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我从来没有爱过他们,我用躯壳换一个结婚证,为了安慰爸妈而已。

很意外,林妹妹又出现了。

她的脸比上次见到更苍白,一双杏眼憔悴无神,岑蓝觉得,用“雨打梨花深闭门”来形容这副模样,真是一点不矫情。

我已经好多天没睡好觉了,她坐下来,把身体靠到椅背上,声音低微说,我做噩梦,做到好多男人来追赶我,可我的脚像被绳子缚住了一样,怎么跑也跑不快,他们说要杀了我,说我是罪人,是贱人,要把我关进牢狱去。我在梦里捧着脑袋大喊大叫,醒来一头冷汗。

她深深叹了口气,手腕托住前额,仿佛回到可怕的梦境。

来,躺到榻上,选择最舒服的姿势,放松身体,闭上眼睛。岑蓝拉拢了淡蓝色的窗帘。

她闭着的眼睛轻轻抖动了一下,说了一句几乎听不清的话:我看见他们了。

他们在哪里?

他们在公园的草坡上玩,荡秋千,捉迷藏,笑得好开心。

他们有几个人呢?

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小女孩穿着粉红的公主裙,小男孩穿着海蓝色的T恤。他们玩得真开心,笑声像铃铛一样清脆。

太好了,你认识他们吗?愿意上去打招呼吗?

嘘,不,不可以的,会把他们吓坏了,这样远远地看着就好了。

她脸上的表情完全放松,线条柔和,嘴角微微上扬,有一种少女的意态。这意态,让她整个人焕发出光芒,一种圣洁的平和的光。

我好幸福,军哥哥,有你陪着,我好幸福。她喃喃自语。

岑蓝静静地陪着她,不说话。时钟在墙上一针一秒走得有节律,五分钟过去了。

现在,我从十数到一,你要慢慢地回来了。

不,不要,不要走,不要离开我,她的神情转为悲恸,鼻子抽噎,嘤嘤地哭泣。

现在回来了。岑蓝和颜悦色地引导,尽量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说得温柔,平和,舒缓。

她的眼里还有些闪动的泪水,躺着不动,眼睛盯着天花板,表情怅然若失。半晌,莫明其妙地说:他们说得没错,我是一个罪人。她垂下眼睛,手在皮包里摸索,掏出皮夹,从皮夹内层抖出一张纸,一张剪成爱心形状的红卡片,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真真和军军。

真真是我的小名,军军是我表哥。这是我俩八岁做的一张结婚证,你看,字还是表哥写的,多可爱啊。

表哥?

对,就是我爸爸的姐姐的儿子。你现在明白了吧?她表情古怪,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我们青梅竹马,我们彼此相爱,可是,近亲是不可以结婚的。表哥大学毕业,考入海洋学院,后来在北方定居,以前每逢过年,我们会碰到,可后来,过年他也不回来了,我已经好多年没见他了。

我明白了。你心里爱的是表哥,可你们是注定不能在一起的,你为此非常痛苦,是吗?

是,没错,她用手指轻轻地温柔地摩挲红卡片,说:在我八岁那年,就把我的心嫁给他了。我后来给那些男人的,是我的躯壳。所以他们没错,我从来没有爱过他们,我用躯壳换一个结婚证,为了安慰爸妈而已。我的心,一直藏在这张红卡片里头,它只属于一个人。

“哎呀”,岑蓝在切花椰菜的时候,不小心手指被菜刀刺开,血珠子滴出来,她赶紧收回手,在抽屉里找创可贴。

怎么了?邵丰问,他在炒洋葱肉片,肉片腌过孜然粉,混合洋葱花椒,油锅爆出很大的声响。

没事,岑蓝继续切菜,其实她今天心里有事,真有事,可不知怎么和邵丰开口!

家排结束,老师布置作业:把一枝玫瑰花带回家送给爱人,对TA说一句:亲爱的,你辛苦了。

当时邵丰来开门,系着围裙,两手湿嗒嗒粘着面粉,不知道又在捣鼓什么菜,像平常那样,他说声回来啦,又钻进厨房。

“亲爱的”——三个字在她嘴里磨成粉还是吐不出来。恋爱时你亲我爱,什么肉麻的话没说过,结婚后立马跌进现实,邵丰还老婆长老婆短,她从不叫老公,更别说亲爱的,她要不直呼大名,要不跟着小杰叫他大嘴巴(爸),当然,叫他大嘴巴(爸)时,她一定心情极好。

岑蓝跟进厨房,邵丰正举勺尝汤,排骨海带玉米汤,女性最好的养生汤。她双手环住他,变戏法一样,把玫瑰花递到他鼻子下。

喔哟,今天是什么日子,他耸动眉毛说。

老师说,向当家的问个好,送上花,说一句:你辛苦啦。

切,邵丰利索地把汤盛到缠枝汤碗里,说,老师说顶个屁用,我又不认识她。

岑蓝白他一眼,说:没情调。

他把汤碗交到她手里,“嘿嘿”坏笑说:咱能用行动表示的地方,就不要用嘴皮子,是吧,你懂的。

下班了,跨过高高的台阶,穿过石子甬道,和门卫招呼,往车站赶。想到餐厅暖暖的圆光灯,小杰戴着耳塞晃动的身影,邵丰在厨房炒菜,油烟机开足马力地响,碎花餐布铺的方桌上,几盘菜正冒热气——她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结婚10多年,她第一次强烈地觉得,一个女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是多么幸福的事!

爸,今天又有美食啦,我爸就是五星厨师!爸,我在旁边看你做哈,我也要学一招。

好,乖儿子,男人啊,得有这一手,才能抓住女人的心。懂不?好,

你看,蒜蓉粉丝虾主要是入味才好吃。这是剥出的虾肉,剔掉泥筋,裹上生粉,腌个把小时的番茄酱和酸辣酱,你爸我一早就把这号程序做完了。现在,一块块地入锅油炸,别怕,炸到两面金黄,好,盛出来,我再往锅里放粉丝和蒜蓉,要不停地翻炒,煸出香气来,嗯,闻闻是不是够香了?再倒入虾块,放水,对,烧出酸甜的汤汁,好,最后一道公序,撒上葱花装盘。OK!

哇,好香,可是我不会,这么多的工序太烧脑,我还是负责开吃吧哈哈。

你这小吃货,赶紧嗒,端菜上桌,准备碗筷,开吃啦!

岑蓝握着筷子,筷子顶住嘴不吭声,这表情,邵丰问:咋啦,不舒服啊?

她勉强冲他笑笑,夹起一块虾放嘴里,嚼了又嚼,想了又想,不知怎么开口,是的,她今天摊上事了。

2她把头倚靠在老公壮实的肩膀上,感到他身上带给她的一股安定的力量。

真是急中风遇到慢郎中!

几朵白荷花随风摇摆,象亲密交语的小姐妹。她在木栈道上来来回回地打电话,偏打不通。想起肖桦回老家,那小山村估计信号不好,真是懊恼。

昨天一上班,就遇到文印室的小姑娘,她拉岑蓝到没人的角落,告诉她一个不好的消息。

馆里开过内部会议,首批轮岗名单有岑蓝。轮岗去干什么?去阅览室管理书籍。说是管理书籍,其实就是收拾、搬运、整理书,内部叫搬运工,这原是聘用工干的活。

这不是轮岗,分明是下放!

蒜蓉粉丝虾吃好了,家务活也忙完了,该谈谈正事了,她磨磨蹭蹭地推开房门。

书房很安静,这段时间,邵丰没看流弹“咻咻”的谍战剧,他靠在旋转椅里跷着脚看《鬼吹灯》。

年前的奔走辛苦没有白费,上半年科里业绩上升,他乐观地估计,到年底,手下兄弟的待遇可望有大的改善。这里刚松口气,那里岑蓝出事了。

他合上书扔一边,想了半晌才说:你啊,不听我的话,没和姓史的搞好关系,现在吃苦头啦。

不,岑蓝摇摇头说,史馆长不是那种热衷于搞关系的官儿,他还是挺清正的。

当官背后的那些勾当,能叫你看出来?邵丰在旋转椅上转动几下。

不是,她说,这几年馆里招人,学历一个比一个高,去年有个哲史学双料硕士,图书管理系毕业的更不稀罕,我一个90年代大学生,怎么和人家比?理事会要企业化管理,优越劣汰也没错啊。

学历算什么?邵丰鼻子“嗤“了声,说:生个儿子落地香,图个名声好听嘛。实际工作能力才是王道,再说你也是老员工,凭什么这事轮到你呢?他目光狐疑,说:是不是你业余外面跑得太勤,我可提醒过你,别把副业当正业!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早就指纹考勤上班了,哪有时间溜出去。

那你请假去上什么家排班,你的活不是得让别人顶啊?上次布展,你不是也请假没去?我提醒过你,不要热过头。

拜托,这点分寸我还是懂的,虽然有点心虚,岑蓝嘴巴上还是不肯承认。

不管怎么样,这事肯定有内幕。他严肃地说:今天轮岗,明天说不定就让你下岗!这事公布没?

还没有,是内部消息。

好,邵丰“腾”地站起,一拍桌子说,这个事还有回旋余地。你现在就给老馆长打电话,他是你的老上级,又是你爸的故交,老人家不会不帮忙的,这事拖不得!

邵丰说得斩钉截铁,岑蓝只好听从。老馆长很谨慎,说去打听一下情况再回复她,结果想不到,第二天便来了答复,他给她一个地址——叫岑蓝去拜访史馆长。

事情到这一步,她傻了。

这个晚上,两人早早爬上床,邵丰莫明其妙地说:嗳,七夕节那晚,我和你在维多利亚西餐厅吃饭,碰到心视野姓方的,我看这个老男人眼睛色迷迷的,不怀好意。

什么话!人家是正儿八经的专家,岑蓝暗吃一惊,马上反驳。

这世道,最不靠谱就是专家,邵丰不以为然。

什么心态,大学同学会,你也是这态度,说人家男同学个个不怀好意。

我邵丰20岁混社会,什么三教九流没见过?他眉毛耸动,说,我这是为你好。没听说,有事没事同学会,拆散一对是一对。以后这种会少掺和,听见没?

