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负面情绪得到释放,只是咨询的第一步。

医生,你猜猜,我是怎么知道我老公外面有姘头的?

她抛出这个问题时,眼睛仍看向咨询室的墙壁。从一进来坐下,她的眼睛就没正视过岑蓝,而是一直看向墙壁,米白色的墙壁,上面挂着一只英式时钟。

这个51岁的来访者叫刘翠娥。

刘翠娥一进门,宽敞而安静的等候厅突然显得拥挤嘈杂起来。跟随她来的大大小小有十来号人,儿子儿媳,女儿女婿,还有侄子侄女,再加一对4,5岁的双胞胎孙子和一个7岁外孙女,小孩子们喊着叫着,喝着饮料跑来跑去,几个大人好奇地东张西望,问这问那,场面有点小小的混乱。

对,今天来你这里,就是我儿子女儿出的主意,他们叫我来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出了这个事后,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天天往村子里那口池塘去,他们怕我想不开跳进去,把我送到城里他们家。城里好啊,吃得高级,住得舒服,像进了天堂。可那没用,我身子看起来是没病无痛,可我心里头在翻江倒海啊,我的心不在天堂,在十八层地狱里受苦啊,下油锅上刀山跳火海,枪药棍棒算什么,再苦都不及我的心苦哇,医生!

她仰头看向墙壁,纹得黛兰的粗眉下,那双眼睛像两口干瘪枯涸的池塘,渐渐聚满水。眼睛承受不住满眶的水,水沿着眼角皱纹缓缓地淌下来,她低下头,用手背拉扯袖口擦眼泪。岑蓝把一盒纸巾轻轻递过去,她哽咽着说了声谢谢。

我老公是靠打银器发家的,打银器是他家祖传的手艺。我俩结婚头几年,他自己开了小小的打银铺,打造各式各样的银器,银手镯、银耳环、银戒指、银簪子,还有银筷,银调羹,那种耳签一样细长的银刮子掏耳屎,他还能在上面雕出牡丹花来,我老公是村里公认的一双巧手。不过我们村穷,没人买得起这玩意儿,生意不好嘛,他和我商量打算挑了担到附近村庄去卖。

我老公相貌长得好,浓眉大眼的,人又高高壮壮,说话和气,一张脸成天笑眯眯,村里人叫他是相公脸,天生的和善,有人缘。天杀的,真叫冤孽,有人缘,还特别有女人缘。他到一个地方,大姑娘小媳妇全部围拢,银鉓品生意交关好,后来他越发走得远,从本村到外村,到热闹的镇头去。一般一个月才回家几天。

你不要看我现在胖得像水桶,脸上皮肤糙得像搓衣板,我年轻时也是水嫩水嫩长得挺标致的,否则我家那死鬼咋会看上我?唉,我是为这个家苦成这样的,特别后几年,医生说我内分泌失调,长期吃那什么药,人吃成这个胖样,自己照镜子看都碜得慌。

我心里苦啊,我一心一意在家为他养出一双好儿女,供他们上学,读完大学,成家立业,而今又有了后代,一家人和和美美的,你去问问隔壁邻居,整个村哪家像我这样?我的女儿也是堂堂正正大学毕业的大学生!谁不羡慕我啊。偏生这个贱坯老畜生,老不正经,做出这种丢脸的事,好日子不过,天堂路不走,偏朝地狱奔。我到老来没享福,还要吃这苦,我在村子里还抬得起头啊,你叫我怎么活得下去啊!

她低垂着头,头部正中白发触目惊心,像零乱扫成一堆的稻草,她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哭得好伤心。

十年前,有一天他回来说身体不舒服,小便有血,我吓一跳,他自己一个人去镇上卫生院检查,回来脸灰扑扑的,说是这方面出问题了,夫妻性生活暂时不能过了。

说实话,他天天跑外城,一个月回来没几天,有时看他累得不想说话,我也不敢强要。女人对这种事是有可以没有也没啥,我是心疼他身子骨,毕竟少年夫妻老来伴,我们要过一辈子的,不能贪眼前一点快乐。为了他的身体,我与他分床睡了。这一睡就是十年。十年独守空房,十年无性生活!

万万想不到,这十年,他居然在外省和一个小20年的小媳妇好上了,那烂婊子破鞋啊,听说她老公是撑外船的海员,长年不在家的,骚货熬不住啊。这对狗男女两进出成双作对,没有一点羞耻,吃口饭还你喂我,我喂你的,搞得恩恩爱爱,村里人全知道!

医生,他在那里天天的寻欢作乐,我这里日日咬紧裤带死守,苍天有眼,我整整十年的青春啊!我到哪里去讨还这宝贵的十年!我冤啊,我比窦娥还冤!

你是怎么得知他有这桩事的?岑蓝问。

嘿嘿,她神经质地发笑,那笑透出一股寒气,脸颊肌肉抽搐着,她再次面朝墙壁,缓缓说:医生,你也是结过婚的人,两口子那些事,是不用嘴巴说的。我是一个没文化的人,没文化的人不等于我没感觉,好歹我也是个大活人不是?自从18岁跟他,哪怕后来十年活守寡,我也没让其他男人污了我的身子。我心里眼里就他一个人,他是我老公,我们是结发夫妻,原配货,我们是要过一辈子的,我这辈子为其生为其死都心甘情愿,没有怨言!

你最爱的人,却对你做出这样的事,确实对你打击太大了。

有一天,他喝过酒回来,人醉醺醺的。我给他烧的菜也没吃,就躺床上去了。我给他洗脸洗脚,脱掉衣裤,把他身体推到床中央盖上被子,又给他垫上枕头。

那些天,我在娘家已经听到传言,说他外面养女人。我不信。为啥?因为他每次回来没有空手,总给我捎好东西,吃的用的,衣服围巾,脂粉面霜,保健品营养品啥没有?到家虽说才三五天,他让我闲着休息,自己里里外外去做事,侍候他娘也不及侍候我这个老婆。他是疼我的,除了不能做那事,所以别人说啥我不信,我想是他们看不得我们夫妻恩爱,眼孔窝浅,是嫉妒。

结果那晚出事了。

我把他收拾好要走开,他拉住我,眼睛红红地说,翠娥,这几年委屈你了。他使劲把我往床上拉,老酒壮胆,要做那事。

半夜,我家那条大黄狗突然叫起来,声音很响,隔壁几条狗也叫起来,一时我们被惊醒。我老公腾地起身,想也没想,抽出枕头底下的裤衩慌慌张张地穿上,掀开被子要往外跑。我一把抓紧他,他看到我吓得脸也白了,那表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的心,粉粉碎,碎成粉末。

你不知道,以前我们做完那事,他从来不管他的裤衩,随手乱扔,每次是我替他收好的。

啥,你的意思,为什么塞枕头下不正常?

他怕捉奸啊!他心虚啊!所以半夜狗叫,就吓得掏出裤裤衩穿上,逃得快啊!

