说实在的,这个小师妹很对我胃口,我不打算把她牵扯进来,诚心建议你也别那么做,不然,我遇佛杀佛。”

那隐藏在笑言下的一丝森寒,令司寇脸上的玩世不恭迅速褪去。

他正起容色:“旗陆,叶安之不行,你别搞她。”

语气中的急切令关旗陆心生忌意:“你什么意思?”

“你别问,总之她不行。”司寇的态度亦十分强硬,“你想做什么你我都心知肚明,我对你的计划怎么走完全没兴趣,但是有一点,别碰叶安之。”

关旗陆像是十分惊讶:“请问司总,你和我的小师妹何时熟到了可以充任她护花使者的程度?还有,碰不碰她那好像是我的私事,不劳寇少挂心,你只要记住——少给我多管闲事。”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被噎到的司寇只得悻悻然放下话筒。

“梆梆梆!”敲门声响。

“进来。”

安之推门进去。

司寇抬首见着她,定睛看了好一会儿,目光极其复杂,带点审视,带点困惑,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安之被瞧得一头雾水,然她内心坦荡荡,所以也只是忍不住微笑。

“司总,你这里有没有镜子?”

“镜子?没有。”他又不是女人,办公室里怎么会有镜子,“你要那东西干吗?”

“想看看自己今天是不是长得貌美如花。”

司寇笑出声来,真个伶牙俐齿,“你怎么会学法语?”不料他突出此问,安之一时不知如何应答,而这细微踌躇即时让司寇明白,定然不会只是出于爱好那么简单,他倏然想起:“你们关总也会法语?”

安之镇静下来,面容依然礼貌带笑,微挑的眸光似在说“是吗?”,嘴里却不答话。

那一年,关旗陆偕她游故宫,从后门出去时遇见几位外国游客,她在旁看着他以流利的法语为国际友人指路,神态悠闲自若,咬字柔悦动听,在那一瞬间,她迷上了这种语言。

“上次说打球一直没机会,你什么时候有空?”司寇问。

安之不答反道:“我还以为司总找我下来是为了翻译。”

梆梆声响,门页被推开,“司寇。”

安之转头看去,进来的是一位看上去气度不凡的中年人,黑发中掺杂着几许银丝,穿着十分正式,铁灰色水纹衬衣外敞着面料薄软而坚挺的西装外套,体魄高大,目光炯炯。

见到儿子办公室里站着一道陌生的亭亭身影,司淙不禁多看了安之一眼。

还没有谁来得及说话,虚掩的门扇又被推开,关旗陆温和带笑的面容出现在三人面前,眸光在现场一掠而过,他微翘唇角:“姑丈也在?司寇,你的客人还没到吗?我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含笑眼波转而停在安之微显局促的脸上,柔声为她解围,“冠清说塞曼提给你传真了一份协议。”

“是,我这就上去。”安之忙道,朝司淙微微垂首鞠躬,“董事长,小司总,我先出去了。”说完匆匆退出房外。

掩上门时不觉自嘲地笑笑,如此场合,实在让她这等小角色太不自在,原来——自己根本出不得场面——所以说此生一早注定是升斗小民,又何必渴望不切实际的改变,幻想成为什么王子公主。

她长长叹息,还是等下班回去,乖乖地爬那七层楼梯。

司寇一直目送安之走出房外才收回视线,笑嘿嘿地瞥向关旗陆:“老大你还真闲。”

关旗陆连消带打:“谁让是老弟你有事,我不闲也得闲。”

一旁司淙不动声色地将整个过程收入眼内,这算什么?兄弟阋墙吗?他若无其事地出声:“旗陆,这女孩子就是叶安之?”

关旗陆轻笑:“是,比我低几届的师妹。”浅温笑容形同承认某些不言自明的东西,心内却不无兴味地想,不知关访茗与这位集团最高领导人都说了些什么?

安之返回四十八楼,没看见桌上有传真,才要寻许冠清,办公室里却不见她的人影。

她问聂珠:“冠清呢?”

聂珠不出声,却是以手指了指门扇紧闭的副总经理室。

安之微微一怔,曾宏趁关旗陆不在把他的秘书叫进去密谈,这是为何?

正疑惑着,许冠清已拧开门球出来,迎面撞上安之凝定的视线,即时一笑:“你回来了?”

安之也笑:“是不是有我的传真?”