好,别提同学会,想想明天吧,烦,烦死啦。

烦什么?烦,烦,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们女人呐,一点点屁大的事就愁成高山大海的,喂,你知道丑女是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

愁啊愁,愁到长江口,愁啊愁,愁得白了头,美女就这么成丑(愁)女喽。

岑蓝一愣,问:你这话哪里来的?

什么哪里来的,原创的,瞧你这张板刷脸,拿镜子去照照。

丑你就别看嘛,看,看,看什么看啊!

好,好,这什么心态,我靠,还心理师呢。

你又嘴痒开骂是不是?

啊?不和你说,关灯睡觉!

这天傍晚,夫妻俩拎着袋,一前一后走进某小区。

礼是邵丰准备的,怀里还揣一张消费卡,这岑蓝可不知道。虽说老馆长再三关照史馆长很亲民,拎点水果就行,邵丰不这么想。这件事上,他和岑蓝又闹过。岑蓝坚决不肯送烟酒,说这个是行贿,犯法的。邵丰说:什么犯法,你懂什么。在社会上混,那些套路你还是听我吧。岑蓝拗不过他,只好听从。

他们避开乘凉的居民,摸索到史馆长的门楼下。

公正地说,除了开会上瘾,这个新馆长为人做事都比老馆长有魄力。他来了以后,对外,馆里布展过好多次国家级、省级的活动,影响很大,反响很好;对内,他整顿考勤制度,收住了人心,后来成立了理事会,更是大刀阔斧地改革,轮岗制实际上是一着狠棋,打破正式工和聘用工的界限,把一潭死水盘活了。

不过新官上任,员工们背后是有怨言的,人有惰性,一直以来舒服惯了,改变总是痛苦的。就像这次轮岗,这种大换血的改革尝试,对正式工来说,等于是一次丢尽颜面的下放。

眼下,她这样贸然上门去,依他的个性,会有什么反应呢?这个馆长,会接纳她还是拒绝她?她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

她想起了父亲。她就这么想起了父亲。

可以想象,也是同样夏末秋初的傍晚,父亲和她一样,手里拎着母亲备好的烟酒,去找他的上级领导。他一定也是这样,在领导的楼下徘徊再徘徊,进进退退好几次,最后,灰溜溜地拎着烟酒回家了。

她始终固执地认为,父亲的厄运是从调离教师岗位后开始的。

那是90年代末,人人羡慕他调到教委当了名副科长,只有她知道,父亲还是喜欢当自由自在的孩子王,他呆在副科长的位置上并不快乐。当年,局里有分配职工房的政策,他们家不符合规定,可妈妈一定要父亲去找领导,他拗不过,硬着头皮去了。

父亲没有完成任务,母亲在除夕夜同他吵了一架。母亲当着她和哥哥的面,指责他是整个教委最无能的男人。

那个事一定成为父亲心上的恶瘤。她后来想,假如,他不服从组织安排,继续当他快乐简单的孩子王;假如,局里不出台那个破政策,假如母亲不逼他去找领导开后门,假如她哥妹俩不站在母亲同一立场,甚至假如,她听从父亲,嫁给那个书呆子桥梁专家,父亲是不是不会得那个病,他的寿命是不是会延长?

往事涌上心头,眼泪充满眼眶,五指不知不觉地握成拳头,她猛地抬脚把一颗石子踢得远远的,黑暗中,邵丰看着她,看着她执拗地站立不动,他走过去,揽过她的肩,说:好啦,走吧,回家。

回家,真好,她握住丈夫的手,他的手好暖,他们就这样手拉手走出那个陌生的小区。外面好热闹,乘凉的居民在街心公园摇着扇子聊天,她对他们每一个人微笑,觉得他们好像是亲人一样,她把头倚靠在老公壮实的肩膀上,感到他身上带给她的一股安定的力量。

3极度的欢爱,一寸寸地榨干体内积蓄的能量。很深的虚无感再一次爬上来。

汪雪芬长裙飘飘地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方德泽一惊,脱口问:咦,你怎么来了?

她一撇嘴,说:什么记性,我不是告诉过你,今天我们插花班开毕业典礼,我请假了,没去医院。

方德泽讪讪一笑,赶紧起来让座。她也不理他,从随身大纸袋里掏出一盆花,红棘、南山竹、小雏菊的组合,挺好看的,像个小盆景。

晚上我们订了包厢庆祝,这个拿着不方便,她说,顺路经过送给你吧,多看看绿色植物,对眼睛有好处。

好,好,方德泽一迭声地说好,就差点头哈腰了。

对了,这个周日你安排一下,抽出时间陪我去趟万慈庵。

什么?方德泽一怔,表面不露声色,手上的笔差点抖落。

那个庵里有尊观音,听说求子很灵。我们班里有个女的,结婚好几年一直没动静,去求子回来半年就怀上啦。她现在回家一心一意保胎去了,是啊,我们说你还插什么花啊,好好养种子吧。

这个,这个你也信。方德泽不以为然地摸了摸鼻子。

周日是个黄道吉日——我查过日历,你记得处理好手头的事,别到时又说没时间,记住,要夫妻俩同去才显灵的。

好,好,他苦笑着连声答应,抬腕看表,说,一会儿我还有个咨询。

知道,大心理师,您的时间金贵得很,不耽搁啦,汪雪芬说着起身,摆动长长的裙褶往外走,他陪她到电梯口,又一叠声地祝她玩得开心。

汪雪芬走后没几分钟,岑蓝从咨询室出来。

这一段时间,方德泽面对妻子是有点心慌的。

七月七,那个好事多磨的生日,两人在西餐厅吃过情侣餐,又一起去看了场电影,深夜到家已很疲乏,想不到重头戏还在后面。

卧室里拉拢窗帘,点上小小的香薰灯,一片朦胧的晕红,三枝红玫瑰插在花瓶,还有CD机里播放的咖啡般醇厚的小夜曲。

汪雪芬从浴间出来,穿一条蜜合色的吊带睡裙,胸乳白白地半隐半现,脸红扑扑,眼睛水汪汪,嘴唇微微开启,像一枚充盈了饱满蜜汁的浆果。

这架势,分明战旗猎猎,大军压阵啊。果然,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已被她放倒在宽大的凉席上,她柔软的手掌,慢慢抚摩他的胸肌,一颗一颗解他的睡衣纽扣。

他说:累了一天了,乖,别闹。

她说:累了才让你放松嘛,心理学上不是有放松疗法吗?别以为就你懂这个。

方德泽哑然失笑。索性闭上眼睛,摊开四肢,享受她的抚摩。手心很热,手掌沿腰线移下去,滑入高开叉的睡裙,里面光溜溜一片肌肤,好嘛,她居然没穿内裤!

雪芬比他小十岁。在性这档事上,男人是女人的启蒙老师,实战演练,操家伙上战场,赤裸肉搏,那是来不得半点虚的。女人一旦在性事上开窍,那就从被动状态翻转到主动状态了。撒娇,索求,纵放,热烈,像一尾小鱼游入江海,恣意地畅游,没个边限。男人呢,面对女人一日甚于一日的贪求,如同面对宇宙无穷尽的黑洞,一方面尽力地取悦感官,满足生理短暂的需求,另一方面在官能需求满足后,又会产生退怯、惶恐和空虚的心理。

极度的欢爱,一寸寸地榨干体内积蓄的能量。像一片野火掠掳后的荒野,寸草不生,很深的虚无感再一次爬上来。

德泽,我只想要一个孩子,我们的孩子。

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不说话。

我现在都不敢和小区里的妈妈打招呼,她们奇怪我30多岁的人,怎么没孩子,我心虚。医院里也是,前些天又有同事生宝宝,她们结伴去看,我没去。我不是不想看,是害怕看,不敢看,我怕会一时冲动抱了孩子就走。

德泽,医生不是说我还有机会吗?我一年一年地等着,机会怎么还不来,我的宝贝,什么时候,老天爷给我送来宝贝呢……

香薰灯的火焰渐渐微小,黑暗中,汪雪芬的脸贴住他的后背,絮絮地诉说着。

方德法没话可以应对。

这次放假前,嘉仪曾来过一次,雪芬很高兴,带了她去逛街买衣服吃海鲜大餐,也是奇怪,两人倒是没代沟,电视剧,流行音乐,明星大腕,什么时尚的潮流的,都说得到一起。她对嘉仪的照顾可以说是尽心竭力,她的热情,让他这个当爸的也觉得有点出格。嘉仪在他家住了一晚,次日返校,他开车送她去学校,在车上,嘉仪对他说,爸,阿姨待我很好,可我还是不太适应。这个暑假,我已经约了同学去云南旅游,不能陪她了,您替我谢谢她的招待。

雪芬太怕寂寞了,反而把嘉仪吓走了。

这个九月,嘉仪将去省城工业学院报到,她的理想是当一名家装设计师,给千千万万户人家设计温暖的家。他明白,这孩子心里空得慌啊,他很难过,他没有给她一个温馨的家,这是他一辈子的愧欠。

时间好快,一晃孩子读大学了,飞出去了,可冥冥中又离他近了,不是吗?她在省城读大学,他的心视野分公司也省城,天意啊,感谢天意,他们父女会因为这个契机而重新走近吗?他有点激动。

这个生日,好戏开了锣,却草草收场。前尘往事令他心潮起伏,他伸直背,继续一动不动,硬起心肠,发出熟睡一般轻微的鼾声。

4这三天流的泪,抵得上过去好几年,原以为自己已经不会流泪了……

白炽灯的斯达特,发出轻微的“吱吱”声,周一的阅览室很安静,几个老年读者戴着老花镜在低头看书。岑蓝推着小车,带着两个大学生志愿者,把散落在桌上的书收起来,正忙着,手机响,她走到外面的廊道,是小杰的电话。

这个暑假,小杰同学比较郁闷,因为小女神——欣欣姑娘转学了。或许想证明自己的优秀,期末考前,按欣欣下达的复习指标,以一天20-30个单词的速度赶工。期末考英语89分,打破历年纪录,他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岑蓝,在电话里狂啸大喊。

妈,我算明白啦,学习算个破事,我邵诗杰想干什么,没有干不成的,欧耶!