沉默。咨询室里长长的沉默。墙壁上英式时钟的钟摆声特别清晰,一下一下,像沉重的棒锺,敲在两个女人的心上。

刘翠娥又一次看向那钟摆,两口干瘪枯涸的池塘湿了干,干了又湿,她说:我儿子说,这里的谈话是按时间算的,这一分一秒走的都是咱的钱啊。不过说实话,我现在是比进来时舒服多了,你知道,有些话是不能和子女说的,他们都是孝顺的孩子,我还得替那个不要脸的老畜生保全面子。医生,你看,我们可以提前结束了吗?

您买断的是一个小时的时间,还有十分钟,您想说什么还可以尽情地说,我为您保密。

负面情绪得到释放,只是咨询的第一步。怎么设立积极有益的咨询目标?怎么引导她探索,是功能不良的潜在理念,导致一个人走不出情绪的陷阱?岑蓝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

还有什么好说的,刘翠嫦垂下头,唉,电视里天天放小三小四的节目,想不到竟轮到我的头上。到这个年纪,还要受这种气。

我能感受到你内心的悲痛和伤心。

不,医生,她抬起头,池塘泛动怪异的光,她盯着岑蓝,一字一句地说:你要是没被你老公背叛过,你是体会不到我心里的苦的。出轨对一个女人的伤害,那种滋味——你不懂!

这眼神怪异如刀刃,泛着冷冷的银光,岑蓝一个激灵,全身发寒,她来不及捂嘴,猛地打出一个大大的喷嚏。

2一切关系的不和谐,要从自身找原因。

商务车快速行驶在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当肖桦听说岑蓝已决定和心视野解除协议,她吃了一惊,本能地看她,果然这小脸苍白的,连圆圆的下巴也尖了。

你真说啦,姓方的什么反应?

他再三解释说不是有意疏忽,那段时间事情特别多。我才不听那一套。他后来说:好吧,我尊重你的决定。不容肖桦插嘴,岑蓝又说:你看,他就是这么绝情,他对我没有半份情意,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心视野,他需要人才为他所用。

我觉得不是这么回事,肖桦说:你静一静。

其实,我也知道他主观上并不想伤害我,他也是没有办法才回避我,一切的前因后果都是我自作自受,像你说的,人啊要等到亲自撞过南墙才懂得痛。陶老师也说:一切关系的不和谐,要从自身找原因。我愿赌服输,痛了累了,我该回去了。

你这是赌气,不是回去!肖桦一语戳穿她的心病。

好啊,肖桦,岑蓝叫起来:你到底是我的闺蜜,还是他的代言人?

蓝蓝,听我说,你都不懂我有多羡慕你!记得那年,你都十岁了,上学前,还是伯父给你洗脸呢,我在你家门槛前等你,看着你,我心里多想我爸也能这样给我洗一把脸,哪怕一次也行,可没有,我一次也没享受过。从小到大,伯父伯母都疼爱你,你哥也顺着你,你要什么他们给什么。我都觉得在你面前,我就是一乞丐!

岑蓝说:是的,父亲疼我,不舍得让我受委屈,可他走了啊!

是的,正因为他走了,你觉得自己缺了一角,所以我感觉你对方德泽的感情更多是依赖,肖桦说:特别去年你手术后。

不,岑蓝反驳说:我也在付出啊,我一心想报答他的好,我没有想要向他索取什么。

是的,我知道你也在付出,而且是真情真心的付出。可感情这东西一旦加深,不知不觉会索取的,因为付出多,在乎了,谁不在乎自己的付出呢,我们又不是神。

我跟你说,蓝蓝,婚外情是一道万丈深渊,你们是无路可走的。你现在完全让感情蒙蔽了心,不懂当下的距离是最好的。要知道方德泽一冲动,两个家便全乱了,你的名声,他的前途也全毁了,你懂吗?现在这个社会,玩女人谁不会?你仔细想想我的话。

是啊,所以我要走啊,省得干扰他,有什么不对吗?

可你是负气而走的,你俩的关系并没有理顺。今天走了方德泽,明天又会来李德泽,张德泽的!

肖桦,你,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你在回避你自己的心!你得解决掉那个虚幻的情结,这才是关键,我说过你有恋父情结。

我——

蓝蓝,你现在是一个心理师了,不要怪姐说话狠,你为什么不敢去面对自己的心理问题呢?

你——

车在万慈庵前戛然而止,姐妹俩的呼吸都有点喘,岑蓝气呼呼地一脚跨出车门,头也不回。

万慈庵的天井,一个老者,一个面容清癯的老者站在院中。他穿了件青灰呢大衣,围着格子羊毛围巾,头发花白,眉目粗浓,看这通身的气派,不像香客也不像游人,倒更像是一位故人来重游旧地。

樊先生,您留步,小尼双手合掌跟出来说:师父傍晚前应该会回来的,您再等等吧。

我要赶晚上的班机回去,老者在门槛前收住脚,回头望一眼禅堂,那神态像是舍不得,不过他还是转过头跨出门槛。

禅堂静静,主人不在,经书、博古架、桌椅、白墙、蒲团都放得整齐,白壁正中斗大的隶书横幅四个字:慈、悲、喜、舍。

这个老先生是谁啊?

是师父的老朋友,姓樊,小尼姑边沏茶边说。

对了,我听说师父有个老朋友是台湾人,以前来过,被师父赶走了,会不会就是这个樊先生?

他不是台湾人,是后来定居在台湾的,是的,老先生和师父是从小认识的。

为什么要赶走他?肖桦问。

师父的怪脾气,谁知道呢。那次我刚巧在墙根下走过,听到他们对话。老先生说我只是来看看你,看看就走。师父隔着门帘说:有什么好看的,都一把年纪的人。然后把他赶走了。

桌上铺开着一册行书册页,墨迹还没有干,字迹秀逸,清妙,抄录的是苏东坡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去,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好一句:回首向来萧瑟去,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肖桦说,这幅字肯定是那位樊老先生写的,可惜了啊,好墨宝。

小尼摆好茶具,为她们沏一道热茶。

好香的茶,肖桦低头嗅了嗅问:是铁观音?

是的,这铁观音是我们在万慈庵后山摘的,镜月法师亲手炒制,可香啦,小尼说着,给她们添上。

翠绿的叶片在茶杯中沸腾,舒展,茶烟袅袅,茶汤清绿,可再好的茶,在岑蓝嘴里都是苦的,她的脸拉得长长,眉头紧锁,写着个解不开的“苦”字。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肖桦叹口气。

小尼静静地合掌说:施主,心安一切安,心躁一切躁,心甜一切甜,心苦一切苦。说完致礼,挑帘离开。

听听,听听小师父的话,我说,你心心念念要见法师,到底想问她什么呢?茶过三巡,肖桦问。

岑蓝一愣,把弄手上青玉色莲叶葵口茶盏,说:我也不知道,就想听她说说法,开开示。其实,我对师父是想见又不敢见,不知怎的,很矛盾的心理。

小偷怕警察。肖桦似笑非笑地说。

什么?岑蓝又一愣。

肖桦一口喝尽杯中茶,指指窗外山间的斜阳,别有深意地说,别等了,你怎么还不明白,师父今天是不会来的啦。

3情绪与人与事件无关,情绪只与你的看法与想法有关。

从山路的尽头拐出来,眼前豁然开朗,一面大湖无边无垠,这是延绵20余平方公里的万慈湖。

冬天,湖岸的水位高涨,浪头浊黄,风把湖底的泥沙翻卷,像狰狞的水兽出没无常,她竖起衣领裹紧棉袄,一步步踏上那条木栈道,树木萧瑟,几只黑鸟怪叫着,展开长长的翅膀从头顶掠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她听到胸腔内重重的心跳,同时膝盖发软,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推动,跪倒在地上。

为什么我这么痛?谁能告诉我,这痛来自哪里?以婴儿回归母体的姿势匍匐着,手抓木栈道缝隙中的荒草。极度的空寂,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托住她,她听到了缥缈的回应:

好孩子,我听到你的呼唤了,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也是你最痛的时候,你终于来找我了。此刻,我在这里,陪伴你,守护你。

她垂头哭泣:请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情绪这么强烈?我好像面临悬崖无可依靠,万能的神灵,请救我!