“对,在我桌上。”许冠清向自己座位走去,“刚才拿回来顺手放下就给忘了。”将拿在手上的一沓报销单子随手反扣在电脑旁边。

安之的视线从那沓单子上轻轻滑过,细心的她发现其中一张纸沿背面隐约可见淡淡墨迹。接过许冠清递来的传真,她笑着道谢,转身时看见古励走了过来,冲她们打过招呼后进入曾宏的办公室,门扉再被合上。

安之回到座位,坐在椅子里,沉思了好一会儿。

摊开塞曼提的传真,原来是厂商邀请一些主要的合作公司去鹤山两日游,一来为了推广新产品,二来算是酬谢各代理商的鼎力支持。这次活动给了银通公司两位名额,全程所有费用由厂商负担。

看上去这趟周末游相当不错,不但包吃包住包玩包车,还可以认识不少同行,而且这种活动通常少不了派发一些价格不菲的精致礼品。

安之却有点发愁,只得两个名额,除了自己给谁去好?技术部门和这块不沾边,古励所在的业务部门不会在乎这点小甜头,基本上也就是她们三个女孩子的事。

按理应该叫上聂珠,一方面两人的工作交集比较深,常常不是我帮你就是你帮我,另一方面这种市场活动也确实和业务息息相关,可是,传真却是许冠清收的,她肯定早看过上面的内容,而且平日里在社保、报销等方面许冠清也帮过安之不少,如果开了口让聂珠去,只怕许冠清面上不说,心里却不定会有些什么想法。

关旗陆回来时便是看到安之坐在座位里,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目光掠过她手中传真,他敲敲她的桌面,示意她跟他进办公室。

旋过皮椅坐下,看着安之把门合上,关旗陆笑道:“怎么样,想好让谁去了吗?”

安之点头:“想好了,就让她们俩一起去吧。”

关旗陆先是微讶,然后神色恢复如常,很自然地接受了她的答案,原知她会这样,凝视她的目光不自觉带上一丝赞赏:“为什么,你不想去吗?”

安之耸耸肩:“坦白说,我觉得无所谓。”

让聂珠和许冠清一起去应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不是她品格多伟大或喜欢舍己为人,只不过是不想在办公室里无事生非,仅此而已。

还是那句话,吃亏未必不是福,少争一着,大家和睦。

“那就按你说的,让她们两个去吧。”关旗陆低头打开文件,漫不经心地道,“周五晚上我私人请你去白天鹅的扒房吃一顿,当是补偿你好了。”

安之抑不住颊边笑意:“师兄你说的啊,到时候看我刀刀叉叉切穷你!”

关旗陆莞尔,抬首看她,再也不加任何掩饰,眸心似跳跃着一点火星。

心口轻轻一颤,安之调开视线,推椅起身:“我出去工作了。”

低头开门出去,再把门页在背后轻轻拉上。

那时和关旗陆失去联系已经很久很久,久到她几乎已将他淡忘。

可是那两年里她却一直间间断断地做着同一个梦。

梦里她穿着雨衣,打着雨伞,却独自站在故宫的琉璃瓦屋檐下避雨,她在等雨停,梦中唯一的意识是,只有雨停了她才可以回去。

后来有个心理学家来她们学校开讲座,散场时她在教室外的走廊等那位博士。

听完她对梦境的复述后,心理学家让她不用过分担心,说这个梦反映出她的内心有很强的自我保护意识,当遇到事情时,她的第一反应首先会是不让自己受到伤害。

她终于释然,庆幸自己不是心理有问题,之后梦境渐渐淡去。

然而那个博士说的话,却至今仍深深刻在她的脑海。

唇边轻轻跃出一朵笑容,由无人看见的自嘲,在眨眼后变成欢畅,“冠清,聂珠,快来快来。”她扬起手中传真,“关总说让你们两个去参加塞曼提的周末游。”

“哇!真的吗?”聂珠兴高采烈地奔过来。

许冠清说道:“为什么会有我?我又不是做市场或业务的,应该安之你去才对。”嘴里说着客气话,脸上却露出笑容。

安之对答如流:“关总说你最近辛苦了,刚好有这个机会,所以犒劳犒劳你,姐妹们,你们一定要好好表现,就算搞不上NP也得试试一夜情,千万别丢银通公司的脸。”

聂珠哈哈大笑,忍不住捏拳捶她,惹得她呜呜直躲。

把许冠清和聂珠的资料填好回传给塞曼提,再把其他事情处理一下,不知不觉已近下班时间,这时莫梨欢打来电话。

“靓女,好久没聚了,我的项目今天结束,晚上出来怎么样?”

