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魂牵梦萦

午后,安之紧盯着印刷公司:“王老板,你什么时候把资料送过来?”

“不好意思,上午我们的机器出了点问题,中午才刚弄好,晚一点行不行?”电话里嘈杂的响声显示他的人仍然在外。

“王老板你真的得保证在下班前送到!不然我来不及了。”

“叶小姐你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

话是这样说,可是安之对这人已经不信任,她翻出印刷公司的名片,将电话拨到印刷厂里,对接线小姐道:“我是银通公司的,刚才你们老板说我们的资料在印刷上出了点问题,你能不能帮我把电话转到印刷师傅那里?我想了解一下状况。”

“你等一等。”

不多会传来一把洪亮男声:“喂?”

安之道:“你好,我想问问银通公司的资料印好了没有?”

“你等等。”那边放下话筒,某种地方方言响起,“银通公司的下印了吗?”

有人远远应道:“没呢,上午有张单子插进来,停机换版损耗太大咧,而且银通的才两千份,开机不用十分钟就能印完,老板说放一放等别的赶完了再给他们下机。”

安之隐约听见,真是既惊又怒,她收线后想了想,抄起手机奔下楼去,此时再找那个王老板显然没用,他分明是嫌银通的印刷量少而总是优先安排其他公司。

进入集团本部,穿过宽阔的接待处,安之迎面便见司寇从通往卫生间的廊道内走出来。

“司总。”她礼貌问候。

司寇有些讶异地看向她,目光流转。

安之匆忙闪身而过,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这场合可不适宜再叫他寇少。

她找到市场部的同事,把情况如此这般说了一遍。

同事皱眉:“他们怎么这样?”当着她的面拿起电话拨过去,“王老板,我们银通公司的同事说,你前天就应该送来的资料现在还没有开始印,你不是这样做事吧?我们集团每年给你们的生意可不少……嗯,她现在就在这里,你直接和她说。”

安之接过电话。

“叶小姐你有什么事找我就行。”王老板变得客气恭谨不少。

“王老板,我们的展示会就在明天,如果这批资料开天窗我怎么担得起责任?如果下午下班前你还不把资料送来就不用送了,估计我也被炒鱿鱼了,到时候王老板你可得给我安排一份工作。”安之的口气似开玩笑,却又暗含斩钉截铁的冷冽。

“没这么严重吧?”那边赔着笑,“下班前一定送到,叶小姐你放心,这次一定送到。”

安之直接挂断电话,告别同事走出市场部,却意外地看见司寇站在盆植旁边。

等她吗?不可能的吧,她迟疑着,直到司寇的目光向她投来。

安之不得不走近:“司总。”

司寇似笑非笑:“你想换工作?”

安之面容一赧,知道刚才在里面的说话被他听去了:“没的事,只是遇到了一个无良供应商,所以有点郁闷。”

司寇掏出名片夹子,抽出一张递给她:“什么时候想换工作了,给我打电话。”

安之惊讶地扬起眼眸,抬手接过,缓声道:“谢谢司总。”

关旗陆待她格外和气她能理解,毕竟相逢曾相识,但这个司寇,两人可算三不识七,这般礼遇她却是因何?

司寇看着她:“我记得——那天你说旗陆打球不叫你,你也喜欢打网球?”

安之真正睁大了眼,什么意思,他想约会她?

这世上或许真有王子对灰姑娘一见钟情,但安之不相信童话,她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

清澈眸光望入司寇目中,亦有些似笑非笑,她答非所问:“原来司总这么平易近人。”

司寇轻轻失笑,神色继而有些微迷惑,似自言自语:“安之,安之……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你的名字。”他还想再说什么,目光掠处定了定。

趁这间隙,安之连忙道:“我还有事情要处理,司总再见。”说完飞一般跑远。

司寇转过头去:“老爸和你谈完了?”

关旗陆从拐角处走出来,淡淡笑了笑:“谈完了。”

瞥他一眼,司寇双手抱胸,忽然道:“我想追她,你有没有意见?”

