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卷 似是而非(三)

广州火车站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混乱、肮脏。

广场上驻扎着很多寻找工作机会的农民工,很多还没找到立足之地的南下打工者一堆堆的聚在一起,或站或坐,甚至就在广场上席地而眠。

烈日灼目,白花花的阳光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卓箐箐半眯着眼睛望去,满目都是等待、寻觅和焦躁的面孔,满耳听不懂的粤语或其他地方的方言,鼻尖满是令人难受的汗臭味。

二十六个小时的车程,尤其是晚上怕人偷包、彻夜不敢入睡,卓箐箐已经筋疲力尽,加上广州天气闷热,她穿的衣服过多,贴身衣物半湿的粘在身上,精神和身体都说不出的难受,几欲呕吐。她几乎想直接买张回程票,赶两小时后的回程车回省城,回宿舍里倒头睡下。

买了瓶冰冻的可乐,卓箐箐把可乐瓶贴在脸上,用可乐瓶的冰凉勉强振作了精神。她靠在柱子上休息了一会儿后,向广场上的交警询问去美院的公交车。

倒了两次公交车,卓箐箐到了广州美术学院,根据沈英子的宿舍地址——沈英子上大学后和卓箐箐的通信上她的宿舍地址,找到了她宿舍楼下。

宿舍楼是栋红色砖楼,墙壁上爬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看上去颇有年代,老旧、古朴。

看门的管理员大妈往宿舍打了一个传呼,过了一会儿,楼上下来了一个圆脸的女孩子。

她看到卓箐箐,有些困惑,迟疑问,“你找沈英子?”

她的普通话带粤语腔,不是很标准,但是温柔软糯,一如广州温暖潮湿的天气。

坐了一晚的通宵火车后,卓箐箐又累又倦,声音都有了几分嘶哑,“是,我是沈英子的初中同学卓箐箐,英子在宿舍吗?”

圆脸女孩笑起来,“你就是箐箐啊,我听英子说过你。我叫文娟,是英子的室友。英子现在不在宿舍,她……”

文娟脸上有了为难之色,她想了想,“我打个电话给英子,你等一会儿。”

文娟并没有带卓箐箐上楼,她先用楼下的电话打了个呼机电话,等对方拨过来后,她捂着听筒和对方低声说了一会儿,她的声音很小、又是粤语,卓箐箐还在昏眩中,完全听不请她的通话。

打完这通电话后,文娟很热情地带卓箐箐走出宿舍楼区,“我先带你在校园里转转,英子马上就到了。”

卓箐箐的脑筋几乎停转,愣愣地问,“英子是在上课吗?”

文娟笑起来,“不是,你见了她问她好了。”

卓箐箐稀里糊涂地跟着文娟穿过校园。文娟很为她的学校自豪,一路走一路介绍,甚至带卓箐箐稍稍绕了点路,去了雕塑室,带卓箐箐看了她未成形的作品。

一室石膏像中,几个学生正奋力涂抹着,其中一人和文娟打招呼,文娟向对方介绍卓箐箐,“这是英子的初中同学,来看英子。”

对方用粤语回答了一句,文娟笑着点了点头。

文娟带卓箐箐离开雕塑室,“刚才那个男生说,英子的朋友和她一样漂亮,她家乡的女孩子都这么漂亮吗?”

卓箐箐不好意思地笑笑。

文娟软糯糯地问,“和你们的学校不一样吧?”

卓箐箐看着树木成荫的老校园和周遭前卫服装的学生,由衷道,“完全不一样。”

老校区并不大,文娟带卓箐箐横穿了整个校园,从校园后门走到大街上。

繁华的街道上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阳光从两边的梧桐树叶间洒下,街边的一条长凳上,沈英子笑着看向卓箐箐。

陌生的城市街头,卓箐箐第一眼完全没认出沈英子——沈英子的衣着和在省城时截然不同,紧身T加破洞中裤,时髦干练;神情气质也完全不同,神采飞扬。

沈英子看到卓箐箐,快步跑了过来,大力拥抱好友,“你怎么来了?我刚才接到传呼,说‘卓箐箐来了’,我第一个念头是,‘谁?哪个卓箐箐啊?’,我完全想不到是你,完全想不到你会突然来广州。”

乍见好友,卓箐箐千言万语涌上嗓子眼。

沈英子接过卓箐箐的背包,“累坏了吧,吃饭了没有?我先带你去吃饭。”

沈英子转向文娟,“一起吃饭好不好?”

