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有时候,咨询就像老中医按摩穴位,起反应的点,就是治疗点。

下午三点,等候厅的吸烟区,坐着个衣着时髦的女人。

她戴着顶镶有黑色蕾丝纱的贝雷帽,蕾丝纱几乎遮住了她大半个脸。身上披着一件昂贵的褐色貂皮大衣,细长的手指夹了支香烟,她坐在沙发上,旁若无人地吞云吐雾,姿势优雅。

你是谁?她抬眼瞟了岑蓝一下,问:你们方主任呢?

对不起,方主任去省城了。

陶丽娟呢?

陶老师病假,您要是想约他俩,要不再等几天?

她转头不语,自顾自地把最后一口烟吸完,摁灭烟头,站起身冷冷地说:试试吧,我没那么多时间。

面对面坐下,她取下贝雷帽,露出整张脸,岑蓝一看吃了一惊,这张脸好熟悉——对,她是白玉兰!

白玉兰是省城电视台老牌主持人,她出名不仅仅因为会主持,还擅长编导和制片,属于才艺出众的综合型人才。90年代末,她是省城老小皆知的形象大使,她的脸出现在省城的大小道路,机场火车站,公园和广场广告牌上。虽然现在不当主持人了,可她仍是各类娱乐节目的嘉宾,评委,点评家。

这名女人看上去容貌虽老,可举手投足一派明星范的风度犹存。

淡定,要淡定,岑蓝暗暗给自己加码,心像一秤砣,要往下沉,沉住气,沉到底。

很奇怪是吧,她眯起了眼睛,说:我一个名人,怎么从省城跑到你们观城小地方来做咨询?

果然是个厉害的名角儿啊,开门见山,自亮底牌。

谢谢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谢谢您对我的信任,岑蓝把住平和而真诚的语气,不往下问。

她盯住岑蓝几秒后,收回目光转过脸,她不想正面对着我吧?岑蓝想,看她的侧面,高挺的鼻梁,刷过的浓密的眼睫毛,可惜松弛的皮肤和眼角的鱼尾纹,暴露了年龄,她该有50岁吧?

您今天来,想聊些什么呢?岑蓝继续平和的语调问。

我老是做一个噩梦,她面无表情地说,好几年了,严重影响我的睡眠,她说着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脸,细腻粉白的高级粉底霜,掩盖不住她眼皮下面的青灰色眼圈。

很奇怪,做的是同一个梦。一个陌生的地方,天暗了下来,山路崎岖,小女孩被一个男子拖着,她的鞋带松了,辫子散了,可是那男子的手一直紧紧攥着她,她好累好累,两腿没有力气,脚已经冻到麻木,周围树木幢幢,松涛一阵阵挟带着一股寒碜碜的阴气,她穿着棉袄还是觉得冷,觉得身体像个破窟窿,被风刺得没有一处完整。她好想停下来,停下来,可由不得自己,她被拖着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前面出现一个高高的牌坊,牌坊上的四个大字已经泅糊不清——然后我醒过来了。

在梦里,我甚至不用等到那个牌坊出现,远远地看到牌坊的高大的影像,我就自动醒来了。每一次卡在这个点醒来,好像再梦下去会有更可怕的事发生,梦境到这个点自动停止。

嗯,人的潜意识有自我保护功能。岑蓝解释说。

她刚张口要说什么,皮包里手机响,她接起一听,眉心皱了起来,声音尖冷地说:他脑子有毛病,你脑子正常吧?我花了钱让他住在你们这里,就是让你们好好服务他,他情况特殊就加钱嘛,拎不清,以后没事少给我打电话!

我刚才说到哪里?她把僵直的上身靠向椅背,仰头嘘了口气,表情松懈下来,脸上呈现中年女人疲惫的老态。

你看到那个梦中的小女孩,大概几岁?

5,6岁吧,我知道,可能就是我。

在你5,6岁时,有没发生过什么印象深刻的事件?

她垂下浓密的眼睫毛,把弄精致的手指,十指纤纤,涂了粉色珠光的指甲边,有淡淡发黄的痕迹。

5岁那年,我妈妈走了,她说,眉毛一挑又说:这和我妈没关系,别跟我提这是一起童年创伤事件,你们这些套路我也懂!

那您的爸爸呢?能谈一谈您的爸爸吗?

她的脸笼罩一层阴暗的色彩,一种匪夷所思的冷淡,似乎提到的是个浑然不相干的人。她沉默几分钟,说,5岁之前,我没见过他,我对他没有一点印象,更谈不上有感情。

什么时候对他有印象了呢?岑蓝问,小心地步步跟进。

两道描过的炭黑色细眉蹙了起来,她的表情如临大敌,她转过头,目光警惕地盯住岑蓝问:怎么,这个人和那个噩梦有关系吗?我对你说了,我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她抓起帽子腾地起身,憎恶地看了岑蓝一眼,又冷漠地看了看手表,推开椅子,踩着高跟鞋,头也不回地走出咨询室。

沉住气!岑蓝静静地坐在咨询室,想回顾一下整个咨询过程。

防御的后面是害怕,淤堵的后面是伤痛。有时候,咨询就像老中医按摩穴位,起反应的点,就是治疗点。

可现在,她头脑里像搅过一团糨糊,理不出头绪来,好吧,她决定先放一放,放下这个叫白玉兰的名女人和她的噩梦。

拎包下楼,邵丰的车已经停在大楼门口,今晚小杰夜自修,夫妻俩去附近一家老字号火锅店吃晚饭。

北风起,牛羊肉飘香,火锅店生意兴隆。彩绘玻璃蒙着一层白白的雾气,店内人声嘈杂,每一桌都是人,两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张小方桌坐下,邵丰叫了一瓶劲酒,岑蓝要了现榨的玉米汁,很快汤锅上桌,两人涮着蔬菜和肉,一会儿的功夫,邵丰已经热得额头冒汗,呼呼地脱掉了厚外套。

手机响,岑蓝接起一听是苏乔麦,她在电话里激动地叫:蓝姐,蓝姐,我给我爸打电话啦!

啊,岑蓝一愣,恍然想起上次在“莲心禅”素斋堂,她和肖桦鼓励她给她爸打电话,她当时忸怩着不肯打。

太好啦,乔麦,岑蓝说,你爸一定开心坏了吧?

我爸很意外,第一句先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没啥事,我的心怦怦跳,我在心里说:爸,我就是想给您打电话,听听您的声音。爸,我爱你,我一直一直爱着你!可这些话还是没勇气说出来。爸又问我工作好不好,开不开心,他越问我越难过,我努力保持平静,最后对他说,我就是想您了,给您电话。没事,我和妈妈都挺好的。您多保重,过年回来看看我们。我爸一迭声地答应,我听得出来他也很激动,声音都有点变腔了。

乔麦说着说着又有点哽咽起来,一会又开心地笑,岑蓝在电话这头,不知怎么,听得心里发酸。

是啊,多好啊,乔麦想到她爸,哪怕他远在北京,她也可以随时去电话,过年过节,父女团聚,享受天伦之乐。可她呢?她想爸的时候到哪里去找他?天上人间,黄泉碧落,一晃父亲离开她有五年了。五年,多少个日日夜夜,当她想他的时候,到哪里去拨通那个寂灭的电话?父亲的手机被妈妈锁在书房的抽屉里,它再也发不出任何讯息,曾经电话那头,一声熟悉又亲切的“蓝蓝”,已经和主人一起消失,永不再现。

她觉得心口这里又难过起来。

孩子表达爱的方式,是替父母承担不应由她来承担的精神压力。

坐下午的动车,方德泽从省城返回,到观城六点多,他没回家,直接在楼下吃份快餐就回到办公室,整理网络督导的教案。门外响起一阵的脚步声,岑蓝在玻璃门外招呼:您回来啦?

是啊,今天你值班?进来吧。

她走了进来,走到他桌前,忽地发现桌上少了什么。对,是那个蓝色水晶沙漏瓶不见了,她马上看向他。

呵呵,他推开电脑,笑着说,有个故事,要不要听?

一个重点中学的高二女生,停经两个多月,情绪低落不肯上学,去医院检查诊断为轻度抑郁症。妈妈非常焦急,辗转托人来求助。

女孩是跟在妈妈后面进来的,面色苍白,身体瘦弱,一看就是气血不足之症,她嘴巴像挂着把锁,紧闭不说话。在方德泽办公室,她被桌上蓝色水晶沙漏瓶吸引,脱口说:“THETIMEFOR MEMORY”——时间记忆?方德泽对她微笑点头,她迟疑地问:我,可以摸一下吗?

当然可以,他和蔼地回答,并把水晶瓶递给她。

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它,瓶身翻转,里面白沙“沙沙”地流泻,漂亮的蓝色晶莹剔透,大海般宁静的颜色。

他们的对话,从水晶沙漏瓶开始。

女孩妈妈是政府机关的中层领导干部,爸爸是某航天集团总工程师。刚开始,父亲推说工作忙不肯来。方德泽说:父母有一方不参与,我建议咨询中止。对方表示不理解,方德泽说:未成年人的心理咨询,父母必须参与,这不单是一项规定,更是对你和孩子负责。心理咨询公司不是社会其他机构,第一目标是助人,请理解。

无效的工作,浪费我的时间精力,也耽搁孩子。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时间比我们都宝贵。

女孩父母亲到场了。看得出来,父亲很疼爱这个女儿,但夫妻俩在孩子教育上有分歧,父亲主张放松学习,妈妈则相反,要求严格。另外,他们俩感情淡漠,平时各忙各的,几乎不沟通不交流,甚至有等女儿高考完便离婚的念头——这个点,既是父母婚姻的致病源,也是女儿生病的致病源。

这个高知家庭还是有危机意识的。妈妈承认和丈夫有隔阂,也承认自己把工作上的压力,转投到女儿身上。几次咨询后,他们听从方德泽的建议,停止了精神类用药。

咨询师的工作有时像竖一面镜子,看什么?看到孩子内心对父母忠诚的爱;看到孩子表达爱的方式,是替父母承担不应由她来承担的精神压力;看到长期的抑郁,担心与恐惧,导致内分泌紊乱,身体发出信号;看到孩子以生病的方式来吸引父母关注,并想由此让父母不分开。

在一个家庭里,父母处于什么样的状态,孩子心里明镜一样。

那位身穿干部职业装,开口闭口某处某局,有强权官位意识的妈妈,当场痛哭起来。

后来女孩的例假来了,女孩对方德泽说:爸爸妈妈现在对我很好,他们说,从现在开始,由我自己安排学习。还说,不管我做出什么决定,他们都支持我。方叔叔,你不知道,我妈妈现在简直像换了个人,说话可温柔啦。

方德泽暗暗高兴,这个16岁的女孩,真的很坚强。

做过大量青少年咨询,他早已发现,越是聪明的孩子,越有心理烦恼。心理有烦恼不可怕,它是一个人本能的防御机制。这类孩子,一旦调节好,心理免疫力增强,以后心理能量将会大大超过同龄人。

他再次看到女孩的眼睛亮晶晶地盯住水晶沙漏瓶,他就笑着把它作为奖品送给女孩了。

这个故事讲完,岑蓝有点不自然地笑了笑。一时冷场,衢之间有说不出的尴尬。

隔着宽大的办公室桌,他看看她。

想到上次北京专家来观城,那天他情绪很不好,电话里火气大,差点和她闹僵,好险!不过岑蓝并没计较,事后照样该干嘛就干嘛,每周一次值班也准时到。他忽地发现,以前她孩子气,任性,像个没长大的少女,他像个父亲;现在他孩子气,在她面前耍性子,她则显出母性来。他们两个就像跳双人舞,一阴一阳,一退一进,这无比优美的舞蹈。

方主任,我,我有可能要辞职呢。岑蓝的话打断他的遐想。

好啊,他眼睛一亮,脱口说:来心视野嘛,我欢迎!不,我们公司欢迎。

她又笑了笑,避开他的目光。其实,这个想法,上次北京专家来,她就想跟他说,只是那次他心情不好,她没提。

不过,我实话实说,方德泽说:我提供给你平台,你尽你的最大能力发挥你的才干,但我不能保证必定发财致富。这行业不容易啊,说实话,我这两年明显感到力不从心。

您的事业正往上升呢,怎么力不从心。她说。

方德泽笑笑,他神情沉寂,眉宇间的英气暗淡了下去。

他不想告诉她,当一个男人需要用事业来证明自己的能力时,能力已经在意识层流失。像一个拼命填脂涂粉的女人,看到自己不可避免地在走向衰老。物壮则老,这是自然规律。

方主任,我们有多久没去养老院看看老人了?岑蓝盯着他黯淡下去的表情,说:要不,啥时候您有空,我们再去一趟吧。

2退行性遗忘,退出与所有人交往的边界包括子女,把自己封存到那个叫“过去”的漂流瓶里……

一个老人,佝偻着背,坐在走廊里听京戏。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评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汉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黑色半导体里唱的是一出京剧《空城记》。

听戏的老人,85岁,姓闵。身架小小的,像一截削光了枝桠的老榆木,他佝偻着背,指节压着京拍一下一下地,侧着耳朵背对着天空。

他们都是地下派来刺杀我的,小岑医生,我心里一清二楚。他们要收我回去,我不怕,我只是和他们商量,杀头的时候是不是可以动作轻一点,快一点,让我少吃些苦头。

他沙哑的嗓音停了停,闭上眼睛,缓缓气。

他们天天变花样,今天给我送水,明天给我端饭,今天变男的,明天变女的,变着花样来,看上去在侍候我,实际上想暗杀我。他们对别人说我有病,脑子有毛病,那是骗你们的。

可我没有办法,他们代表上面,他伸出枯瘦的食指,指向天空说:上面,你懂吗?上面就是天上,代表中央的指令,中央你知道吗?地球只有一个中心点,这个就叫中央。从这里统一发出的指令,谁也违抗不了。这次我榜上有名,逃脱不了,我罪名大啊,罪大恶极不能饶恕。什么?你问我犯什么罪?