“有。”关旗陆答,撇下他径自离去。

走到电梯前,按下上行键,当电梯升上来时,他却没有走进去。

梯门并不等人,自动合上,按原来的方向继续上行,关旗陆改而按下行键,搭乘到地下驾车离开。

楼上古励问许冠清:“关总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你有事打他手机,奇怪,以前关总去哪总会交代一声的,今天却连个电话也没有打回来。”

从茶水间端着咖啡回来的安之听到两人对话,目光不自觉掠过门扇紧闭的总经理办公室。一整天关旗陆都没回来过,这情形十分少见,除非出差,不然他每天总会在公司出现。

这还是第一次,毫无因由地,她一整天见不着他的人影。

回到自己的座位,目光掠过桌面司寇的名片,安之拿起,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将之收入抽屉,双手捧起滚烫的白瓷杯子,慢慢喝着咖啡,视线无意识地空悬而停,人有些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电话铃声惊起,反射性地抓起话筒时才回过神来。响的并不是她的座机而是许冠清的,安之侧身瞧去,许冠清的座位空无人影,不知去哪了。

她把线接过来:“你好。”

一丝隐约的吸气声,然后是关旗陆惯常的温和语调:“冠清不在吗?”

那一瞬间安之觉得有丝热气直冲眼底,仿佛心底隐隐约约的思念蜿蜒走过多年,她低语:“她走开了。”

“你告诉她等我回来再走,我稍晚要回办公室拿份文件。”

“好。”她答。

两方都静了静。

“那就这样了。”他说,声音有点难明的奇异柔软。

“哦。”她无绪漫应。

过了两秒,安之才意识到关旗陆并没有挂掉电话。

没来由地,她忽然便觉得眼眶有些潮,不知是不是被咖啡的热汽熏到了,几乎不假思索慌忙放下了话筒,动作之迅犹如它比手中杯子还要烫人。

一股酸涩如涨潮般,漫满她整个心口。

还没待她好好消化这种莫名而令人恐慌的感觉,手机已经响起。

“叶小姐你好,我是王昌盛,因为我们的调色出了问题,印出来的文字图片和打版的版样出现明显的偏差,所以现在要重新调色再印,可能要到七点才能把资料给你送去。”

“你们现在不是已经在印了吗,为什么还要那么长时间?”

“调好色之后印刷是很快,不过刚印出来的东西不能搬动,不然上面的色墨会糊掉,需要静放几个小时等它们晾干,为了保证质量我们还要抽检,去掉一些有偏差的页面。”

虽然在时间上还要拖延,但知道资料已经下印多少让安之松了口气。

当许冠清回来,安之把关旗陆的说话复述一遍。

她“啊”了一声,有些着急:“关总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没说。”

“那完了,我今天晚上有事,本来还打算请半个小时假早点走人。”

安之迟疑了一下,本不想说话,但看许冠清一脸沮丧,终于还是忍不住:“我可能要在公司待晚一点。”

许冠清马上喜形于色:“那我把他办公室档案柜的钥匙给你。”

安之只得笑笑说“好”。

直到下班关旗陆仍没回来,许冠清给他挂了电话,把钥匙交给安之后匆匆离去。不到半小时公司里已人去楼空,窗外暮色渐暗,尔后华灯初上,每每这种时候,总令安之联想到一个词语:归家。

她打开电脑里的播放器,让音乐流淌出来,无聊地伸个懒腰,从椅子里站起。

办公室内灯亮如昼,映得玻璃幕上影影绰绰,像极聊斋里的世界。

安之踱向窗边,歌声在背后响起。

把万家的阑珊敲落

把心间的希望点着

爱情是一盏灯火

结一根温柔的芯

蓝曳低萦至死方灭的承诺

把透明的薄翼张开

把深沉的向往背着

我是一只笨飞蛾

穿越时间轨迹

漫长黑暗里寻求光明的依泊

燃不尽爱澜火海翻波

燃不尽情世烟涛流没

爱情是万盏灯火

摄神的亮凝射妖魅的炫惑

漫卷红尘为烈炽

化腾空热焰惊天补不破

依稀是蒲田火点生天

依稀是明境宛成丝线

我是一只笨飞蛾

临界的智盛不下震撼的迸裂

失了心迷了眼扑跃

狂喜跌荡在极乐那绝世一抹

笑在唇边微拂

爱情是一盏灯火

我是一只笨飞蛾

“这是什么歌?”忽然有人问。

安之讶然回首。

关旗陆无声无息地站在离她五步远的身后。灯光从他头顶前方照来,在他的睫底和下颌打出淡淡阴影,而垂在额际的发丝似有些凌乱,那瞬间安之有种奇特感,此时此刻的他仿佛有些难言的失魂落魄。

关心之情使她脱口而出:“发生什么事了?”

