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这个听起来很不幸的年轻女子,她的内心,为什么有一条幽长、空旷的防空洞?

想不到,一个人的说话声,也可以空洞到像行尸走肉。

她穿着一条碎花连衣裙,坐在咨询室的椅子上,身材娇巧,肩背薄薄的,像一片安静的秋叶。

她自述有三次婚姻,不幸在于,三次婚姻都遭到不同程度的家暴。现在,她说她已经没有勇气开始第四次婚姻了。

客观地说,她长得不算差,属于中等姿色。嘴巴小巧,鼻子挺秀,一双好看的杏眼,眼睑低垂,像古典美女。不过可能睡眠不好,脸缺少血色,白得有点病态,这样的女人,就像《红楼梦》里弱不禁风的林妹妹,对,资料上写着她就姓林。这个林妹妹,应该会激起男人的保护欲,怎么会有三次不幸的离婚史和家暴史?

她开始讲述她的过去。引起岑蓝注意的是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是扁平的,空洞的,淡漠的,像讲别人的事,这个声音把岑蓝带进了一个幽长、空寂的防空洞。

我读的是中专,毕业后进了我爸的医药公司当会计。我第一任老公是公司采购员,他天天跑到财务室来讨好我,三天鲜花两天巧克力,对,情人节还买马卡龙给我,甜腻了我,全公司都知道他在追我。我爸看他勤快,实在,家境也不错,答应了这门婚事。

嗯,说句公道话,婚后头两年,他表现还是挺好的,会做饭做菜,还会扫地,我在家基本上就是个现成太太,没事上网追追韩剧,休息天去逛逛街买买衣服什么的,小日子挺惬意的。

你问怎么会离婚?是这样的,我结婚前对他说过,三年内不要孩子,他当时也是答应得好好的。才过两年,我不小心怀上了,那怎么成,我是不会在30岁前生宝宝的,坚决不能要,所以我就去打掉了。结果,你猜怎么,他一家子跟疯了似的,他爸妈有毛病,想孙子想得脑子错乱,一天五六个电话来找我。我说这是我的事,关你们什么事啊!他就发火了,说我不尊重爸妈也不尊重他,说起码跟他先商量一下。我说有什么好商量,婚前说定的嘛,对吧。那晚我俩吵了一架,他特凶,喝过酒眼睛通红,第一次动手打我。打哪里?打我的背啊。逆天了他,我第二天就搬到我爸妈那里去了。

我爸是公司副经理,也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后来跟我道歉,跑丈母娘家讨好我,这事才算完。可是,我真倒霉,过了半年又怀上了。我怕他一家子再闹,马上去医院流产掉。也是我不小心,那张验纸扔在卫生间的废纸篓,被他发现了。这次他气得不行,二话不说,搬到他兄弟宿舍去住了。我爸放下身份亲自去找他,他不肯回来,说要离婚。我说我还没控告你家暴,你倒敢跟我提离婚,爱离不离,反正没小孩。

就这样,我跟第一任老公协议离婚,离婚第二天,他就交上辞职信,离开公司走了。

对,我马上要提到我的第二任老公,你别着急。

因为吃了第一次婚姻的苦头,第二次呢我决定先小人后君子,什么都事先说清楚,我拟了个婚内协议,第一条就是三年内不生小孩,还有每月过几次性生活也注明,外加必须带套子,因为我已经流产过两次,医生说子宫壁薄不能再流产。我的第二任老公是个离过婚的机关公务员,他性格好,老实,全听我的。可婚后我发觉不对劲,他性欲强着呢,明明规定每周的周末吃一次,他倒好,贪吃不够,早晨还加一次,说是夜宵早餐都得吃。最最气人的是,他不肯戴套子,每次磨磨蹭蹭。他说我过份,我说既然婚前定了协议,就要按协议来办,对不对?

我们最厉害的一次吵架,他从上海出差回来,进门就抱住我要吃,才隔三天怎么可以,他不听,偏要吃,说小别胜新婚,加餐。我不肯,他要强吃,又不加套,我推开他说要告他婚内强奸,他骂我是性冷淡,然后狠狠推我一把,我从床上跌下来伤了脚踝。

我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没上班,他也不管我,在外面花天酒地还找小姐。我爸说这种男人坚决要不得,离!就这样,我又离婚了。

她说到这里停顿一下,不是回忆是换口气。那双好看的杏眼里,空空洞洞。

第三任丈夫,是我闺蜜的远房表哥,在她的生日聚会上碰到的,我在公众场合一般不说话,特别有陌生人,更加不喜欢说话。那天也是,可他注意到我了,跟我闺蜜打听我,当晚还要开车送我回家。他说他是生意人,开了家电脑公司,年收入还算稳定,50,60万保底吧。我说我离过婚,他说他也是离婚人士,我说我不想要小孩,他一拍腿说太好了,他和前妻已经有孩子,两人世界乐得快活自在。这么一说,我倒放宽心,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他又说像我这样柔弱秀气的女孩,他一定会加倍爱惜,说我的前任一定是有眼无珠的蠢夫。他比我大15岁,长得倒不显老,生意人头脑活络,反正我说啥他应啥,拍着胸脯保证说就当养个大女儿,照顾我一辈子,不会让我受苦的。

他的房子买在环境优美的香榭公寓,里面有高尔夫草坪,欧式喷水池,洁白的天使雕塑,反正很漂亮。本来我还在犹豫,想再考察他半年,可他一带我走进香榭公寓,我就立马决定要嫁给他,因为我太喜欢这座公寓了,它就是我梦想中的花园,是王子和公主住的地方!

听起来,这次婚姻,应该如你所愿了吧?岑蓝说。

是的,我很幸福地和他去了巴厘岛度假,我也没让他签婚前协议,为了我梦想中的花园,破例一次啦,反正我俩都不要小孩。

那么,是哪个拐点出了问题呢?

时间不多了,抛出这个问题,是为了把她从自我陶醉中拉出来。哪怕自我陶醉,这个女人的眼睛里还是没有温度,她的声音,没有暖实的木头质地,只有金属撞击的冰冷回响。

故事和声音,像两条不交集的河流,各自流向各自的前方,真相在哪里?现在还是个未知数。

这个听起来很不幸的年轻女子,她的内心,为什么有一条幽长、空旷的防空洞?防空洞的出口在哪里?

壁上的时钟提醒岑蓝,时间到了。

2女人不下厨,跟女人不当妈一样,是体会不到生活真谛的。

会议室的天花板,石灰东一块西一块剥落,长长的两盏方型吊灯蒙了灰,使得室内的光线有些混浊。坐在会议桌前首的史馆长面容模糊,他的发言声机械而平板。

天色暗下来,时针指向五点半,岑蓝换个坐姿,有点烦躁地转动笔杆。

史馆长来不久,同事们很快发现,他是一个会议控。大会、小会、例会、早会、甚至节前大扫除,他也爱给全体员工开个短会,现在好了,又加上理事会。

图书馆将成立理事会,这是观城公益类文化事业单位的一项大举措,史馆长兼任第一届理事会理事长。另外,还要成立监事会监事长,在全馆开展竞选轮岗,调整管理层人选等。反正一句话,事业单位要向企业化管理靠拢。

老树围绕,红砖外墙的图书馆,依旧安静宜人,它是观城读书人心中的神圣地。

这个周六,岑蓝起个早,在厨房忙开了。

肖桦说过:女人不下厨,跟女人不当妈一样,是体会不到生活真谛的。

每次邵丰总是讥讽她,说:肖桦,肖桦,一口一个肖桦,她是你的生活导航仪啊。

排骨炖在锅内还冒热气,洗干净的鱼亮闪闪地盛在青瓷盘,她只要再烧两个蔬菜就OK。厨房是邵丰的领地,这些蔬菜鱼肉,包括刀具砧板,处处有他的气息。她想,等今晚他回来,一定要好好犒劳。

说起来,也是凭这手厨艺,邵大爷最终赢得美人归。

一个男人,不管学历多高,学问多深,有多大成就,首先会做菜就是顾家好男人。这是婚后小夫妻有磨擦时,父亲劝她的话。

其实一开始父亲是不看好他的,虽说当时国际货运公司收入高,可他的文凭是电大修出来的,他觉得配不上蓝蓝,他当时给女儿挑的是个桥梁专家,可她说对方是书呆子。邵丰呢,会弹吉他会唱歌,一米八个子,假日骑着进口单车带她去郊游,这样的男孩,女孩子哪能抗拒呢?

好,言归正传。今天家有贵客来,所以她洗手煮羹汤,要以家宴的规格来招待。

门铃响,一个高挑的女孩站在门前,芽黄色的运动外套,扎高高的马尾辫。果然如邵丰所说是模特身架,岑蓝在心里暗暗给她打90分。阿姨好!女孩欠欠身主动招呼,哎呀,她又给加5分。

两小孩钻进书房,岑蓝在客厅,心里七上八下的,索性地也不擦,削苹果剥橘子,端起水果轻轻去敲门。

桌子上摊开一堆英语资料,女孩欣欣握着笔,在资料上认真划线,儿子小杰手上把玩钢笔,眼神不时开溜,这孩子!