好孩子,你已经很坚强了,这一路走来你很辛苦。记住,往上走的路都是艰辛的。是的,你已觉察,情绪与人与事件无关,情绪只与你的看法与想法有关。心念一动,幻境自现啊,要知道当下的结果,是你自身的欠缺所感召来的,也是我让你完成的必修的一堂功课,这是你们此生最大的一道功课。

问:什么功课?

答:接纳分离。

分离?

是的。婴孩从母体落胎到临老终死,人的一生在不断地接受着分离。对于亲密的人,我们会贴近,依靠,融合,产生悲喜感应的心灵链接。你与他走到今天这一步,一旦分开自然有生生的撕裂感,这是你说的痛。

她伏地恸哭:我错了,我知道我不应该,我走入了一条迷途,请助我!

好孩子,不要难过。听我说,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是有使命的,使命无大小,是来人间一趟的任务。你们都是人中龙凤,今世的使命,是带动更多的人复苏觉醒,走向疗愈。

人生是一趟开往终结的列车。人们争先恐后地上车,浑然不知等待他们的是截断的铁索桥,桥下翻腾不息的生死苦海。他们穷奢极欲,昼夜狂欢,颠倒梦想,不知末日将来临。当然,也要看到更多善良的人,他们迷失在旋涡,苦苦寻求心灵的解脱。你还记得病房外,那些深夜响起的哭泣声么?她们的苦难不会白受,你们也一样。苦难者,是我送往人间的引领者和觉悟者。

接下来你的老师也会出状况,这是他的功课。你们将各自完成功课,没有人可以依靠和替代。

万能的神灵啊!

相信我,孩子,暴风雨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下面来跟着我配合,我说你答,记住:要坚定有力地回答我!来,接受我的指引!

你是完整的!

我——不,我是一个残缺的人。

你是完整的——不可分割的!来,坚定、有力、毫不犹豫!

我,我是完整的。

再来一遍,坚定、有力、毫不犹豫!来,你是完整的,完美的!

是的,我是完整的、完美的。

你是圆满的!

是的,我是圆满的。

你是积极向上,有光亮的!

是,我是积极向上的,有光亮的。

你是无所不能,有能量、有力量的!

是,我是无所不能,有能量、有力量的!

黑暗是暂时的,挑破它!你是爱与光亮本身!

黑暗是暂时的,挑破它,我是爱与光亮的本身!

持续地练习,深深地呼吸——感觉好点吗?

你是谁?

我是万有的根本,存在的源头。我住在每个人心中最纯净的地方,当有人呼唤我,我将示现并唤醒TA身上沉睡的能量!

我明白了,你是心理学讲的“内在小孩”。也是佛经上说的:一念初心的那颗“初心”。

这个说法不完整。是的,内在小孩代表你内心本真、原始、未曾污染的一颗初心,是人一辈子在寻找的本来面目。但这不等于你回到原始的婴孩状态。你所打开的是成熟的内在,是内在小孩的再创造,是灵魂高度的觉醒和成熟,是一个人心灵的充分诞生。

心灵的充分诞生?

是的。

它来自哪里呢?

来自爱。爱是我投放在每个生灵形体之内的能量,爱也是自然万界一切的发源与起始,万物创造来自爱,不同的是,人跌落红尘,欲望把爱蒙蔽。去开启它吧,孩子,开启宇宙最强大的生命能量!

记住,一切情绪只是体验,一切事件只是过程,一切发生为了领悟,一切回忆皆是美好。

啊,你到底是谁!

4他与她,是一截枯枝上停憩的两只孤鸿。

冬夜,窗外的爆竹声一阵接一阵,新年近了。方德泽躺在床上,两手交臂,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屋顶的枝型吊灯。

彭求是死了。

放、化疗没有挽救他的性命,香灰拌粥也没有留住他的生命,癌细胞扩散到肝、肺、脑。他最后一次去病房,他眼神涣散,意识昏沉,干瘦的躯体像风干的花生壳,完全成为死神爪下奄奄一息的猎物。

医护人员运送遗体去太平间,白布单下骨架耸立,像一具标本。临死前,他铜铃般的眼睛仍瞪得大大的,大到恐怖,也许到最后,他还是不肯相信自己真的会死。

这段时间方德泽很心烦。嘉仪宁可呆在外婆家被唠叨责骂也不愿过来和他一起住。他的嘉仪,他快半年没见到她了,她对这个亲爸真的没有一丝感情吗?当然,他知道怪不得女儿,是他们把孩子扯进两难的境地,她一个小孩子,能做什么?

是不是所有婚姻在分裂的同时,等于带走了孩子。孩子像断线的风筝越飘越远,他抓也抓不住。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后,他等于没有了女儿,没有了。

追悼会上,彭求是的女儿一声声地叫喊:爸爸,你不要走,爸爸,你回来啊!爸爸!哭声撕心裂肺,把在场的大男人都逼出了眼泪。方德泽也心潮起伏,眼角湿了。是不是,也要等自己老了、病了、甚至到临终这一步,他的嘉仪才会来?她会这样发了疯一样地扑过来,扑在他已没有知觉的身体上,这样撕心裂肺地哭喊他吗?心一阵阵揪紧,发痛,他闭上眼不敢往下想。

他听到身边一阵轻微的抽泣声。

汪雪芬背对他,露在被子外的肩一缩一抖,他掰过她的身子问:怎么了?

做了个噩梦。她的声音是哽咽的。

梦里,天在下雨,我和你在街上走。我手里拿着你买给我的冰激凌甜筒,高高耸立像座塔。没有伞,你说去借,答应我很快回来。我躲在屋檐下,雨渐渐大风也紧了,你还没来,我手上的冰激凌在软化……后来躲雨的人都一个个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呆在那里,我不知道你去哪里了,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你,眼看冰激凌化成一摊水,你还没回来,我心里好难过,我就哭啊,然后醒了。

只是一个梦嘛,别多想。

你给我解解,是不是有不好的兆头?

没有,我这不是在你身边嘛。他替她拭去湿湿的眼泪。

你人在我身边,心不知在哪里飘呢。想一想有多久没陪我了,多久没在家吃饭了?还有,到家就喊累,除了看电视新闻,就是躺床上呼呼大睡。

男人嘛,做事业总要牺牲一些,你要体谅。

我体谅你,你为什么不体谅我?