关旗陆定定看着她,很慢很慢地道:“我也想知道。”

他遮在密睫阴影下的眸光暗幽无底,眼神十分奇特,似隐隐伺机欲动扑出来将猎物撕成碎片,又似始终恪守无关过客的身份,仅是保持距离地就那样冷冷驻足一望。

安之心口怦怦地跳,有些失措,慌忙别开视线,适巧桌上手机响起,她马上往座位走去,脸上奇快地展开不相关的浅淡笑容:“关总你档案柜的钥匙在我这里。”

原先空气中弥漫的那丝无形的微妙情愫,即时烟消云散。

目不斜视地行过他身边,她关掉歌曲,拿起手机:“喂?王老板你们到了?好,你等一下,我马上下来。”

“什么事?”关旗陆问,语气有些冷。

“有一批明天要用的资料送来了,我下去带他们上来。”

关旗陆走到她身边,然后安之愕见手机被他从手中抽走。

将电话拨回去,在对方接通后他淡声道:“这里是B座四十八层,你们要么自己把东西送上来,要么拉回去。”说完直接收线,把手机交还安之,他的语调有些无情,“我不反对你去帮他们搬东西,但,如果这些供应商不知道该怎么做好他们的分内事,你大可把他们全部换掉。”

安之一愕,抿了抿唇,默不出声。

有经验人士说过,无论任何情况下,永远不要与上司发生争执。

关旗陆自她桌面取过钥匙,径自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安之拉开椅子,静静坐在位置里。

一门之隔,一内一外,谁也没有发出声音。

偌大空间里无声无息,似乎每一秒都过得异样漫长。

好不容易终于听到公司门口外传来响声,她匆忙起身出去。

“叶小姐,不好意思,让你等了这么久。”王昌盛满脸堆笑地迎上来。

安之客气道:“王老板辛苦了。”

让人把东西从电梯里搬出来放到指定位置,她撕开其中一摞的包装,从上中下各抽几张出来,检查过纸材和印刷质量俱无误,再大致清点过数量后,收下发票并付给对方早向财务部申请下来的支票。

王昌盛道谢连连:“叶小姐,以后再有东西要印时记得关照我们。”

安之半真半假地笑起来:“我倒是把生意关照你了,可是王老板你不关照我啊。”以后还和他打交道?除非哪天她变白痴了。

王昌盛尴尬不已:“叶小姐真会说笑,对了,叶小姐还没吃晚饭吧,一起去吃点?”

“谢谢了,我还有事。”安之微笑着把人送到电梯口,“王老板慢走。”

梯门合上,声音全部消失,空间再度恢复寂静。

她轻吁口气,回座收拾好东西,离开前迟疑地看了眼总经理办公室,要不要打声招呼?正踌躇间,“吱呀”一声响,关旗陆已拉开门出来。

安之即刻笑笑:“我忙完了,先走了。”

关旗陆的神色已回复如常:“晚了,我送你回去。”温和依旧的说话声中少有地含一抹不容拒绝的意味。

安之眯眼一笑,也不推迟:“哇,我今天运气真好,不但省了车钱,还有专职司机。”

这样落落大方的姿态,让关旗陆的眸色变得有些深。

他走过去,经过她身边时忽然侧首,瞥她一眼:“这么防着我不累吗,小师妹?”

安之僵立在原地,瞪着他径直行去的背影作声不得,心里想,原来司寇是半仙出身,竟然预知了她真的会想换工作,无可奈何地跟过去,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答应让他送。

电梯里,两皆无话,安之站在一角,无所事事地从上往下看着按键。

不经意地将她微显局促的神情收入眼底,关旗陆的唇边渐露一丝笑意,终究还是不忍心过于为难她,他漫不经心地挑起话题:“你前面听的那首是什么歌?”

安之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似不太想回答。

关旗陆好奇了:“是什么?”