很失望,欣欣姑娘没有留下吃饭,人家父亲来接走了。母子俩干巴巴地对坐吃饭,小杰的筷子扒着糖醋鱼说味道不好,想念大嘴爸(巴)烧的茄酱鱼。

大嘴爸(巴)绰号是有来历的。有一次吃完婚宴回来,小杰说老爸真能吃,怪不得人家叫你大胃王。邵丰指指家门前青娃造型的垃圾筒说:看见没?你爸我就是一青娃王子,嘴巴张开“啊啊啊”,你们吃剩的统统往里倒,这叫节能环保不浪费,懂吗?哈哈哈,后来,小杰和岑蓝就叫他大嘴爸(巴)。

和邵丰的厨艺比,岑蓝自然是差一筹的,可今天不是味道不对,是小女神走了,她看看小杰没精打采的样子,挑开话题问:你的英语怎么样,我看欣欣老师挺上心,你可不许偷懒啊。

别提了,小杰苦着脸说:她说我好大的坑啊,要一个个填过去,还有单词。嗳,我是自讨苦吃,我一看见字母就脑子发胀,妈,你说我背这些有用吗?我以后又不当大使不当翻译,卧槽,学这个有球用!

你一个男子汉,连小蝌蚪都搞不定,还好意思说。

妈,你说我英语进步了,她是不是就不来给我补习了?

不对,你进步不就证明补习有效吗?要是你没进步,人家才不愿再来呢。要知道,优秀的人,一定喜欢和自己差不多优秀的人交朋友的。

说得好像有道理喔,小杰想了想,“吧唧吧唧”扒完最后一口饭。

当晚七点多,邵丰赶回来了。看到圆顶灯下,三菜一汤,有鱼有肉,他夸张地说:今天享福了,这么逼格的待遇哈。

嗳,你说,我去做一名专职心理师怎么样?岑蓝边说边往他碗里挟了块蒜香肉。

不行,他喝了两口雪花啤,打断她说,业余时间玩玩我没意见,要想小三上位可不行。

你这叫什么话,她又好气又好笑:这不是玩,这是一项很有前景的朝阳行业好不好?

我看你是被人洗脑了吧?他嚼着肉说:图书馆旱涝保收,多少人打破头想进也进不了。你爸当年在你读大学时就安排好了,他是有远见的,女人做事,不求大富大贵,安稳第一。

别提我爸,我的事自己解决,岑蓝不高兴地说,要听我爸,我当初就和那个书呆子约会去了,还轮得到你啊?

嘿嘿,邵丰说:那是我邵大爷有本事,也是你大美女有眼光嘛哈哈!

岑蓝刚要辩解,小杰突然说:当心理师好啊,说出去我多牛啦,我妈是心理师。反正妈,我支持你!

啊呀呀,我的宝贝,岑蓝作势扑过去抱小杰,他一个躲闪说:又来了,母爱伟大可别泛滥,说完推开饭碗,“吱溜”钻进自己的小房间。

听听,听听,你这个老子不如小子,她叉着腰,冲邵丰嚷嚷。

邵丰装作没听见,“哗”地声,喝了大大一口汤,喝得太急噎住,咳嗽几声,随即打出响亮的饱嗝,揉着鼓鼓的肚子,站了起来。

3学生们平时功课多压力大,憋得慌,好容易有个机会畅所欲言,要允许他们发泄。

别乱跑,过来!女人回头喝斥,一个8,9岁大的小男孩,立马乖乖地跟到她身后。

这个女人中等个子,剪齐耳短发,眉毛粗浓,眼睛大得有点肿,五官长得像演员孙俪,不过粗糙些。穿着设计感很强的黑白格子立领衬衣,一条夸张的有破洞的哈伦裤,一只GUCCI背包。

六月是学生们的考试季。这个六月,明的暗的,观城发生了两起学生自杀事件。

一名初三学生,因为作业没做完,被班主任留下。晚上六点多,这个16岁男孩趁老师去食堂吃饭,把作业和书包扔下楼,然后纵身跳下五楼,颅脑碎裂,当场死亡。

另一个五年级小男生,考试不及格被父母责骂,父母不肯在试卷上签名。半夜十二点,小男生从后阳台跳下去,父母并不知道,等到早上小区清洁工打地才发现,尸体僵硬,血流了一地已凝固。

这两条新闻没登报,只是在坊间流传。苏乔麦说是真的,她们学校内部已开过多次会议,上上下下有种处在一级戒备的状态。

前台,热线电话又接连地响起,像拉响警报。

走进咨询室,她先上上下下把岑蓝打量一番,像个要求严格的面试官,微微颔首,表示面试合格通过。然后坐下来,跷起二郎腿,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开口说话。

我结婚晚,30岁生下他,全家人都宝贝得不得了。我是搞家装设计的,对,是设计师。我工作比较自由,所以孩子的上下学包括兴趣班接送,全我包管。我很爱儿子,除了工作,其他时间差不多天天和他在一起,恨不得让他活在我眼皮下。

可是上星期他出事了,她说到这句话时,表情变得夸张,放下翘着的二郎腿,身体往前倾,以引起岑蓝关注。

一早送他到学校,我明明看着他走进学校,走向教室的,结果到公司才坐下,班主任来电话说他没来上课。我当时大脑“嗡”一下,冷汗冒出来,感到天要塌了。我立马开车回学校,找校领导,让他们打110叫巡警全城搜寻。哎呀,我当时坐在校长办公室,一句安慰的话也听不进,时间过去一分钟,我的心紧张一分钟,我觉得自己快瘫软了。差不多过了半小时,班主任跑进来说他回来了。原来那天到校早,他溜出去坐公交车去奶奶家,路上车堵,差不多兜转了全城,后来他发现时间不对才坐车返回。这事你听起来觉得是小事,可是差点害死我啊!

我儿子平时很乖的,什么都听我的,这次做出这么吓人的反常的事情。医生,你帮我看看,他是不是有什么心理问题?如果有问题,那我全完了,我的人生彻底完结了,真的。她痛苦地用手指抓挠短发,不停地抓挠,眼睛也发红了。

我今天来之前已经和老公商量好,准备辞职专门照顾儿子。她清了清嗓子,把身体放回原来的位置,正色说:儿子就是我下半辈子的职业,我要当一个好母亲。她声音高亢地说:我会每天把他送到教室,亲手交给班主任,下午放学我亲手接回来。另外,我在他房间装个摄像头,这孩子作业拖拉,我必须管住他,再给他配个定位跟踪器,定位跟踪器你知道吗?高科技电子产品就是好啊,把这东西装在手机上,这样等于24督管,就可以杜绝意外再发生。

医生,你给他好好治一治,是不是有毛病?毛病严不严重?钱没关系,只要能治好病,花再多的钱,我也不心疼。可是,你得保证,一定要把他治好,如果你们这里治不好,我把他带到上海去,北京,国外都可以。因为我只有这一个宝贝,不能出一点点的问题!

咨询结束,岑蓝回到办公室,看到手机上有三个未接电话,是陶丽娟打来的,她不是在医院住院吗?赶紧打过去。

这次陶丽娟盲肠炎急性发作,是结结实实累出来的。整个月,她在社区所属学校开展教师团体辅导,三小时的讲座,百号学员,从催眠放松、情绪疏导、理论讲解到个案处理,岑蓝临时当助教也累坏了。

陶丽娟的嗓子哑掉,最后一场学生团辅,由两个兼职咨询师顶。他们说,学生团辅场面不好控制,这些孩子不停地发牢骚,说老师坏话,把辅导课变成了批斗会,这怎么行,他们打算请老师和家长过来,和学生面对面开个座谈会。

小岑,千万记得,不可以让老师和学生见面,至少近期不可以!陶丽娟的声音还很弱,她再三关照,这个事情处理一定要慎重,否则会闯祸的。

为什么,陶老师?

不要忘记咨询的保密约定,团辅也同样。学生们平时功课多压力大,憋得慌,好容易有个机会畅所欲言,要允许他们发泄。绝对不可以把老师家长请来对质,这样会对学生造成两度伤害,师生关系,亲子关系会更加紧张。假如在我们这里,学生都不敢说话了,以后,他们还会对这个社会上的成年人信任吗?