好,好,下星期抽时间陪你去逛街好不好,方德泽漫不经心地吻她的头发。

最近我心里头特别脆弱,她说:是不是快到更年期了?

说什么呢,才三十几的人,方德泽轻轻抱住她。

我怕,怕有一天你会抛弃我,她“嘤嘤”地抽泣:我近来老是在想,你是不是没爱过我。那一夜,元旦前,要不是你心情不好喝多了酒,我们——

别说了!方德泽烦躁地打断她:你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厌翻旧账。

对不起,那个晚上一半是你酒劲上来,一半是我在引诱你。我太爱你,我愿意的,我不怪你,也不后悔。可现在,你事业做大有身份了,你嫌弃我,你会要一个志同道合带得出去的太太。

我有说你带不出去吗?瞎想什么呢。他松开手,面容冷峻。

你别瞒我,这次心理协会年底聚餐,人家都带家属去了,你怎么单身去赴宴?

你听谁说的?

反正你瞒不了我。我不是傻瓜,你心里想的我全知道。我不会说场面上的话,除了说些婆婆妈妈女人的事,我还能说什么?你也从来不爱听我说话。你以为人到家算是尽到责任了,可你的魂不在家!

越说越离谱。

我也说不好,可我能感受得到。

好,我现在不是在听你说嘛,你说什么我听什么。

不,现在不要你听,要你说,要你说:你爱我。

嘿,你韩剧看多了吧。

你别管我看什么,你说爱我,说永远不离开我,说呀,说了我才放心,汪雪芬固执地坚持,她柔软火热的身体贴住他的身躯,双手藤蔓一样缠上他的颈脖,眼睛水汪汪的,额头抵住他的下巴,半是撒娇半是乞求。

听话,让我歇几天,这些天事多,我心烦着呢,方德泽恢复冷漠说,我累了,睡吧,不早了。说完翻身向里。

窗外墨黑一片,夜特别寂静,身边的人发出有节奏的鼻息声。他再度醒来,身体疲乏,大脑清晰,看看手机又是后半夜三点。这些天,他常常在后半夜三四点醒来,他想,自己是不是老了?

嘉仪的事他还没同雪芬说,怕说了她会难过。他忽然理解了她的孤单。没有孩子的家,骨子里透出孤单,没有希望可言,没有更新,没有创造力,没有生命力,他们将一日日与光阴俱老。

他与她,是一截枯枝上停憩的两只孤鸿。

这种渐渐灰暗的心情也影响到他工作的干劲。坐在宽大的办公室,推开成堆的资料,看楼下川流不息的人群与车辆,再次对自己付出巨大热情的事业产生怀疑,怀疑这一切的努力与奋斗,辛苦与坚持,到底意义何在?

5一个男人在心仪的女人面前所构筑的理智,往往是脆弱的,像层纸一戳就破……

送走最后一个来访者,方德泽回到办公室,时间还不到五点,他洗把脸,坐到电脑前。一打开电脑,他又看见放在桌面的那封邮件,或者也不叫邮件,那是一首诗,他已经读了好几遍。现在,他又对着它默读:

成长是个漫长的过程

感到骨肉一层层的剥离

打碎的疼痛

是撒落的沥青 铺满修通的路

泡一道不浓不淡的君子茶

需要耐心的功夫

你说 好茶须经得起煎熬

记得当初岸崖两端 目光交缠

有一些前世未了的因缘 留到今生

惊心动魄的细节 缝进衣襟深处

时光的手低垂 春风化雨滴落心里

生命树伸向天空

这个世界爱与慈悲从未远离

你的回声融入我的潮汐

我的倒影投向你的涟漪

我们在水里 在光里

在万丈的霞彩里

沉默是种深长的启迪

哪怕回响寂寂

他深深吸口气,推开键盘站起来,踱到窗前。他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景象,像尊雕像一动不动。

很想对她说,有些事他无能为力,他只能后退,一退再退,退到无路可退,退到彼此都安全的距离。为什么女人总是不懂男人的表达,不懂沉默的背后,藏着关爱?

那天她来电约他吃饭,他以为她懂了,明白了他的心,可事实上她仍不懂。她不知道每次见面,他要蓄起多大的力量来克制自己的波动。她说话的仪态,莞尔的笑,细细的颈脖,圆润的肩胛,激动时微微起伏的胸,思考时托腮凝神的样子,在他看来,她坐在那里就像一幅画,静动皆宜——所以,他不能靠近她。

无论是在“江南好”餐馆,还是在什么“玛吉阿米”咖啡馆,对他来说,都是战场。因为职业自律,还有为人良知,都不允许自己做出伤人害已的事,因此他拼却了最大的力量来抵挡这一切。

事实上不难理解,一个男人在心仪的女人面前所构筑的理智,往往是脆弱的,像层纸一戳就破,可她不懂。在这点上,她像个懵懂无知的少女,而不像已经结婚多年的熟女——他又不得不承认,这也是他被她俘虏的致命点。

她又来电话了,他一阵激动,握住手机想说点什么,可是冷不好热也不好,怎么说都怕说错。是的,他每次和她通话总在事后懊悔,懊悔净说些没用的废话,真正想说的没有表达。

可他还没盘清头绪,她开口了——她说要解除签约协议,离开心视野。他很吃惊,他在电话里急切地解释,再三道歉,但伤害已经存在,她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快速利落地摁掉通话,他内心一阵怅然。

她来了。

他听见她在前台与小郑打招呼,声音还是这么好听,清澈,柔和,像涓涓的山泉淌过春天的树林。是的,她的声音,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的时候,他的大脑就浮现出春天的小树林,一道山泉绕树林淌过,那是多么美好的画面。

他闭上眼,过去的一幕幕如电影片段浮现。然后,他听到脚步声走近,像麋鹿一样轻巧又犹疑的脚步声,停在门前。

他睁开眼睛,看见她站在玻璃门前,下巴变尖,眉眼若颦,笑得有点勉强。一时间,心痛的感觉遽然袭上胸口,压迫呼吸,他嘴巴发苦,喉咙发干,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您好。

你好。

方主任,方主任,您的电话,小郑在前台喊他,他应了声,匆忙对她说:你先坐坐,等我回来。然后走出办公室,反手合上两扇玻璃门,去前台接电话。

她独自呆在他的办公室,40多平方大的空间,感到他的气息围绕周身,像看不见的水轻轻地漾动着。室内如此的安静,百叶帘低垂,沙发,茶几,电脑,写字桌,书柜,这一切她都熟悉了,她舍得走吗?舍得吗?她转身看到那两扇关闭的玻璃门,似乎听到他的心在对她说:不要走。不要走。她记得这两扇玻璃门从来是敞开的,从不关合。

一时胸中五内沸然,分不清涌上来的是喜是悲。

他回来了,手插在裤袋,走到桌子前站住,两人也不知说什么好,还是她打破沉闷,说,要是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他说:等一等。