这可不能说,姑娘,至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绝密。你知道我以前是做什么的?我是科学家,国家领导人在北京天安门接见过我,和我握过手,颁过奖。以前啊,我得过的荣誉多得数不清,家里别的没有,除了书,就是堆满各式各样的奖状和奖杯,他的语气加重,声音提高,像回到辉煌的过去,昏花的老眼里射出无比陶醉的光彩。

可是我有病,有病,是心病,在这里,他指了指胸口,脸颊两边往下耷拉的皮肉薄薄地抖动了几下,眼睛收回光彩,像飘过一片乌云,又变得混浊昏花。

我有罪,50多年了,我以为这事早过去了,我都快入土的人,老朽啊,入土心安,可他们饶不过我,他们一笔一笔都记在账目上的,现在报应来了,唉,来啦!

姑娘,人活一世,我算明白了,不能欠债,欠债必还。你说什么?是什么事?不,这不能说,一说就暴露了,我一辈子的名誉统统完结了。这是天机,嘘,天机不可泄露,他竖起食指,作了个禁语的动作,又警惕地四下张望。

不过我看得出,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你是真的,他们是假的,他们是上面派来收我的,不但控制我的大脑,把我的亲人也全都控制住了,现在没有一个人信我,没有。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许就在今天晚上,说不定就在和你谈话以后,反正,什么时候都可能发生。我的头,现在掌握在他们的手里,随时随地——“咔嚓”。

他伸出瘦皮包骨的手,做出一个杀头的动作。眼睛瞪大又眯起来,只剩一条缝,仿佛不能承受真相,他重新佝偻着背,指节压着京拍一下一下地,侧着耳朵背对着天空。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阴暗的朝北房间,最里面的一道门,“吱呀”拉开,开门的是个瘦瘦的老太太,穿一件对襟蓝布罩衫,灰白的头发梳拢在后脑,盘成圆圆的髻,她迈着小碎步,神情呆滞,反复对岑蓝说:医生,你救救我,救救我啊。

老伴几年前去世,她一个人住。她说她一辈子的积蓄,都在两只银行存折里,那是她的保命钱。可是,女儿女婿盯上它了,盯上它了。她说到这里,神情起了变化,嘴哆嗦着,手反复不停地擦弄着膝盖。

岑蓝说:别急,您慢慢说,我听着呢。

她从蓝布对襟罩衫里摸出一块手绢,低头擦了擦眼睛。

他们隔几天来看我,说是看我,就是来看它,看存折。他们还对别人说我有毛病,我脑子不正常。我是记性不好,可我脑子没坏。没用,我说啥他们全不信。我天天想法子藏这两本存折。今天藏在抽屉下层,明天又藏到柜子夹板里。上午藏到被子里,下午又缝进枕头芯。哎呀,反正不行,藏哪里他们都搜得到。他们说,我们代你保管,你这样东藏西藏要丢掉的。我不信。我不信他们的话,他们就是要拿走我的钱,医生,我一把年纪日子不多了,要是钱被他们拿去,我怎么活啊!

后来,我想到一个好办法。我把存折缝进棉背心里,天天穿着它,睡觉也不脱。你说夏天?对,夏天也穿着,结果后背生疮,我女儿说我有精神病,把我送医院去,我宁可撞墙死掉也不肯住院,他们就送我来这里了。

他们说我是老年痴呆,我没病,医生,他们为啥就是不信我!她再次低头用手绢擦眼泪,一下一下地啜泣说:我的命根子,我的两本存折,现在还在家里那件棉背心里,我的命,捏在他们手上啊。医生,我怎么办,我天天想回家去啊!

访谈结束,岑蓝到后院来找方德泽,小花圃的桂花树下,方德泽在竹椅上打盹。他老了——嘴角松弛,脸颊两边有深浅的斑点,眉头哪怕睡着也微微蹙起,想当初认识,他迎面走来,何等的英气逼人,一晃他们认识有四年了吧?

她拉把椅子,在他身后坐下来,又琢磨刚才两位老人,因为出现轻度智障和痴呆的症状,他们前些天才被家属送到这里来。

以模糊、钝化感知觉,来抵挡记忆;以忘记当下,来消除困境;以回到过去,来保存最后的慰藉;以切断一切关联,等待终结的来临。退行性遗忘,退出与所有人交往的边界包括子女,把自己封存到那个叫“过去”的漂流瓶里——这是方德泽对失智现象的心理解读。

院子很安静,下午阳光洒照,树木蓊绿,几盆蟹爪菊开得正黄。

手机声惊醒了方德泽,他伸直身体接了电话,转头看见岑蓝,说:你结束了?我是不是又睡着了,唉,昨晚失眠给闹的。说着拿起外套,自我解嘲地说:老啦,真是老啦。

方主任,岑蓝说:您这是限制性观念。

嗬,他笑得有点不自然:你说得对。所以我说过,用不了三五年,你的水平要超过我啦。

这个我不敢想,您是师父,岑蓝说。

你看,你这也是限制性观念不是。

哈,倒也是呢,岑蓝笑了说,那,我给您做个放松疗法怎么样?

哦,方德泽转过身,挺有兴趣地看看她说:好啊,我倒是没体验过你的手法。

他放下外套,重新坐回到竹椅子上,岑蓝站到他背后,一时间倒有点紧张,方德泽听她不出声,回头瞅了她一眼,冷不防伸出手,敏捷地扣住她的手腕,说:嗯,脉搏倒正常,很淡定哈。好,开始吧,小岑老师。

好,两手自然下垂,下颔往内收,闭上眼睛,将意念放到呼吸上,什么也不想,放空你的大脑,从头部开始放松,放松,再放松……

随着轻柔的引导语,她的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

方德泽的微笑定住了。

3能量音乐是开启深度放松的一把金钥匙。

名女人白玉兰又出现在等候区。

她翘着高高的二郎腿,亮出一双高品质的小牛皮长筒靴。不过,今天的她,并没有姿势优雅地抽烟,只是无聊地翻着杂志,不时交换双腿,看上去心神不宁。

这个案例,岑蓝曾向方德泽汇报过,因为有压力,她想转给他,可方德泽的意思,既然来访者没有提出换人,就继续接手做下去。硬骨头是啃出来的,不要怕,他这么对岑蓝说,既是安慰,也是鼓励。

岑蓝决定给她做一次尝试。

她选用了水晶钵的能量音乐,水晶精微的振动,深远的回响,应和人体内在的频率,让身心进入一种深层的宁静中,能量音乐是开启深度放松的一把金钥匙。

自然地吸气,自然地呼气,全然地张开耳朵,敞开心灵,去感受,去链接,此刻的你,与绝对的宁静合二为一……想象有一束光,照在你的头顶,洒下来,照彻全身,你变成一片洁白又透明的羽毛,轻飘飘地在光的隧道中穿越,回溯……

咨询室内拉拢淡蓝色的窗帘,柔和的光线映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似睡非睡,呈现出婴儿般的宁静,渐渐地,脸部五官的线条越来越放松,呼吸越来越缓和,眉头松开,嘴角自然,表情越来越安详,几分钟后,她轻轻吐了一句:妈妈。

妈妈,她又轻轻地叫了声。

妈妈?岑蓝小心地重复,重复技术是为了确定也是为了推进。

是的,妈妈,她的嘴蠕动,声息是弱弱的:我看见你了,你在床上躺着没有力气,你说你病了,她声音发抖,成串的眼泪从闭着的眼角流下来:妈妈,你不要走,不要扔下我。爸爸?不,我没有爸爸,我没有,他与我无关,我不会跟他走的!

咚——水晶钵发出空灵的声音,有“嗡嗡”的回响,一直响,一直响,浑然,深远,声波的振动低下去,散到很远,很远……

冷,好冷,她握起拳头,吃力地说:他拖着我往山里走,天暗下来了,他在找什么?我好冷,好累,我的脚冻麻了,没有知觉,啊,我看见那座高高的牌坊了,不,不要,不要,——

岑蓝轻轻抚着她的双肩,附在她耳朵边说:我在这里,我陪着你,我一直在你旁边,你是安全的,不要怕。

那高高的牌坊后面有什么?

乱石山岗,青松树下,一座座荒芜的无名的坟墓。

她急促地喘气,双手握得更紧,神经质地伸直脖子,那一定是埋在潜意识深处不愿想起的回忆,以噩梦的形式出现,她的眼角再次迸出泪水,嘴角抽搐不止。

5岁的小女孩,一直和妈妈相依为命。那年秋天,妈妈生病死了。一个男人跨进家门,跪在妈妈床前号啕大哭,他说是她的爸爸,他说要把她领回家,好好养。

他带着她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在一个中途小站下车,天已经暗了下来。他在小镇的路边小店买了两只馒头,一只自己,一只塞给她,然后拉着她往山上赶。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急,山上的树木成片的倒投着暗色的光影,幽幽森森,她心里害怕,腿脚又酸又痛,可是她不能停下来,他拉紧她的手,一遍遍地,像没头的苍蝇在山林里瞎转乱找。

那一道高高的牌坊出现了,他突然松了口气。

二妮子,爸来啦,爸来找你啦!他向空中大声地喊叫,加快步子往里走,他们走过一个个立着石碑的土坟墓,不是,不是,他说,在哪里呢,在哪里呢?他拉着她到处转,黑暗像一把巨伞完全地笼罩下来,他们被幽深的树林包围,像走进了可怕的迷魂阵,巨大的恐惧把她吓傻了,她忘记了哭泣和喊叫,身心完全麻木,任凭他把她像个小木偶一样拖来拖去,她觉得那一刻她已经死去,她的心智,死在5岁那场极度的恐惧中。

现在,坏死的心智一点一点地开始恢复。

二妮子,她曾听奶奶说起过,她有个妹妹叫二妮子,可惜周岁不到就病死了。

她爸爸是搞地质勘测工作的,长年在外奔波。那么,梦中的情境,就是大妮子——白玉兰和她爸在山上找妹妹的情景!

可能相隔有了年代吧,他在山中迷路了,他找不到记忆中的乱石堆,二妮子的小小土坟,到处是高大的松柏树,到处是乱石堆垒,苔藓腻滑,蒿草疯狂地长,野果子撞脸,他到哪里去给可怜的二妮子招魂?他紧紧地攥住她的手,在森林深处,发出绝望的呼号。

现在,岑蓝也同样紧紧攥住白玉兰的手,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突破,压得很深的伤口松动,像一棵古树被连根拔起,活生生,血淋淋,藤蔓倒挂,枝叶缠连,有什么在颤巍巍地轰然欲倒。

背景音乐换成《圣母颂》,缓和的旋律,祥和的声息,似乎有天堂的光芒洒照全身,无尽的爱与慈悲,围绕着她,守护着她,持续地引导她,一步步,从黑暗爬到光明。

我能感受到您对父亲的恨。想一想,这当时发生了什么?时机到了,岑蓝挑破话题。

小时候,我真的对他没印象。对他的记忆,就是5岁那年,妈妈病死,他出现在家里,说要带我走。他完全无视我的害怕和恐惧,他心里只有二妮子没有我,没有!她闭着眼睛哭喊:他心里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妈妈和我!没有!

你怎么判断他心里没有你?岑蓝问。

他一直一直在找二妮子,他太痛苦了,我也是,我也痛苦啊,他把我当成没有生命的木偶拖来拖去,我恨他。我对他的恨,这辈子都没法消除。他后来有荣誉有地位,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人人都对我说,他是你的父亲,他为心爱的事业奋斗了一生,他是著名的地质专家,你要理解他体谅他。我呸,我理解他,可谁理解我?谁理解我妈?他的事业,名誉,他的地位,贡献,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再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境,他在找二妮子,可他的手一直紧紧攥着你的手,是不是?

是的,那有什么用?他要找的是二妮子,他心里眼里只有二妮子!她激动地述说,又哭了起来。

注意他的动作,注意他动作后面的想法,您听我说:他已经失去了二妮子,他不能再失去你——他的玉兰!二妮子已经走了,他只是去完成一个仪式!毕竟她是他的亲生骨肉,他的女儿,你的妹妹啊!然后,在他接下来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是你——所以他紧紧攥住你的手,不放手!