安之欣然应允:“好啊,你几点能到?”确实有些想念露丝吧的悠然清幽了。

“我大概还要过一个小时才能离开公司。”

“那我在办公室待晚一点,你走时再给我电话。”

难得晚上轻松一下,安之不想在高峰时段去挤公车,晚些去乘地铁一号线,从黄沙站下来后散步十五分钟即可到沙面。

朝聚暮散,办公室里的同事陆陆续续离开,不到一刻钟已空荡下来。

关旗陆开门出来便听见旷阔空间里萦绕着低低的歌声。

把万家的阑珊敲落

把心间的希望点着

爱情是一盏灯火

结一根温柔的芯

蓝曳低萦至死方灭的承诺

把透明的薄翼张开

把深沉的向往背着

我是一只笨飞蛾

穿越时间轨迹

漫长黑暗里寻求光明的依泊

懒散地趴在桌面的安之,正握着笔在纸上闲涂,无意识地,似是习惯性动作,写着写着就写起了关旗陆的签名。

关旗陆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后,饶有兴味地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微笑:“旗字不是这样写。”

安之吓了一跳,骤然回首,关旗陆已俯下身来,抽过她手中的细芯笔一挥而就,温热的呼吸轻轻掠过她脸颊边缘,“你看,‘旗’字最后的‘其’是一笔到底,中间没有停顿。”

身子被笼罩在他半弯而就的胸怀下,一丝若有若无的纯男人气息没入鼻端,颈后某一点似有热源近在咫尺,引得血气急速倒流,令大脑在高热下几近晕乎宕机,平时聪颖异常的安之此际完全失去反应,只结结巴巴道:“师……师兄……”

关旗陆慢慢直起身子,眸光与她耳后染出粉霞的凝脂嫩肤一丝丝地拉开距离,唇边浅笑略显恍惚,似在克制下仍抑止不了一抹向往,渴望知道将唇印下去会是什么样美妙的滋味:“怎么还不走?”他柔声问。

“我晚上有约。”话声未落手机响起,大脑仍有些迷糊的安之反射性接通,“喂?”

“安之?我是曹自彬,欢欢刚给我电话说晚上去露丝,我现在正好经过你公司附近,要不要我来接你?”

“不用了。”安之直觉一口拒绝,“这边下班时间很堵,你开车过来不方便,一会我自己去坐地铁好了。”

“那行,晚上见。”

安之挂掉电话,回首见关旗陆仍未离去,反而温和的面容上似笑非笑,显然听见了她手机中隐约传出的男声。迎上她慌乱羞窘的眸光,他略略挑了挑英眉,却不开口说话,气定神闲地似在等着她解释。

她几乎要脱口告诉他那是死党的男友,然而话到嘴边的一瞬,潜藏在内心暗处细线一样的伤痕令大脑灌入一丝清明——为什么要解释?他只是她的师兄而非刀俎,她更非他之鱼肉。

她倏地展颜一笑:“我佳人有约,先走了,师兄再见!”

大踏步走出座位,抓在手中的包往背后一甩,安之头也不回地向关旗陆挥了挥手。

没想到她有如此反应,关旗陆愕立原地,盯着她渐远的洒脱背影,最后微一侧首,无声地笑了起来。

走出一楼似层层叠叠、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旋转门,安之唇边始终挂着一抹心情大好的笑,脚步轻快地奔下台阶,张开指尖抚划过一棵棵行道树的树干。

蓦地,那种奇怪而危险的警兆再次袭入意识,背后突觉寒意。

她戛然止步,后面的脚步声似乎也跟着停了下来。

安之慢慢回过身去,在她身后不远,万沙华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她,一点也没有被逮到的尴尬,轻撇的唇角仿佛在说这条路又不是你家开的。这短暂对峙中安之心口的惊恐已被恼怒取代,很显然,万沙华完全没有给别人造成了困扰的自觉。

她双手一抱,轻轻笑起来:“万小姐,现在天色还早,而且看上去——你漂亮的眼睛好像也没瞎——你确定,你不是搞错目标了?”关旗陆仍在楼上,这姓万的不是应该留在旋转门内继续守株待兔才对?为什么却跟上了她?

万沙华完全没料到,这个前一刻还自得其乐地数着行道树的年轻女子会在眨眼间翻脸,面容带笑却目光煞冷,连客气话也省掉,一点情面也不留。那股无形的气势令她惊了一惊,反应过来即时冷笑:“叶安之,太嚣张对你没什么好处。”

“哦?是不是得让万小姐一直跟下去把我吓个半死,那样对我才有好处?”