明白了,陶老师。这事接下来怎么办,您说,我来做。

一,建立学生档案,完善基本资料包括家庭情况。二,组织一场学生专场的座谈会,主题是感恩。你们要引导他们看到老师和家长的付出,往正向引导,积极鼓励。三,如有个别学生确实有情绪波动,可以单独建档案,适时地进行面询。四,有什么问题,向方主任汇报,内部讨论后再作决定。

救人如救火,这事尽快安排好,别出娄子。她再三叮嘱。

4在婚姻中,指责对方是最容易也最解气的,而指向自己是要有勇气的,那是一道难关。

下午两点多,林妹妹姗姗而来,出现在咨询室门口。

不知怎么,这个淡眉杏眼,身段柔弱的小女人,让人很想去保护她,爱惜她,不管是女人还是男人。

度完蜜月回来,我和第三任丈夫住进了香榭公寓。

林妹妹开始讲她的第三段婚姻,她的声音,和上次一样空洞,淡薄,她们又一次一前一后地走进一条幽长、空寂的防空洞。

我后悔了,她的眉毛蹙起来,说,我前两个老公是性欲狂,他们不遵守我定的规则,不但要吃一日三餐,还要不定时地加夜宵。可这个第三任,年纪比他俩大,胃口却好得出格,他变本加厉,不但一日三餐加夜宵,还有精力吃下午茶。

下午茶,你懂我说的意思吗?

对,大白天的拉上窗帘就要和我行那个事,贪多嚼不烂的东西,40出头还这么凶猛。每次有冲动,他就说我是妖姬,是来勾他的魂,要他的命的。他在我身上亲啊揉啊啃啊咬,折腾起来没完没了,把我的肋骨也压痛了。你说,这算不算家暴?

每次完事,我就倒一杯冰水给他喝,他说喝了肚子痛,我说没关系,是清理肠胃的。有阵子他发低热,我叫他去医院检查,因为低热是很不好的,许多毛病是从低热开始的。对,我爸开医药公司,我妈是保健医生。

有一回,他体检回来心情不好,说血压不稳定,还有脂肪肝,中年人的毛病全出来了,我就买来血压计,天天给他量血压。如果量出来好,他可以高兴一天,量出来不好,他一天都是灰溜溜的,做生意也没劲头。我还给他列菜谱,规定哪些菜可以多吃哪些少吃,哪些不可以吃,去他妈家吃饭,我总是关照他们少放盐和油。我这么对他,他还嫌我烦,说我把他当病人。咦,他难道不是病人吗?他心情越来越不好了。那段时间,他连一周两次正常的晚餐也不爱吃了,更别提下午茶,我难得太平,过了些清静日子。

有一天早晨,他还睡着,我醒来,突然发现他眉毛里跳出一根长长的白眉毛,我吓一跳,把他推醒。因为我妈说过,这是早期肺癌的特征之一。他一听也吓坏了,忙去医院检查。结果检查没有,我又叫他去别的医院看,他不肯去,和我吵了起来。为了让他相信我的话是有依据的,我让他上网查,网上大部分的回答是微量元素缺乏,不过也有一例是早期肺癌的症状,这条消息把他的脸都吓灰了。

他没有心思管他的电脑公司,开始去各大医院检查,观城的几家大医院都看了,没看出啥名堂,他又去上海,找最权威的医院,最先进的医疗仪器,最有经验的专家大夫。他天天惊恐不安,等化验单或结果的时候,频繁地上厕所小便,有一次拿错单子,把别人的肿瘤切片结果当成自己,吓得得当场尿了裤子。

他一个月瘦了10多斤,皮肤起皱褶,脸老得像70多岁的老头,天天说没精神,吃饭没胃口。结婚那阵子的劲头全没了,什么一日三餐,夜宵,下午茶统统取消。后来因为睡眠不好怕影响我,他和我分床睡。我一觉呼呼到天亮,他说他是天天睁眼等天亮,他说自己的死期不远了,他在等死的那个时辰。

有一天,他家里人打电话给我,在电话里骂我是狐狸精,扫帚星。那天他回到家,也板着一张铁锅脸,说我不吉利,是灾星,以前哄我的甜言蜜语全没了。

后来不知谁给他出的主意,他瞒着我偷偷去看心理医生,回来和我摊牌要离婚。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坚决不肯,我要住在香榭公寓,我已经爱上了它。他说:你是爱这栋房子,不是爱我这个人。我说不是的,我也爱你。他说,你爱我就不会诅咒我。我说:天地良心,我从来没有诅咒你。他说:最毒妇人心,我再也不会信你了。你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从今天起,卷起你的东西,滚出我的家!

你没看到他那天的样子,简直像魔鬼,五官扭曲,眼睛像导弹要喷出火来,我吓坏了,真怕他一时冲动把我杀了,我连夜逃回娘家。就这样,我结束了第三次婚姻。

我很受伤,真的,我再也不信任何男人了,他们在没得到我之前,把我捧得像鲜花,得到后就嫌弃我,像丢掉一片烂菜叶。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好男人。我想独身到老,可爸妈不同意,他们说我一定要找到一个好老公,否则就算他们死了,也是死不瞑目,他们这一辈子为我操心,就怕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怎么过?我妈一说到这个就掉眼泪。所以这半年来,我又在相亲了,可我没兴趣,我已经被前面几个男人伤透了心。让你天天吃炖得烂掉的臭猪肉,你还有胃口吗?可没办法,为了爸妈,我只好委屈自己,天底下,还有比我更不幸的女人吗?

我觉得好累,我真的不想长大。她说完这句话仰起头,眼里有一点泪花。

那么,你怎么看这三次婚姻?你认为所有的过错在男方吗?

当然,难道还是我的错?我还遭遇家暴呢,她说:我对他们每一个人都是真心实意的,是他们对我要求太多。我现在明白了一个道理,男人全一路货色,他们要的是我的身体,不是我这个人,这颗心!

死水起了微澜,她微微气喘,苍白的脸透出红光,然后她有点气鼓鼓的样子,扭动腰肢走出咨询室。

这一次,是不是走到了防空洞的尽头?不,凭直觉,这只是咨询的一个拐点。可是为什么我有沮丧的情绪产生?是因为没有进展?

岑蓝对着电脑,打字的手慢了下来。

我是不是过早使出了长矛?想不到,这个弱不禁风的林妹妹如此的反应敏捷,我掷出的矛,落在她抵挡的盾上,无声跌落。

是啊,她甚至可以想象得到,林妹妹身段款款地走出咨询室,那一脸得意的胜利者的笑。

在婚姻中,指责对方是最容易也最解气的,而指向自己是要有勇气的,那是一道难关。或许,时机还没到。

岑蓝感到这个案例有阻力,她想寻求方德泽的督导。

方德泽又去省城了,这段时间,分公司正在火热装修。

经过办公室,玻璃门锁着,百叶帘低垂,整个房间空空荡荡。她拿出钥匙开门,提着水壶走到露台。

这个小露台有高高低低的耐阴植物,滴水观音、八角金盘、棕榈竹、幸福树,她给它们浇了水,除掉枯叶,一盆盆摆放整齐。做完这些,她舒展手臂,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角落一只鱼缸,里面红锦鲤鱼在水草里面游来游去。她往水里洒了点鱼食,鱼儿迅速围拢过来,看着它们欢快的样子,她想,如果自己也是一条鱼,那么心视野就是任她自由畅游的大海。鱼的使命,是在大海里才能感知到存在吧。

她又想到史馆长,忽地觉得理解了他。

因为他也是个条鱼,一条精神抖擞的大鱼,在会议的大海里游得欢。他为什么如此地执着于开会?因为会议是他精神统筹的高地,是他指挥作战的前沿,会议,就是属于他这条大鱼的那片海。

每个人,就像一条鱼,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一片海吧?

5婚姻中,没有纯粹的受害者和施害者。

你的沮丧感来自哪里?

岑蓝开口讲了没几句话,方德泽就觉察到她有情绪,电话里问:你与她的心理距离是不是过近了?

我,我承认对她有好感,她不安地翻动咨询记录。

你对她的好感来自哪里?

我,我,她心想:又来了,这种职业化腔调,温和后面藏着锐利的小尾巴,她把话筒移开一点点。

这是一例边缘人格障碍倾向的来访者,受害者同时又是施害者。他说。

受害者怎么会同时是施害者呢?她问。

婚姻中,没有纯粹的受害者和施害者。你再仔细看一下她的主述资料。这个来访者内心有冲突——主观意识为了外界的种种压力而结婚,潜意识里又找种种理由排斥婚内亲密关系。

怪不得,她突然恍然,第一任老公,因她擅自做掉人流才动手打她。第二任,因为她限制对方的性生活而推她跌下床。第三任丈夫,因为她怀疑对方得病,甚至暗示他生癌而愤怒离去。奇怪,她到底在抗拒什么?排斥什么?