但很快他又泄气了,因为欣欣调去了第一中学重点班,更郁闷的是,听说她和校篮球队队长学打网球,那个热乎劲,照片都发到QQ空间了。小杰整个人不爽起来,开学后恹恹的,学习劲头也没了。岑蓝看在眼里急在心,她说,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你得先做好自己,凭自己的实力和魅力去羸来友谊。

道理都懂,小杰就是提不起精神。某天同学生日在歌厅K歌,欣欣也来啦,小杰高兴坏了,两人聊起来,人家还是当他好朋友,还为他的好成绩喝彩哪。

回来后,这小家伙就换了个人,学习的劲头又上来,像打了鸡血摩拳擦掌的样子。今天他放学在学校打球,不回家吃饭了,他说:妈,我会让她刮目相看的,什么篮球队长,稀罕个球啊,我还是羽毛球队队长呐,晚上我去练练手!

好,好,她挂了电话,远远地,有个高大的男子从廊道那头走过来,冲她扬手,她一看,是欧阳岭!

岑蓝带他在大厅角落坐下,对着树木扶疏的小开井,沏一道热茶。

我来和你们史馆长商谈残疾人书画展的事,他在开会,我过来瞧瞧你,欧阳岭说,另外,有个星宝(自闭症)孩子的内部交流活动,我想找两个心理咨询师。

好啊,我去,再叫一个。

好,谢谢,呵呵。

说起来,心视野的方主任也很支持公益活动,哪天您见见,一定谈得来。

联合心理机构以前我们也做过,方法很重要。

倒也是。岑蓝给他添茶。

欧阳岭放下杯子,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岑蓝看看他,似乎预感到他要说什么,心里先偷偷地笑起来。

我听说,你和肖桦是好朋友?我听她提到过,果然他开口了,表情拘谨,看见她笑,他不好意思地搓搓手。

是啊,岑蓝说:我和肖桦一个院里长大的,就是俩姐妹,我俩无话不说呢。说起来,我也常听她提起您呢。

是吗,她怎么说?他身体前倾马上问,发现自己的失态,又掩饰说:肖总不简单啊,我们是好朋友。

是呀,她挺不容易的,一路打拼到现在全靠自己呢,我说她是一个传奇。岑蓝说。

是的,这也是我钦佩她的地方。欧阳岭说,不过我们有段时间没联系了,可能她也忙,咳,你有她的消息么?倒也没什么事,只是有点不放心。

啊?岑蓝说,您不知道?她回乡下老家去了,说是给奶奶扫墓。还说要去知城看父母,住几天再回来。可能走得匆忙没招呼您,那边信号不好,前几天,我也打不通她电话呢。

说到肖桦,从家排回来后,她曾对岑蓝说:我需要一段时间来整合。这三天流的泪,抵得上过去好几年,原以为自己已经不会流泪了。

我算是想明白了,这世界离了你,照样转,天塌不下来!她最后这么对岑蓝说。

工作10多年,她从来没享受过年休假。

头件事,回老家给奶奶扫墓,化3万元钱,把原来的小土包改造成小陵墓,种上桂花树。又找村书记聊聊,看能不能为这个落后贫穷的小村庄做点什么。第二件事,回知城看父母,不再住到家附近的酒店,而是在家里住,陪伴他们,至于住几天,三天、五天、还是七天?她心里没底,但不管怎么样,她逼自己必须迈出这一步。

欧阳岭走后不久,肖桦来电话了,这两人真是有心灵感应啊,岑蓝立即向她汇报,欧阳会长刚刚亲临馆里,只因相思情切,想藉此一探桦妃娘娘的行踪。

肖桦在电话里哈哈大笑。

啧啧啧,笑得那个放肆,看来,这一趟扫墓之行很圆满啊,岑蓝说:别乐不思蜀,该回来了,人家惦记你呐。放心,奶奶一定会保佑你,保佑才子佳人好事成双。

不嫌肉麻,越说越过头了,肖桦说:我这几天待在爸妈这里,他们给我庆生日买了大蛋糕。

啊呀,岑蓝叫起来:我竟然把你的生日忘记了,对啊,那今天欧阳会长来,会不会也因为你的生日?我真是糊涂!

我自己差不多也把它忘了。是我爸提出来的,妈妈早早关照他的。说起来,有些事情挺神奇的,电话里说不清,我们明天在星巴克见吧,面谈!

5看着妈妈的眼睛,看到她身后的整个家族。

老式的住宅楼四方平整,是90年代建造的老房子。

水泥路杆,黑色高压电线斜穿过小区,外墙石灰成块剥脱,贴满家政广告,墙根发黑,隐隐扑来一股潮湿的尿臊味,肖桦掩住鼻子加快走,前面拐个弯就到家了。

隔着铁栅栏的防盗门,爸爸正在炒菜,老式油烟机发出拖拉机一般“腾腾”的响声,高压锅“嘶嘶”响,饭菜香飘过来,一时她愣了愣。

在她印象中,烧饭是妈的活,妈妈不让爸爸进厨房,嫌他笨手拙脚,添乱。可现在,爸爸站在灶前烧菜摆盆,洗涮快速,熟练得像个标准的“模范丈夫”。

爸老了,老年斑爬上两边颧骨,头发灰白稀少,像一把稻草寥寥无几地垂挂脑前。他看到她又惊又喜,说:小桦,你来了啊,怎么不说一声。

她看到小方桌上,一碟笋干炒芹菜,油煎老豆腐,青菜肉丸汤,鼻子发酸。

记得上次春节回家,妈妈烧了一桌菜,她礼节性地吃了点,隔天就回观城。不知怎么,她如坐针毡就是待不住。

元宵节在公司值班,她往家里打电话慰问一下,爸爸说,她走后,她妈整理她的房间,翻到给她买的布娃娃,她抱着布娃娃抹眼泪。她记起来,那布娃娃是她上初中妈妈给的奖品,奖励她那篇纪念奶奶的作文获得全省第一。

其实,妈妈是懂她的。

还有一件事。高中毕业前,她回家收拾衣物当天赶火车回去,小房间留下踩过的一串棉袜印。妈妈回来,听说她来过,她扔下菜袋,仆倒在地板,双手围拢,脸贴住那串脚印亲了又亲。

你妈要强,可心里是有你的,她毕竟是你亲妈啊。小桦,有空多来看看她吧,她现在身体也不好,爸没说完,她在电话这头已听得泪流不止。

肖桦低头用小勺搅拌焦糖玛奇朵。

今天她穿白衬衫,脖子挽大撒花的亚麻围巾,淡蓝牛仔裤,长流苏的绵羊皮黑包。见惯职业装,这么休闲的装扮,倒挺意外。纵然这样装扮,她也吸引着店内男士的目光。

岑蓝点的是一杯香草拿铁咖啡,她两手摩挲杯面的卡通图案。

星巴克店,才五点多,欧美范儿的卡座已坐满人,慵懒的音乐飘浮在空中,岑蓝倚着靠垫继续听肖桦讲故事。

你还记得家排现场么?肖桦问。

老师说,看着妈妈的眼睛,看到她身后的整个家族——她只是家族系统里一个小小的女孩,和你一样的不完美。她有她的伤痛与不幸,与生俱来,难以改变。当你抱怨她跑得慢,是你没看到她瘸着在爬行的腿;当你指责她不扶持你,是你没看到她失去双臂的身体;当你生气她不如别人妈妈,她的心在偷偷哭泣,当你认为她不配当你的妈,她甘愿放弃整个生命来成全你的私心!

我记得当时这段话,全场都哭了!岑蓝说。

是的,我是在那一刻被震醒的。

后来,妈妈在里间大概听到我和爸的对话,“窸窸窣窣”地出来,穿得齐齐整整,不过面容萎黄,比上次看见更瘦了。

她说:小桦来啦。——我一时有种错觉,觉得眼前这个病怏怏的女人不是我妈妈,在我记忆中,妈妈是个叉腰挺胸,说话苛刻的女人。

——我的嗓子好像哑了,发不了声,我还是没有勇气。

她扶住门框弯下身,要换客厅的拖鞋,我想也没想,膝盖跪地蹲下来,托住她的脚放进拖鞋,我发觉妈妈的脚在颤动。

活了40多年,你这一次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回家吧。

是的,我回家了。

说起来,我妈有三姐妹,她是老二,爹不亲娘不疼的多头货,她把少女时代的全部精力与寄托放在学习上。从师范学院毕业后,她当了老师并且是物理老师,她是全家的骄傲,可以说三姐妹中她最有出息——实际上这也成了她的悲哀。她把自己放进一个有限的物理空间,心像一枚核桃,皱巴巴地困在里面,不给自己释放的期限。从小到大,亲情的匮乏,使她心灵的口袋空空如也,她不懂爱,因为她没有爱,她没有,作为女儿,我没有给她爱,又凭什么要求她给我爱?!

她现在有严重的心脏病,我很不放心,想把他俩接来观城住,上天厚爱我,还有行孝的机会。蓝蓝,我要感谢你。

她用纸巾擦擦眼睛,说:从家排回来,不知怎么,特别容易掉眼泪,人好像变脆弱了。

不是,是你以前太坚强啦,岑蓝说。

嗯,肖桦说:这一趟回去,爸妈变化很大。说来奇怪,明明他们没有参加系统排列,明明不在现场,为什么他们也在变化?难道亲人之间千里之外也有感应?好了,说说你吧,女文青下放变苏武牧羊了,现在怎么样?