什么?!她整个人霎时定住了。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定定地看住岑蓝,似乎想从她的眼睛里得到证实,她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两个女儿的父亲。二妮子走了,她小小的生命完结了,他的爱人也走了,他还有什么?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是你啊!——当他紧紧攥住你的手,表明他从此将把余生所有的爱都赋予你!一个父亲的满腔深情,都在这紧紧一握中!

在你身上,他将倾注对三个女人的爱!你懂吗?!你能理解一个父亲的心吗?

她的眼睛有各种色彩在变幻,像放一部电影,她的手慢慢地抬起来,捂住嘴,喃喃地说:你说的是真的吗?真的是这样吗?

你想一想,仔细想一想,父亲总有对你表达爱的时候吧?

她沉默,垂下头。

哪怕一件事,有吗?

有一年我读小学五年级,病了,发高烧好几天,他为了回来看我,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是站票,到家的时候,奶奶说他的脚全部肿了。那晚,他陪着我,不停给我擦汗,喂水,整个晚上都没睡,他跟奶奶说他舍不得睡。第二天,我的枕头边放着他买给我的一枚红发夹,他已经回去了。

我把红发夹随手就扔了,我不要他的任何东西。

还有吗?

晚年他退休了,找了同单位一个丧偶的同事,两人定居北京。有一年回家过年,我为了避他,去国外度假。年三十晚上,他给我打国际电话,电话很糊,听不清,我不耐烦地对他说你有什么事就直说,他说,只是跟你道新年好,听听你的声音。

她的眼里浮上了泪花,哽咽着说不下去。

岑蓝默默地陪伴着她。

她突然抬起头,莫名其妙地说了句:来不及,来不及了,然后触电一般地跳起来,披上外衣,拎上包,打开门就往外冲。

你的帽子,岑蓝拿起镶有黑色蕾丝纱的帽子跟了出去。

她在前台像一阵风,迅速推开门,冲了出去,喊也喊不住。

4凡是可以对话或交流的,都可以进行心理治疗。

岑蓝正认真地记得笔记,突然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她尴尬地摁掉,还好,会议台上首的史馆长没有注意到。

为配合“书香观城·读书月”活动,馆里筹备开一个读书夜市,在文化广场举行换书,购书,读书活动,这是图书馆今年推出的“亲民,近民,爱民”系列之一。

手机又响了起来,岑蓝一看是刚才的号码,她再次尴尬地摁掉,趁大家不注意,悄悄从会议室后门溜了出去。

想不到,是敬老院服务人员打来的电话。对方对她说,姓闵的老人这几天又犯病了,白天睡觉,夜里写字,说是写忏悔录,谁的话也不听,本来老人身体就弱,这一折腾更消瘦了,院里很担心,准备通知他的家属。

岑蓝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老人在等一道“死”令。

其实在潜意识里,他已经把自己杀掉了。他认定自己该死,那个假想出来的,来自天上地下,不可违抗的,下达指令的“神”——就是他本人。

对方还说,老人坚决要给她打电话,说和她只说一句话,他们劝说了半天也没用。

小岑医生啊,我是老闵,你还记得我吗?这个沙哑的嗓音有气无力,比上次面对面聊天的时候更弱了。

记得,您是闵老先生,大科学家,您想说什么,我听着哪。

小岑医生,她们不让我打电话给你,我说只讲一句话。

没关系的,我听着,您说多少都行,慢慢说,不着急。

我想问你一句话:我的时间是不是到了?

岑蓝心里又“咯噔”一下。

我这几天做梦,又看见那批人来找我了。黑乎乎的看不清相貌,可我心里头清楚,就是他们。我说我可以跟你们走,可我得跟小岑医生说一句话再走。我知道,你跟他们不是一伙的,你的话,我信。

小岑医生,我要上路了。其实我就是想跟你道个别,老人的声音转向嘶哑,透出一股苍凉。

您,岑蓝停顿一下,说:您的时间还没到呢。

哦,什么?你怎么知道?

您说的这一批人做事是有步骤的,先抓坏人,坏人还抓不完。您是好人,好人不在名单,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小岑医生,你再说一遍,你刚才说什么,他们说我是好人?真的?真的说我是个好人?老人声音颤巍巍地,提高了语调。

是的,闵老先生。他们说您是好人,您年轻时为国家做了那么大的贡献,您还受到过领导人的接见,是了不起的英雄呢,所以您离上路还早着呢。

是吗,是真的吗?他们是这么说的吗?可我的罪状呢?一笔勾销了吗?老人有点激动,低声嘀咕又问:可是,他们的行动,你是怎么知道的?这种行动是绝密的,他们执行的是绝密行动,只有天上的神知道,神是无所不知的。

这个不奇怪呀,您想,您是怎么知道的,我也有办法知道对不对?

噢,老人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好像在琢磨什么。

您好好吃饭,睡觉,安安心心过,好吗?岑蓝说。

哦,他答非所问:那他们真的不来抓我,不拉我去杀头?

放心,名单里没有您。不过这也是绝密,您可不要和别人说。

哦,哦,好,我听你的,小岑医生。

听我的,那您就安安心心过日子,该吃饭就吃饭,该睡觉就睡觉,行不?我会再来看您的。

欹,好的。他说:那你什么时候再来啊?哪一天啊?

嗯,那,下星期吧。

星期几啊?

嗯,星期六好吗?不过,您从现在开始好好吃饭,一天三餐,听服务人员的话,好吗?

欹,好的。

晚上不要起来,好好睡觉。

欹。

白天写字吧。

欹,好的。

其实,她在督导中也问过方德泽,这样的努力是否有价值,这种探索是否有意义?因为从医学角度说,失智老人不属于心理咨询范畴,是精神类疾病,他们只有服药治疗一条途径。

方德泽说:凡是可以对话或交流的,都可以进行心理治疗。他又加一句:精神分裂和天才是人类的两个极端,没有绝对的界限,有时候,是他们比我们先行一步,看到了世界的真相。

几天后,岑蓝给敬老院打电话,他们说老人被接回家去了,这个消息让她心安。可才隔一天,却又得知老人当夜在家去世了。

那天轮到她值班,准备下班前,突然前台有一阵响动,她听到有个女人的声音大呼小叫,小郑说:您没有预约,明天再来吧,现在快下班了,岑老师也要回家。

不,我要见她,我一定要见她!我支付她加班费好了,加倍给!

岑蓝挺纳闷的,她走到前台一看,居然是白玉兰!

白玉兰头发蓬乱,脸色苍白,完全没有平时的风度,衣袖上别着黑纱和小白花,她一看见岑蓝眼泪唰地下来了,带着哭腔说:小岑医生,我爸走了,我爸走啦!

5爱,胜过一百种技术……

傍晚,方德泽登上飞往北京的飞机,他把商务箱放上行李架,整了整西服,在靠窗的舱位坐了下来。

机舱里陆续有乘客进来,一个挨一个在狭窄的过道上找位置,他把光转向窗外,跑道上,有一架飞机在傍晚的天空起飞。

他的身边坐下一个年轻女孩,戴着耳机,涂着玫瑰红的唇膏,披着瀑布样黑亮的长发。位置离得近,一股香水味扑鼻,他捋了捋西服,往里摆正身体。

他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表情有点走神,他在想心事。

是的,他又一次想起了那天在敬老院的情形。他坐在竹椅子上,岑蓝的双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那一刻,他的微笑定住了。

说不清那种异样的感觉,暖暖地,像导电般传过来,他本能地深呼吸,挺直腰,她的手掌又往下滑,贴住他的后背,那里有几个穴位,心俞,神道和灵台,这是小时候爷爷教他的功课。

现在,放松你的身体,全然地放松,从头到脚,闭上眼,不说话,感受背后的这股力量。

当你累了倦了——请相信,你不是一个人在奋战,你的爸爸,爷爷,往前追溯,一代代的先辈祖宗在支持你,请感受背后的力量,它是正性的,来自家族的推动,是家族能量源源不止的传导。

这是怎样的一种暖,他只觉得全身的肌肉松弛,闭住眼睛,想让这种感觉多停留一会。

静静体会这股力量,当你颓废的时候,沮丧的时候,当你对付出的努力怀疑的时候——请想起他们。你是家族的一员,你不是孤立存在的个体,没有力量可以把你打倒,你只需做好自己……

方氏家族,祖籍河南开封,民国初从中原迁到浙东。老家至今还保存有家族的族谱和祭祖祠堂。方氏根系庞大,出过官员,但从医者为多,方氏伤科传到他爷爷已是第七代,称得上是医学世家。

记得当初他遇到人生两大事:辞职改行、离婚独居。父亲坚决不同意,说方家从来没有过离婚的先例,以断绝父子关系为威胁。他爷爷得知后批评他父亲说这是封建家长制。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走自己的路,要允许他去。爷爷还说,方氏技术为民服务没有秘方,所有药方全部贡献国家,不是只传子嗣。后来医院成立方氏伤科工作室,作为中医临床研究基地,父亲带出一支年轻人团队,而他在心理界也树立了威望,父子关系才和解。

几年前,方氏祠堂还在爷爷的授意下重新翻修过。每年春节,爷爷必带天南海北一大家子回去祭祖,几个表弟还在网上建立了方氏家族宗祠网站。

爷爷常说:积善之家有余庆。一个人功劳再大也不可忘本忘祖,不可贪天之功;反过来失败了也不气馁,不要妄自菲薄。

70多年行医,爷爷对病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不敢说彻底治好了你的病,但只要你按嘱服药,注意饮食锻炼,是一定可以带病延年的。

这话同样被他拿来说与来访者:我不敢说彻底治愈了你,只要你注意心理调节,保持心情愉快,相信你一定会生活得很好。

他办公室墙上的那幅字: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即是爷爷亲笔所书。老人用心良苦啊!

养老院回来当晚,方德泽做了个梦,他梦见一座灰白的纪念碑。

这是一座纪念抗战胜利的英雄纪念碑,碑身呈梯形直插云霄,看上去在无限伸展。打倒日本鬼子!把鬼子赶出去!隐隐地传来一阵阵的欢呼声。

他向纪念碑三鞠躬,跨前一步,弯腰去看碑上密密麻麻的抗战英雄名单,赫然发现,上面居然有爷爷方寿松和他父亲方桐康的名字,还有他方德泽和姐姐方德容!他很吃惊,不由倒退几步,脚被石块绊倒,然后醒来。

这个梦,无疑和白天岑蓝对他做的家族意向联结有关。如果说纪念碑象征他的家族,那么日本鬼子代表什么呢?

打倒日本鬼子,把鬼子赶出去!梦时的呼喊一声高过一声。

脑子里突地跳出岑蓝对他说的话,这也是他常对学生讲的行话:别以为自己是钟馗,捉了一辈子的鬼,到最后发现,自己就是那只鬼!

为什么这个女人把他的话句句记得,又时时地反馈给他?

是的。他不得不承认,他对她讲的话,潜意识里也是在对自己讲。他鼓励她,也是鼓励自己;他治疗她,也在治疗自己;当他看到她身上的品质,不过是看到自己内在的品质。当他看到她的美,其实是看到自己内在的美。

投射。无时不在的投射。她就像一面镜子,明晃晃地,让他看到镜中的自己,他捧住脑袋,感到自己快要分裂了。

他是左撇子,相比常人,他的优势在右脑,这也是他的工作脑。工作中,他能凭直觉一眼洞穿来访者的心理,再狡猾的潜意识,都能被他一手揪出,在心灵的解剖台,他思维跳跃,灵感迸发,直觉敏锐,时有顿悟,他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得到极大发挥,他享受这种超然的精神运动。而他的左脑是日常脑,即“意识脑”,负责逻辑推理,分析判断,以一个男人理性的觉知应对生活。与右脑相反,左脑具备庞大警醒的防御系统,把他内在的情感世界包得不露一丝缝隙。

这些年,他参加过不少课程,正如他对岑蓝所说,他是观城第一批咨询师,也是第一批参加催眠、家排、意向疗法等培训的咨询师。但每次,哪怕全场号啕大哭,他也不掉一滴泪;哪怕所有学员被催眠到昏沉,他始终睁大眼睛,头脑清晰——他认为男人流泪是懦弱的,表露情意是羞耻的,他的左脑勒令他停在表意识层,不允许深入,更禁止打开。

这个白天,在养老院,当岑蓝的手按住他的肩,继而手掌贴住他后背的穴位,他全身松弛,那是怎样的一种暖——他就这样毫无防备地交出自己,被这双小女子的手,推上心灵的解剖台!