他拉开椅子,弯下腰,拉开最底层的那格抽屉,在抽屉里翻找什么,他索性把一沓沓的文件和资料拿出来,最后取出一张白纸递给她。岑蓝接过一看,呆住了。

一张白纸,一张A4白纸,有人用钢笔描了一幅画,一丛兰花,线条流畅,花朵小巧,有只蝴蝶轻盈地飞在花丛上首。

于无声处起惊雷,什么都明白了。

6“离开不会伤痛,走近或许有希望,这样的距离,不管结果是离是合都不伤元气。”

“东篱下”茶舍。古色的门厅,天井立着数枝梅树,淡黄色的腊梅已经绽放,在树下走动,能闻到一阵阵沁香。

南山岙上的茶室本来取名东篱,欧阳岭不满意,认为太大众,肖桦给它后面加了个“下”字,立刻化平庸为灵秀,欧阳岭在朋友面前毫不掩饰对肖桦的赞赏。

木桌、木椅、木榻,木书架,桌上备四色干果,条案有尊石雕佛像。青花瓷瓶斜插一枝梅,花蕾如点点碎玉。推开两扇木格窗,恰好可以看见后院的桂花树,到了秋天,怕是要香醉游人吧?

白墙上悬挂一幅行书:草堂幽事许谁分?石鼎茶烟隔户闻。字迹豪逸超脱,柔中蕴劲,卓然有古风,定睛细看,落款是欧阳岭。

哎呀,好地方,岑蓝一迭声地赞叹,说:果然欧阳会长的地盘就是不一样,多有文人气啊。

是啊,肖桦头也没抬说:这地盘,就是给你这样小清高小自恋的文艺女青年玩的。

哈哈,拜托,你才是资深女文青啊,肖总。

我在江湖混了这么多年,早满身铜臭不干净了。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坐下来,茶席上摆开一套朱砂茶具,肖桦煮水泡茶看上去手法娴熟,还对岑蓝说让她尝尝一款八年的老白茶。

岑蓝惊奇地问: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手艺?这架势,一点不比茶艺师差,是不是会长手把手教的,老实交代,嘻嘻。

看起来好了,肖桦俯身沏头道茶,答非所问。

什么好了?

你和方专家啊,瞧你一脸眉眼欢喜的样子,肖桦说,说说,方专家给你灌了什么神仙汤?

嘻嘻,是桦妃娘娘灌的好汤。

得了啊,以后少出这种招数吓人。

喂,你和素包会长怎么样,他都带你见朋友了,该谈婚论嫁吧?

哪里,肖桦剥了几只桂圆给岑蓝,说:我们就是一群朋友在一起玩,没有走私。其实我也很矛盾,有时吧,想找个人作伴,知寒问暖,说说话不孤单;有时呢,又想一个人轻松自在,没有拘束。

矛盾什么啊,难得投缘又彼此有感觉。

到我这个年龄再谈感觉太奢侈。欧阳岭是个很懂得把握分寸的男人,他和我一样,我俩都不敢付出太多,也羞于表露,对待这份感情,我们都很慎重。

怎么说呢?肖桦拿着茶巾细细地擦拭桌上溅出的茶水,说:我们的关系是比朋友亲近又比情侣疏远,离开不会伤痛,走近或许有希望,这样的距离,不管结果是离是合都不伤元气。你看,这是不是一头狡猾的老狐狸?

岑蓝抿了口茶,笑说:瞧你说的,你也不是吃素的啊。对了,人家还是正经吃素呢。这老白茶对我的口味,一点不苦,好喝。

肖桦冲她“噗嗤”一笑,说:正经老白茶哪能不苦,都有药效了,偏到你嘴里不苦了。上次万慈庵的铁观音,多好的口感,你倒喝出苦水来,你这张嘴啊。

好啦,旧事不提,岑蓝把剥出的桂肉塞到肖桦嘴里。肖桦往榻上一靠,说:对了,你还没说你俩是怎么和好的?

那天我去他办公室,也是骑虎难下,我心里是希望他挽留我的,这一盘残局,想不到真的绝处逢生。天意啊!

哦?

我要走,他说等一等,然后从底层抽屉取出一幅画给我,那是两年前我去咨询时随手画的,你还记得吗?我告诉你小杰在做咨询,我边给你打电话边信手乱画,走的时候他发现了,我叫他把画扔掉,想不到他居然藏着,收得好好的呢。

呃,肖桦扬起高挑的眉,问:就那天,你在电话里说他和美女调情,我问你这个心理医生帅不帅?

噗,岑蓝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啧啧,想当初你一个热线电话藏了两年,现在他一幅画也藏了两年。古诗里怎么说的:痴男怨女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好,好,你就编吧,损我找乐子。

妹妹,肖桦给她续上老白茶,感慨地说:这人生多么乏味,为生计奔波劳苦,年复一年。你呀,不但有个好老公,还有一个亦师亦友的蓝颜知己,知足吧!

两人正说笑打闹,岑蓝的手机响,是小郑打来的。她和肖桦对视一眼,接起来,小郑邀请她参加心视野的迎新年会,地点在天悦山庄,特意说明要住宿一晚。

这自然是方德泽的意思,岑蓝迟疑一下,肖桦冲她努努嘴点头,于是她答应了。摁掉手机,她抬头看肖桦说:这种场合,我不想去。

又来了,肖桦说:什么场合都去混混,岑心理师。怕是更大一轮的抚慰要来了。

什么意思?

我想,这个年会,你的老师会有所表示的,给你压压惊。好了,预祝你俩再度合作成功。

想不到,天悦山庄的迎新年会,变成了一顿鸿门宴。方德泽果然有所表示——他出状况了。

7他就在她额头蜻蜓点水般吻了一记……

天悦山庄环河而建,灰褐色的建筑物像只迎风展翼的巨鹰。

方德泽站在门厅前,身后竖立一块红色的欢迎牌。当他看到岑蓝从出租车上下来,便一步上前。

岑蓝打量他,一身黑色皮风衣,烟灰色细格薄呢西装,内衬绛红绒衬衫,额头饱满,头发黑亮,显得人格外精神。

方德泽喜滋滋地告诉她,省城分公司已注册成立,目前在叫设计师画图稿。

太好了!新年新气象,恭喜啊!岑蓝说。

他又说:一会你坐包厢来,省卫生厅黄局长今天也到,他是个重要人物,你也见见。

我合适吗?岑蓝说。

合适,有什么不合适的,方德泽忽然说:你今天真好看。

岑蓝打量自己,一件黑色修身呢大衣,里衬蔷薇粉羊绒衫,配烟灰色细格呢裙,围着一条绛红羊毛围巾。她突然觉得不对。

和我很般配呢,他低声加上一句,嘴角上扬,露出调皮的孩子气。

她发窘,打算走开,他说:等等,还有一个好消息。我去嘉仪学校讲课了,感恩教育很有效果,学生们当场抱着爸妈哭了。结束后我和她们班合影,嘉仪虽然没说什么,可眼睛红红的,看来对她有触动,我这个老爸还有希望啊,是不是?

当然!您在做的事业是正能量的,全社会都支持,别说她了,她是您女儿啊!