“《爱情是一盏灯火》。”她迫不得已,低应了句,有些不情不愿。

关旗陆一怔,收回凝视她侧面的视线,不再出声。

此时此刻,两人独处狭小梯间——爱情,这两字无疑太过敏感,这话题根本碰触不得。

两人异样静默,但这样刻意的回避,却反而使得一些情愫在内心清晰呈现。

空气里充满某种令人站立不安,又令心跳微微加速的无形张力。

关旗陆倚着梯壁,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车钥匙,安之则以指尖轻叩梯门,慢慢地越击越快,紧张地看着数字键一格闪过一格,终于停在她无比翘盼的“1”上。她站直身子,他将钥匙收入掌心,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到了。”

这突如其来的默契让两人都像受到了轻微电击,一直相互回避的两双眼睛下意识投向对方,眸光在半空中胶结成情丝一线。

关旗陆反应奇快,瞬间已调开视线,说道:“你到路边等我,我去把车开过来。”

安之也随即回过神来,口中应了声“是”,然后慌忙走出梯外,脚下直直往前方走去,脑袋里还停留着一些无法思考的空白,他下意识飞快别开眸光的那种态度,仿佛在和她划清界限,心口有丝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直到走出旋转门外,被夜风一吹,安之才完全清醒过来,那一刹她几乎想直接冲到路边打车离去,随即意识到此举不妥,只好以手捂唇,懊恼不已。

倏地,直觉力极强的她骤感颈后生寒,猛然回首。

只见旋转门内暗影一闪,这诡谲不明的景象让安之心生怯意,她飞快走到车来车往的路边。

关旗陆从车库出口转过来,搁在一旁的手机亮起闪光,他拿起一看,是关访茗,接通:“姑妈?”

“你明天晚上有没有空过来吃饭?姑妈给你介绍一位朋友。”

单手握紧方向盘,缓缓将车泊至安之面前,关旗陆这才对着电话笑了笑,慢声道:“明晚?真不巧,我刚好约了客户。”

安之伸手拉向车把,下意识回头望了眼旋转门,不见任何人出入。

她开门上车,自觉扣好安全带,好一会儿,不见关旗陆开动。

“怎么不走?”她奇问。

“安之。”他轻唤,靠向椅背,似有些疲倦。

她看着他,等待下文。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明知道一份感情是不应该开始的,你会怎么做?”

他侧过头来看她。

安之收回目光,投向车前窗外。

过了半晌,才轻声道:“爱情是一盏灯火,光明和幸福,其实都是短暂的。”

又是一阵沉默。

她低低说道:“如果一份感情在我是不应该开始的,那么,我就不会开始它,这世界上或者有很多甘心扑火的飞蛾,但我却永远也不打算做其中之一。我从不在乎过程是否繁华美丽,我要的东西很单纯,就只是一个相守相依的结果。”

如果预知一份感情不能到达这个结果,那么,她永远不会让它开始。

关旗陆默不作声,好一会儿,手中方向盘转过,将车子慢慢滑入车流。

穿行中路灯在车窗内划过道道光弧,让人感觉似驶向未知的时空。

离人民桥底不远幽静的滨江西路边上,远洋公司的宿舍是幢老旧的九层建筑。

院门设有门卫看守,但整幢楼并没有安装电梯,每每下班回来,安之拖着在公车上站立一个多小时后已变得像灌了铅的双腿回到楼下,看着呈现在眼前的层层阶梯,总恨不得背后长有一双翅膀,可直接飞至七楼家门口外。

这样为生计奔忙劳碌,日子似没有尽头,不是不疲累。

她也渴望有朝一日可以搬进旁边带有六部电梯江景无敌的海天大厦里;也幻想中五百万彩票,从此抛开世上一切俗务,背个行囊,周游四方。

自然也免不了做梦,希望在阳光明媚的某天与英俊多金、专一痴情、浪漫体贴的青年才俊邂逅,经历对方百般追求,爱情曲折但婚姻幸福,下半生车来车往,买衫买鞋,看见任何一样她喜欢的东西都不需考虑价格几何,贵与不贵。

人生没有幻想,会失去希望,可是,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却又始终仅仅只能是幻想。

憧憬确实美好,现实却是残酷。

出生在普通家庭,此生早注定与富贵无缘。

开门进去,看见明亮灯光下已摆好饭菜,母亲彭皆莉为等她回来而仍未用膳,那一刻安之觉得,但求父母双全,三餐能继,四肢康健,已经十分知足。

“妈,我不是打过电话叫你不要等我嘛。”她柔声抱怨。

叶母拿起碗为她盛汤:“我就算先吃了,还不是要等你回来吃完才好收拾。”说话声带嘶哑,还伴随着数声干咳。

安之一惊:“声音怎么这么哑,妈你是不是生病了?”