是的,他承认,他信任她,一如信任自己,他愿意向她敞开,无畏伤害,他也愿意让她解剖,不怕鬼被揪出来。

什么观城知名心理师,资深心理专家,心理危机干预第一人,什么省医学会分会青年委员,心理治疗委员会主任,包括今天坐飞机去参加全国性行业会议,这些头衔统统是假象,掀开他的底牌——前妻不合,后妻不育,女儿不亲,事业不畅。

他曾对她说:人,总是向往美好的。

他其实想说:他娘的,我的人生为什么这么不美好!

他发现自己被催眠了,被治疗了,以那种他看不上眼的初级小伎俩。

开车的时候,站立的时候,走神的时候,只要空下来,想到她的手像蝴蝶停在肩头,她的手掌贴住后背的要穴,他便感到后背微微发热,腰椎拔直,像有一股什么力量在拉伸脊柱骨,然后一个长长的深呼吸,能量充沛,心志坚定。

他曾一直在想,这个女人的出现到底意味什么,他每次想得后脑壳发胀发痛,那是左右脑在激烈地掐架,现在明白了。

导师对他说过:爱,胜过一百种技术。他也对她说过:爱,胜过一百种技术。她对新学员也在说:爱,胜过一百种技术。

爱,胜过一百种技术。

现在,感觉是不是好些了?轻轻一句话,犹然在耳边。

飞机准点起飞,机身一阵震动,以快疾的速度,离开地面,昂首向天,冲破层层云团,向着无尽头的远方。

6爸爸在你看不见的空间看着你,爸爸一直守护着你。

一叠方格子的稿纸,纸片发黄,是90年代那种老式纸张,上面歪歪斜斜,密密麻麻写满字,蓝墨水的钢笔字,每一个字都在发抖,可是骨架刚正,字体峻直。

扉页上三个硕大的钢笔字:忏悔录。

你,你是闵老先生的女儿?岑蓝惊得差点叫起来,可你姓白啊!

不,我姓闵,原名叫闵玉兰,是我自己后来改的姓,跟我妈的姓,成白玉兰既是实名也是艺名,一直用到现在。

如果不是这次治疗,我真的不知道,在我内心有这么深这么深的仇恨,对我爸!他把我带到观城,我在奶奶家长大,他长年在外勘测地质,很少回家。可是亲戚们说起他个个一脸自豪,说他是家族的光荣,他们几代人里头才出一个国家级的专家栋梁!

可我还是恨他,恨他抛弃我妈妈,恨他自私,我一恨恨了半辈子。她说着,头抬高,避免眼泪掉下来。

尽管他人在外地,每逢过年过节,他还是会捎点东西回来,当然也有给我的。有一次,他托同事带回来的一枚纪念品,用火山岩石打磨出来的玩意,我把它送同学了。

我从小到大争强好胜,我要向他证明,我是优秀的。

闵老先生在女儿20岁那年再婚,定居北京,从此,他们父女更是形同陌生人。前年,他的老伴去世,他动了归乡的心思,要回观城,于是辗转联系她,毕竟是亲生父亲,她也不想做得太绝情,她在观城有套小户型房子,让他住,还叫了保姆。可是才住半年,保姆就换了三个,老先生嫌人家不是烧菜不好就是打理家务不好,她也烦了。去年,老人开始丢三落四,说话也有点前后不着腔,保姆说这是老年痴呆症,于是,她索性把他送进了敬老院。

一辈子的血肉至亲,加起来说的话多不过几句。在半夜发病的时候,可能回光返照,他的脑子忽然清醒了,他定定地看住白玉兰说:兰兰,你能原谅爸爸吗?爸爸没有照顾好你,爸爸对不起你们娘仨个啊!爸爸走了也不心安!

那个时候,她哭了,哭得泪水滂沱,说不出话。

闵老先生哆嗦着从枕头下抽出那叠忏悔录,交到她手上,他混浊衰弱的眼睛看着她,那眼神,像一个可怜的孩子。

爸,对不起,是我错了!她说。

他摇摇头,固执地看着她,好像一定要她一个回答,她知道,他是在问她,你能原谅我吗?

她说不出话,拉着他枯瘦的手,哭得气噎喉堵,他看到她终于点了点头,头颈一挺,手一松,闭上了眼睛。

她说到这里放声痛哭,那种深入骨髓的悲痛,令人动容。岑蓝递给她纸巾,揉皱的纸巾撒了一地。

爸爸,你都不给我行孝的机会啊,爸,从今往后,我再也没机会报答您。爸,以后叫兰兰到哪里去找您啊,兰兰对不住您啊,爸!

这一声兰兰,让岑蓝的心重重地跳了几下。

白玉兰的肩膀剧烈地抖动,她用双手覆盖脸,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之中,那一波巨大的情绪,来得那么大,那么强烈,不可摧毁。

岑蓝拉开她的手,睁开眼睛,看着我,看着我,她说。

她悲恸不止,根本睁不开眼睛,岑蓝拉紧她的手,等待她的平静。

几分钟后,她睁开了眼睛,岑蓝还没反应过来,她一下子扑进她怀里,抱住她的后背,岑蓝也本能地伸手抱住她。她的上身在颤抖,哭声哀哀,像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是的,现在的她,不是名主持,也不是独身的中年妇女,她只是一个失去父亲的悲痛的女儿,一个小小的无助的孩子。

爸爸,原谅我,原谅兰兰的无知,我一直以为你不爱我,我现在连补偿的机会都没有了,爸爸,我怎么办,你们都离开我去了,留我一个人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听着,孩子,听着,爸爸从来没有恨过你,你是爸爸心爱的女儿,是爸爸的心头肉。要说原谅的是我啊,兰兰。这么多年,我一直奔波在外,没有照顾你,我对不住你妈,对不住你啊!

兰兰,你要好好活下去,爸爸没有离开你,爸爸在你看不见的空间看着你,爸爸会守护你的。当你以后想爸爸的时候,就往天上看,那一颗最大的星星,就是爸爸。你一定一定要相信,爸爸是爱你的!爸爸也知道你的心,爸爸是多么高兴,我的女儿这么优秀,聪明,又善良。你要好好活下去,听爸的话,把你对爸爸的爱,给身边更多的人,把你的爱,给出去,孩子!爸爸在天堂祝福你!我的兰兰,爸爸在看着你,我们是永远的亲人,没有什么可以阻隔骨肉的相连!记住,爸爸永远和你在一起!

白玉兰边哭泣边点头,岑蓝不停抚慰她的后背,持续地引导她,后背的颤动渐渐平息,她的呼吸从急促过渡到缓和。

她拉着岑蓝的手,说,谢谢你,岑蓝。谢谢你的爱,我感受到了。

岑蓝用手抹去满眼的泪水。刚才,在引导白玉兰的时候,她一直抬着头,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出现在高高的时空深处,他向她微笑,对她点头。

她知道,在刚才一波巨大的情绪漩涡里,她同时完成了自己与父亲的一个神圣的仪式。

7一切都还来得及,一切都不晚,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这个夜晚,对岑蓝来说有点漫长。

凌晨五点多,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雨掩不住天角透出的一丝光亮,她定定地瞧着窗外灰白的天,心里对自己说:一切都还来得及,一切都不晚,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在逐渐透出的光亮中,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那次例会上,她被史馆长当场点名,事情的起因还得从夏天说起。

这个暑假,馆里办起了儿童书画班,说起来这两间房原先是空置的,史馆长来了后,租给了外面的人承包经营。这个承包商利用暑假,招来几个老师,办起了儿童书画班培训。

整个夏天,小孩,家长,老人在馆里走来走去,喧哗声,奔跑声,聊天声,还有,每当中午,食堂变得非常嘈杂,拥挤,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话,菜汤在地上溅湿,剩下的饭粒桌上到处是。还有馆里一向干净的地面,多了果皮,纸屑,廊道上还有洗不掉的饮料渍等等。这事员工们背后都有抱怨,特别清洁工阿姨,拉住她就对她诉苦,可她也没办法,当然,有时也难免说几句,不知怎么,她说的话,居然被史馆长知道了。

例会上他当场点名,问她对他有意见,为什么不当面说?他的脸严峻,冷漠又刚正。

众目睽睽之下,这么突兀地被拎出来,她满脸通红,说不出一句话。

事情并没完,接下来为响应“书香观城·读书月”活动,馆里下达通知,全体工作人员包括后勤人员,将统统在这个月的双休日加班,投入到这个活动的筹备和维护之中。

事实上她平时业余时间在做什么,馆里同事大都知道的,史馆长不是傻瓜,在这个节点上,彼此亮牌的时候到了。

方德泽曾说:一切事件的呈现不过是冰山一角。

从馆长室出来,她垂头丧气,说好一周内给他一个答复。但等不到她表态,两天后,人事科的同事对她透露,她在阅览室时间的轮岗要延长了——自然这是馆长的意思,他还是按捺不住,提前出手了。

她递上离职书,当天便批准,好像史馆长就等在那里,等她的这张条子,甚至比她还迫不及待。

她回到办公室收拾物品,取下窗台的风铃,把文竹送给文印室的小姑娘,清理抽屉里的文件,资料,日用品。

柜子里有一双鞋。一双35码的女式绣花鞋。她拿起它,这是父亲送她的16岁的生日礼物。

那年父亲去苏州出差,回来捎给她一双鞋。深蓝色的绒面,绣一丛淡绿色的兰花。她读高中时脚变成36码,这鞋穿上有点小,可她不舍得扔掉。工作后一直把它放在柜子里。春天来临的时候,穿上它轻便地走动。

现在她决定把它扔掉,当她提起它走向杂物筒时,意外发现,自己在心视野乱画的那幅兰花图,恰恰就是这个鞋面!

她提着袋子,往图书馆北面走去,那里的小树林,池塘,那属于她一个人的心灵花园。

整片树林一个人也没有,树静静地伫立,鸟声依旧清脆,一泓池水平静如镜,清晰地倒映出图书馆四四方方的建筑。这幢有年代的老建筑,是观城读书人心中的圣地啊,也是她心中的圣地。不过,从今以后,她再也不要做这圣地绿荫下一只打瞌睡的甲壳虫。

树叶在脚下“沙沙”地响,慢慢朝大门走,几个工人在清理外墙,爬山虎在夏季密密地铺满每个窗台,带来绿幽幽的清凉;到了冬天便要清除,那些枯藤虬枝让外墙看上去更加斑驳,让整幢图书馆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真的,他已经很老了。

她竖起衣领一步一回头,毕竟10多年了,她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深怀感情!

跨出大门朝车站走,口袋里手机响,一看是方德泽的来电,她很意外,这几天,他不是在北京参加全国性行业会议吗?

不等她招呼,他在手机里热切地说:岑蓝,我在北京遇到了一个老相识,嘿,以前和你提起过的。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人啊,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遇到什么人!

您说得这么神秘兮兮的,是哪个大人物呢?她好奇地问。

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对我来说,是个重要人物,电话里说不清,等我回来后,我引荐你们认识认识。一定要来哈!省城分公司的活也差不多了,顺便我给大家开个会。

方德泽像个孩童,卖个关子,吊她的胃口,然后不等她再问,便挂了电话。

8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她就在他身边,她是他的枕边人!

方德泽到家时,家里安安静静一点声音也没有。奇怪,明明和汪雪芬说好,等他到家,就一起吃晚饭。

去北京出差前,小区对街新开了家餐馆,主营日式料理。雪芬说了好几次要去。说来有趣,自从日本进修回来,汪雪芬的口味就换了。最明显的是衣橱里的衣服,原来走的是绚丽明艳的路子,现在好嘛,一色的清柔淡雅,不过,方德泽更喜欢她现在的调子。他对艳丽的女人有强烈的排斥。

放下商务行李箱,脱掉外套,换上拖鞋,他穿过客厅,突然,汪雪芬从书房探出头来,系着围裙,手里拿着抹布,冲他古怪地扮个鬼脸说:咦,你怎么提早到了?

飞机没有延误,我打车直接过来,归心如箭啊亲爱的,他猛地收口,被自己刚才说的吓了一跳。

汪雪芬歪着脑袋,笑嘻嘻地移出大半身子说: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嗬,好了,你在干嘛,鬼鬼祟祟的样子?

汪雪芬手扶门框,上上下下打量他,说,去一趟北京,怎么变成大情圣啦?

方德泽的脸微微发热,大步过去拥住她。

哎呀,我身上脏,一身汗呢,她扭扭捏捏地避他,用身子挡住门,他更奇怪了,探头往书房一瞧,傻眼了。

这间朝北书房,连接约十平方的阳台,阳台用玻璃包起来做成所谓的阳光房,后来成了杂物间。现在,这间阳光房不但收拾得干干净净,而且它变成了一间日式的榻榻米!