要从当事人行为的背后,去寻找支撑该行为的核心观念。

她把三次婚姻的所有过错归在对方身上,认为自己没问题,都是男人的错。我试着让她自我觉察,她马上启动防御,坚决说自己是受害者。

对,披着受害者的外套很安全——这意味着本人不需要成长或改变什么,同时可以消除作为施害者的愧疚和罪恶感。

啊,对了,我想起她走前说过的一句话。她说:我觉得好累,我真的不想长大。岑蓝说,或许,成长就是她要面对的课题。可是我沮丧啊,她恼怒我把矛盾指向她,我怕这个案例要脱落。

不着急,方德泽说,来的话继续倾听就OK。等抱怨吐干净了,思考就启动了,这是一个过程也是规律。

你要记住,方德泽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救一个人。作为心理师,我们只是用专业技术去给予帮助——帮助这个人拯救自己。

从心视野回来,刚到家手机响,是苏乔麦的电话,声音透出兴奋:蓝姐,亚真老师来观城开家排工作坊啦!

太好了,她放下包,马上电话肖桦,肖桦懒懒地提不起精神。岑蓝知道,这段时间她和欧阳岭又在闹别扭。

岑大心理师,你先给我解个梦吧,解得好,本宫陪你去玩玩。解不好,嘿嘿,恕我不能奉陪,你玩你的,我忙我的,怎么样?

行啊,你说说看,岑蓝对解梦很有兴趣。

这个梦很奇怪,到现在还很清晰。对了,梦里还出现了你哈。肖桦停顿一下说这个梦呢,有两个场景。

先说第一个场景,我俩走在一条田耕路上,我一脚踩进泥洼觉得好脏,马上拔脚出来。路右边,种着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苗,不知道是啥农作物。你跟我说:这是荠菜地。你又指指路左边的一片绿苗,说:那是芹菜地。

然后场景切换,我俩走上了一条大路,前面是很开阔的坡地,要穿过一片开着淡粉,淡白色花朵的杏花林。说来奇怪,我从来不认识杏花长什么样,可在梦里,我好像就知道——这叫杏花。我和你从杏花林里穿了过去。

后来呢?

后来就醒了,没了,你给说说,荠菜地,芹菜地,是什么意思?这可是梦里你对我说的哈。

岑蓝边接听手机连换上拖鞋,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半晌功夫,她握着手机笑出声。

这笑得,不怀好意,肖桦说:这梦不关素包、荤包了吧?

我刚开始也对荠菜地,芹菜地摸不到头脑,岑蓝说,只到第二个场景——杏花林的出现,前因后果串起来了。

别绕弯子——说!

说出来还是和素包、荤包差不多,被代表的东西不一样,要表达的还是一样:性与情感。

性与情感?我怎么没看出来?

注意第一个场景,你一脚踩到泥洼里,嫌脏,拔脚出来。这个细节说明,你或许有一段感情纠结,但你觉得脏,从梦境看你已经走了出来。至于荠菜地和芹菜地,代表你近来面临的一个选择。右边是荠菜地,荠菜,畸形的菜,或许代表前面的泥沼地;左边是芹菜地,有情感有情意的菜,代表你可望而不可即的向往。你是选择畸形的菜还是有感情的菜呢?哪块地才是你的菜?在梦里,我把你的迷惑点出来了,也就是我在梦里提醒你,好好选择。

啊呀!肖桦在电话里喊了一声,“腾”地像从哪里跌落。

怎么啦?

我从沙发上掉到地板啦。

哈哈哈哈。

别笑,继续!

好,至于第二个场景呢,杏花林——杏暗通性。你梦里出现的花海,照说,那淡粉淡白的花有上百种呢,可你在梦里认定它是杏花。杏即性,哈哈,潜意识太可爱了。结果很好,你从这片花海里穿过去了。也可以说,你跨越了某个困扰你的障碍,解脱了。

…….....

怎么不说话,肖总,桦妃娘娘,我的解答还满意吗?

额滴娘,我说,你怎么不在你们馆里开个析梦讲座?或者到市中心设个摊——岑婆解梦,外带测字看相算命理。

哈哈哈。这么说,你同意和我去家排玩玩?

本宫愿赌服输,陪你走一趟喽!

6我们身上都有一层皮,剥掉这层皮很痛,需要勇气。

香云纱的宽松旗袍,印染大朵的如意云纹,立领,斜襟盘扣,披一条墨绿色大披肩,沉香木珠串缠绕手腕。宽颐长颊,眉目淡扫,一点朱唇微染,身材高挑,踩软底的锦缎绣花鞋,走起来一步一涟漪,裙裾微微风。

岑蓝看看亚真老师,又看看旁边的肖桦,在心里把两人比了比,得出结论——肖桦强的是气质,亚真老师强的是气场!

参加家排工作坊的学员有心理咨询师、心理学爱好者,也有心理困扰的求助者,很意外,岑蓝居然遇到了傅永娣。

她圆梨形的体型整个瘦一大圈,大号的梨缩成小号,鼻梁上架着厚厚的深度眼镜,下颔往上抬,怕那镜片掉下来,一双眼睛像熬尽油的枯灯,看得人心酸。最明显的是从两鬓到头顶的白发,触目惊心。因为脸部抽搐症和被害妄想,她儿子已退学了。

我们先来学放松,来,大家站到场中央,闭上眼睛,放松,想象自己是一棵树,在风中飘拂。对,放弃对大脑的控制,随心所欲,让身体听从感觉移动,完全的随心所欲。找到感觉了吗?

老师坐回导师台,还没开口,傅永娣第一个举手。

老师问:傅老师,你的课题是什么?她一愣,说:课题?我的课题是我有焦虑症。老师一笑,再问:你有焦虑症,同别人有什么关系呢?她又一愣,笑容僵住。

你有焦虑症,你有病。一个人,当他不断地向周围人宣布TA有病,大家想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有病的最大好处是什么?

全场静默无声。

我有病,而且不是一般的病,是焦虑症,是心理毛病,所以——你们统统得让着我!

傅永娣像被水呛住,不,不,她用手推了把厚厚的眼镜片,急急地说:我的课题不是我,是我儿子。他是北京重点大学高材生,因为生了怪病被学校劝退了。我到处找医生,我还皈依佛门来替他赎罪。

皈依佛门是好事。你解脱了吗?儿子得救了吗?

这个,她又噎住,尴尬地笑。

上期的工作坊,20个学员18个居士,号称居士班。进来人人佩戴佛珠,见人合掌,笑得团团圆圆。个案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倾圮,呼天喊地什么状态都有。我问他们多久没哭了?

学佛学什么?学破贪、嗔、痴,谁都知道这个调调。可是避开自我谈修行,就是玩纸上文章,头脑理论,就是自我麻醉!

傅永娣的笑僵住,比哭还难看。

学员们噤声屏息,地毯吸附冷气,立式空调发出“嘶嘶”声。

傅老师,一个人的优秀不是做给别人看的,什么时候把假笑拿掉,你就没病了,其实你没病,老师说:不过我们身上都有一层皮,剥掉这层皮很痛,需要勇气。

大家注意,老师的目光掠过全场说:主观意识很狡猾,不打通七卡八关,潜意识出不来。真的疗愈,必定触及内在的伤痛,可一旦走出来会领悟,那是上天恩赐给我们的礼物。

还有想说的吗?没有的话,下一位。

等等!傅永娣突然喊,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她身上,她站了起来,似乎鼓起很大的勇气,沙哑的声音响在每个人的心头:我们学校是省重点中学,老师一个比一个优秀。我是总务处主任,听着好听,其实就是一打杂的。我和老师说话没底气,我报考心理学也想证明自己不比老师差。

我弟弟15岁因家族遗传病割腕自杀。之后,我爸妈就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本来的名字叫傅永芳,他们改成傅永娣。我结婚了,终于摆脱爸妈的管制,有了儿子,却不知不觉以我爸妈对待我的方式在对待他,甚至比我爸妈还苛刻。我要他出人头地,逼他学习,一点点的娱乐时间也不给,一点点的放松也不允许。他终于考入北京的重点大学,我在学校也扬眉吐气,这事成了全校的荣誉。可是乐极生悲啊,我万万想不到儿子会出问题,我这辈子好容易翻身过来又全军覆没,我辛辛苦苦撑起的脸面全没了。我一次次问苍天,到底做错什么要制我于死地?有人说我罪孽深重,于是我到庵里去归依。

老师说的对,我有假皮,特爱面子死要强。我想不到啊,真的想不到,儿子以这样的方式来提醒我,代价太大啦!我的宝贝心肝,他曾经歇斯底里地摔电脑,撕课本,有一次还离家出走,他说恨我,咬牙切齿的样子和我当年仇视爸妈一个样!在学校,同样,同事们表面上对我客气,暗地里瞧不起我,校长对我好也是假装的,他们都鄙视我,看不起我。