一开始心理上过不了坎。后来接受了,就当锻炼吧,体验一下,没什么不好。

香草拿铁的味道苦中带甜,在舌尖停留会儿,她又说:不过,你当时要是在,一定会劝我为家庭考虑稍安勿躁,对不对?

也对,也不对,肖桦慢腾腾地用小勺捞浮动的奶泡,说:你啊,如果一辈子呆在图书馆混日子等退休,那可以考虑换单位,比如去心视野。年轻时找工作为有保障,现在是权衡是不是发挥出你的价值。

是的,我也这么想,可也挺矛盾,岑蓝说:离开熟悉的环境,投身另一个行业,你说行不?

蓝蓝,人的品性是现实中磨砺出来的,依我说,你就是这块料。再说你已经跨过万重山,胜利渡长江了。

你什么意思?

天悦山庄,方专家出状况了,你呢,临危不惧,顾全大局。如果依你以前小女人的样子,那晚你俩估计直接火烧阿房宫了。

喂,喂,岑蓝脸红了,说:说什么呢,别太过分啊。

哈哈,肖桦收回不正经,说:有一点。你说那晚以后,方德泽发心戒酒,现在什么场合都滴酒不碰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家也在以行动向你表示,他是一个有自制力的男人。所以放心,继续合作,我相信你的加入,肯定会促进他的事业,在省城分公司好好助他一臂之力。

哈,姐,肖总,不愧是首席的金牌讲师,这话说得我热血沸腾,岑蓝说:老馆长也对我说过,凡事不要太看重,三分人事,七分天意。

她对着肖桦含笑举起咖啡杯,说:借你吉言,一切就看天意,但愿天尽人意!

不,不要但愿,要肯定。肯定天如你意。来,为天意干杯。

两只陶瓷咖啡杯,冒着芬芳的热气碰撞在一起,像是姐妹俩为一场壮行立下盟誓。

6人啊,很奇怪,越是对身边亲近的人,越不会克制、掩饰。

这个鬼天气,方德泽出门前抬头看看天,皱起了眉头。

雨刷器发出机械的声音,窗玻璃一会儿清晰又一会儿模糊,雨丝蒙蒙,车辆堵成长龙,像密集的甲壳虫延伸到中山大桥。看这情形,起码还有三四百米才能上桥。

以无比疲软的速度移动,他的左手指节无聊地敲打方向盘。终于,前方亮起了绿灯,前面的帕萨特却像便秘的黑兽伏地不动,眼看绿灯狗急跳墙地闪成黄灯,他用手掌猛地掀了下喇叭,那黑兽听到后面的催促,蠢蠢往前“吱溜”闯过黄灯,瞬间变成红灯,他一个急刹车,车子重重地耸动,身体依着惯性往前俯冲,他骂了一句,握住拳头在方向盘上捶了一把。

上午九点前,他要把这次来观城的北京心理协会专家送到市博物馆。然后回公司查看个案资料,下午两个咨询,其中一个是局领导特意来电关照的。晚上还得继续给新学员上课——看来手头在整理的个案网络督导又要耽搁了。

车终于开上中山大桥,挤进密集的匝道,这时接到岑蓝的电话。一早,方德泽叫她去土特产中心帮忙采购特产。

岑蓝问他北京专家几男几女?他说四男两女。她挂了电话,很快又打过来问:是全部买食品还是给女士买礼品?他说:女士买礼品也可以。当他打起左转方向灯开车下桥,她又来电话汇报采购清单。

他正驾驶凌志车在车流里东钻西冲,不耐烦地说:我说过,你自己做决定,这些不要汇报了。具体买什么也来问我,那我派你去干什么呢,是不是。

岑蓝似乎被他这通话闷住,小声分辩说:您说是北京来的贵宾,我不敢怠慢。

你太仔细,差不多就行了。这边路堵,不和你说了,他摁掉通话,把手机扔在副驾驶座。

急赶慢赶抄一条近路把客人拉到博物馆,他抬腕看表,时间倒还宽裕,想到刚才态度不好,就给岑蓝打电话,问她:怎么样,采购好了吧,要不要来接你?她说:已经买好了,东西统一打包,会在下午送达公司。

于是,方德泽同她说好,十点整在土特产中心的北门等。

他提前到达,没等到她,打电话也没接,再打,还是没接,10分钟后,岑蓝来电,气喘吁吁地说:对不起,手机放包里没听到,我刚才走到南门去了,现在马上过来。

天!方德泽一拍额头。记得那年带汪雪芬去香港,在铜锣湾时代广场百货大楼,她和他走散,她也是没有方向感,电话打爆还说不清位置,两人化了半个多小时才会合。女人啊,有时情商高得爆表,有时智商又低得不可思议。

岑蓝坐进后车厢,低着头,整个人灰溜溜的。

一个大楼把你搞晕成这样,是不是不常出门啊?方德泽开她玩笑,想轻松一下气氛。

岑蓝从前车镜里窥视,他脸上的笑是勉强的。今天,从电话中她已经发觉他心情不好。男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像一点就燃的爆药筒,千万别踩地雷!她在心里提醒自己。

真对不起,这地方我是第一次来,越心急呢,越找不到出口。我方向感一向不好,是路盲,所以也没学车。

他安慰她说:今天是休息天,按理不该叫你来,实在是人手不够,分身乏术。已经辛苦你了。

嗯,我理解。我有个事——岑蓝话说一半,前方路口蓦地冲出一对年轻情侣,手拉手横穿马路。方德泽一个急刹车,车子发出刺耳的“吱——”声,他探出头去喝斥:怎么回事,谈恋爱不要命啊!

岑蓝的膝盖撞疼了,方德泽忙放慢车速,靠路边停下来,问她:疼不疼,还好吗?她一边揉着膝盖一边摆手让他继续开车。

手机响,是小郑打来,说下午预约的个案,来访者说时间能不能换到后天?不行,方德泽斩钉截铁地回答,我的时间全排满,你不是不知道。这种事还来问,你不懂规矩啊?小郑嘀咕说:不是,是他,他说家里出了急事,老人中风,他要回老家。方德泽顿住,说:那先取消,告诉对方,等他回来再预约。挂了不久,手机又响,这次是观城电视台的记者,请他参加《新闻会客厅》栏目的婚姻家庭座谈,方德泽没等对话说完就一口回绝。

岑蓝忍不住问:这个栏目的收视率还是不错的,您为什么不去呢?这也是提升心视野品牌效应的好机会啊。

我哪有这闲工夫,咨询已经排到下周了,方德泽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说。

那您看,可不可以让陶老师去?她是中级社会工作师,又是婚姻家庭咨询师,她研究的萨提亚模式应该适合家庭治疗吧?

方德泽不响,气氛变得有点沉闷,她后悔自己的多嘴,方德泽岔开话题问她:昨天的案例,进行得怎么样?

昨天已是第三次咨询。来访者提到一个困扰多年的心结:她在读高中时,有过一次被体育老师“性侵未遂”事件。

这又是一例童年创伤在成年后延迟性发作的案例。

这个40岁单身未婚女性,在机关单位工作,与父母居住。一年前她被街上的一只流浪狗咬到手,虽然去打过疫苗,还是担心得病,脑子里反复有得病被感染的念头,后来每天洗手,洗好多遍还觉得不够,发展到不可控制。去医院看病,被医院的心理科转诊到精神科,诊断为强迫症。

针对这个结论,方德泽和岑蓝都持谨慎的态度,这个定论有待商榷,他们建议来访者暂停精神类用药,接受连续的咨询与治疗。

要不要退行到过去,重建新的主客体关系?岑蓝在接受督导时曾提出。

注意,她的外化行为是反复洗手,方德泽说,这个行为背后是焦虑,焦虑后面是担忧,担忧后面是什么?是恐惧。恐惧后面是“我是脏的,我是洗不干净的”评判,也是她的核心观念。不必重演当时情境,淡化事件,从改变思维模式与认知入手,对这个“性侵未遂”事件,她是怎么看的?这个是第一步。从第一步开始重新建构意义。

现在,他开着车又加了一句:绝大部分的心理问题是“想”出来的,不是想过去就是想将来,把“想”当现实,用“想”给自己判刑。所以我再三强调,不要对症下药,要察因入手。从表象入内因。对来访者的诊断,切记要慎之又慎,不要轻率定性!

回到办公室,岑蓝把个案分析稿交给他便离开。转身时,他叫住她。不好意思,我今天情绪不好,他说。

她没有回答,低头看鞋尖。这双新买的乳白色高跟鞋,心仪已久。今天第一次穿,想不到鞋面太窄,在土特产中心跑上跑下地折腾后,脚发胀,前趾后跟,疼痛一阵阵袭来,几乎让她站立不住。还有膝盖也隐隐作痛,一定有乌青,那个中途出其不意的急刹车。

近来睡眠很不好,又早醒,他说:白天脑子胀,心情变得烦躁,情绪一上来就收不住。

她没有表态,垂下眼帘说:如果没事,我先走了。

我送你,他说着放下分析稿,陪她出去,当他替她摁电梯指示灯时,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说了一句话:人啊,很奇怪,越是对身边亲近的人,越不会克制、掩饰。

她的嘴嚅动几下,终究没说什么,一脚跨进电梯。他向她挥手,眼睛在寻求她的眼睛,但她来不及作出反应,电梯无声闭合,迅速往下滑行。

他回到办公室,先打电话给陶丽娟,通知她参加《新闻会客厅》栏目。

挂了电话,他翻了翻会计送来的财务报表,利润下滑,这两月情况不妙啊,他推开报表,把身体靠入椅背,用手揉太阳穴,感觉舒服些了,睁开眼睛,看到了那盆雪芬前些天送来的花艺,放在沙发茶几上,红棘、南山竹、小雏菊的组合,如一盆微雕的秋日山景。

他忽然觉得挺好看的。

或许女人的天性中都带有一种自然属性。不像男人,血液里流淌的是征服欲与争斗欲,这既可以说是生物进化的属性,也可以说是文明社会的属性。无论是力比多(性驱力)还是攻击驱力,这两副轮毂决定了男人的雄性特质——面对一切人物事,他们更习惯首先用头脑去作判断而不是敞开心灵去感受。

想起年后心情抑郁那几天,岑蓝从万慈庵带回一把绿色植物,说是给他捎来春天的讯息。

他当时还笑她说:这山里剪来的没根的东西,怎么能插活?她肯定地回答他:能。

好奇怪,也没特意去照顾,只是偶尔光照,添水,那玩意儿想不到很快抽出细细的白茎须,10多天后,枝干冒出黄绿色的叶苞。到了三月,枝头陆续地绽开一簇簇翠绿色的叶芽。

他在一截枯枝上,见证了生命神秘的搏动!