蓝青色纹理的榻榻米,一把榆木矮茶几,两只蒲团。茶几上小口径陶瓶,稀疏地插着几枝茱萸。竹编茶席,摆开四只白净的瓷茶杯和茶盅。墙角,旧花瓶插了大束的素绢樱花。

更想不到的是,连窗帘也换成碎花的日式折帘。

这,这是什么时候搞的?方德泽一个劲问。

你出差前订好的,就等你回来给你惊喜呀,雪芬依偎着他说:花了不少钱呢。你看,你以后可以躺在这里,看看书听听音乐。

好,好,他一迭声说,只要你喜欢就好。来,看看我给你带来什么礼物,他笑着拉她到客厅,打开商务箱,茯苓饼,金丝蜜饯,还有一件藕粉色的羊绒大衣。

哇,好漂亮,她心里美滋滋的,眉眼弯弯,把羊绒大衣放身上比划,在穿衣镜前转来转去。

下周,心理协会庆元旦聚会,你陪我去吧。方德泽说。

德泽,你不在这几天,我在想一件事,汪雪芬自顾自说:我们去孤儿院领养一个女孩子吧。

哦,怎么,你想通了?方德泽走过来,声音温柔。

嗯,我要领养一个女孩,好看的女孩儿,教她学插花。你不在的时候,她就能陪我。

不怕人家亲爸亲妈找上门哈?

就算以后来找我,我也不怕,我们没亏待她呀,对吧。就当做件好事。一个孩子有两家大人疼着,不是很幸福吗?

你这么想,太好了,方德泽不停地亲着她的发梢。

哎呀,着什么急,等我收拾好嘛,汪雪芬扔了抹布,解开围裙,半撒娇半推让地扭动身体,她这些小伎俩,他是最懂的。女人就是一种莫明其妙的动物,越是想要,越装作不想要,不可理喻;可男人也是贱,女人越这样作娇,男人越神魂颠倒。

他坏笑着,手在她的腰部两侧收紧,把她整个人抱进怀里,她眼眸迷媚,把胸贴紧他,像只猫那样绵软粘腻,他感到喉间的呼吸加重,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似的,他表现得有点急不可耐了,她在他火热的唇吻里挣扎几下,终于彻底软化,两人倒在榻榻米上。

榻榻米,矮茶几,小口径的陶瓶,朱红的茱萸轻微颤抖了几下。

晨曦微亮,方德泽醒了,窗外“沙沙”地下着雨,习惯性地看表,时针指向五点,他心头一喜,难得的好觉。

从厨房飘来淡淡的米粥香,是雪芬前晚煮的小米粥。这方面她是专家,她调到院办那年,又考出了营养师,她说要把他饲养得肥肥壮壮的。几年下来,他肚腹微微凸出,真的发福了。

他转头看汪雪芬,她还在梦游中没醒。

想到她昨天提到要领养女孩,他的心一松,他终于可以放下包袱了。

他永远不能对雪芬说的事是,这辈子她不能生育了,她没有资格当一个妈妈了。

结婚后不久,那次卵巢囊肿手术,因为见习医生的失误,她的三分之二卵巢被切除,这起医疗事故,他最后与医院领导谈妥,密封资料档案,对外保密。他甚至瞒住自己的亲姐姐方德容——他要守着这个秘密,陪着年轻的妻子走到老。

汪雪芬动了一下,习惯性地曲起双腿,把一条腿搁在他腿上,双手在枕边合拢,压着脸颊,继续闭着眼睛睡觉,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他轻轻抬手撩开垂在她脸上的几缕头发,静静地看着她,窗外雨声沙沙,多么宁静的清晨。突然,心头跳上多年前那篇听雨日志《清晨》:

宁静的清晨。迷蒙的雨。

熟睡的她,嘴角含着笑意,胸部微微起伏,和着耳边这首清新美妙的《清晨》。如此腼腆的面容,令我迷恋。

多少个夜晚,我仰望星空,等待她的到来,像夜空中的星星,呼唤黎明。

然而,在城市森林的迷雾里,我迷失了方向。我努力睁大眼睛,始终找不到她在哪里。没有她的生命,在世俗中慢慢枯萎,直到有一天化为灰烬。

然而隔着千万重的迷雾,我隐约感到一股力量无穷的吸引,那是冥冥中的召唤,爱的生命树,在心灵深处慢慢长大。我的生命如此平凡短暂,但为寻找另一个她,我甘愿跋山涉水去追寻,以此成就我的永恒!

静静地聆听这来自心灵的声音,如井泉,如春雨,“汩汩”地流淌,滋润心灵。相信这样的清晨,定会化育出另一个她!

……

他一时心思澎湃,回想这10多年来,怀揣一个虚无的梦,辛辛苦苦,寻寻觅觅,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她就在他身边,她是他的枕边人!

9当锐痛转成钝痛,人便麻木了。

祝贺岑大小姐修得正果!肖桦说完一仰脖,饮尽杯中酒。

说实话,今天应该正儿八经请你吃饭,不是这老胃病发作,我早去订座了,改天补偿吧。肖桦说着扔个靠垫给岑蓝,自己倚歪着沙发,珊瑚绒毯围住腹部,她还是觉得冷。

说起来,辞职这事还是有波折的。

当听说她的轮岗还得继续,这事明显有穿小鞋的嫌疑了。这姓史的玛丽隔壁,邵丰在客厅里拍着沙发扶手,指指点点,骂骂咧咧,差不多把史馆长十八代祖宗问候个遍。岑蓝觉得这也太过分了,可邵丰不依不饶,他的意思一定要找史馆长去面质,我就不信哪个当官的屁股干净!

我的事你不用管,我是三岁小孩子啊?岑蓝冲他嚷:你这样不是更让我丢脸吗?去和领导吵,人家只会说我没素质。

邵丰“啪”地又拍了下扶手,站起来说:人家都要炒你饭碗,你还跟他谈素质!

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会解决好的。她也激动起来,说,我又不会做全职太太让你养!

这不是我养不养的问题,明摆着在玩你,懂不懂?你告诉我,你怎么解决?你是不是想辞职不干?好啊,你要走,姓史的嘴巴也要笑歪了,再招个人进来,再捞一票!

看他颈上青筋暴起,岑蓝决定调转方向,她暗中深呼吸一下,从浴间拿来大浴巾说:好了,洗澡水快满了,你说累了,还不进去躺一躺。

等邵丰泡足浴,平了气,消了火,走进卧室,他怔住了。

房间点了白瓷的香薰灯,灯光摇曳,淡淡精油香,岑蓝穿着低领的睡袍,在床上坐着发呆。他一屁股坐到床上,吸吸鼻子,挪到她身边,在她脸上东嗅西闻说:好香啊,擦香水啦?

擦什么香水,哪有心情。

我知道你那点小心思啦,他拨弄她的头发说:不是我反对,是怕你累着。女人嘛,守着金饭碗过过小日子挺好的不是,闯天下是爷们的事。说来说去,你是老馆长的人又骨头清高,姓史的在一天,你就别想太平。

说句公平话,也不能全怪史馆长。

好啦,反正我还能挣,这些家底够你娘俩化下半辈子。男人养小三犯法,养老婆天经地义,你就去辞了吧,好好待在家休息。

又来了,谁要你养,我会去工作的!岑蓝绷起一张脸,认真地说:邵丰,今天我正儿八经跟你说吧,我自己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当初,老公自己选的,今天,工作同样我也自己选,这是我的权利,请你尊重我!我不是我爸膝下的兰兰了,我也不是依赖老公的小女人,我有我的事业,我请你尊重我!

好,好,邵丰夸张地举起双手说,天不怕地不怕,我就怕你搬出这一套套的理论,行,我服输了,好不好?你爱干嘛就干嘛哈,不过,他拖长腔调,嬉皮笑脸地伸手探入她的睡袍,轻车熟路地抓取一对柔软的白鸽子,嘴里说,你看,老公我深明大义,那你今晚得好好慰劳我一下,懂吗?

辞职书批准后,岑蓝就马上去人事科办手续,两天工夫,把一切都办得妥妥的,嘿,哪怕邵丰事后反悔也没有退路了。岑蓝自认为这件事办得利落,大有肖桦的风范。

哈哈,好一出《苦肉计》,女诸葛智斗关云长,再加温柔乡秀恩爱,我说邵丰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来这一套。

好啦,说说你吧,我可是老中医,岑蓝用手指点点肖桦说,你这副样子,可瞒不过我的眼睛。

哈,我是老大难,肖桦嘴皮子装硬说:这个冤家,早不在晚不在,人群中一个对眼,哎呀呀,五百年冤孽,这句唱词是哪个戏里公子小姐唱的,真真说到我心坎儿上,这话把岑蓝逗乐了。

某夜,欧阳岭在肖桦家楼下徘徊,他没有勇气给她打电话,只是来来回回地走动,不时望望她房间的灯光,直到灯光熄灭才离开。

夜好深,他辗转翻身睡不着,索性起来,洗把脸,打开电脑给她写邮件,是的,他是该和她好好聊一聊他的过去了。不管那些过去如何的丑陋,他叫她:小桦。

小桦:原谅我一直没跟你聊聊我的心里话。不是我不肯,是我没勇气。在遇到你之前,我这个人是个很随性的人,别人说我是一道标杆也好,说我伪善装假也好,爱怎么说我无所谓,我说过我是一个散架的人。可遇见你之后,就不一样了,我开始介意了。

她在世时我们也是平常夫妻,难免也有争执怄气,万家灯火,谁家没有鸡毛蒜皮的事?她让我欣赏的是热心公益,本性善良。存在的一旦卸下鲜血淋淋,她的出事把家撕开一道口子,让我觉是生命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那几年,我表面微笑,其实内心绝望,早起有无名的恐惧感,心慌,出汗,像濒临溺水或世界末日。我曾经狠命地拍打脑袋对自己吼:你到底在恐惧什么?你早晚要死,就算死也不怕啊!是的,理智知道那仅是一场虚幻的情绪风暴,过后风平浪静,可发作时几乎要把心理防线摧毁。受不了,偷偷去找心理医生,吃抗焦虑药,半年后,身体出状况了。

当锐痛转成钝痛,人便麻木了。我对你说过,痛苦与幸福一样,时间长了也会麻木的。时间,是投向尘世的一场皑皑大雪,最终会覆盖一切,没有什么可以峙立不倒,没有。

某夜,我梦到了她。她拉着我爬到山顶,我看到山脚下的房舍,有孩子在奔跑,那个场景好熟悉。后来想起,那是我们去援助过的山区,我决定继续参与她的公益事业。这几年,我带着志愿者帮扶孤老、济助残困,忙到没空想自己,是的,我发出“关怀别人,忘记自己”真的是一条救赎的路。

可每当夜深人静,仰望天空,总也若有所失。我对自己说,不要期望什么,就这样过下去吧——你出现了,你让我记起了自己。

搬到这里只为与你更近。清晨醒来,睁开眼睛想到你,心情舒畅。跑到你楼下,看见白纱窗帘低垂,想像你刚起床,打着哈欠,临镜梳妆,呵,多美啊,一天的工作有了干劲。

带你检查做胃镜,在检查室外来来回回地走,那种不安、心慌又浮上来,我不停地祈祷,不停地安慰自己。看到你出来,整个人才松弛下来,我那天是不是特别激动?有没有失态?让你见笑了。

甚至幻想过我们的将来,(别笑我终于有将来可以想了):早上为你煲一锅热粥,夜晚让你枕着我的肩入睡;春天,我们一起去爬山,在山林中为你读叶芝的诗或辛弃疾的词,秋天的雨声中,一起窝在家,欣赏小野丽莎的曲子;下雪的日子,去南山岙摘梅花吧,把梅花插在书房,你在花枝下看书;夏天,想必紫藤花开了,可以在花架下乘凉,饮小盅的杨梅酒,允许我微微地醉。

你扬起的短发,你睥睨众生的回眸一笑;你的逼真,率性;你的洞察力,你的才华,你说你的过去有阴影,小桦,谁的人生没有挣扎?我愿意去拥抱那一部分阴影。

上海音乐会,有幸有你陪伴。那晚,星光照亮你的眼,读到你的渴求,我退缩了,是的,神没有赋予我勇气,我害怕失去你胜过要得到你,我没有资格啊!——你可知我的矛盾,我是这样一个活在枷锁里的男人。

五十知天命。这把年纪,理应有自知之明。老诗写得好: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我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半夜里打字,头脑和思绪,都杂乱无章。呵呵,不管怎么样,小桦,我祝福你,你无需为难,你我相遇一场,便是上天对我的厚爱,我很知足。祝福你,一如既往。岭。

10是的,他听到了。听到寻觅与感应,等待与回响……

肖桦是在后半夜冻醒的,脚底板像踩着冰块,从下往上地冷,她曲起双腿,身体尽量缩成一团,还是冷,冷得裹紧棉被。到早晨,觉得喉咙发干,额头昏沉,人热热的,四肢寒凉,看来又发烧了。临近年末,连日的加班,开会,应酬再加情绪波动,身体反抗了。

配了药,打完吊针,从医院出来已过12点。街上一串串的红灯笼高挂,中国结装饰在橱窗,新年临近了。

她走进麦当劳,找个位置坐下,要了杯热牛奶和汉堡。想起去年圣诞节前,也在麦当劳,她带秋燕用餐,欧阳岭来接她们。那天,他穿一件灰绿相间的外套,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向她们微笑颔首。

那天还撞到他的同事,那个女同事瞅瞅她又瞅瞅秋燕,笑得鬼,欧阳岭笨拙地向她解释,带她们急急走开。

想到这里她笑了,心里却酸酸的。上海之夜,他们在车里相拥。她的执着,他的温柔;她的激烈,他的怯慌,他吻着她的脸颊,为她裹紧外套说:小心受凉。又让她的前额贴住他胸口,再度把她环抱。

她眼里含着泪,一次次全身颤栗,在她过往的生命中,没有一个男人为她这样做,没有。

一对小情侣面窗而坐,两人头抵头肩并肩,窗玻璃映出一双笑脸。

从窗玻璃中她也看到了自己,吓一跳,厚厚的菱形格鸭绒服,像捆绑结实的粽子。没有化妆的脸蒌黄泡肿,又老又丑,才几天怎么整成这样?她用手捂住脸,这样一个把日子过烂成狗屎样的腌臢女人,有什么资格去挑剔别人!