这事我得谢谢你,没有你的建议,我——他注视她的眼光凝固,她心头一跳,打断他说:客人来了,我们过去吧。

黄局长大约50出头,中等个子,戴金丝镶边眼镜,看上去没有官架子,倒有文化人的矜持。

今天到的都是业界领导、同仁,宾主依序入席,一番的推杯换盏,男人们的话题从中外新闻到全球局势,从行业困境到来年发展,也聊到业内讯息,他们提到了高翔。让岑蓝吃惊的是:高翔出事了。他因为涉嫌诈骗被公安机关带走,心睿公司也被查封。

她想起乔麦曾说,在一次家庭治疗培训中遇到过高翔,他昂着头,逢人谈他的机构如何前景远大,一副成功人士的样子,想不到转眼出事了。

酒喝过半,大家说话开始随意,气氛也轻松。事情的起因是黄局长指着墙上那一幅画拷问大家。

圈内人都知道黄局长附庸风雅,业余时间在书画方面颇有造诣,今天领导要显摆了,可没人接得上这话题,席上安静得有点冷场的感觉,黄局长架着金丝眼镜扫描全席,与对面的岑蓝对上了眼,他眯起眼睛问:岑小姐,你来说说?

这是南唐画家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

岑小姐有眼力,黄局长说:各位,这可是传世名画啊。岑小姐搞什么工作?对中国画有研究吗?

她是我们心视野的签约咨询师,方德泽补充一句。

哦,你喜欢哪位大家的画?欣赏哪个朝代的作品?黄局长的兴趣从酒菜转入字画,从字画转向岑蓝。

我个人偏于喜欢宋代的山水画。

“文论唐宋,画推宋元”,书画艺术在宋朝是达到巅峰哪。不过南北画也有区别,你喜欢南画吧?

是的,黄局,您猜得真准。

这个北画,它侧重整体气势,比如范宽、李成的作品,山峦雄浑,树木高远。南画主要是小品画,数笔淡墨,山水小幅,女士一般喜欢它的简洁空灵。

是的,您说得是。不过南画到底格局小,不如北画气象大。

黄局长点头,推了推金边眼镜,又问:岑小姐平时自己习画吗?

不,我小时候隔壁邻居是一位美术老师,教过我基本功,只能算懂点皮毛吧。岑蓝问:您喜欢哪位的作品呢?

八大山人,特别是他的后期作品。

了不得,他的画以奇峻桀骜出名,非一般人能欣赏。岑蓝的恭维让黄局长表情自得,他刚要开口,马霖插嘴说:小方,你还不给黄局满上酒。黄局是我们行业里的文化人,今天我们也长知识,上了一堂国画鉴赏课,大家轮流来敬一杯吧。

有人说:黄局和岑小姐一见如故,岑小姐应该敬黄局一杯。

对,对,众声附和。

国画好求佳人难得,黄局,这三杯酒要一干到底,干得痛快。有人起哄,席上的男人不怀好意地大笑。没人注意到方德泽眉峰蹙起,脸色由晴转阴。

岑蓝连喝三杯红酒,终于脱身,回到客房才躺下半小时,方德泽的电话紧跟着来,问她:你怎么样?身体有没有不舒服?睡了么?

有点晕乎乎的,现在好多了,您那边呢?

快结束了。我看他没喝够,叫陪酒小姐再给他喝,今夜让他喝饱!

您——这不好吧,他是领导,以后要托他照应办大事的!

办什么大事,我不干啦!

你,你——都是我不好。她的声音低下去。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两人都不知说什么好,看不见的电话线,有什么在无声地流动。他说:我过会儿来看你,随即挂了电话。

但一直到十点,他也没来。

乔麦说:方主任肯定被他们灌醉了,听说省城这几个领导都很厉害的。今天请他们来,方主任肯定有心理准备要大醉一场,否则不会包天悦山庄过夜。

这怎么行,岑蓝看看表说:快十一点了,到底人在哪里?手机又不接,我得去找找。

你别去,乔麦打个哈欠说:闹到这么晚,他肯定不会过来啦。睡吧,别管那些男人,醉就醉呗,会醉的男人才是真性情的男人。

岑蓝迷迷糊糊睡到不知几点,突然听到敲门声,她一个激灵,赶紧披衣起身去开门,方德泽脚步跟跄,她本能地扶住他,问:你怎么啦?

他也不说话,往她床上一躺,双目紧闭,脸热得像块烧红的炭。乔麦也醒了,嘴巴张成O型,两人面面相觑,乔麦“噗嗤”一笑说:方主任这酒醉的,走错房间上错床,姐,你就和我挤挤吧。

大约凌晨三点多,方德泽醒来,他定定神,掀开被子猛地坐起,看到对床披衣而睡的岑蓝目瞪口呆,岑蓝冲他作出禁语的手势,轻轻去开房门。

她在前他在后,当她的手刚放到门把,他突然抱住她,脸贴她的额头,火热的喘息触拂在耳根。她惊异地抬头,他的唇向她的唇吻过来,她本能地用手一挡,他就在她额头蜻蜓点水般吻了一记,然后不等她反应,他松开手,头也不回,大踏步地往走廊另一端走去。

8自卑,害怕交际,敏感多疑,他们的人格形成,同童年时父母的管教严厉有关。

肖桦厉害,果然如她所料,一顿夜宴出事啦!

岑蓝连着给她打好几个电话,无人接。她不知道,肖桦在欧阳岭的陪同下,正在医院做胃检。

那天从省公司开完会连夜赶回,因为错过饭点,就着牛奶啃了几块饼干,结果胃又开始翻江倒海地折腾起来。没办法,捂着腹部,翻箱倒柜地找药,刚巧欧阳岭来电,听到她虚弱的声音,马上说要赶过来,她不同意,说一颗马叮琳就搞定。他不信,电话隔几分钟一个,她都嫌他烦。大概一个多小时后,他说在楼下门卫放了药。同时告诉她已约好一位内科专家,他的口气不容置疑。

她后来才知道,那天他在知城开会,为了她,连夜开车来又开车去。

那个晚上,两人都过得有点不平静。

现在,她在护工的陪同下,慢慢走出检查室。因为麻醉,人还没缓过来,欧阳岭扶她在没人的角落坐下,给她披上棉衣,让她靠住他的肩膀,这样静静地坐会儿,只到她恢复体力才离开。

这个春节有什么安排?路上,欧阳岭问肖桦。

女儿放暑假回来,我想陪陪她,哪里也不去。你有什么安排?