现在,茶几上静静摆放着汪雪芬的花艺作品。

他下意识地在心里把两者作比较。一个是田园之境,一个是山野之趣;一个花叶绚丽,一个淡泊天然。两种不同的插花艺术,两个不同的女人,在这不同之中又似乎有某种联结。

他托住下巴盯着它,久久没有说话。

7时间没有轮回,记忆却在重演,所不同的——是身边人。

这天是个黄道吉日。方德泽和汪雪芬坐在车内,黑色凌志车沿着宽阔的盘山公路飞速地行驶,将近中午,他们已经在从万慈庵返回观城的路上了。

这个古庵小小的,面积不大,有凉亭、假山、池塘,畦地种了青菜、萝卜、扁豆,小灰兔在奔跑撒欢,两只白鹅在水里游动,黑猫窝在阶前打盹,穿青灰僧袍的小尼,怀抱大白菜往后院。

这也太普通了。汪雪芬说着跟随小尼踏进观音殿,整座大殿散发的樟木清香让她情不自禁地吸气,一边吸气一边朝着观音倒头就拜,口内默祷着什么,她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万慈庵后院的两层小院已初步成形,手脚架搭得高高的,灰尘飞扬,镜月法师听报有客,从后院过来。

夫妻俩在禅堂小坐,汪雪芬问这问那,方德泽不时看表,镜月法师叫小尼取来一袋牛皮纸包装的茶叶,说是后山采摘,自家炒制的铁观音,铁观音最宜秋天饮用。方德泽想拒绝,汪雪芬已欢喜地接过。

回去路上,汪雪芬还在嘟嘟囔嚷地抱怨,她本来想和师父多聊几句,请教一些养生怀胎方法。就你猴急,没趣,非得中午前赶到,心视野没你会关门啊?

嗬,下午的个案,是市长秘书亲自来打招呼的,能怠慢吗?养生的方法,百度上什么答案没有?方德泽说:你们女人啊,就是容易轻信别人。

你不懂,师父是出家人,说不定有民间秘方什么。

我跟你说,出家人也是人。方德泽一边稳稳开车,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她为什么要出家?出家的动机是什么?出家解决问题了还是在躲避问题?这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可以立一个研究课题,包括现代人动不动去寺庙拜佛求菩萨,这种心理现象值得研究。

好了,三句话不离本行,她不高兴地打断他说,下次我拉太太团来,才不叫你哪,烦死人。

好,方德泽笑着说:再好不过,这种差事我以后就不掺和哈。

车子拐过山路,前方豁然开朗,水波泛动,碧绿浩渺,这延绵20余平方公里的万慈湖,方德泽下意识地看了看天空。

这里风景不错嗳,汪妻芬说:停车,我们走走吧。

车子在木栈道前停下,芦苇荡一阵晃荡,走出个人,手里提着一条大鲤鱼,鱼活蹦乱跳,他另一只手往麻袋里掏什么,掏出一把亮闪闪的刀。

你要干什么?汪雪芬问。

这是个60开外红脸膛的老村民,提着刀,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们,说:你们要放生?不等回答,他爽快地说:如果放生的话,老板娘,我也不卖贵,100元行不行?农家乐说好120元,我懒得送去,还有几里地呐。你们买下,我可以回家吃中饭。

没问题,方德泽掏出100元给他,他带他们上船。船是无篷木船,两头尖,中间宽,一脚踩去,船身晃晃悠悠地摇荡,方德泽一把扶住王雪芬坐下。

船慢慢离开湖岸往湖心驶去。夏末秋初的时节,天空高远,树木繁绿,望对面群山延绵,鸟群低翔,湖水一漾一漾拍打石岸,发出有节律的“汩汩”声,风吹过,湖面波光闪闪,像是有成千上万的小鱼儿在跃动,无穷尽地跃动,向着远方。

此时此境,让方德泽想到了去年。九月开学季,知城心视野分公司重新开张,他带岑蓝路过这里。

时间没有轮回,记忆却在重演,所不同的——是身边人。

他想甩掉脑子里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便和老村民搭讪,问他:老师傅,您是本地人吧?怎么,现在还捕鱼为生吗?

是啊,我是土生土长的本村人。我不是捕鱼为生,我爸爸爷爷辈是捕鱼人。现在村里的年轻人全出去打工喽,家里也没田,我一个老头子闲得慌,出来动动筋骨。

老板,老板娘,你们是来万慈庵的吧?他边划桨边问:看你们的打扮,就是城里人。这里来的城里人,十有八九去万慈庵拜观音求子。

老师傅,万慈庵的观音到底灵不灵呢?汪雪芬问。

这个,老村民憨厚地笑笑,说:灵不灵,天晓得。你的诚心要是感动了天,天就派观音菩萨来助你。不过啊,他说:老板娘你心地这么好,我想菩萨一定会保佑你的。

哎呀,谢谢老师傅,我只求一个宝宝,汪雪芬虔诚地双手合十。

湖上风大,船起了晃动,方德泽伸手揽住她。回头看离岸已有百余米,那条长长的木栈道,已隐没在树丛和湖水深处。

德泽,汪雪芬偎在他怀里,说:这样和你在一起,我便死了也闭眼。

说什么呢,好好的,方德泽轻轻对她说:你可是有任务的。

她嗔怪地瞅他一眼,用粉拳头轻轻擂他的胸口。

船停在湖中央,老村民把鲤鱼捧起来说:俗话说放生,本人亲放才有功德。老板娘,你来吧。

这条鱼通体灰褐,浑圆长条,鳞片密密闪光,足有七八斤重吧,它轻轻摆动鱼尾,眼睛注视汪雪芬,鱼嘴一张一翕,似乎在对她说话。

汪雪芬接过来说:乖啊鱼宝宝,不要动,我把你放回水里去。她把它往船舷外一送,眨眼工夫,鱼尾轻挥,潜入湖中消失了。

你们都是好心人,好人有好报的,老板娘,你会心想事成的。

回来后,汪雪芬还记得这位老村民的话。她觉得这个普通的甚至土气的红脸膛村民,说出的话,倒像一个高人。她心里又燃起了希望,总之,她对这一趟古庵之行还是满意的。

这是那个黄道吉日去万慈庵求子的小插曲。

其实方德泽心里揣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时不时会像条鱼浮上来,但他不能说。他要让它像今天雪芬手里抛出的鱼,潜入湖底,永不露面。

8作为属下,你也要懂得听从和臣服……

姐,他有路怒症!一早,电话里,岑蓝对肖桦说了这么句没头没脑的话。

下午,肖桦赶到“翡冷翠”书吧时,发现岑蓝还没到。

小院很幽静,金黄的雏菊,粉白的欧洲月季,青青铜钱草,还有浮在石缸的几朵睡莲。最吸引路人的是墙头一簇簇橘红色的凌霄花。

她走进二楼,原木桌椅,大块落地窗,纯白墙壁,简洁的陶器,花草装饰,处处充满北欧风情。

打理书吧的小姑娘,把新到的《读者文摘》给肖桦,肖桦本想拒绝,她从不看这类心灵鸡汤。但她还是接了过来,慢慢地翻,等待岑蓝风摆杨柳地上楼来。

她预料的事,果然发生了。

以肖桦的阅历,深懂男女之间有了意思,如果没有身体上的接触,这层意思很难断根。就像她告诉岑蓝,美好的感情是虚幻的肥皂泡,可岑蓝听不进。她一日不与方德泽接触,对方德泽的幻想便一日不灭;终生不见,便永生断不了痴念。对她谈解脱,等于同一个没得到的人谈放下,笑话,从何说起。

破除幻想,一方面是床上见分晓。有些所谓的爱情,在做完爱以后也就玩完了,光环褪尽,幻象破灭,倒落得干净,利索。另一方面是日常接触。俗话说“相爱容易相处难”,方德泽不会是完人,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完人,这一点,肖桦从来是坚信不疑的,(比如欧阳岭,这个高壮的老男人,也有当怯懦逃兵的时候)。她放手让岑蓝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因为她发现岑蓝变了。她的心,那颗自伯父去世后游离散乱的心在收敛,这个小女人,正一步步从情感的漩涡里出来。

把她推出去是一招险棋,可除此没有更好的办法。

假如磨合得当,今后他俩便是一对最佳搭档,没有什么可以成为他们事业的阻碍;假如经不起考验,关系闹僵或破裂,那么,无需她劝解,岑蓝自会退缩,彻底死心,从此安心于工作,安心于家庭。

当然,还有另一种结果,万一两人配合默契,相互包容,感情升温,心心相印——这样的话便是天意了,天意的事,谁作得了主啊,那是岑蓝的命!

不管哪种结果,与其回避不如面对,这是她一贯的人生态度,也是她作为姐姐,为她考虑周全的一着棋。

一口气喝光鲜榨柳橙汁,她起身走到书架前,手指漫不经心地掠过一排排书藉,有一本书题目叫《愿你拥有被爱照亮的生命》,她的手指停住,读着书名,把书从书架上抽出来。封面是朵手绘的玫瑰花,画得稚拙可爱,像是10岁来孩子的作品。

手机响,是岑蓝的电话,她不能过来了,邵丰拉肚子,这次挺厉害的,她现在准备陪他去医院。

要紧的,好好陪他去瞧瞧,别像我落下个老毛病。

我有话对你说,姐。

我知道,你是第一次看他生气吧?其实,很多男人有路怒症,这没什么奇怪的。

邵丰也是这个调调,他说是个男人就有脾气,上路开骂很正常。

你和邵丰说了这事?