想起那个梦。岑蓝问她:你要(情)芹菜还是(畸)荠菜?她们穿过了一片杏(性)花林。她还想到和他一起去万慈庵,她在观音殿虔诚地下跪,为他俩的前程祈福……

与你相遇,无法摆脱,不管结局如何,当下我们的心在一处,那必定是神的旨意,引领我们向前,向一个伟大的未知前行。我信任你,一如信任神的指引,我愿安住其中,与你同行。

她一口气喝光热牛奶,身体暖了起来。手机来电,助手告诉她下午会议提前到两点,真是一刻不得安生。她恹恹地起身走向停车场,隔壁小书店传来一阵熟悉的旋律,这激荡人心的旋律是——亚尼《夜莺》,她站住了。

原来亚尼除了《夜莺·北京紫禁城之夜》,还有《夜莺·波多黎各古城之夜》专辑,是女声版《夜莺》。钢琴弦乐如星光点点,女声凌空而降,空灵、缥缈,大提琴的笨拙、小心翼翼、欲行又止;小提琴的细腻、宛转、心意婵娟,一次次变奏,和声,女声的吟唱久久回响,在她听来,那是寻觅与感应,期待与回响;是允诺与抚慰,求证与果得。她的执着、坚贞;她的柔情、深绵,她的笃定、无畏,这生命中出现的精灵,你是否看到她的降临……

她当即买下光碟。可不行,来不及了,等不住了,她又改变主意,让店主重播一遍女声版《夜莺》,同时把手机放在台面上,拨通了一个号码。

欧阳岭正驱车返回观城。

今天一早,他应邀去参加南山岙民宿工程的揭碑仪式。老同学的“六艺阁”已落成,将向全市招收茶艺、香道、插花、琴箫及诗词、曲艺培训班,这是观城第一个上规模的传统文化培训班。无论于公于私,他都要去捧场的。

午宴设在南山镇最大的酒店,欧阳岭推掉了。应酬饭、应酬话、应酬事一概不接,这是他的脾气。在附近小餐馆点了两个素菜,草草扒口饭便驱车返回。

初冬,沿道两旁的云杉褪尽绿叶,枝条苍褐,一排排在视野里延长。

再过几天便是元旦,可新与旧在他看来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日复一日的重复。绿灯亮,他一踏油门拉起车速前行,手机响,一瞥是肖桦,慌忙接起,开口招呼:你好。

没有应答,响起的是《夜莺》。旋律伴随女声的吟唱,周围隐约还有杂音和人语,恍然明白她是在音像店用手机直播呢。

钢琴弦乐若有若无,女声的吟唱空灵、邈远,小提琴的清亮柔美,灵动宛转;大提琴的雄浑宽厚、温暖隽远,它们如一对恋人互诉衷肠。这浮世末欢泡沫般的洪流中,夜莺的啼唱撕破长空。是的,他听到了。听到寻觅与感应,等待与回响;听到允诺与抚慰,求证与果得。听到她的执着,坚贞;她的柔情,深绵,她的笃定,无畏……

他握方向盘的手骤然收紧,热泪涌起。

国王病了,夜莺日夜在窗前歌唱。它只为国王而唱,为懂它的人而唱,日夜的歌唱,永生的啼鸣,誓将唤醒一颗昏昧的心。

初相识,他们便在一曲《夜莺》中辨认出对方。多少年的浮沉挣扎,散佚的灵魂渡过漫漫时光,这一刻,在音乐中相遇、重逢。

这万人之上孤独的国王。这万人之上歌唱的夜莺。

这是一场似真似幻的梦境,仿佛被催眠了。

他听到她在向他喃喃地诉说:请收留我吧。

他的眼里含着泪,轻轻对她说:不,谢谢你收留我。

11生命只有一次,愿不愿意证明自己后再离开?

心视野的会议室,小郑在放投影,大屏幕上出现心视野省城分公司的办公楼。

一楼是接待厅,挑高好几米,分成接待区和等候区。二楼是咨询区,除了咨询室,还有催眠音疗室、情绪宣泄室、沙盘室、督导室和发呆室。督导室安装单面镜,用于现场演练的考核及督导。发呆室有两把椅子,换椅法同样适用咨询师,方德泽说, 一名成熟的咨询师,应该慢慢减少找督导的频率。

说到督导,分公司想通过网络联手全国行业精英,建立一个全国性的咨询师督导系统,这是方德泽一个大胆设想,马老爷子也支持。

三楼办公区除了会议室和教学室外,还有一个大露台,可以搞户外团体辅导。

苏乔麦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方主任,您的新办公室,还会不会装那架老式吊扇?

大家哄然大笑,方德泽也笑说:这个可以有,到旧货市场去淘淘。交给你吧,苏乔麦。

有敲门声,一个约30出头的年轻人立在门口。他身材细秀,理平头,戴橙色框架时尚眼镜,含笑向众人合掌致意,岑蓝注意到他手腕也缠有一串佛珠。

苏乔麦一下站起来,对方也看到她,两人同时喊:冯昭昭?苏乔麦!

我来给大家介绍吧,乔麦说:这位是我的瑜伽学友,我叫他冯师兄。对,我叫她苏小妹。冯昭昭笑着接上。

好嘛,原来是旧相识,方德泽笑说。

岑蓝,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故事吗?方德泽说:那年我在精复医院坐心理门诊,因为一个案例与彭院长闹意见,成了医院的新闻。喏,这个当年引起风波的16岁男孩,就是冯昭昭。小冯,怎么样,来谈谈你的经历吧?

好,16岁到19岁是我人生的一个坎儿,冯昭昭坐到大家中间,乔麦递上茶,他开始讲述他的过去。

那年,我妈带我到处看病,内科、神经科、心理科到精神科。我犯病时整夜睡不着想自杀。我妈想出个法子,拿绳子一头系自己腰上,一头绑我脚上,这样我一动她就醒了。那几年就这么耗过来的。

我20岁时认识一位太极师父,教我经络拍打。当时我身体僵硬,麻木,无痛感,中医叫痹症。我跟他学太极,身体软起来。

22岁接触到瑜伽,我坐蒲团即双盘(跏趺坐式),老师说我前世是个修行人,他是一名禅者。后来我跟着他学瑜伽还到处游走。

有一回老师带我去终南山找他师父。终南山属秦岭山脉,有八百余里长。说到终南山,大家以为很诗情画意,其实不是,深山隐修是很清苦的。对我来说最难的是爬山。莽莽丛林,古道藤崖,必须手足并用像蜥蜴那样贴住,还要高度专注,一个分神,跌下去就粉身碎骨。老师说,什么抑郁症,带你磨一磨脚板,松一松筋骨就好了。我每天行走几十里,衣裤被汗湿透结出盐霜,晚上睡得像猪一样沉。我俩在山巅打坐,在溪水哗响中冥想,在岩石地练体式。我一开始打坐不是想睡就是想哭,后来打坐久了,心慢慢平静,有很深的喜悦感升起。师父最终没有找到他的师父,他说他是名真正的隐士。不过在途中我们还是遇到过修行人,他们看上去很普通,甚至像乞丐一样邋遢,可他们的眼神和常人不一样。那次回来我的状态好很多,每天醒来感到自己像婴儿,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老师说,这叫能量。

我回来戒掉了所有药物。这两年我在设计、推广、应用一些瑜伽、禅修结合心理治疗的课程,思考怎么用大自然的能量,来改善都市人的心理困扰。

去年我和朋友合资,在郊区租20亩地,打造“草本私塾”。我用这块宝地尝试过治疗心理疾病患者。一名高三学生靠服抗焦虑药才能入睡。住在山上后,焦虑明显减轻,睡眠良好,恐惧感消失。问他每天干什么?他说可忙了,做木莲冻,野菊花羹,腌渍果橙酱,桑果汁,还要带游客上山体验,指导学生劳动。

我来找方主任,因为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愿意倾听我的医生。说到这里,冯昭昭从包里取出一本小本子,很普通的笔记本,糙黄封面,红色楷体字:工作笔记。

当年在精复病院的重症病房,病友打骂人,摔东西,时时发作,医生护士遭罪,我也担惊受怕,那真是煎熬。是方医生的鼓励,是笔记本上他的笔迹,支撑我坚持下去。他说:生命只有一次,愿不愿意证明自己后再离开?他说:你是个很有想法的孩子,我坚信你会活出自己,一定有那一天!

你们或许无法体会,人在孤单绝望时,这样的话是闪着光的。冯昭昭又说,今天来,一是当面向方主任表达我的感激,二是想与心视野合作,我们来做些有趣又有意义的事。

或许,当一名咨询师,再没有比看到来访者的成长更欣慰的事了,岑蓝和大家一起鼓掌。

会议散后,岑蓝帮忙收拾会场,方德泽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想起上次见她也这样,一定有话对他说。

怎么了?方德泽问她:我看你近来有点不对劲。去医院复查了吗?

医院?复查?岑蓝一愣,随即想到今天是12月1日,曾经手术出院的日子。去年今天,她还请他吃饭,结果不欢而散,那个十二月望不到边的无明夜。

她“扑哧”笑了,被她一笑,方德泽倒不好意思起来。

我很健康,她说:方主任,我真的体会到您以前说过的话:身体的低潮一定和心理的低能量有关。我现在很充实,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不过,我是要告诉您一个事。我,我已经正式辞职了。

真的?方德泽一愣,走近她问:那你决定来心视野?

看着方德泽,岑蓝抿嘴一笑,伸出两手指,像个调皮的小孩,向他做出一个大大的V字。

12闭上眼,放松全身,静静观想一杯沸腾的茶水,在心里看着它,看它慢慢地沉淀,一直沉到水清如镜——那便是你的本心。

“咚”地声,一只珍珠戒指从黑檀木盒子里掉出来,她怔住了。

这只镶嵌有贝雕图案的黑檀木盒子是岑蓝的私用品,里面放着她从初中、高中、大学到工作的学历证书、成绩单及工作证、荣誉书。三月,她要去心视野办理手续。

她拿起这一枚戒指细细地看,这是邵丰与她的定情物。

那年她与邵丰订婚,邵丰的哥们在北极岛工作,请他们去玩。

北极岛濒临深海,海水很蓝,年轻人一起玩得很畅快。记得路边有海鲜摊,生敲的牡蛎个头粗壮,肉质鲜嫩,可他不许她吃,怕不干净吃坏肠胃。傍晚,两人手拉手在沙滩,她的脚掌被沙砾磨破,他张嘴舔伤口,说唾沫一口治百毒,然后背起她走进海平面的夕阳深处。

夜晚,远方零星的几座岛屿,矗立小小灯塔,一束束光投射海面,浪涛拍起几丈高,耳膜里,一阵阵潮音如鼓。月亮升起了,从海平面上,他们的身体成为一道融合的剪影。

早起去老街,渔民们挑着担穿行吆喝,店铺开张喽,紫菜、虾米、黄鱼鲞、淡菜、目鱼干摆放整齐,空气里有一股咸腥的气味。他买了顶尖尖的藤编斗笠戴在头上,和小孩吐着舌头扮鬼玩,她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

返城的摆渡船没到,在码头边的工艺品小摊,看见那枚珍珠戒指,淡淡的粉红珠光圆润,邵丰给她戴在中指,两人相视一笑。摆摊的妇女笑眯眯地说:真是般配的一对,祝你们相亲相爱,白头到老!

这枚戒指就这样被赋予美好的祝福。虽然它只化去邵丰10元钱。

邵丰升职部门经理不久,他们搬到新小区,这枚戒指找不到了,她以为搬家时弄丢了,也没记心上。

十多年的婚姻像一把锉刀,足以把所有的感觉磨钝。

她最不能忍受就是他的聒噪,她觉得男人到了中年,应该沉稳少言,像她父亲那样。是的,她一直在拿父亲的标准要求邵丰,她总是不满意,因此,他也以他的方式在不停地反抗,不停地表明:我不是你父亲,我是我,我这辈子也成不了你父亲的翻版!