呵呵,我要打扫房子,他笑着说:我在桃渡小区有套小户型房,离你家不远。

桃渡小区?倒是没听你说起过,肖桦说。

是的,买来后一直没去住。主要我爸妈疼爱孙子,不肯让我俩住那里。现在小子去念大学了,我打算搬过去,一个人住自在,也不给两老添麻烦。

真好,肖桦说。

呵呵,以后是邻居了,有什么事招呼我一声,欧阳岭半开玩笑半认真。

哪里敢劳会长的大驾,这么多年,一个人也习惯了。像你说的,好与不好,时间久也麻木了。肖桦喃喃地说着,栗色短发有点乱,发丝掩住没化妆的脸,今天的她,看上去没有平日铿锵玫瑰的风采,但在欧阳岭眼里,家常素颜更是楚楚动人。

车稳稳地停到小区门口。肖桦的手机响,一直响,欧阳岭说,忘记告诉你,刚才手机响了好几次,肖桦接起一听是岑蓝。

下午四点多钟,阳光斜斜地照着深胡桃木的地板,方德泽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他的身后,墙面挂着一幅字: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

进来吧,他淡淡地说。

春节快到了,小郑说方主任现在很有规律,晚上除非有咨询,一般五点准时下班走人。这话听起来很正常,岑蓝却嗅到一丝不正常,自天悦山庄回来后,他俩还没见过面,她觉得他在回避她,她很不安。

她把一份案例分析稿交给他,他接过翻了翻,面无表情地问:这个案例怎么样?

按照商定的咨询目标在进行,今天聊得比较愉快,当事人看上去比第一次来有信心了。

大学生的心理问题差不多一个模式。他说。

是的,这一类内向型人格,自卑,害怕交际,敏感多疑,他们的人格形成,同童年时父母的管教严厉有关。

对了,他说:苏乔麦,我让她明年去负责青少年咨询,尤其小,中学生这块,她资质不错。

是的,对了,我听乔麦说,您以前给她咨询过,还做过催眠?

嗯。

我想明年去考催眠师,岑蓝的神采又灵动起来。

方德泽用余光瞟她一眼说:不要轻易去动这块蛋糕,慎重。

哦,岑蓝想问为什么,看看他又咽了回去。

苏乔麦的个案,当时出状况了。方德泽扭头看两扇玻璃门,那上面已经贴上喜气洋洋的红窗纸。

刚开始导引也是费了些周折,她对方德泽提供的物品抗拒。后来,他发现她背包的钥匙扣,一串绒线织的小熊猫,有三只,熊猫爸爸和熊猫妈妈加一只熊猫娃娃,挺可爱的。他用这个小物件,在她眼前晃荡,才让她进入状态。

我用回溯技术导入她的潜意识,直到她回到童年的院子,她看到她父亲了,说父亲坐在一把藤椅上给她梳头。她在深度催眠中一直在叫唤:爸爸。爸爸。

是这样,岑蓝说:怪不得。怪不得她说您把她从催眠中导引出来,她发觉您神情有点不对头,您是不是想到了嘉仪——

是的,他平静地承认,说,所以后来把她转介给陶丽娟了,她和陶老师也挺聊得来,几次咨询后,她就在我们这里报考心理咨询师。不说这个,你过年有什么打算?

回老家去看看妈,住上几天。您呢?

我来心视野值班,手头有一大堆的事。

别太辛苦了,岑蓝说:年后我们一起来做吧。

方德泽沉默一下,没有表态。

他没让她知道,天悦山庄回来,他被马霖狠狠批了一通。这是老师第一次发火,那两道灰白的八字眉,因为发怒,快拱到一处去了。

天悦山庄的夜宴,岑蓝连喝三杯离席后,方德泽向众人发起猛烈进攻,个个被灌醉,黄局长也喝高了,方德泽又安排他去KTV包厢,又喝又唱又吐,丢尽丑态。

从精神分析角度看,强行灌酒,干杯,潜意识里都有性臆想成分,这是方德泽暴怒的原因。

逞强!胡闹!心理冲突归外因!马霖板着脸在他办公室踱来踱去,胖乎乎的手指直他说: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看岑蓝的那个眼神,我就知道,你没处理好与雪芬的关系。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没走心,那你和她结婚做什么?你心里没给她留出位置,这个空出的位置,早晚会有另一个女人来坐!

问问自己,缺口在哪里,马霖指向他的胸口说:病得不轻!

方德泽脸火辣辣的,嘴巴紧闭,不敢说一个字。

师徒俩僵持半天,马霖的脸色缓和下来。后来方德泽送他出办公室,在等电梯的时候,马霖对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小方啊,不要怪老师今天说话狠。你要知道,我们中国人的情感,讲究一个归属。情归何处,你要想明白啊。

情归何处。方德泽的心“咯噔”一声,往下沉了沉。

9与人的心灵打交道,它的魅力在于挑战性,创造性及无限可能性。

现在,风暴已经过去,方德泽坐在那里表情冷静,他瞅她一眼问:怎么还不走,有事?

是的,岑蓝看到桌上蓝色的沙漏瓶,用手拨动它,看着白沙迅速地倾泻,她说,这一年多来,我感觉时间像割碎肉使不上劲,咨询技术也提高不快。

这是兼职工作的欠缺,也是兼职咨询师的通病。许多签约咨询师往往这样,一年热两年冷,三年后就找不到人,方德泽双手交臂靠到椅子上,忽然问她:有没有考虑过做全职咨询师?

全职咨询师?岑蓝眨了下眼睛。

当初我辞职转行,也是考虑到做事业不放弃一些是成就不了的,当然你的情况和我不一样。他在旋转椅上转了转。

您后悔当初的选择吗?

当年我在社区医院,大妈大爷们久病成良医,他们说:医生,给我配科素亚、配倍他乐克、配头孢,配杞菊地黄丸要同仁堂的,或者给我开吊针、B超、开心电图,验血压……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厨师,听人点菜,负责配料,我对前途产生怀疑。

当然,以前的同事,现在还在那里配配药,开开化验单,领工资,等退休,他们一辈子最大的成就或许就是评上职称证明自己。选择没有好坏,只是这不是我要的人生。

他从桌上取出一份资料给她看:目前,全世界的抑郁症患者达到三亿四千万,中国约1亿左右。3000万的患者,接受治疗的仅为150万左右。全国40%以上人群普遍存在心理健康问题,10%以上的人处于高危压力状态。

他说,你看,这就是我在做的事业,市场很大,我的力量还远远不够,我怎么会后悔呢?

你要过怎么样的生活取决你自己。我的体会是,辛苦不会白费,坚持最终会有所回报的。

现在,岑蓝坐在肖桦客厅的沙发上,把方德泽的这些话转给肖桦。两个女人没说话,像面临一个重大抉择。半晌,肖桦对她说:蓝蓝,你变了。

从万慈湖回来,你变了,肖桦说:天悦山庄这场变故,你对方德泽的态度大不一样,她挪动身子凑近她说:那晚他突然抱住你,你真不激动啊?

我怎么不激动,可你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吗?她有点激动。

我很难过,真的,他越这样我越难过。我像是第一次才发现,自从我们认识以来,我一直在拉扯他,扰乱他,明的暗的,不停地制造事端。我从来没为他的家庭、他的家人考虑过,只顾着自己的感受,要他来满足我。天悦山庄的事就是一面镜子,他有多深的病根,我就有多大的罪孽,他是果,我是因啊!

肖桦看着她笑了,定定地看着她说:哎呀,我怎么一下不认识你了,亲爱的岑大心理师。

这些天,我在考虑一个事,我问自己,就这样呆在馆里朝九晚五,打卡考勤过一辈子吗?