没有。

没错。你是之前没看到你的方专家另一面而已,肖桦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他现在是你的上级,作为领导者,遇事自然有他的决断和谋略,而作为属下,你也要懂得听从和臣服。

位置不同,考虑不同,肖桦又加了句:领导是迎风站立的第一人,所有的风雨一人挡。

我懂,岑蓝说,你们都是站在风口的人。

不,你不懂,肖桦说:等你站到这个位置才会懂。不过蓝蓝,这事也给你提个醒,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以后你还会看到他的不同面,你要有思想准备。

肖桦说着轻轻抚摸手头的书,抚摸那朵稚拙的玫瑰花。

姐,我要出门了,抱歉呢,要不我去把欧阳会长叫来陪你哈!

不需要。忙你的,我的事哪用你来操心。

把手机放入口袋,肖桦打开《愿你拥有被爱照亮的生命》,在前言,她读到一段文字:

成为你自己。

我们渴望做自己。

同时,我们又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可。

显然,这是矛盾的。

在我看来,这是每个人生命的头号矛盾。

或者,你会说,你只要自己认可自己就OK了。但这是真的吗?当你登上世界的巅峰时,却无人分享,无人喝彩,那种滋味,你能想象、能体会吗?

一个朋友在我博客上留言说,他登一座山,到了山顶,却发现没有什么瑰丽的景色,那一刻,他好像悟出了什么,从山上下来后,就给一个女孩打电话,说他爱她。

肖桦的目光停留在这几行字上,像有磁铁把她吸引,一个人的身影浮现眼前,要不是岑蓝提醒,她真的好久没联系他了。

倒不是刻意要冷落他,折磨他,她不过是想给自己多一点的时间来梳理与他的关系,拉开距离,来审视这段感情。

就在今天上午,她在志愿者群里看到消息,说欧阳岭生病住院了,群员们商量去看望他。当时她心里咯噔一下。现在,经岑蓝刚才的提醒,她的挂念更深了,她本来是顾虑一个人去看望会不会撞到志愿者们,又不愿意和他们一同去,现在顾不得这些磨磨叽叽,她决定立刻驱车去医院。

综合医院的心内科,肖桦没有先去病房,而是到护士站查看病历,护士问她是不是欧阳岭家属,她含糊地答应。病历上写着:半夜心房颤动发作,心律失常,病人感到心悸、气短、心前区不适,经查,心脏有房性早搏和室性早搏。又是心脏病,她妈妈也是这个病!

她悄悄推开虚掩的门,欧阳岭正倚在床头挂吊针,一边翻看报纸,还好,他看上去只是面容苍白些。她走到病床边坐下,他没有惊讶,淡淡地向她微笑,轻轻说:回来啦……

她抿紧嘴,一时有什么哽在咽喉里,吐又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隔壁病床的家属看向她,她冲欧阳岭寒暄了几句,准备走的时候,欧阳岭突然说:你等等,他一手费力地从枕头下掏出一只长方形礼盒,递给她。

她看看他,他笑着说:本来想生日那天给你,听说你回老家了。我不会挑东西,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她打开礼盒,里面是一条质地高档的丝绸围巾,柔软细滑,图案精致灵秀,一串串淡粉色的合欢花,华美,婉约,相互缠绕。

记得她说过,最喜欢合欢花。

9这个世界,爱与慈悲从未远离。

天下着小雨,方德泽穿着米灰色风衣,撑把伞,站在雨中。

这天是他和雪芬的结婚周年日,他推掉工作,提前去接雪芬,想给她一个惊喜。

花艺班在文化公园内,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径走到底,一片清幽的竹林后,两间临水的房舍便是花艺培训班。她已经从艺术插花初级班升到中级班,还是中级班的班长。

隔着落地玻璃,他看到汪雪芬在上课。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凝神屏气地听着老师的指导,不时地观察,摆弄,修剪手上的花束,神情专注像照料襁褓中的婴儿。她甚至没有顾及几绺滑下的发丝,在耳垂旁边晃动,自然更没有发现,窗外有人在注视她。

雨天的公园,几乎没有游人,只有他一个人,竖着风衣领,撑着伞,在雨中伫立。

上个月,爷爷八十九寿诞,亲戚朋友学生徒弟们送来的礼堆满了房间,小辈们送的不是虫草、灵芝就是蜂胶、海参,再就是红包。倒是汪雪芬别出心裁,用黛青的大阪松,配金黄的国华菊,插几枝红火的三角梅,搭配出一个花艺作品,老人的生日不就图个吉祥富贵嘛,这花在餐桌上一摆出来,来客们啧啧称赞。

酒席上,方德泽看她笑眯眯地穿梭在亲戚当中,大姨大婶,拉长问短的,他妈还一个劲地拉着她的手,叮嘱她要好好保养身子,早点生养,她还心头火热等着抱孙子呐。他暗暗好笑。雪芬一边应着婆婆,一边冲他抛眼波。他笑了,也是奇怪,三十好几的人,怎么现在反而逆生长呢?

想当年她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姑娘,在护理科工作,在一堆麻雀般热闹的护士里,她安静,腼腆,像朵淡淡的栀子花,在自己小小的世界绽放,让他生起怜爱之心。俗话说:娶妻娶德,这是第一次婚姻失败带给他的教训。

下课了,汪雪芬和学员们陆续出来,有人拉拉她,她一抬头,欣喜地像个孩子一样跑过去。

晚上,他们去一家泰国餐馆吃饭,酸甜的凉拌青木瓜,奶油虾条,椒盐鱼,冬阴汤,吃完饭,方德泽又陪她去商厦逛,买了新衣服,还买了个大大的航空箱。

这次,汪雪芬作为优秀学员,要去日本京都进修“小原流花道”,这是她第一次出国。记得当年新婚,他们去了趟香港,因她当时最大的梦想是去香港买衣服。

现在问她的梦想是什么?她说早日退休,开一家小小的花艺店。

好嘛,玩着玩着,一不小心要玩成事业了。

早上十点的航班,从观城飞北京,再转机到京都。这小女人,前晚便兴奋得睡不着,枕头边不停和他说话,为了让她不再说话,早早去梦游周公,方德泽打叠起百般情意,尽兴地抚慰她一回,只到她脸红得熟透的樱桃,口里连声叫累,才心满意足地睡去。

一早起来,照样精神好得很,在梳妆镜前磨磨唧唧花了大半小时,收拾好出来,他眼前一亮。

一条织锦缎的秋香绿提花旗袍,外披珍珠白的短款风衣,细细的脖颈上挽印花的丝绸小方巾。脸敷过粉,点了唇红,长睫毛的眼睛顾盼有情。

他推着航空箱,汪雪芬拎着包,两人并肩走进候机大厅,不时有远远走过的陌生男士回头注目,这让方德泽很爽又很不爽,他很想给这些不老实的臭男人统统蒙上眼罩。

我走啦,在出境检验口,汪雪芬接过箱子,对方德泽招呼。

记住不要单独行动,特别晚上,必须跟团出行。还有,学不学习的无所谓,就当去玩,开心最重要,懂吗?

知道了,婆婆妈妈的。照顾好自己,记得每天吃早餐,马大哈。

她刚欲转身,方德泽跨前一步抱住她,给她一个结实的拥抱。她翘起嘴角似笑非笑,露出细洁的牙齿。

他拥住她,在心里对她说:对不起,雪芬。对不起。

看着她扭动腰肢,姗姗地走进去直至拐弯不见,他还站在原地,傻傻地,人还没有走远,心底已起了牵挂。

林妹妹躺在沙发榻上,闭住眼睛。不,她叫林真真。

真真,你现在不是8岁,是28岁了。你喜欢现阶段的生活吗?喔,你不喜欢。可是,你也回不去了啊,表哥有他现在的生活了,因为他在长大,你呢?你愿意留在原地,用自己的青春,用余下的时间,留在原地等他吗?

对,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爱人,儿子,他们一家幸福融融。你打算守着8岁那个虚幻的影子,守着这张红卡片,过一辈子吗?

她好看的嘴唇轻轻地颤动,抿紧不说话。

假如你愿意守着一张纸片过一生,那么就守着它,没人能剥夺你的权利。你就这样从28岁到38,到48岁,甚至58岁。有没想过你58岁时候的情况?

打开这个版本,你看到爸妈已经很老很老,他们再没有能力照顾你,相反你要照顾他们,当然,你可以送他们去养老院。那么家里就剩你一个人了。你已经退休,你全天在家,没人陪你说话,没人和你共进晚餐,没人晚上给你捂热被子,没人出门扶你一把,生病没有人递上水,夜晚没人给你拥抱。你从这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只听到自己一个人的回声。

不——,她低低地吐出这个字,眉毛拧紧,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

好,现在换个版本。你决心要改变自己的生活,把表哥彻底请出你的心。你清楚地知道,你有一个表哥,只是表哥。你现在要找的是一个爱人,是要白头到老的。你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年轻又漂亮,你其实明白,前几个老公是真心爱你的。男人看见你就有想保持你呵护你的冲动。所以,你一旦回心转意,很快会有爱你的男人出现,你俩真心相爱,互相体贴,成了家,有了孩子,一家三口幸福融融,老公呵护你,关心你,孩子依赖你,喜欢你,你看到孩子一天天长大,好像看到了自己生命在延续,你觉得生活很美好,你再也不怕黑夜,不怕孤单了……

真的吗?我真的可以这么幸福吗?为什么我觉得我不配?她喃喃地自语。

真真,你这么善良,对感情这么执着,专一,你配得到一个好伴侣。不要怀疑,你一定会有属于自己的幸福!