“你……”万沙华被激得一口气堵在胸口。

安之无惧地冷睨着她。

深深吸口气,万沙华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对方脸上略带讥诮的神色,看进她眼内只觉异常带刺,“叶安之,你以为我是你的敌人?还是你以为——我把你当作了敌人?”说到最后她几乎笑起来,看着安之轻轻地摇了摇头,目光犹如悲天悯人。

安之不耐地撇撇嘴角,这欲言又止、欲擒故纵的姿态做得真好,可惜她没兴趣。

“我还有事,希望你不要——以后也不要再跟着我,拜拜。”

“喂!你站住!”冲着她说走就走的背影,万沙华再忍不住,有些气急败坏,“你以为旗陆和我分手是为了你吗?叶安之,我告诉你,别做春秋大梦!”

安之脚下一步不停,只清脆笑声向后抛回:“这位大妈,很遗憾听到你们分手的消息,不过有句话我真的很想对你说,关总绝对是英明神武,一统江湖。”

大妈?!

万沙华气得几乎吐血,控制不住伸手就去扯她,却在手指触及她衣袖时硬生生收了回来,“你站住!听我说完最后几句!”

安之无奈地轻叹口气,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与其被纠缠不过,还是如她所愿,将就听一听吧。

她回过身,目光清冷:“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最好别对我的反应抱什么期望。”不然只怕这位小姐会非常失望。

万沙华嘴角抽了抽,终于还是忍住无关紧要的气话。

“我跟着旗陆只是想知道他现在到底和谁在一起,开始我还以为是你,他甚至把你带回他的公寓,可后来想想却觉得不对,关旗陆是什么人?如果不是出于非常重要的原因,他会为了一段普通的恋情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对这点万沙华绝对怀疑,“而且,我也从来没见他和你有什么亲热的动作。”

她刻意停顿,面带嘲色地看向安之。

安之心想,自己应该表现出愁肠百结还是痛哭流涕才合她心意?

她低头,看表,温和而忍耐:“万小姐,请说重点,我真的赶时间。”

虚晃的冷箭落了空,万沙华这才真正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太过低估对手。

叶安之根本心如铁石,软硬一概不吃。

她只好直奔主题:“后来旗陆的姑妈找上我。”

安之脑里马上掠过餐室里那位和万沙华同桌的女士,关旗陆的姑妈?

“我这才知道,原来她要把旗陆介绍给国家开发银行行长的女儿钟如想,所以他才会和我提出分手。”万沙华眼内流露出薄烟似的微痛,看着安之,一时间只觉物伤其类,口气不觉轻了下来,“他这么做不是为了你,叶安之,根本和你无关,而是他在认真考虑和钟如想的可行性,你懂了吗?”

安之的眼波纹丝未动,仅仅只是皱了皱眉,“你说那么多,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她脸上再明显不过“关我何事”的神色彻底打败了万沙华,她不堪接受地以手掩额,不明白这叶安之到底是什么人,那日在餐厅里明明见着她和关旗陆一副郎情妾意的样子,此时此刻却像完全无动于衷,简直——能把圣人逼疯。

面前女子的一脸挫败令安之轻笑,对她的态度随着这个笑容缓和了下来。

黑瞳闪过一丝温柔还带点凄凉的晶光,安之轻声道:“万小姐,如果我告诉你,在几年前,当一份事业和一个女孩子同时出现在他面前——你的旗陆——他选的是事业而不是那个女孩子……这有没有让你好过一点?”

万沙华怔住。

不,不是叶安之百毒不侵,只不过是万沙华今时今日的经历,她更早就已有亲身体会,所以,才没什么好惊讶,也没什么好伤心。

她对那个男人的了解,根本无须从别人口中听来。

安之异常平和地挥挥手:“走了,拜拜。”

几步后她伸出手,轻轻再触着一棵一棵行道树,无人看见的眼底,终于还是浮上了淡淡的忧伤。

良久,万沙华回过头去。

关旗陆从旋转门前的花圃后面走出来,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步一步踏下台阶,走到她面前。

万沙华定定看着他:“她就是那个你曾经喜欢过的女孩?”

关旗陆神色平静:“晚饭想去哪里吃?”

万沙华站在原地不动。

“她在你屋里的那天晚上,我是故意给你打电话,因为我想,如果她只是你的不重要的下属,那么你肯定不会介意我的出现,可是……你直接就拒绝了我,你说不方便……你和她在一起,不想被人打扰,是吗?”

关旗陆笑笑:“你等一下,我去取车。”

万沙华幽幽叹了口气:“旗陆,你到底在做什么?”

他不答,只是笑容淡去,微微仰首,望向天空深处。

有些瞬间,他也很想知道,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让他和她回到最初的相见,他还会不会选择离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