“可能着凉了,一会儿吃点感冒通就没事了。”

安之伸手触她额头,感觉没有热度才算稍微放心:“如果不舒服一定要去看医生,别乱吃那些抗生素,对身体不好的。”

叶母拍开她的手:“就只会理论一套套,什么时候到你懂得照顾妈妈,我死也瞑目咯。”

安之嘿嘿笑:“我懂不懂照顾妈妈没关系,有妈妈照顾我就行了。”

“别嫌我啰唆,你呀,还是好好学学怎么做家务,不然以后嫁人了,说不定哪天哭着回来找妈妈。”

“咦,我为什么会哭着回来?”安之大奇。

叶母笑:“被婆婆打的呗。”

安之瞪大眼:“婆婆干吗打我?”

“因为你连煮顿饭都不知道米里该放多少水啊。”

“噗”的一声,安之嘴里的汤全喷出来,幸亏她急急调开了脸,才没有污染一桌饭菜,慌忙抽出大沓面巾纸,抹净唇沿,然后扔到湿得一塌糊涂的地面上。安之郑重其事:“妈,真的,你以后千万别等我吃饭。”

叶母笑着夹起一只鸡腿放到她碗里,“快吃吧,菜都凉了。”

自从安之出生而丈夫需长期出海之后,她便辞了要倒班的工作,回家做起专职主妇,没想到这一做就是二十多年岁月。

安之放下筷子,直接用手大快朵颐。

普通的家境决定了她的生活方式,每日里须挤公车,且住不起海天大厦那样的房子,但一个人的生活是否充满欢乐却与穿戴什么完全无关,即使日子平凡如是,安之也时时觉得自己幸运和幸福。

然而只是……不管日子多么快乐,敏感心底却似始终深深潜藏着一缕微伤。

入夜后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这日里经历过的景象,一幕幕在脑中掠过。

回味之中心口始终萦绕不去一种难言的滋味,还带些怅然。

窗外残月逐渐西斜,人迷迷糊糊中睡去。

依稀魂梦转过千世百回,不知怎么就飘到一条古老的平整的青石路上,旁边有间院子。

她推开虚掩的门,院内梨花如雪,踏上雕檐画角的长廊,见到花格窗棂的夹纱糊纸上投映出房内的一道青衣身影,那人听到她的脚步声,隔着窗纱轻声说道:“你来了?”

那奇异的柔诱声调,似对她魂牵梦萦,还似……在深心处一直令她魂牵梦萦。

这领悟让安之心头大受震撼,即时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时听到枕边手机闹钟在叫,“醒来啦,醒来啦,醒来啦……”

安之呆怔片刻,然后用双手轻轻捂脸,梦境在黑暗掌心依然清晰,令她几乎落泪。

缓了缓情绪,清晨微光从掌缝透入无意识微张的眼睫,随即想起今夕何夕。

大堆待做的事务涌进脑海,安之大力掀开毛巾被,翻身下床。

再无暇悲风伤月,飞快洗漱,挑了套深色但式样雅致的裙子,薄施粉黛,用啫喱将短发定出时尚款型,匆忙出门而去。

展示会在花园酒店三楼白玉兰厅举行。

因为邀请有不少客户的高层领导,曾宏率古励等高级经理早早到场。

其时安之正在检查各项摆设,酒店的公关经理陪伴在她左右。

“Apple,请找两个人来把标语挂到墙上,刚才我看到外面的签到桌上没有鲜花,请拿一樽合适的插花来做点缀,另外再加一个‘请惠赐名片’的铭牌,我们要收集到会的客户名片,还有,第一排是重要客人,请在长桌上给每个座位都用高脚玻璃杯准备一杯冰水。”

Apple用微型对讲机把她的要求逐一吩咐下去。

曾宏看在眼内,回身对聂珠道:“你去帮一下忙。”

聂珠便叫:“安之,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

安之低着头调整投影仪:“聂珠你来了,帮帮忙把宣传喷涂画摆到门口,签到本在纸箱里,去拿出来,还有把资料和小礼物装进纸挽袋,到时每人送一份,叫古励和其他业务经理把名片摆出来任客户拿取,然后你再看看抽奖箱准备好了没有。”

说话间厂商的工程师也已到来,和古励等人相互问候。

安之抬首见他们身影,扬声叫唤:“杜工,陈列桌上的五部手提都已经打开,你去检查一下演示系统有没有问题,还有投影仪我已经调好了,你接上手提试一试,激光笔在讲演桌上,你顺便也试一下麦克风的声音。”