要我怎么做,才能得到那样的幸福?

把卡片拿出来,做个了断。

——不!她嗓子里蓦地冲出一声叫喊,这是生命力的爆发,在极致中的迸发。

突破口找到了,岑蓝暗暗松了口气,那条幽长,空寂的防空洞前方,终于透出一丝光亮。

她开始哭泣,让她尽情地哭泣,只到没有力气,慢慢睁开眼睛,回到当下。她从皮夹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红卡片,抽泣着,哆嗦着,眼泪一串串地滴落,打湿卡片,上面歪歪斜斜的字颜色变深,岑蓝引导她把卡片先放在心口,再次闭上眼睛说:

对不起,表哥,我要和你告别,去开始新的生活了,因为我要对我的人生负责。我想,你一定会祝福我的,你也希望我幸福的,不是吗?这么多年,你也一直在为我心痛吧,因为我的固执,任性,可你也不知怎么办好。无数个黑夜,当我想你的时候,你也一定在想我吧,我们是两颗注定无法抵达的星星,只能遥遥地相望,不能聚合。既然如此,我决定要终止这份痛了,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你,从现在开始,请祝福我吧,我也祝福你!

长发披下来,遮住她大半个脸,她开始撕红色卡片,撕一片哭一声,哭一声撕一片,悲悲切切,泣不成声,像个7,8岁的小女孩那般无助,无力。这个表面柔弱的小女人,内心藏着这么深沉坚贞的情感!

成长是个漫长的过程

感到骨肉一层层的剥离

打碎的疼痛

是撒落的沥青 铺满修通的路

泡一道不浓不淡的君子茶

需要耐心的功夫

你说 好茶须经得起煎熬

记得当初岸崖两端 目光交缠

有一些前世未了的因缘 留到今生

惊心动魄的细节 缝进衣襟深处

时光的手低垂 春风化雨滴落心里

生命树伸向天空

这个世界爱与慈悲从未远离

……

岑蓝的眼中含着泪,她努力克制不让泪水滑下来,努力地要把泪水吸回去,同时努力挤出一个镇定的微笑。

她向林真真伸出手,把她的手握进掌心,这双手是绵软的,冰冷的,她紧紧地握住它,把自己手掌的温度传递过去,她对她说: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不要闭上。

林真真抽抽噎噎地抬起头,她已经哭得眼睛都肿了,两双眼睛无声地对视着,她从岑蓝湿润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同样,岑蓝也从林真真湿透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她们久久地对视着。

渐渐地,哭泣声低下去了,收尾了,林真真的眼睛像洗过的黑玛瑙,透出一股清澈的光亮。

这一条幽长的,空寂的防空洞,终于走到了尽头,那束光,是出口的光啊。

岑蓝继续对视她,直到感觉她的手从绵软变得有力,从冰冷到有了暖意。

谢谢你,岑医生。谢谢你。林真真说。

谢谢你,真真,谢谢你。岑蓝在心里也对她说。

两双纤细的手交握在一起,紧紧地。

10家庭系统排列吸取的是道家思想,讲的是天道。

长长的自助餐台,岑蓝取了百合芦笋、香菇烤板栗、凉拌紫椰菜,还有一碗银耳枸杞羹。

“莲心禅”素斋堂是一座青砖尖檐的石砌小院,推开雕花的木窗,可以看到小院风景,一个穿汉服的姑娘在弹古琴。

乔麦拿了清炒橄榄菜、蜜渍南瓜、烤土豆,一盅冰糖梨汁。

两人从吃素聊到镜月法师,又说到那位樊老先生,岑蓝说:可能镜月法师就为这事出家吧,这两人也算一部传奇了。

是啊,乔麦感慨地说,好好一对恋人,结果一个遁入空门,终身不嫁;一个去了台湾,终身不娶。蓝姐还记得吗?那次我们在禅堂打坐,小尼进来说双林居士又捐5万元。

是啊,我记得小尼说这话时,镜月法师的眉毛也没抖一抖。

这个双林居士就是樊老先生呢。前些天又来过,师父正闭关,老先生就住在庵里等。

师父说过,男女爱欲是五浊恶世最大的劫,嗳,嗳,师父也躲不过命中的劫!

不对哦,乔麦说:师父说,六根对六尘,所见所闻即心念所想。娑婆世界本无善恶生灭,缘起性空,应作如是观。

那师父的意思,爱恨情仇,都是心妄想出来的?对!岑蓝放下筷子恍然说:怪不得师父说,此心非心。若是懂得此心非心,便是慈悲,便是解脱。

嗯嗯好像是吧,不过这次师父闭关出来见樊先生啦,还教他禅坐。

这样就圆满了,岑蓝合掌念声佛。

乔麦笑说,蓝姐,你好像对师父这个情结很关心呐?

是吗?岑蓝用纸巾擦了擦嘴,说:师父是修行人,不突破情关,怕是难取真经吧?对了,你前些天去参加瑜珈全国峰会,怎么样,有收获不?

有啊,乔麦眉飞色舞地说:姐,我遇到大师啦!

大师?岑蓝的眼睛转了转,笑了。

是啊,是来自印度帕坦伽利瑜珈学院的老师,80多岁的老人,现场的能量太大,我感觉身体空掉,像变成水蒸气……

哈哈,听起来好玄。

我计划明年暑假去帕坦伽利瑜珈学院进修,乔麦说。

好啊,有同伴吗?

在网上挂了英雄帖,没人响应,真不行,一个人去呗。

不行,姐不放心,你得找个男朋友。

哈,这又不是变戏法说来就来,对了,你呢,乔麦问:明年有什么安排吗?

明年,打算考两本红派司。

哇,苏乔麦喜滋滋地说:姐,我和你一起去考,我去考催眠师!

隔着竹帘,看到肖桦影影绰绰的倩影一闪而过,岑蓝莞尔一笑说:素包太太来啦。

素包太太?乔麦眨了眨眼睛。

中国风的重瓣绿牡丹丝质衬衫,在腰际扎小小的结,配埃及蓝的阔脚裤,白色坡跟鞋,凌波微步,飘逸从容,没等肖桦坐下,乔麦便笑说:肖桦姐你好大牌,我还以为是哪个大明星呐。

别说她像谁,她是白富美,从未被超越。岑蓝打趣她。

哈哈哈,肖桦笑说:利嘴不饶人。老实交代,我不在,是不是说了一篓箩坏话?

好姐姐,哪敢啊,乔麦麻利地站起来,给她倒柠檬水。

肖桦喝口水,环顾四周,说:这家素餐厅我来过。老板是欧阳岭的朋友,欧阳岭有会员卡,把这儿当他的私家食堂了。知道不,这里的老板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哦,什么故事,说来听听,乔麦托起下巴,好奇地看着她。

服务员送来刚出锅的煎饺,菌菇香干白菜剁的馅,咬开一口,外酥内软。肖桦不客气,先挟了一个送嘴里。

这家老板啊,以前开海鲜餐馆,40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到北京开刀,死里逃生算捡了命。后来他到普陀山疗养,受到高僧点化就皈依三宝,剃度出家了。再回来,他把海鲜餐馆全部改造成素斋堂。我听欧阳岭说,他还打算把“莲心禅”推向全国开连锁店。

填饱肚子,撤了菜,上清茶,三人的话题回到上次的家排工作坊。对,这是今天乔麦请她们来的目的,她说有哽住的地方。

在家排现场,她面向父母代表跪下,老师指导她反复念爸爸,妈妈,念到心里有感觉为止,乔麦念着念着就哭起来:妈妈,哦,妈妈!原谅我,妈妈!回来吧,妈妈!

为什么我情绪出来喊妈妈?明明我和妈住在一起,第一次家排我也是这样的情况。

有时候,潜意识与意识的表现是相反的。岑蓝说,看来啊,潜意识里,你的心是朝向你爸爸的。

肖桦剥开一只蜜橘分给乔麦,说:对。你的心向你爸,所以要喊妈,这样一家子和谐了么。

不,乔麦睁圆眼睛,说:我与爸不合,我们全家都不原谅他,我怎么会心向他!

我来读一读你的潜意识,岑蓝清清嗓子说:妈妈,对不起,其实爸一直在我心里占着位置。他是个优秀的男人,我的血管里流着他的血,我有他的基因,我是他的孩子,我忠诚于爸。但同时我也是您的孩子,我很愧疚,因为我的心背叛了您,妈妈,您能原谅我吗?您能回来吗?让我们三个人永远在一起,不分开。

这个,这个,哦,不会吧,乔麦用手掩住脸。

哈,这就是传说中的“读心术”吧?厉害,肖桦饶有兴趣地看看岑蓝,把手里的蜜橘分几瓣给她。

姑娘,肖桦转头对乔麦说:这没什么好害羞的。我原来也接受不了爸妈,一辈子在对抗他们,现在接受了也坦然了。

我爸离婚后并不顺,那个女人也对他不好,他后来北上打工,乔麦说:记得有一次他来电话被我摁掉,他发短信说:乔麦,你要记得,爸爸所做的一切努力全是为了你。

那时我小,不懂,乔麦眼睛发红说:记得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我披着婚纱挽着男友手臂走向花园。草坪有两把椅子,一把坐着妈妈,一把空着。我突然拉下婚纱,松开男友的手,哭着跑了。梦醒来,眼角还是湿的。

现在明白了,我不肯交男友,不愿结婚,因为我的婚姻不能没有我爸的祝福!

说起来,从小我爸在我心里的形象是高大的,他是90年代大学生,工程师,早早从国企出来成立公司挣大钱,他聪明好学,特别疼我。我妈很小市民,爱计较抱怨,对我也这样。我爸有外遇,全家人以他为耻,骂他,咒他,我妈像祥林嫂,逢人诉说不幸,快把那条街说遍啦。他们离婚后,我听从妈,没和他联系,可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又恨他又可怜他,梗住。现在我明白,我心里一直有他的位置,谁也撼动不了!我是爱我爸的!