北极岛度假,结婚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暴怒,对她开骂,冲她动手,回来后搬了枕被到书房睡觉。她则摆出受害者的模样向肖桦诉苦,控诉他的家暴,说日子没法过了,要离婚!

北极岛号称观城的“天涯海角”,他费心安排家庭游是有用意的,那里是他俩的定情地!可她不领情,冷得像尊石膏像,最不能忍受的是,她居然穿着白天的牛仔裤睡觉。海边民宿是家庭房,里面一大一小两张床,小杰睡在旁边,他怎么会乱来?她的全线戒备让他愤怒,更让他伤心,那晚在床上,与其说要撕破牛仔裤,不如说要撕破他们之间水泥墙一样厚重的隔阂!

那天,她和乔麦在镜月师父的禅堂内打坐,阳光照进窗棂,经书、博古架、桌椅、白墙、蒲团各置其位,猛抬头,看到墙上隶书横批:慈、悲、喜、舍。

师父说:闭上眼,放松全身,静静观想一杯沸腾的茶水,在心里看着它,看它慢慢地沉淀,一直沉到水清如镜——那便是你的本心。

不,她看到这颗心更像是一壶100度的沸水,不停地“突突”往外冒泡,不断破灭又不断生发。

继续打坐不动,继续观想,慢慢地,泡沫消失,久久的寂静,念头远去,思绪沉淀,水清如镜,有一轮明月升起在平静的海面。那是一个人的面容。

他抱着儿子笨拙的样子,他轻轻摇摆小床,傻傻地说:我有儿子了?我邵丰有儿子喽!

父亲弥留之际,他说:爸,你放心,只要我在,一定照顾好蓝蓝,我有一口饭吃就不让她饿着!

当父亲的灵车推向炉房,她已经快昏厥,他牢牢抱紧她的肩,替她高声喊:爸,您走好,一路走好,蓝蓝有我!

你妈难得来,别让她干这干那的,多陪她说说话,他这么嘱咐她,然后去菜场买菜,洗烧炒煮,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

在饭店陪客户胡喝海聊到深夜,出来一阵风,肚腹立时绞痛起来,他的肠胃不好是老毛病,捂着肚子忍痛把客户送上车,筋疲力尽到家,老婆冷着脸不理,堆起笑脸道不是,沐浴间内使劲搓洗,想把讨厌的酒气搓掉。夜晚,听着枕边人的呼吸,他满脑子想的是业务,业绩,指标,考核;还想换更好的房子,更好的车,让娘俩更好地生活……

她在蒲团上闭目不动,突然泪流满脸。

13当一个人积极向上,就吸引同等的正性能量;一个人悲观退缩,则吸引消极的负性能量。

眼看快到邵丰40岁生日,她说要好好操办,他不在乎,说:我永远28岁,82岁也是28岁,让岑蓝又好气又好笑。

偶尔睡得早,他盯着天花板自言自语:忙忙碌碌,一天又过去了,嗳,又少活一天喽。她说:不对,是多活一天。他说:是少活。她说:是多活。两人互相抬杠,谁也说服不了谁。

星期天起个早,岑蓝去超市买菜。可能受了寒,邵丰昨晚又拉肚子,折腾一宵现在还躺床上呢。今天她当煮饭婆。

给小杰做个黑椒咖喱蟹,番茄鱼,再加蒜香粉丝虾,给邵丰烧几个清淡的素菜吧,她刚把菜放购物篮里,手机响,是陶丽娟,她在电话里说:小岑,方主任脚腕受伤,在省城住院,我们几个打算去看他,你有时间吗?

什么?岑蓝问:他怎么啦?

分公司布置,他从楼梯口跌下来扭伤了韧带,估计要休息个把月,把他急坏了。今天刚来电话说又口腔溃疡,说话都疼。

岑蓝匆忙付过钱,拎着菜袋往家里赶。到小区大门,接到方德泽的电话,他开门见山地说:岑蓝,陶丽娟是不是来过电话,叫你明天过来?

是的,方主任,我们约定明早七点出发。

太谢谢啦。

您跟我说这么见外的话,安心养伤吧,具体我们来做。

什么伤,就是韧带扭伤而已。对了,告诉你,高翔来过了。

哦,岑蓝握着手机,走到楼道口,邻居经过与她点头招呼,她想了想没上楼,转身朝小区广场走。

我们聊了一晚上。方德泽继续说:有一点倒很意外,他这次入狱受这么大苦,他爸要出钱保他,被他拒绝了。他说他是受别人的骗才进去的,没干坏事本身清白,所以他不要他爸一分钱。我对他表态,心视野的门一直向他敞开。

您真是大将风度,岑蓝听着方德泽唠叨,眼睛盯着广场正中的雕塑,这尊雕塑很奇怪,因为线条抽象,有人说像夫妻,有人说像恋人,还有人说像母子,父女,岑蓝每次看,都是一对相依相偎的情侣。

还有个事,他说:嘉仪来过了。这孩子,闷声不吭的,讨来太爷爷的膏药让我敷,陪了我一下午。噢,感觉真好,我好像又有女儿了,知道不?我又有女儿了!

岑蓝笑笑,没有回答他,继续在广场的雕塑前来来回回地走动。

唉,脚受伤逼得我不得不停下。也好,暂时放一放,听到你们要来,心头好暖。

方主任,您说过:当一个人积极向上,就吸引同等的正性能量;一个人悲观退缩,则吸引消极的负性能量。成大事的人,必定是所有正能量向他汇聚的。您看,这话果然应验啦!

哈哈哈哈,方德泽开怀大笑说:岑蓝,你也会说调皮话了,这是弯着路子讨好我呐。当病人真好,嘿嘿,很受用。

对了,他声音一正说:你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我在想一个方案,把心视野改制成股份制公司。那么,你,冯昭昭,苏乔麦,大家入股参股,有福共享,怎么样?还有个想法,那是很早的打算,说起来你那时才来心视野学习,我就想啊,有一天我在省城开出分公司,就可以放心把观城的心视野交给她打理。嗬,现在,你有兴趣接手么?

岑蓝已经走到了房门口,她不知道邵丰是不是起床了,或者还在睡懒觉,她没有摁门铃,而是掏出钥匙轻轻开进去。

方主任,我们明天见。她是这样结束了这个长长的通话。

好,明天在省城等你们,明天见。方德泽说。

14婚姻要求我们对伴侣忠诚,在忠诚的名义下,我们渐渐忘记了对自我的忠诚。

这是一条通向观城北部的盘山公路,山脉延绵有近百公里长,沿途是苍翠茫茫的竹林。

这条古道,欧阳岭有九年没来了。自从妻子出事,他再没有踏足过这里。这次是经不住肖桦的请求。她本来要去拜谒他亡妻的坟墓,他告诉她,她的尸骨被泥石流冲走后没找到,墓里放的只是她的衣物,所谓衣冢而已。肖桦又求他带她上山。

欧阳岭的状态,出发时便有些不稳定,看样子前晚没睡好,肖桦让他坐副驾驶位,自己来开。为了打消沉闷,也为了消除紧张,他不停地对她说话,他的工作,事业,他的过去,甚至读大学的糗事,絮絮叨叨。下车后,他又对她介绍这一带村落的人文掌故和历史古迹,絮絮叨叨——只到踏上古道。

古道从山脚下的竹林进入,出事地点是在山腰,那里有个小村子。他努力维持笑容,维持他洒脱不拘的架势,但他的脚步沉重,好像每一步都用尽体能。

中途在一片桑果林休息,肖桦浑身发热,脱掉了棉衣,往小水潭洗把脸,欧阳岭举头四顾,不停绞着手。

终于到达目的地。那一截曾被泥石流冲垮的古道,早已经修复平整,两侧的树木幽森葱笼,看不到当年的破败。这场泥石流导致村子失联20多人,房舍倒塌好几间,是一场不小的事故。欧阳岭说。

肖桦在一棵老柏树下插三炷香,拉他跪下,他不肯,她自己“扑通”跪下来,十几米外便是如削如劈的万丈深谷,下面是水库。她恭恭敬敬地向空中三拜,说:姐,我和欧阳来看你了。

欧阳岭遽然变了脸色,他有点恼怒地说,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肖桦不听,继续说:姐,这么多年,他把你们的儿子照顾得很好,可你知道吗?他自己过得很苦。他心里一直留着你的位置,他愧对你,你走的那刻,他把自己也杀死在这里了!

后来他遇到了我,我们彼此相爱,我愿意用我的后半生照顾他,陪伴他,你同意吗?姐,他要你的回答才肯放手啊!

一阵风起,山谷的缝隙处传来尖啸的回响,万竿翠竹如海浪摇晃。

他的眼圈发红,他固执地强行拉她,然后把她深深拥入怀里。他的头埋入她的肩胛,她温柔抚摩他的后背,感到他胸腔的呼吸很急促,然后听到他低低的一声哭号——他叫的是亡妻的小名吧?

亲爱的,婚姻要求我们对伴侣忠诚,在忠诚的名义下,我们渐渐忘记了对自我的忠诚。她已经走了,走了这么多年,假如她还在,她一定会让你去忠诚你自己,忠诚感受,忠诚爱,忠诚你当下的存在!

他的肩膀在抽动,他不想让她看到他的脸,他松开她,转身往山下走。

返城路上,欧阳岭用手托着脑袋闭目假寐,肖桦也不说话,默默地开车。

车在高山峻岭之间绕行,一时驶入开阔的山路,一时进入绿荫小径,堆叠的大块岩石,繁密的低矮灌木,缝隙处,野雏菊探出星星点点的黄花。突然,前方野核桃树中出现一只白色小动物,倏地窜到路中央停下来。

“吱”——肖桦一个急刹车,两人都唬一跳。

五六米开外,一只通体灰白的狐狸一动不动,它毛质柔软,眼睛精光闪烁,像与他们对话。对峙几秒后,它抬起前爪松开,一只松果滚落在地,它慢慢地后退,举起前爪,像人一样作揖,然后轻灵地一跃,迅速隐入树丛。

这怪异的事,前后不过几十秒功夫,他们愣愣地对视。松果,松果,松——果,肖桦暗暗琢磨着,觉得这事蹊跷,像一个暗藏玄机的寓示,她没有多想,加大力一踩油门,继续往山下赶路。

15这个世界上,其实是没有弯路的,遇上了,便是必经之路。

餐厅上方的圆顶灯亮着暖光,一家人刚吃过饭,门铃响,邵丰趿着拖鞋去开门,一看是肖桦。

岑蓝从厨房出来,两人都愣了愣。

几个月不见,岑蓝剪了短发,蘑菇式齐耳短发,而肖桦的短发养长了,中分式样像个民国女学生。

啊呀,岑蓝说:桦妃娘娘,待你长发及腰,少年我来娶你可好?

说什么呢,肖桦推她一把,进去招呼邵丰,看见他肚腹上围着个厚厚大布兜,问:你这是什么玩意儿?

这是老婆给我缝的围兜,保护肠胃不受凉,邵丰拍拍肚子说。

哎呀,爱心牌暖肚兜,肖桦夸张地说:邵大爷,你这老婆真是宝啊,又体贴又能干,她以后就是一老中医,坐堂收费,按时论价,你等着收钱享福吧。

哈,邵丰说:享她的福我可不敢,老婆喜欢就天下太平,是吧。嗨,你怎么样,哪天给我们吃喜糖啊?这个得隆重办一办哈。

人家皇上娘娘不着急,你操哪门子的心?岑蓝过来推他进书房说,看你的《鬼吹灯》去吧。

这个春节,肖桦带欧阳岭去了知城老家。她爸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准备,欧阳岭主动请缨,包揽了一桌菜,肖桦给他打下手,两老反倒像客人闲着没事,家里好久没有这样热闹过,妈妈清瘦的脸泛起红润,她话说得少,不停地给欧阳岭挟菜。

这趟回去,肖桦是想接父母来观城居住,可他们坚决不同意。她知道,两老是怕打扰她与欧阳岭的新生活。欧阳岭呢,本想把桃渡小区的二居室卖掉,换套大居室,可肖桦不肯。她喜欢现在的二居室,小而温馨,阳台上种些花草,小书房朝南满架的书,阳光好的时候,可以躺在地板上看书。

还有一件事她要告诉岑蓝。

那天下午,复式两层的小楼,低垂的白纱帘忽地拉开,肖桦出现在窗前。她特意请了假,准备好好烧一顿晚餐,这顿晚餐意义非凡,因为琳儿放假回国了,女儿要和欧阳岭见个面。

之前,在与琳儿的视频里,她试探性地提到过这事,琳儿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她说:我早就想和您说这事,怕您不高兴。这次回国,我一定要见见欧阳叔叔。

打开客厅的枝形吊灯,亮堂堂的,把欧阳岭送来的大束红玫瑰放在餐桌中央,顿时有了喜庆的气氛。

桌面铺墨绿格子餐布,白瓷骨碟、缠枝莲水果盘、家常小菜、中间热气腾腾的菌菇蔬菜火锅,三只水晶杯倒上葡萄酒。

琳儿长高了也更加独立,整理衣物,打扫房间,帮忙做家务,利落作风大有其母风范。与欧阳岭见面也大大方方,坦诚自然。饭桌上,无意中提到欧阳岭在带志愿者做公益活动,琳儿来了精神,原来她在新西兰也加入校志愿者,定期去超市,社区,学校做义工。这一老一小有了共同话题,反而把肖桦冷落了。

次日,他告诉她,他与琳儿加了微信,一个女孩在国外,万一有什么事,需要出力帮忙可以找他。他说琳儿表面大大咧咧,其实心思细腻,像你。她很爱你,我们还聊到你了。

肖桦问,聊到我?你们聊了什么,是不是说我坏话?