傅永娣说到这里,呜呜咽咽,泣不成声。

亚真老师招手叫岑蓝和乔麦上去,站在傅永娣的两边,对她说:傅老师,这是你人格中的两个代表,弱小和卑微。来,拥抱她们,对她们说:对不起,我忽略你们太久了。我承认,你们是我的一部分,每个人都有的一部分。现在,我全然接受你们。

傅永娣抬起泪眼拥抱她俩,三人抱在一起。

现在的你是完整的,没有人看不起你,傅老师。亚真老师说,你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优秀,你很坚强。要相信,你好了,你的儿子也一定会好的,母子连心!我们当下所有的人在此祝福你和你的儿子,走过这个阶段。

7与父母亲的关系,是一切关系的源头。

第二位是谁?许博士举起了手。

他妻子五年前病故,他现在有了新女友想再婚,困扰他的是,16岁的女儿和女友关系处不好,他为此非常苦恼。

他选肖桦代表他亡妻,乔麦代表他女儿上场。

许博士的家庭一呈现,学员们起了轻微的响动。亚真老师坐在导师位表情淡定:大家说说看,排列的意义在哪里?关系混乱的根源在哪里?排列一呈现,案主自己也一目了然。

是的。大家看到在许博士家里,他第一位,女儿第二位,女友第三位,亡妻没有位置,站在场地的边缘。

一个家里,女主人走了,位置还得给她留着,这是对家庭成员的尊重,接下来的关系才不会乱。现在,女儿替代妈妈占着第二位,孩子在行使妈妈的义务与权利,她不累才怪!

博士,你需要一个仪式,老师对肖桦说:来,躺下来,在地上。

我不懂这些,肖桦迟疑着。

嗯,不需要懂,老师拉她到场地中央,她看看老师,不情愿地躺下。

许博士慢慢走向地上的肖桦,深深地凝视她,拉起她的手,然后“卟”地双膝跪地,他的眼睛发红。

蕙,你离开我们五年了,我们的佳佳也16岁,她是大人了。她很漂亮,像你一样,学习也好,可医生说她有自闭症倾向,特别我有女友后,她越来越不爱说话。蕙,我该怎么办?

全场寂静。

这五年,我一直在想你,一直没忘记你。他哽咽着说:虽然有了女友,可我心里还留着你的位置,我的脑子里还是你的音容笑貌,蕙——你是佳佳的妈妈啊!

一滴眼泪,从肖桦闭着的眼睛里渗出来,沿着眼角滑落。她徐徐地睁开眼睛,看看许博士,又缓缓转头去看女儿代表,定定地注视她,似乎有满腹的话要说。

老师示意女儿代表乔麦走近肖桦,指导她说:看着妈妈的眼睛,对她说,妈妈,我会好好的,不干涉爸爸的生活。我只是一个孩子,我做好自己就可以了。

随后,老师示意许博士看着肖桦说:蕙,我将和女友开始新的生活,她会和我一起照顾好佳佳。我们心里有你,愿你安息,也请祝福我们!

重新排列过的家庭序位,依次许博士、亡妻(蕙)、女友、女儿,问站在最末位置的乔麦,她说:站在这个位置我轻松多了。

老师笑着问许博士:回去知道怎么做吗?

从场上下来,肖桦再三问大家:我刚才在场上,是不是被老师催眠了?因为当时真的有情绪出来。

什么情绪?

嗯,心酸,难过,也有失落,最后是欣慰。

乔麦笑着说:肖桦姐,情绪体验是正常的。

我看见许博士拉住你的手倾诉时,你眼里有泪水,岑蓝补充说。

是的,心生感慨,不知不觉,眼泪就冒出来了。

代表亡者躺在地下的感受是什么?

最大的感受是,与这个世界告别,一切无关紧要。但希望亲人活得好,不要以我为念。我还希望这个新女友接替我照顾他,陪伴他,肖桦说到这里突然顿住,把目光投向岑蓝,她们对视着,岑蓝“啊呀”一声,说:你不会是联想到——?

下午的案例,肖桦出状况了。

女案主,28岁,公司职员,因与男友关系紧张来求助。面对排列出来的原生家庭的父母代表,她不自觉地后退,同时双手握拳,身体绷紧。

我们看到了愤怒。幼年时,对父母的愤怒情绪出来了,老师说。

征得同意,老师把与她生命相关联的男性排列出来。六名男学员上场,他们向她靠近或者退后,有的背对她,有的低头,有的远离,像七零八落的叶子飘散在周围,她站在中央没动,像一棵树立于荒野。

一时间,她表情悲恸,泪流如雨。

一个不接纳父母的人,怎么接纳周围人?怎么去与他人建立深度关系?与父母亲的关系,是一切关系的源头。老师又说。

岑蓝看到肖桦的神色变了,有些苍白。

这个个案,呈现出一个家庭受伤孩子的模式,即以一种破坏自己的方式向父母抗议,以惩罚自己的方式向父母宣战。这种模式不处理的话,会延伸到成年后的关系中。把自己像只陶罐一样摔碎,碎到拼凑不出完整——以此来表达绝望与愤怒。

肖桦垂下头,她的手捂住肚腹。

来,好孩子,老师挽起女案主的手说:你没有错,你一直被伤害,所以你愤怒,事实上伤害和愤怒的背后还是爱,懂吗?他们是无辜的,来,从第一个男友开始,去真诚地拥抱他。

注意,把过去拉扯你的负能量转化掉,才有新的开始。

女案主迟疑地走上前,老师教她右手在上左手在下,与前男友代表拥抱,深呼吸,不说话,静静体会那一刻心里的感受。

前男友代表动作轻柔,女案主感受到他的真诚,肩膀松软下来,她两手放在前男友后背,表情悲恸,再次泪流如雨。

肖桦突然“呃呃”地一阵干呕,弯下腰喘气。岑蓝想去扶她,被老师的眼神制止。她看着肖桦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起身冲出会场。

8人的痛苦到了一种极度的境地,死亡便不可怕,结束才是解脱。

午夜两点,顾客像潮水般退去,餐厅空无一人。肚子咕咕叫,肖桦钻进厨房,暖光灯照得里面像一笼蒸熟的鸡蛋汤,人懒懒的,心头莫名的躁动和困倦。

大一暑假,她在肯德基打工,和一个胖胖的厨师长混熟了,他常私留好吃的带回家给儿子,也会留点给肖桦,虽然时不时要讲黄色段子有点讨厌,可她还是一口一个胖哥叫得亲热。

胖哥抖动肉墩墩的大腿正躲在柜子后面翻杂志,看她进来,慌忙过去关门上锁。干吗,神经兮兮的?她好奇地凑近一看,顿时脸上火烧火燎起来。《花花公子》画页,赤裸的人体,特写的性器官,骇人的姿势,开放的动作,心慌意乱中,一双肥手摸到她工作裙下的大腿,老熟地上上下下地抚摸,她像被催眠了,失去自知力和抵抗力,大脑是昏沉绵软的,身体却是亢奋激进的。

那个夏天的后半夜两点,餐厅空无一人。暖光灯把厨房逼照得像一笼蒸熟的鸡蛋汤,人懒懒的,心头莫名的躁动和困倦。

她仰躺在不锈钢餐台上,反手抓住高高的杂物架,昏乱,躁动,惶恐,颠狂,突然一阵撕裂的疼痛往里深入,眼前一片黑,尖叫与摇晃,退缩与反抗,储物架上胡萝卜、青椒、蕃茄、土豆纷纷滚落,砸在身上。他停止动作,喘着气说:娘的,还是个雏儿?她像条濒死的鱼拼命地往外吐气,用尽力气,推开压在身上的那堆肥肉,牙缝里低低挤出一个字:滚。

几滴血从餐台的边角滴下,她像头受伤的幼兽,蜷缩着,胸腔里发出一声长长的低嚎。

八月的某夜。暴雨下得满世界沸腾,雨珠密集撞击玻璃,声响如海涛奔涌,她觉得自己不是睡在小屋,是躺在海啸的海滩,风里来浪里去。她是这样一个没人照应的孩子。当心情被恶劣情绪完全控制,她逼自己爬起来去关窗,插上插销。内心有个魔鬼,时时要窜出来引诱她往窗下跳。

人的痛苦到了一种极度的境地,死亡便不可怕,结束才是解脱。

那年,她20岁。情感已然白发苍苍。

大二,主讲外国文学的副教授,一个不嗜烟酒、不近女色、不苟言笑的“标准好男人”被她迷倒。他们沦陷在办公室陈旧的皮革沙发,他一遍遍发颤地叫:哦,我的安娜,我的洛丽塔!他急吼吼脱下长裤,露出竹竿一样瘦的细腿,小腿上稀疏几根腿毛,和市场上叫卖的出白鸡没啥区别。他一边耸动一边哼哼叽叽,像只摇头摆尾的癞皮狗。