沈英子把卓箐箐带到附近的一家肯德基。点单之前,卓箐箐想先去洗手间洗一下脸和手,沈英子和文娟交代了一声,让文娟先买三份套餐,她带卓箐箐去了洗手间。

沈英子带着卓箐箐从肯德基另一道门出去,经过一个富丽堂皇的走道,走进一间极豪华的洗手间。

沈英子看到卓箐箐脸上的意外,解释说,“这家肯德基和一家五星级宾馆在同一栋楼,这个洗手间是大厅共用的。”

洗手间内灯光明亮柔和,处处点缀着干花,室内充盈着淡淡的香薰味,地板光可鉴人,大理石洗手池台面洁净奢华,豪华而陌生的环境让卓箐箐产生了极度的荒谬感。

前夜在草地上的彻夜痛哭、昨晚在硬座车厢里的辛苦,似乎都已经远去,支撑了她两天的酸涩疼痛似乎突然间消失了大半。

两人站在洗手池前一起洗手,卓箐箐把冷水泼在脸上,贪婪地体会着这份凉意。沈英子轻声问,“箐箐,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让你突然来了广州?”

卓箐箐抬头看着浴室镜中自己的脸,茫然而不知所措,“我和苏晓峰分手了,心中有疑问,所以想来看看你和樊仪。”

沈英子“啊”了一声,默默看着她。

卓箐箐轻声道,“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所以买了火车票来找你。但是现在看到你,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看到你就足够了,不需要说什么了。我现在就想倒下休息,明天就坐火车回学校。”

文娟点了三份套餐,三个女孩坐在一个四人沙发座上吃饭。

文娟和沈英子一直在交谈,说些学校里的琐事。她们的普通话里夹杂着不少粤语,卓箐箐听得半懂不懂、昏昏欲睡。

从看到好友的那一霎间,卓箐箐的精神就松弛了下来,吃完汉堡后,她再也支撑不住,用手撑着脑袋,闭眼休息。

耳边响起沈英子和一个男声交谈的声音,卓箐箐睁开眼睛,看到卓箐箐边上坐了一个男生,正拿起沈英子面前吃剩的小半个汉堡边吃边说。

两人的视线无意间相撞,男生放下手里的汉堡,“卓箐箐吧?我常听英子提到你,我是……”

他犹豫着不知道如何介绍自己,卓箐箐已经明白了过来,下意识地握住他伸过来的手,“你好,杨明。”

杨明低声问英子,“箐箐今晚住哪里?”

文娟热情接话,“我可以带箐箐住宿舍,我会照顾她的。”

沈英子摇摇头,卓箐箐心中疑惑越来越大,“我可以住学校招待所,我刚才在校园里看到了招待所的牌子,很方便的。”

沈英子伸长胳膊拍了她一下,站起身来,“我的地盘上听我的,箐箐你跟我走。”

饭后,杨明和文娟一起回学校,沈英子带着卓箐箐向相反方向走去。

五星级酒店两条街外是片老城区,沈英子带着卓箐箐在窄小的街巷里熟练地穿行。

小街道毫无规划、曲里拐弯,曲折和肮脏不堪的小道边有各式摊铺——肉摊、菜铺、小吃摊……,摩托车、自行车乱七八糟地停靠在墙边,几乎各个拐角处都有几个大垃圾捅。

街巷中,卓箐箐看到一座奇怪的院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沈英子注意到她的目光,扭头解释,“这是村里的祠堂,祠堂边上是个一个小小的庙。”

刚从现代化的高耸楼盘和五星级酒店大堂中出来,卓箐箐突然听到这样古老的词汇,膛目结舌地重复,“祠堂?”

沈英子抓住卓箐箐的手腕,转了个弯进入另一条小巷,“对啊,城中村。”

沈英子在一栋四层的小楼前停下,带着卓箐箐从狭小昏暗的楼梯爬上四楼,拿出钥匙打开防盗铁门,示意卓箐箐进屋。

一间老房子被分割而成的一室一厅呈现在眼前——整套房子就厨房一个窗口,从门口进去,依次是厨房、客厅、卧室和老式卫生间,四间豆腐干一样的小房间一字排开,狭小局促,昏暗压抑。

卓箐箐突然明白了过来,“英子,你和杨明同居了?”

沈英子神色坦然,“这是他租的房子,我有时候来过夜。”

卓箐箐拿出干净衣物,在老房改造的小卫生间里洗了个澡,换上睡衣裤,擦着头发走出来。

沈英子正在画架前画一张素描,看到卓箐箐从卫生间出来,抬头对她笑了笑,示意她自便。

卓箐箐趴在那面唯一的窗户上,推开窗户,小巷子里的饭菜香和喧闹声交织,扑面迎来。

卓箐箐眺望远处几栋高楼的灯光,再低头看向附近的民房——高楼大厦的一个个的窗户就像一个个的透出灯光的小格子,整齐明亮;近处的密密麻麻的小平房的窗户也亮着,却杂乱而昏暗。

卓箐箐吸了口带着饭菜香味的空气,情不自禁笑了起来,“英子,我来你家里做客了。”

沈英子放下画笔,过来趴在卓箐箐身边,一起看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