他说,呵呵,不告诉你。

肖桦说:素包先生,看在昨晚为你俩准备晚餐的份上,透露一些吧。

他笑了,声音低低地说:这么温柔,我会扛不住的。

她心驰意迷,脸不觉一热。

好,他话语一正说:我把我俩的对话截屏给你,不过,有个要求。

什么?

答应我,不许哭。

小样儿,肖桦恢复原形,一撇嘴说:你当我是小女生啊。

然而,当她看到截屏的头几句话,眼泪立刻掉了下来。

琳儿:欧阳叔叔,我只是希望您对她好一点。这么多年,她一直一个人,我出国后她更孤单了,可她从不说,我知道麻麻(妈妈)是为了不让我挂念。叔叔,看得出来,您是个实在人,也会照顾人,麻麻很欣赏您,我祝您们幸福,一定要幸福哦!

欧阳岭:好孩子,你也不容易。你的独立、坚强与积极、包容,超越了同龄人。你身上有你妈妈的品质,你是你妈妈的骄傲!叔叔也祝你在异国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精彩人生!

欧阳岭:另外,不要操心你妈妈。叔叔不想也不可能替代你的亲生爸爸,你与你爸的血脉亲情无人替代,我们都须尊重他。但是,允许我用余生来照顾你妈妈,因为她过去吃了太多的苦。这一点上,我想我们的心愿是一致的:让她健康、幸福、开心。只要我们一心朝这个目标努力,那么,没有什么能阻挡你我成为亲人!

肖桦泣不成声。

他说:答应我,不许哭。

肖桦要回去了,岑蓝陪她下楼,两人慢慢地朝大门走。

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欧阳岭也为你鼓掌呢。肖桦说:年前,他们文联一个副局长,父母生病,他辞掉公职回老家开了家书店。书店没啥赢利,维持日常温饱而已,他却乐呵乐呵的。体制里供职有好有坏,欧阳岭也想做个自由人啊,他早早就在南山岙一带找房子,想退休养老。

年前我日夜加班累得像狗,胃病又发作,他也劝我说别干了。说实话,我现在对职称,薪水,业绩提不起兴趣,从来不看工资单,钱多钱少无所谓,是不是真的老了?

当初你选这个职业不是喜欢是斗气,岑蓝说,现在你已经证明了自己,就没动力呗。和我一起来学心理学吧。

你的活我就不抢了。汽车出问题,进4S店修理、保养,搞定了就重新上路。再说了,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事?岑蓝问。

她咧嘴一笑,说:我答应过某人,当他一个人的心理医生。

哈哈哈,岑蓝回味过来说:幸福的人啊,你可不要把他宠坏啦!

傻丫头,我们只有半辈子时间了,短短几十年一晃而过,还不许我宠哪。嘿,我就不信治不好他的病。

在小区门口,肖桦站住了,问她:明天什么时候出发?岑蓝答:早上七点。肖桦说:估计一时回不来吧。岑蓝说:嗯,我已经和邵丰说了。好,肖桦看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岑蓝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哦,肖桦说: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走弯路。

姐,岑蓝说:这个世界上,其实是没有弯路的,遇上了,便是必经之路。

好一句必经之路。肖桦点点头。

姐,现在回头看过去,我爱他,其实与我无关;他爱我,我想也同样与我无关,我们都有各自的投射在里面。

肖桦点点头,说:明白就好。那,姐祝你一路顺风。

16灵魂伴侣从某种意义看也可以是自己。爱自己,爱家人,爱众生嘛。

天蒙蒙亮,是个阴天,有雾霾。车子启动时,城市还在沉沉睡梦中,街巷静寂,人行道闪过晨跑者,车辆很少,偶尔大货车呼啸而过。早春三月,空气还很寒冽,风没有声息,吹拂枝头却染绿了树木。

从观城与省城之间的跨海大桥过去,大概两小时左右就抵达省城医院。车子很快开出市区,眼前是开阔的远郊,房舍低矮,田野苍黄,道路尘土飞扬,景观树一排排伸向山与山衔接的远方。

冯昭昭开车,乔麦坐他边上,陶丽娟和岑蓝坐后座。一上车,乔麦便告诉他们一个好消息,她爸接手的订单已在年前发货,如果海运顺利的话,不但这一单有丰厚的利润,而且客户会签长单。

这次春节我爸回来了,我们一家团聚了,我爸说,是那个深夜我打给他的电话激励了他,也不知怎么,他后来做事很有干劲。他说我是他的福星。

父女连心,陶丽娟说:你这个电话,就是他重新开始的动力。

是啊,不但是他,我也有感觉,我好像能接纳男人了,心里哽住的地方通了。陶老师,蓝姐,你们真是我的贵人哎!

今天乔麦穿了件橘粉色的棉袄,围淡果绿围巾,冯昭昭是黄色羽绒服,围浅咖格子围巾,有趣的是,两人手腕都缠着佛珠串,像对情侣。

乔麦,岑蓝说,你不是今年暑假去印度那个学院进修瑜伽?你看你冯师兄不是最好的人选?

乔麦扭头看看他说:冯师兄不一样哈,他是胸怀大志的人。

是印度的帕坦伽利瑜珈学院吗?冯昭昭说:这个学院是瑜伽的高级殿堂,可以考虑啊。

你俩有缘分,我看这事成。陶丽娟说。

哈哈,岑蓝说:陶老师,您这话——里有话哦。

乔麦有点不好意思,扭头嗔了岑蓝一眼。

岑蓝捂嘴笑,又说:对了,现在流行灵魂伴侣这个词,有没听说过?

灵魂伴侣?乔耸耸肩说:我爸妈够不上,他们以前就是一对最普通的柴米夫妻。

大部分夫妻还处在情感温饱阶段,谈不上灵魂伴侣。陶丽娟说,婚姻的障碍不是谁好谁不好,是差异,差异到最小,包容度最大,就是极品夫妻,像钱钟书和杨绛,赵四和张学良,都称得上是灵魂伴侣。

可赵四小姐和张学良,他们不是夫妻啊,岑蓝说。

既然是灵魂伴侣,就不要用世俗标准去评判,陶丽娟说。

书上说,灵魂伴侣是两个小宇宙相遇,能量相当,特质相近,光的链接带来内在的震动。乔麦说:传说灵魂被创造出来时,是成双成对的,跌落人间后,它们历经轮回,当两个灵魂相遇,前世的标记对应,这便是“心心相印”的来源。

这是爱情层面的灵魂伴侣,冯昭昭说,我师父说,一切众生投胎于世,皆是灵魂伴侣。因为我们都是宇宙创造出来的,是宇宙之神把我们播种到人间的土地,我们都是种子。

你这么说,我想起镜月法师,每次遇到乞丐,她总是恭恭敬敬地蹲下去双手奉上,她说他们都是菩萨。乔麦说。

是的,我们本质上都一样,冯昭昭说,灵魂伴侣从某种意义看也可以是自己。爱自己,爱家人,爱众生嘛。

车子戛然停在加油站,冯昭昭去加油。三个女人下车等候,天气有点冷,她们跺着脚,搓着手,陶丽娟接了个电话,估计是老公,态度特别好。

陶老师,您和先生一定是灵魂伴侣,岑蓝说,上次我们在深圳培训,您也是这样,那个爱心电话听得我真是羡慕。

陶丽娟笑眯眯地低头,没回答。

不过,我听说您先生在巡特警大队工作,您可不要保护过度哈。岑蓝的话没说完,乔麦使劲冲她眨巴眼睛。

没事,陶丽娟说:小岑不知道我家情况。我先生没出事前,确实在巡特警大队,他还是大队长。出事后,成了闲人一个。

没有吧,陶老师,你不是说他被聘为慈善总会义工,在社区,学校讲普法宣传方面的课?乔麦说。

出事,出什么事啊?岑蓝问。

五年前,他半夜出去执警,高速公路上出车祸,左腿截肢了。

啊!岑蓝傻了。

当时是马霖,马老给我夫妻俩做的咨询,走出那段经历后,他被聘为慈善总会义工,参与到社会公益服务中去,我呢辞掉了医院药剂师工作,当了一名职业心理咨询师。不过对我来说最困扰的不是这个,陶丽娟说,我在给乔麦做咨询时与她分享过。

——我是一个孤儿。我不知道我来自哪里,父母在哪里。

17倾听者!请倾听我,一如倾听你自己。

我原本不性陶,陶是跟我养父母的姓。我最早在江西一所孤儿院,那里所有的孤儿都统一姓党,因为是党组织把我们收留在一块的。

我的养父母是养蜂人,在大山里早出晚归捕蜂酿蜜,日子很辛苦。他们的儿子得疟疾早早死了,所以从孤儿院认养了我。

我的前半生一直在找亲生父母,通过各种渠道,一直找,没停止过。当我后来在给来访者做心理咨询,听他们抱怨父母、责怪父母,或怀念父母、回忆父母,我是羡慕的,我甚至是有点贪婪地听他们讲故事,不管是悲是喜,至少他们有过父母的陪伴,可我,连体验的资格也没有。

我50岁生日,养父母特意跑城里来看我,给我捎来一大桶蜂蜜。我看见他们又哭了,在他们那里我就是个孩子,养母拉着我的手说,娟子,你比你小弟弟幸运多了,你看你现在活得多好,是不是?

去年,我的养父母先后去世,我把他俩的墓和小弟弟的坟筑在一块。我抚摸那三块普普通通的石碑,突然意识到,他们才是我此生最亲的亲人,因为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全是他们的音容笑貌!

那天,我穿过空旷的墓地,似乎穿过一层又一层目送我的人群。我想,住在这里的每个灵魂,都是孤独地来孤独地去,没有永久的粘连,也没有永久的分离。我对自己说,既然不知从哪里来,那就不回头,朝前走,好好安置自己往哪里去吧。

大路尽头,房舍消失,出现泥涂。混浊的黄浆泥水,在青灰色天空下,低低地涌动,海岸线迂回,邈长,伸向大海深处。

海上出现一座桥。白色外观,几十米高的拉架,远远看去,像一条腾空飞起的巨龙,又像一道瑰丽的彩虹,是的,观城人喜欢叫它彩虹桥。它是观城最大的海上景观,也是世界级的跨海大桥,全长35公里,悬挂南北两端,连接观城与省城,每5公里,桥栏变换一种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栏杆,七段路程。

哇,彩虹桥,我们来啦!乔麦解下淡果绿围巾,在空中挥动。

以110的时速行进,车子很快开到桥中央,那里有个巨型的建筑,通体白色,造型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和平鸽。这是大桥的瞭望平台,也是来往车辆休息的服务站。

岑蓝走上台阶,在空旷的平台凭栏眺望。

晨雾已经消退,天转晴了。头顶上空云层涌动,线状的光亮,透过层层叠叠的云海,投射下来。海面泛动金光,金光越来越亮,如千万条锦鱼跳跃,鱼群首尾衔接,鱼鳞闪着光芒,汲汲不断地涌向远方。

冯昭昭和乔麦,陶丽娟也走上平台。大家伸出胳臂,动动手腕,摆动僵硬的身体,冯昭昭说,太阳出来,我们来做个晨间冥想吧。

来,闭上眼睛,全身放松,深吸一口气,再放松地吐气。好,伸展你的双臂向上,十指张开有力,伸向天空,感到身体在无限拉伸。

现在,我们是一朵花,一株草,一滴水,一颗土,我们和万物同在,让阳光唤醒体内的生命力,让能量激活每个沉睡的细胞。来吧,打开身心去拥抱,听涛声如潮,请用心聆听。

岑蓝再次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倾听者!请倾听我,一如倾听你自己。请静静地聆听来自心灵的声音,聆听来自生命的回响。请安住在当下,安住在宁静里,体会沉默,体会容纳,体会疗愈,体会你无所不能的觉知。让今后的每一天,都活在爱里,活在真实里,活在阳光普照的大地!

轰天的浪涛,无尽地涌动着,大桥的尽头,隐约出现幢幢高楼建筑,那是省城崛起的轮廓。

去吧,我的孩子,你已在路上。记得每一天的你都是新的,勇敢地朝前,不要回头。

洁白的大桥,小车疾驶而过,两侧岸崖仍浪起涛涌,亘古不变的节律,万象深处,自然苍穹,静默此际——响彻无限。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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