大学毕业到报社,分配到新闻部。新闻部主任,原是部队复员军人。横眉,鹰眼,国字脸,身材魁梧,神情倨傲,鼻翼有颗硕大的黑痣,随着讲话一抖一动。年会上,他毫不掩饰对她的关注与贪婪,猎物与猎手开始一场智力与情商的游戏。很快,他丢掉体面,光着屁股匍匐在她脚下,吻着她的脚趾,像一头被降服的公牛。不久,一个烫着鸡窝头的泼妇冲进办公室,揪住她大喊大叫,整个报社沸腾了。

在租住的小屋收拾东西,准备去保险公司,却发现怀孕了。一个人去私人医院,手术台上扒下裙子,耻辱地叉开腿,冰冷又尖锐的器具,像要把整具肉体扯碎,那一刻,咬破嘴唇不出声,任咸腥的血和着唾沫咽下喉咙。

徐是典型的高白帅,财经学院毕业,在银行工作。从恋爱到结婚只用了半年,婚后发现徐是一个妈宝男。凡事跟他妈汇报,哪怕看场电影拉几次手。他不抽烟喜欢剥瓜子,她怀疑他的生肖是不是属鼠的。琳儿六七岁,他在性生活上三天不行两日不举,某个晚上,被她一脚踢下床。

无意中照镜子,发现自己越来越像妈,戾气积聚在眉头,嘴唇线条僵硬。心里恐慌,不停地匀粉擦脸,养成了不上妆不出门的习惯。后来又养成每天泡浴的习惯,一日不泡就嫌脏。

婚姻走进了死胡同,她与大学同学老耿约会,喝茶、泡吧、跳舞、去丽江玩,放任自己在婚姻外游走,直到离婚。

红酒商人花心不正经,可他骑马的范儿特MAN。她喜欢雄性激素旺盛的男人,喜欢被这样的男人压在身下,在被征服中享受征服的快感,在极致的放纵中麻醉自己。越飞升,越坠落;越坠落,越飞升。

家排现场,28岁女案主排出生命中的六个男人,她骇然看到那个孤零零站在场中央,泪流满脸的,分明就是她——肖桦。

是的,她终于明白,她不停地玩弄那些有家室的男人,扯掉他们身上的遮羞布,是要扯掉主流社会的虚假与伪善,扯掉权威与规则。得到,扔掉,她的人生是这样的循环,直到今天,像一面镜子,从别人的故事里看到肮脏的自己。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把自己伤害到这样无法收拾的地步!

继续个案。女案主40岁,外企职员,和男同事有婚外情。

场面上,女案主追着男同事走,男同事躲避她,她的眼睛跟着男同事转,没有去看丈夫——他孤零零地站在场地边缘。

老师解下长长的墨绿色披肩,横在她与男同事之间。老师问:你的位置在哪里?你是一个男人的女人,一个孩子的母亲,对不对?

她低头沉默,持续地沉默。

对他说:对不起,我要回归我的位置。你是你,我是我。

她小声说:对不起,我要回归。

继续说,你是你,我是我,我们有各自的家。

你是你,我是我,我们有各自的家。

我要回到原来的位置去了。以后我们各不粘连。

她不响,咬住嘴唇。

老师加重语气说:抬起头来,和他勇敢道再见。

她勉强抬起头,面对男同事。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时间像条皮筋在寂静中被拉长,长到要断裂,不——她突然喊叫,像撕裂一颗心。

岑蓝骤然用手捂住嘴。

来,许博士,你上来代表她的儿子。

博士站立着,凭感觉慢慢向丈夫代表靠近,同时他的眼睛望向女案主——他的妈妈。妈妈背对他,正看着她的意中人。

许博士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他的表情显出悲伤和无助,然后他跪了下来,向女案主靠近,他情不自禁喊;妈妈!你回来,妈妈,我们需要你!

现场有哭泣声,肖桦抱住痛哭的岑蓝。

这一声声叫喊,在岑蓝听来分明就是小杰的呼喊!曾经,她也卷入情感的漩涡,和这个女人一样,对家人视同不见,忘记用心品尝丈夫为她烧的菜,忘记小杰制作的生日礼物,忘记父子俩时时在心底对她发出的爱的呼喊!

女案主回过头看儿子,好像大梦醒来,“扑通”也跪下,将儿子拉进怀里哭着说:对不起,宝贝,对不起,妈妈鬼迷心窍,妈妈把你忽视了,妈妈好糊涂啊!

抬起头去看你的丈夫,看着他的眼睛。亚真老师语调平静、有力,控制整个场域的节奏与走向。

女案主向站在边缘的丈夫伸出手,他们目光凝视,她哽咽地说:对不起,老公,你能原谅我吗?你还能接受我吗?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老公代表流泪了,老师问他的感受,他说:我刚才看她追那个男人内心很愤怒,现在平静了,我愿意原谅她。说着他向她展开双臂。

肖桦悄悄对岑蓝说,我也要做个案。

临时进来一个人,打乱了秩序。这个人瘦高个子,戴黑边白框眼镜,头发蓬乱,神情落寞,他居然是——高翔。

9当一个咨询师本身能量低的时候,工作也是低效的。

上午两个案例,一男一女。男的是个公务员,自述有性心理障碍,翻查资料,其家族母亲一系有精神病史。女的是个年轻的单亲妈妈,有产后抑郁症倾向。

连日在省城和观城来回跑,让方德泽有点吃不消,当一个咨询师本身能量低的时候,工作也是低效的,他把下午的个案排给陶丽娟后,就拎包回家。

打开房门,他一时愣住了。

乳白色的玄关,插着一大束鲜花,红玫瑰、蓝鸢尾、剑兰、满天星,还有叫不上名字。走到客厅,方桌上一只陶罐也插着冠状的花,鲜艳缤纷。

这是向日葵,那是桔梗,石竹,汪雪芬走过来指给他看。

这些花儿是你的作品?啧啧,比花店里摆的可强多啦。

当然,这怎么比啊,汪雪芬白他一眼说:我学的是正经的日本小原流花道呢。

春节,他们去拜访马霖夫妇,马师母介绍汪雪芬报了艺术插花班。插花班的学员都是有钱有闲的主妇太太,除插花外,她们结伴喝茶、逛街、看电影,泡咖啡,太太团自主结盟,节目多着呢。

今天是方德泽的生日,汪雪芬无意中提到,太太们比她还起劲,说又是七夕节又是生日,这双重喜事一定得隆重庆祝。插花献艺,算是开场吧。

经太太智囊团的指点,汪雪芬在“维多利亚”西餐厅预订了情侣套餐,价格680元,可把她心疼坏了。

晚上,“维多利亚”西餐厅前停满了车,美女绅士个个盛装出席,餐厅里银器、烛光、玫瑰、巧克力、菜肴、布置一新,小提琴手拉着旋律优美的《梁祝》。

汪雪芬坐在方德泽对面,她穿了条桑蚕丝印花长裙,有着油画般绚丽的色彩,深V领设计,长长的钻石缀饰掩住乳沟。脸上薄薄化过妆,红唇微翘,长睫毛一扑一闪。

今天这一身从头到脚的包装设计,来自太太团的眼光,众人拾柴火焰高,果然没错。从丈夫的眼里,她看出他给她打了一百分。

这条裙,我不在你可不许穿外面去啊,方德泽关照说,太撩人了,懂不懂?

她抿了抿嘴,说:那你说,我穿这件是不是最好看啦?

他看看四周,凑近她低声说:你不穿衣服的时候最好看。

坏蛋,讨厌,汪雪芬甩他一个眼波,举起杯说:生日快乐。

生日是不快乐的,老喽。不过,和美女在一起是快乐的。他说着拿起了刀叉。

这地方算选对了,你看你这个左撇子,终于能理直气壮发挥了不是?

哈,太太英明。

当小提琴《梁祝》换成《魂断蓝桥》时,方德泽起身去洗手间,回来时经过餐厅的拐角,他愕然停住脚步——眼前一对用餐的男女,女的是岑蓝!

怎么啦,你的脸色不对劲,汪雪芬瞧他一眼,又狐疑地看看四周。

没什么,刚才碰到一个熟人,方德泽边说边示意她尝尝法式鹅肝,说:这里的鹅肝是从法国南部空运来的,正宗法货。尝尝,味道怎么样,有没有品出冰激凌一样细腻的口感?