有条不紊地忙碌了半个小时,格调高雅的会议厅内已装点得极富渲染力,随处可见银通公司的LOGO和塞曼提公司的产品宣传。

客人陆续到来,关旗陆也在会议开始前出现,笑吟吟地与各高层领导逐个寒暄。

九时整会议正式开始,古励拿起麦克风主持,当全场掌声响起,关旗陆上台做总经理致词时,站在最后一排的安之转身,悄无声息地拉开门出去,然后把门在背后轻轻掩上。

展示会之后曾宏对安之的脸色稍微缓了下来,虽还不到和聂珠、许冠清说笑的程度,但至少不像以前,与她擦身而过时对她的问候视如透明,如今已会朝她点一点头。

安之按发票金额统计好展示会所有实际支出,发觉比原定计划还节省了不少,她先写了邮件催促厂商拨款,然后把各项明细做进表格,才刚刚发出去给关旗陆和曾宏,便看见两人偕同古励走进办公室。

关旗陆吩咐:“聂珠,安之,你们放下手上的工作,先协助古励完成一份标书。”

待两位老总各自进入办公室后,聂珠问古励:“怎么这么急?”

“明天上午八点半就得把投标书送给客户。”

正在翻阅标书的安之心里暗叫一声晕死,现在已是下午四时,“那我们快准备吧。”

“我来做报价,安之你准备公司介绍、营业执照和税照,聂珠你去集团里把各种资质、代理授权和获奖证书全部复印一份上来。”

“那系统方案呢?”安之问。

“系统方案包括两部分:一部分是我们公司的产品,我已经提前打电话回来叫技术人员准备;另外一部分涉及到和塞曼提产品的整合,这个我也交代杜工去做了,但是他现在在深圳出差,你晚点再打电话催他一下,让他尽快E-mail过来。”

古励交代完毕,三人分头忙碌。

安之把标准的公司介绍文档拷出来,针对标书要求作了改动,加进一些重点内容,交关旗陆过目后,再按他要求一次次反复修改。

到下班时分,安之、聂珠和古励手中的工作都已做妥,然而由于时间太过仓促,长达五十页的技术方案才刚刚初步完成。因为技术方面的内容向来由关旗陆最后把关,曾宏与古励因晚上仍有应酬在下班后已一同离去。

关旗陆说:“没什么事了,聂珠你也走吧,安之你留下来。”

又过一刻钟,塞曼提公司的资料终于发了过来。

关旗陆收下邮件,将手提装进包里,开门出去,对等候在座位里的安之道:“你收拾一下装订要用的工具。”

安之讶异,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听令行事,拿过一个礼品袋,把装订机、打孔机、胶圈、蓝色硬皮封面和隔层纸放进去。

“走吧。”他说。

安之心里疑惑更重:“去哪儿?”

“我家。”

安之滞了一滞,关旗陆回头看她一眼:“我住在F座,我们回去吃完饭再工作。”

她虽不情愿,却又不知如何拒绝,只得跟着他走进电梯。

下到一楼,两人走出旋转门外,步下石阶时安之不知为何忽然回首,门后倏地暗影一闪,她惊得毛骨悚然,下意识一把抓住关旗陆的袖管,失声叫道:“师兄。”

关旗陆讶异地侧过首来看她,柔和神情在收入她略微苍白的脸色时敛起,他皱了皱眉,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门后,那里什么也没有。

“怎么了?”他问。

安之定下心神,松开他的衣袖,摇了摇头:“可能是我眼花了。”

关旗陆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以后下班早点回家,别在公司里待太晚。”

安之有点不能反应,看着被握在他微暖掌心里的左手,不自觉跟随他的步伐。

穿过花圃,走到人行道的转角时,关旗陆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旋转门。

进了F座搭乘电梯上去,到达家门口时关旗陆才松开安之,安之迅速用另一只手包裹着被他牵过的手,只觉轻悄羞涩的心口怦怦地跳。

跟在他背后进屋,当水晶壁灯乍亮,安之饶有兴致地打量,从装饰得美轮美奂的客厅转到开放式厨房外的餐厅,明明室内无人,但桌子上却摆着热腾腾的精致菜式和两双碗筷,那一刻她有种回到自己家里的错觉。

眸光转向欣赏墙上的水粉画,她笑问:“画里面住着一位仙女吗?”

关于爱情故事,中国古代神话有另一种传奇的演绎方式。

“我请了人做家政服务。”

“有钱是什么感觉?”安之好奇。

关旗陆笑:“在你认为多少钱算之为有钱?”