乔麦,我为你的勇敢鼓掌!肖桦说着用力拍掌。

说出来是不是好些了?岑蓝递过纸巾给她。

乔麦擦拭眼睛,像个孩子又哭又笑地说:是的,蓝姐,现在,我感觉堵住的地方通了,透出气了,整个人都松了。

岑蓝拍拍她的背,给她添上热茶。

好姑娘,肖桦说:放开手脚去恋爱吧,我想这也肯定是你爸希望的。你瞧外面,满大街都是师哥呢。

哈哈哈哈,三个人笑成一团。

不过家排有一点我不接受,肖桦说:它注重序位,我对封建“君君臣臣”那套最反感,这一点上,我赞同佛教的“众生平等”。

宇宙万物的运行,我想一定是有规律遵循的,那可能是个巨大无形的系统,如果没有规律岂不乱套啦?岑蓝说。

对啊,家庭系统排列吸取的是道家思想,讲的是天道。乔麦说。

天道?天道是什么?肖桦问。

这个问题抛出来,把三人都镇住了。

11有时候,摧毁一个女人防御意志的,不是持续猛烈的进攻,而是细雨润无声的关怀。

镜月法师病了。

肖桦走进这间小小的寝室,一桌两椅,一床一柜,除了桌上茶盘和衣柜,四壁空空,几乎看不到有什么多余的摆设。一顶已经发黄的纱布蚊帐低垂着,师父向里而睡,这90年代的旧物,记得她小时候,奶奶家就挂这种老式蚊帐。

取名颐一苑的小楼已封顶,因装修款项没到位,又耽搁下来。半年多的奔波、劳累,又兼秋冬交替受了寒,师父发烧,咳嗽,一连几天卧床不起。

这次欧阳岭陪着肖桦同来万慈庵,欧阳岭去察看颐一苑,肖桦独自上楼,她没有惊动午睡中的法师,放下礼盒和水果,悄悄掩门出来。路过观音殿,她停住脚步,看殿门上有一块黑底金字的横匾,题着四个大字:慈航普度。

她看看周围没人,就走进殿去,大殿的四壁绘有十八罗汉粉彩画,他们似乎在生动地起舞,远远地传来一阵阵的梵唱“炉香乍热,法界蒙熏,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她对着无声世界里高高伫立的观音,合掌跪拜。

说来奇怪,自从在家排向奶奶完成磕头这个仪式后,她的膝盖柔软多了。

几天后,欧阳岭约了南山岙“东篱下”茶舍的几个老同学,再访万慈庵。

那个资产千万的房产商,现在是居士身份。他穿一件藤黄的中式禅修服,胸前挂块硕大的翡翠,手上捻动小叶紫檀佛串,看上去俨然有了仙风飘荡的范儿。

小尼陪同来客们在庵里参观,在后院,他们看到了在建的颐一苑,听说这小楼是接应附近老弱病残的尼姑终老的,须知供养三宝(佛、法、僧)可谓功德无量的大好事,有大福报,再说又是帮助一群比丘众,于是这个居士带头表示要出资捐助。

在小小禅堂,镜月法师给来宾沏了一盏陈年熟普,巡回布茶,八面来风,大家喝喝茶,说说话,有人问法师:什么是法?

这个问题很大,大到无边际,可人人会问这个问题,很有意思。

镜月法师答道:本无一切法,即生一切法。执着一切法,一切法非法。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互相看了看。

镜月法师继续说:不执一切法,即是一切法。一切法不得,即得法一切。说罢合掌致礼,继续给各位添茶。

那个居士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住,脸上露出豁然顿悟的表情,目光一闪,嘴里重重地吐出两个字:禅机!他双手合掌,向法师恭敬行礼说:法师不愧是修禅宗的,明心见性,真指人心啊。

阿弥陀佛,法师低头回礼,说:一点浅见,见笑了。佛曰:“我所说法,如爪上尘;所未说法,如大地土。”法或非法,只在世道人心一念间,诸位皆是菩萨啊。

那天走之前,房产商居士提笔龙飞凤舞地签具了一张10万元的支票,他与镜月法师笑说,哪天等颐一苑正式落成,我可要来剪彩喽。

又一个周末,处理完公司的事,肖桦在食堂草草吃过饭,开车回家。

浴间的水“哗哗”地响,雾气升腾,她打算泡个热水澡暖暖身,刚脱下风衣,没来得及解下围巾,欧阳岭来电话,说他在楼下。

肖桦说:这几年来,还没有一个男人进过我的家门。话一出口,她立马又后悔了。

欧阳岭说:我知道,我不会坏你的规矩。我刚才去了趟超市,回来的时候,不知不觉走错路,一抬头,到了你家楼下。

肖桦坏笑,他的这些小伎俩,怎么瞒得过她的眼睛。也奇怪,这个看上去豪放又随性的老男人,怎么在她这里常常会有一些孩童般的言行,完全不经意地,让她的心软软地。

对了,还有一个事告诉你。他说:我明天去北京出差,参加一个古村落保护的研讨会,还要参观几个地方,估计要10来天。嗯,你刚到家就别下楼了,休息吧。我也没啥事,呵呵。

有时候,摧毁一个女人防御意志的,不是持续猛烈的进攻,而是细雨润无声的关怀。

上来吧,她轻轻说。

打开门,他有点局促地站在门口,手插在裤袋,伸出来理了理头发,笑得有点尴尬。

还说去超市买东西,东西呢?肖桦故意问。

哎呀,他一拍脑袋,说:忘记了,瞧我的记性,一定丢在超市收银台啦,老啦老啦。

“噗嗤”,肖桦忍不住笑出声,小样儿,你就装吧,她双手交臂,白了他一眼。

他看看她,彼此笑了笑,笑得两个人的脸都微微发热起来。

这时,对门起了一阵响动,肖桦眼敏手快,拉过他的衣袖迅速合上门。

来,来,参观一下单身妇女的家,也不叫家,房子而已。

肖桦领着他经过客厅、书房、起居室,到二楼小阳台。欧阳岭在她阳台停留了好一会儿,说这个小阳台不错。他说,你不是喜欢紫藤花吗?紫藤好种,我那里有现成的,插活了,明年春天就有花,搭个木架子,到了夏天,你就可以在花下喝茶乘凉了。

被你一说,好像很美好的样子。肖桦笑说。

美好的生活靠亲手去创造,呵呵。

你坐坐,我去烧一壶水。你想喝什么?咖啡还是红茶?对了,咖啡对心脏不好,还是红茶吧。

肖桦进了厨房,过会儿,欧阳岭从楼梯下来也进了厨房。肖桦站在灶台前等水开。窗外,对面阳台有人走动,房间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有小男孩声音明亮地在唱歌。

欧阳岭走过去靠近她,轻轻问:想什么呢?

他的声音真好听。肖桦闭上眼睛定定神。想起那一次,她虚弱地靠在他肩膀,不,不,不要想,会被淹没的。

天暗了下来,暮霭从四面包合过来,深秋天气,太阳落西就有了凉意。刚才进门脱了风衣扔在客厅,现在上身只穿薄薄的羊绒衫,围着丝绸围巾,对,这是欧阳岭送她的生日礼物,现在风从窗户的缝隙溜进来,她下意识地双手抱臂。

一股力量围拢过来,从背后,是这样宽厚又温柔的男性怀抱,身体有了暖意,不敢睁眼,闭目享受着吧。胡子拉碴的脸颊触到她的前额,他的气息在脖颈后,他是这么地小心,不知所措的紧张,她握住那双宽大的手,把它安放在腰部,转过身,靠前,再靠前,一点点地贴上去,贴到彼此没有空隙。她感到自己像一片飘荡的叶子落了地。

光滑轻柔的丝绸围巾缠绕她的脖颈,她把它取下来,缠绕他的脖颈,淡粉的合欢花,淡淡的香,围住两个人。

隔着半透明的花朵图案,他的吻,像朵薄薄的雪绒花,辗过她的发梢,她的额,她的眉,她的眼睛,又沿着下巴,到脖颈,到露在V领羊绒衫外的锁骨。

她拉扯羊绒衫的前扣,他捏住她的手制止她,他俯下头又轻吻她的手背,把这双手放进怀里,再度深深地拥抱她。

静静地呼吸,没有声音,他感觉胸口涌动什么,令他的眼睛潮湿。他摩挲她的头发,抵在自己的下颔,不让她看见他含着泪水的眼睛。她不知道,这一切对他而言,已经足够。他觉得现在的自己是国王,一个拥有无上宝藏的国王。

她的手禁不住要继续探索,他把这双灵动的手倒扣在后背,钳子一般地封住它。她在他怀里抬头,他用吻封住她的探问。

上海,音乐会,那个夜晚,为什么要推开我,为什么跑得那么快?我恨你,恨你,她含糊自语,他的神情立时像黑色的礁岩,没有回答,手臂一松,脑袋耷拉下来。

她从他怀里松脱,捋了把凌乱的头发,不动声色地提起烧好的热水走到客厅。两只空空的茶杯注入了热水,茶叶欢快地在沸水中起舞,可是,他们都没有心情喝茶,在沙发上坐住。

客厅好安静,白纱窗帘在风中轻曼地起舞。刚才在彼此身体内急速流动的血液,现在又各归其位,气氛有点凝固,像灵动的水凝固成坚硬的冰,她表情复杂地坐着,像从一场梦中醒来。

她牵起嘴角笑了笑,挪动身体,从沙发这一端靠到那一端,抱起他的头,把他拉到自己的怀里。他的头发短粗又刚硬,两鬓夹杂几丝灰白,她听到压抑的吞咽声,在他喉间,一下接一下。她抱住他不放手,这个伟岸如一棵橡树的男子,这个时候,却像个放置在摇篮中的小婴儿,他是她的小婴儿,历千山经万水,几生几世地飘荡过来,她要收好他——她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亲人。

他才49岁啊。一股寒意,漫上她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