汪雪芬细条慢理地小口吃着,说:细腻是细腻,可这口感,我咋觉得和家里的绍兴腐乳差不多呢。

你这什么品味,方德泽哭笑不得。

餐厅太嘈杂,趁汪雪芬去补妆,他踱到外面的大露台。

好久没见到岑蓝了。

这几个月,他省城观城两头跑,她也是双休日来值班一次,两人老错开,最近一次的督导,还是在电话里进行的。

今天,在这个特殊的节日,在这个特殊场合,居然遇到她,面对他的突现,她也显得很诧然,彼此目光交接,他心头还是跳了跳。

她也穿了条长裙,不知道是什么面料,看得很柔软,纯白色,领口和腰部绣有几朵淡蓝、淡紫缠绕的百合花,这样的装扮,和平时在心视野看到的她,完全不一样。

坐在她旁边的肯定是她丈夫,他个子高壮,眉宇疏朗,穿一件圣罗兰牌子的条纹T恤,应该与她年龄相近,从外表看,两人很般配。

相比之下,自己老了。想想年轻时,什么挫折磨难都打不垮,而且越挫越勇,无所畏惧。可现在,一年比一年经不起折腾。特别今年,双鬓有了白发,眼角松垂,眼窝内陷,鼻翼两侧有明显的法令纹。说实话,他讨厌现在的自己,每天早起洗漱,他都不愿意去照一照镜子,看一眼自己。

四扇硕大的落地玻璃内,依旧灯红酒绿,衣香鬓影。偌大的露台,除了抽烟男士,只有他一个人独享清静。

他负手仰望天空。

报纸上的专家说,今晚,用高倍天文望远镜,可以看见银河两端的织女星和牛郎星,织女星是青白色的,牛郎星是淡黄色的,它们中间隔着一条银河。可眼下,城市的LED灯把整个星河系搅乱,肉眼哪里看得到那传说中的两颗星星?

她在哪里,他又在哪里呢?

10有防御的地方就有虚弱,有攻击的地方就有恐慌。

天上真有牛郎织女星吗?真的有神仙居住吗?小时候过生日,他这样问奶奶,奶奶拍拍他的小脑袋,说:当然有啦,不过,好人才能升天当神仙。

是像爷爷这样给人看病的叫好人吗?

呵呵,小阿泽长大以后想不想当医生呢?

不,我要当神仙!

那你更得乖乖地做一个好人。吃过鸡蛋面,我们的小阿泽又大一岁喽。

云英妹妹也大一岁啦,可我还是她的哥哥,我要保护她!

对,像哥哥的样儿。

可是他们说,云英妹妹不是我妹妹,是我老婆。奶奶,老婆和妹妹有什么不一样吗?

傻孩子,这是以后的事儿,这以后的事,谁知道呢?奶奶慢慢地哼唱着小调,他枕着奶奶的膝盖,沉沉地睡去了。

小时候,他享受云英一迭声“阿泽哥哥”的叫唤,云英抬头看他的眼睛会说话。

当他第一次与岑蓝会面,他心头莫名地震荡,从这个女人的眼神里,他似乎读到了什么。那次咨询,他质问她:为什么害怕他变?有没想过,你的不安全感来自哪里?

作为一名职业心理医生,多年的职涯训练,使得他的头脑冷静自如,他就像一个技术精湛的外科医生,在手术台上,越是疑难杂症,越激发他的雄心斗志。当然,面对女性来访才守住界限,更是下意识的习惯,毫无疑问,这不仅仅是出于职业自律,更是他的为人准则。

但那次他失态了,他根本没有思想准备,这个陌生女人的眼神,像一束光投进黑暗的缝隙——当她离开,他跟随其后约60公分距离,他事后才意识到,这是私密朋友或亲密伴侣的距离,公众社交距离在100公分!还有,当她低头扳动门把,他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巡逡她的全身,从后颈到脚踝,从肩背到腰臀,把她整个背影摄入视网膜。

对他来说,这是不可饶恕的奇耻大辱!

他们的交谈,一开始就充满对峙与较量,警惕与反击,充满不可遏制的激烈交锋。俗话说:有防御的地方就有虚弱,有攻击的地方就有恐慌。那么他的虚弱和恐慌来自哪里——是对自己心理反常的恼怒?对移情反应的掩饰?还是内心深处害怕城池失守的担忧!

——你的不安全感来自哪里?这句话,恰恰是他需要扪心自问的,他把自我的困惑,投射在她身上!

马霖曾说:这个女人的眼睛会说话。

马霖指着他喝斥:你病得不轻!

曾经有个小男孩,渴望成为英雄,渴望得到异性的崇拜,渴望自己被别人认可,渴望成功,渴望完美,渴望强大。他层层包裹的心灵深处,住着一个小小的男孩。

他也曾想过,自己是不是把对云英的怀恋移情到岑蓝身上,云英的生命止于28岁(更准确地说,在他心里,云英止于18岁),岑蓝36岁。不,岑蓝早就从云英的躯壳里脱离——当他发给她听雨日志,便意味着他已与过去剥离。

她是藏在他心头,另一个完全独立的活生生的女子——对他而言,她是全新的,丰富的;也是美好的,可望而不可即的,她是上天赐予他的礼物。

是的,她是一个礼物。可是,为什么以这种方式出现?她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他隐约觉得,一定有别的什么更大的赐予,在前面等着他。

他的脑壳又开始条件反射地发胀,发痛。好吧,收起所有指向自己的尖爪利牙吧,他知道,又一波强大的防御系统启动了。

这天半夜,方德泽觉得头有点痛,他想可能感冒了。然后嗓子发痒,开始咳嗽,断断续续咳到早上,实在受不了,悄悄起床,下楼去药房买了瓶枇杷润肺膏。

一定是最近太累的缘故,身体免疫力一旦下降,外界一点点的风吹草动就会亮起信号。

省城分公司的装修,他全权委托一家资质不错的家装公司在进行,装修已经到油漆阶段,可是再环保的材料,还是有刺激性的。他的咳嗽不是感冒,而是和这个有关,他决定暂时不去分公司。

今天是周六,他本来是可以不去公司的,可是,想到公司一摊的事,还有,今天上午岑蓝值班,万一她有什么事,他这样想了想,还是起来了。喝了杯白开水,清清嗓子,吃完早餐,开车到心视野。

刚进办公室打开电脑,岑蓝便进来了,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真想不到,我在家排工作坊遇到了高翔!

11这一连串的排列,是整一个家族,慷慨奔赴死亡的盛宴!

先回到家排现场,回到肖桦的个案。

她的原生家庭排列出来是:父母代表各站在一边,离得远远的,她本人则背朝他们,父亲代表是高翔,他对老师说,我觉得膝盖发软,要往下蹲。老师点点头。高翔又看看妻子,妻子代表两手交臂,神情高冷。

这个家里,父亲是没有地位的,强势的母亲,压制了丈夫和女儿。

为什么背对父母?老师问。

我不想看到他们,肖桦冷冷地说。

想对他们说什么?老师问。

他们三岁把我送到奶奶家,十岁又接我回城。奶奶生病不让我去,过世也不让我去奔丧,就因为考试。他们就知道让我学习、学习,考试、考试,把我当机器,我恨他们!

怎么做,你才肯回头?老师依旧语调平静。

让他们向我道歉!

——放肆,是谁给了你生命!

气氛有点僵住了,肖桦的脸通红,她慢慢地极不情愿地转过来,这时,高翔什么也没说,默默向她伸出了双臂。

肖桦怔住了,随即大喊一声:爸爸——,她像归巢的鸟雀,一下子跃入了高翔的怀抱。爸爸,我是爱你的,呜呜,其实我一直爱着你,爸爸。

老师示意妈妈代表过去,到父女身边,三人抱住。

妈妈,你可不可以对爸爸好一点?你不要骂他好吗?他是好人。你也不要骂我,我会很乖的,呜呜。

岑蓝分明看到十岁的肖桦。她拎着行李袋,瘦弱的身体,怯生生的脸,土气的衣裤,潦草的头发,她孤零零地站在院中,惶然四顾。

她的眼睛湿了。

来,你需要一个仪式,圆你的心愿,老师示意傅永娣代表肖桦奶奶躺下来,在她和肖桦之间抛下长长的墨绿长围巾,说:跪下来,跟奶奶说,我来看您了。

肖桦看着地上躺着的傅永娣,“扑通”跪下,泣不成声:奶奶,我来看您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您。每当遇到坎,我就想您。考高中那阵子,我不听话,填报了一所寄宿学校,被妈妈打了一巴掌,她用最恶毒的话骂我,把我关进房间,不让我吃饭,夜黑了,我好怕,奶奶,我好孤单,我是抱着您缝的小棉袄才睡着的,我抱着它就像小时候靠在您怀里那样。奶奶,我多想跟您去,真的,一想到离开这世界,跟随你去天堂,我就幸福得全身热流涌动!奶奶,我累了,倦了,带我走好不好?

好,老师打断她,说:我成全你。来,你也躺下,躺到奶奶身边。

老师抽走围巾,让肖桦挨着傅永娣躺下,她抱着傅永娣的背,幸福地合上眼睛,说:奶奶,我来了,我来陪你了。我终于可以休息了。

老师招手叫乔麦:你代表她女儿,以同样的姿势躺下,躺在她后面。还有孩子吗?包括流产的也算。

肖桦说:流产过两次。

好,老师指向岑蓝和许博士:代表她流产的孩子,以同样姿态躺下去。

场地中央出现这样一副场面:地上的死者是奶奶,奶奶背后跟随着她的孙女,及重孙女,包括一个活人,两个死胎,全躺在地上,朝一个方向。这一连串的排列,是整一个家族,在慷慨奔赴死亡的盛宴!