安之想了想,“生活富足,银行存款多到不工作也可以一辈子逍遥快活。”

“其实钱多到可以一辈子逍遥快活的人,反而往往没有多少存款。”

“为什么?”

“财富的增长依赖于投资有道,而不是静止积累,金钱对这些人的意义已经和生活条件无关,而成为了一种令事业更加成功、资产循环增值的手段。”

安之点头:“就像我们飞程集团。”按说其资产多少年前已足够董事长一家逍遥几代,可还是一个城市一个点地扩张,最终分公司遍布全国,成为首屈一指的龙头,每年业绩占去行业内百分之四十的份额。

关旗陆看着她笑:“做企业是另外一种概念。”

“师兄,你的能力那么强,有没有想过成立自己的公司?”

关旗陆静了一静,她眸光内的率真令他微微垂睫,唇边却依然泛笑:“安之,大凡一个有点能力的男人,多少都会有一点事业心,我也不例外。”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安之也就聪明地没再往下深谈。

膳毕两人进入书房,关旗陆打开电脑,开始仔细审查技术方案,见安之无事可做,便叫她坐到自己身旁,不时摘些技术浅显但和产品密切相关的内容向她细心解说。安之聚精会神,遇到不明白的地方问题层出不穷,会一直追问到真正理解才停下来。

当关旗陆发现方案里存在问题时动手修改,书桌旁落地灯的橙光勾勒出他的侧面轮廓,神色平静而专注。安之将身体轻轻靠向椅背,悄无声息地凝视着他的柔和颊线,心田内如住着一只彩蝶,正在花间扑扑翻飞。

不一会儿,关旗陆的视线依然停在电脑屏幕,但唇边似隐隐溢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痕,搁在键盘上的手指慢慢停了下来。

安之终于醒觉,一时大窘,抢在他侧首看来之前起身:“我去外面转一下。”

关旗陆抬首看向她仓皇逃逸的背影,眸光千变万化,正在迟疑要不要叫住她的刹那,桌上手机响起。

看了看号码,几秒之后他才接通,笑笑道:“最近怎么样……我在家,还没休息……去Pub?”他抬手看看表,“晚了,不出来了。”不知对方说了什么,他微微眯眸,“现在来我家?不好意思,不太方便……是,我有客人……没关系,改天一起吃饭。”

笑容和耐心一直保持到对方挂了电话,放下手机时似已想通了什么事,神色变得有些寒冷。他低下头,沉思片刻,然后抬首,眸光飘向外面客厅,安之正安静地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姿态自然而闲懒,手中遥控器一个台一个台地随意乱翻,仿佛对身在此间毫无陌生感。

关旗陆的心底再次涌起奇异情愫,只觉如果此刻她穿着睡衣,便十足是他的小女人。

克制住起身出去的冲动,将某种类似一亲芳泽的遐想赶出脑海,他埋首继续工作。

到关旗陆把安之再度叫进书房已是大半个小时后,她把打印出来的技术方案和之前已准备好的资料整合在一起,逐一装订成本。

“师兄,我们中标的几率大不大?”她随口问。

“可能性基本为零。”

安之一愕:“为什么?”

关旗陆似自知失言,只是掩饰地笑笑,抬手搔搔她的短发:“我送你回去,东西留在这里就可以,我明天上午再拿回公司。”

“师兄!”怎么说话说一半,安之有丝懊恼。

那带点埋怨还似带点撒娇的口气让关旗陆的笑意更深,拿了车钥匙牵起她。

安之抗拒地想从他的手掌中挣出手腕。

关旗陆回首,手臂陡然使力一扯,将她拉至身前寸许,眸光停在她半嘟的粉色樱唇,他轻声说道:“安之,别这样。”

他的动作令她愕然,说话让她不解,眼神却让她心如鹿撞:“什么别这样?”

“别让我……”在最后一刹将后半句“有吻你的冲动”硬生生咽了回去,关旗陆松开她转过身,合上眼无声长吁口气,旋开门出去,“我们走吧。”

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早悄然滋生、如繁花开处占去半壁江山的念头是什么,然而另一半的他已冷静地投身进去的事实,却更让他清醒和清楚,在此刻对她做出任何逾越的动作,都绝不是明智之举。

当两人走进电梯,廊道的感应灯暗下来,漆黑中消防通道的门轻轻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