老师平静地说:跟奶奶说:我来了,带着我活着的孩子和死去的孩子跟随您来了,他们将和我一起去死,走向毁灭,走向终结。

我来了,带着我活着的孩子和死去的孩子,跟随您来了,我将和我的孩子们一起——不!肖桦像从梦中惊醒,她急促地自言自语:不,我不要死,我已经杀了两个孩子,再不能让琳儿死!不能啊!

她腾地起身去拉孩子,嘴里反复说:我不能死,我的孩子不能死,我们要活着!活着!

躺在地上的傅永娣闭着眼睛,泪水流了一脸,说:老师,为什么我心口这里好痛。

老师问肖桦:还记得昨天躺在地上的感觉么?

希望活着的亲人平安、幸福。肖桦答。

说得好,老师坐回导师位:那你听到奶奶的话了吗?她说她这里好痛!老师指指胸口,一字一句地对她说。

沉默。会场一片沉默。老师的眼睛里有泪花在闪动,她的声音转向低沉:我们不知道,当我们在人世痛苦一分,我们的亲人,便在地下,为我们痛苦十分。

肖桦伏在地上垂头哭泣。

老师再次把长围巾放在她与奶奶中间,说:来,跟奶奶好好磕三个头,向她道别。告诉她,我会好好活着,不放弃自己。

肖桦听话地跪下,刚要磕头,老师说:慢着。记住,嗑完这三个头就走,从此不许再回头!

啊——老师!肖桦大哭。

恐怕在肖桦的生命中,这一跪永生难忘。她哆哆嗦嗦,抽抽噎噎;她深深切切,恭恭敬敬,屈膝,弯腰,低头,伏首,这几个简单的动作,看上去似乎拼尽了她平生所有的气力。

12站在这个高度看下去,人是多么微小。

那么,高翔是在哪个环节出状况的?方德泽的问话打断了岑蓝的回忆。

高翔出状况是在另一起个案,案主是个25岁的年轻人,他请求改善他的口吃,因为口吃影响到他找工作。

他请许博士代表自己口吃这个问题。他俩走上场正面相对,很快,案主眼睛下垂,双腿轻微地开始发抖。

老师看着他,请一个女学员上来,躺到他眼皮底下,案主盯住她,渐渐神色悲切,腿抖动得更厉害了,膝盖一软,“扑通”跪下,爬向那躺着的女人,口里含糊地叫唤:妈妈,妈妈。

你的妈妈在哪里?老师问。

我12岁那年,她,她说去,去珠海打工,再没回来,喔,不过每年春节,她,她会给我寄钱。

眼睛朝下看,一般是被死去亲人的业力牵扯。妈妈还在,那么,是哪个先人呢?老师又请三个女学员上场,依次排列,妈妈,外婆,太外婆,太太外婆,四个女人代表这个家族的母系力量。

场上静悄悄的,站立的三个女学员闭目不语,凭感觉放松身体,开始轻微地晃动。第一,第三个人神情正常,第二个有异样,她渐渐呼吸急促,突然手扼住喉咙,发出痛苦而绝望的“呃,呃”声,像濒临溺水的人大口地喘气,然后躯体一晃就倒在地上了。

大家惊骇地看着这一幕,老师一挥手说:收工。

你的母亲一系家族里,有非正常死亡的亲人吗?老师问。

我,我,案主结结巴巴地说:听,听以前外婆说过,算命先生测太外婆是克父克夫的命,她出生后不满百日,被扔湖里溺水死了。

可怜不屈的冤魂,没有归属,到处流浪。你的妈妈想替她的外婆去死,你想替你妈妈去死,你的潜在欲望被恐惧与悲痛两股力量压制。

来,孩子,老师拉他到太外婆前磕个头,再到妈妈面前跪下,低下头说:妈妈,你回来吧。太外婆已得到我们的祝福,她已安息。妈妈,现在,请你回来吧!

这时,高翔从位置上站起来,他表情痛恸,脚步踉跄,仰天嚎了声:妈——!身躯往后“叭”地,重重仰躺在地上。

看来,他果然卡在这个点。方德泽的指节轻轻敲打桌面,说,高翔妈死得早,他跟他爸过,他爸是纺织行业首富,90年代发家,据说演艺圈有不少女朋友,这可能对他的成长有影响。那么,上次来访者的投诉,极有可能触到他的痛点,他在治疗别人时被治疗了。而我急于知道真相,逼他交代过程,恰恰伤到他!

他说到这里连连咳嗽几声,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那他背后使坏,总是不道德的,岑蓝说。

没有坏不坏,他放下杯子说,每个人遭到攻击的反应不同。他有他的私心,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怪不得他独身不婚,岑蓝说;早年被妈妈抛弃,成年后便以抛弃女人的方式来报复妈妈。说起来,家排现场太震撼了。

方德泽一笑,说:家排就是精神分析的现场解剖嘛。告诉你,我在10年就参加过家庭系统排列。

那您当时有感觉吗?

有,不过我是以观察者的心态对待。系统排列的特点是灵性意识的参与。西方的神性,东方的“道”,涉及宗教哲学体系,里头学问很深。探索与尝试不是不可以,但作为一名专业咨询师,还得扎实从基础学起,懂吗?有一天,当你能把各种疗法运用圆熟到随心所欲不逾矩,那么,还有什么个案解决不了呢?

是的,您说得对。怪不得您不让我去学催眠,我现在懂了。

人的精力有限,你还年轻,前面路长着。说着,他又咳嗽起来,背过身,用手捂住嘴巴。当他去拿茶杯时,几乎同时,岑蓝已经拿起它,去饮水机里倒了热水。

他接过茶杯,问:高翔后来怎么样?

他躺在地上,老师不让我们去拉。他第二天就走了,请人代他传句话给亚真老师,说他明白方向在哪里了。

嗯,什么时候,我抽空去找找他。他喝了热茶,清清嗓子。

找他?现在没人理他,您找他干什么,想请他再度出山?

是的。当时的情况,一方面他急于求成,年轻人嘛,追名求利也是正常的;另一方面,他对我有成见,也说明平时我与他沟通不够;再一方面,我没料到他幼年丧母的创伤那么深,我的草率盘问激起他的强烈反感,这是我的错。至于后来入狱,他是被骗的,人财两空教训惨重。这次家排这么一折腾,应该如你所说,会变个样吧。另外一点,我现在手头严重缺人。

不是招了人,说过来谈的吗?

谈妥一个,另一个要价太高。对了,我把小郑送上海去培训,以后集中让他做职业生涯规划这一块。

分公司装修现在怎么样了?您还去吗?

快了,到油漆阶段,招了人在那里,我休息几天。不瞒你说,我用市区一类地段的钱,在创意园区租到三层将近600平米的写字楼,三五年内,周围商业发展必定成熟。所以计划打算12月底装修完工,年后开张,不能再拖了。

太好了,也算是圆了您的一个心愿。

近年来,报考咨询师的人员结构在变化啊。以前社会团体为主,现在个人增多,如全职妈妈,白领,自由职业者等,说明个体具备心理意识,关注心理健康的人多了。不过,观城毕竟是小城市,小富即安意识浓厚,而省城人口是观城的两倍多,人员全国各地,信息量大,视野广,中产阶级有心理保健意识,化钱找心理咨询师很正常。现在,省城的心理机构只有10几家,远远不够市场需求。所以我要力争在明年初开张,不能再等了。他说完这些,胸腔剧烈起伏,咳嗽一阵阵排山倒海。

方主任,事业重要,身体还是要注意的,岑蓝说:这样来回跑,太辛苦了。

方德泽淡淡一笑,把头靠到椅背,等脸色慢慢恢复了正常,又说:我是一个没用的人,无能的领导才凡事亲力亲为啊。

不,您的事业已经做到这么大,在省城开分公司,整个观城也是首家啊,心视野是行业中的标杆,为什么要说自己没用?

呵呵,这些是场面上的话,你说得也没错。是我的心态有问题,老啦,力不从心啦。

您还不到五十岁。岑蓝看着他说:按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的说法,四十到六十岁是青、壮年,尤其男性,您的年龄正是黄金时期哪。

黄金时期?方德泽苦笑,说:说句真心话,我不过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他踱到窗前,对岑蓝说:你看,站在这个高度看下去,人是多么渺小。你说,这样天一天天,一年年辛苦忙碌,到底为了什么?

是啊,到底为了什么?记得他已不是第一次这样问她。

岑蓝站在他身后,不知怎么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