我最近在做大学生案例,这是心视野与大学城联手搞的一个公益服务项目。我接手的第一个案例,是个23岁女大学生,她因为屡次被实习单位辞退来求助。

她进来时,神情紧张,举止畏缩,目光迟疑不敢看人。咨询中,她反复问我:我真有那么好吗?我妈从来不说我好,她总是看到我的缺点,说我什么也做不好,就算找到工作也做不长,我就是一个废人。

我说,好的,那我们今天的话题,就从“我是一个废人”切入好吗?然后我向女孩描述在咨询室门口见到她的那一刻感受,我在她的品质清单上,写下第一个优点:勇敢。

她当时的眼睛就亮了,像一盏灯被点燃。

其实,这些年轻人真的要求不多,她们只要一点点的认可,一点点的鼓励,和一点点的关爱就足够了。我发觉,对学生的咨询,发现比解决更重要。

上周,有个女孩把妈妈带来见我,她妈妈握着我的手一迭声道谢。我好感动,那一天我被快乐充满,这种充实和喜悦,是我工作10几年没有过的,哪怕发再多的奖金,得到领导再多的表扬都比不上这种感觉!

我越来越体会到心理咨询是一件有趣味的工作,与人的心灵打交道,它的魅力在于挑战性,创造性及无限可能性,就像医生攻克疑难杂症。我想不管怎么样,我会坚持下去,做一名优秀的咨询师,就是我的人生目标!

听着怎么像就职宣言呢,哈,我都忍不住要给你鼓掌。好吧,肖桦真的夸张地拍起手来。

说到今天的检查,肖桦轻描淡写地说:没事,浅表性胃炎,管住嘴,少应酬,就太平了。

想起下车时,欧阳岭跳下驾驶室,过来替她开门,又扶她进小区,到楼前看她进去。他一时磨磨蹭蹭,一时又六神无主。

当时,她从检查室出来,虚弱无力,他大步迎上来扶住她,给她披上棉袄。他们坐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他让她靠住他的肩膀,他俩看上去像一对夫妻,娇弱的妻子和温厚的丈夫。她的头倚靠他肩膀的那刻,感到从身体到心灵都暖起来。她闭了闭眼睛,再也不想动了。

多想让他知道,她是这么地渴望,渴望他能收留她,就像收留一只流浪的小鸟。

傍晚,天色转暗,邻家窗台飘过一阵阵饭菜的香气,肚腹“咕咕”地叫起来,想起已经饿了一整天。打开手提袋,看到里面放着欧阳岭为她准备的牛奶和面包。

10我将星辰抛在身后,让它们点亮你的天空。

她打着哈欠走到窗前,“哗”地撩开白纱窗帘,看见一个高壮的背影,一套灰白色李宁运动装,人已经隐入对面的树荫大道。她对着背影扬起嘴角发笑,心里绽开一朵幽香的花。

三月,欧阳岭搬进了桃渡小区,与肖桦成了邻居。说是邻居也不近,几条街的距离,差不多三公里路,刚好完成一圈晨跑。

早晨,欧阳岭假装路过,发信息问她有没有起床,有没有煲粥?像个好脾气又爱唠叨的老爸。

有时,肖桦睡眼惺忪刚起床,有时,穿着睡衣对镜梳头发,有时,正细细地往脸上涂乳液。她的短信音乐是钢琴曲《假如爱有天意》,在清晨响起,这真是一天当中响起的最曼妙的声音。

虽然彼此心知肚明,可她还是很谨慎,没有向他发出上楼的邀请。这一点上,她把关很严。离婚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把男人贸然带到家里来,她把家这个概念看得很重。她在等,等一个真正属于她的男人,等一个知心的伴侣,走进这个家,成为她的丈夫,夫唱妇随,共度余生。她在等,她坚信她一定会等来那个他。

至于那个他,是不是眼前这个他,她还在冷静观察,观察对方也觉察自己。

环保音乐家马修·连恩的音乐会,要不要和我一同去?有天晚上,他来电话,这是他很喜欢的音乐家,她爽快地答应了。

马修·连恩。一个可爱的外国老头,穿中式的红绸夹袄,银灰长发梳成小辫,像个外国版的男喜儿。音乐响起,他便不一样了,像音乐之王坐在山巅指挥,加拿大原始森林、冰山、湖泊、平原、瀑布与峡谷,还有天空、飞鸟、成群的牛羊。

压轴曲是著名的《布列·瑟农》,钢琴、民谣吉他和萨克斯,演奏出忧伤与怀念,自然与生命的主题:

我站在布列瑟侬的星空下

而星星 也在天的另一边照着布列瑟农

请你温柔地放手,因我必须远走

虽然 火车将带走我的人

但我的心却不会片刻相离

哦 我的心不会片刻相离

看着身边白云浮掠 日落月升

我将星辰抛在身后 让他们点亮你的天空。

荧光棒闪烁,许多人眼里噙着泪水,掌声与歌声交织成巨大而汹涌的冲击波,欧阳岭和肖桦十字交扣,紧紧握在一起。

音乐会结束了,越野车如一尾深海鲨鱼,喘着粗气滑过外滩。远处江火点点,浦东高楼层层矗立,强光灯束如闪电刺破长空。

车子在酒店前的林荫道拐弯,不知怎么熄了火,她顺势投入他的怀抱,两人隔座相拥。世界变得窄小,男性气息扑过来,像一头浓郁的森林,无尽的呢喃,贴面的依偎……窗玻璃映出一团模糊的人影,分不清是谁,只是交虬着,缠绕着,起舞着,颤动着。

进酒店大堂办手续,他开了两个房间,不等她办好,他拿着房卡仓促告辞。

午夜,整个酒店静悄悄的,厚重的门外没有一丝声响。黑暗中,他发来舒伯特的小夜曲,他想让它替代自己伴她入眠吧,她摁灭了。

次日一早,欧阳岭往她房间打电话,无人接,去叩门,门紧闭,他预感到不妙,跑到前台,才知肖桦已退房。留给他一条短信:我们都需要静一静。

是的。她累了,倦了。如果这里不能停留,她必须打起精神离开。她知道,命运不会这么轻易地垂青于她,上天总是投之以橄榄枝,报之以霹雳石。

不在钟摆一样的男人身上用感情,这是她的原则。她已经为他破例,可他一副全面布控,誓死捍卫的样子,好像她患有饥饿症似的。他仓促之下走向走廊的高大背影,第一次给她留下逃兵的印象。这个精神懦夫,她在心里骂了一句。

明知这是他的病又犯了,仍不可原谅。

她终于清醒地看到,自己所面对的是两个人的战争,她在与一个不朽的死者争爱情,这是多么的愚蠢可笑!

等着这个钟摆男人来回绝自己吗?不,她在心里吼叫,这个世界还没有主动抛弃我的男人,没有,从来没有,只有我甩他们!她是自己的女王,不向臣子俯首!

这个晚上孤衾春寒,话与谁知?咫尺情深,帆桅万里。她在微信上转了首古诗:陌上乍相逢,误尽平生意。花事若未了,山水依旧好。在晨曦亮起的光线里,拉黑欧阳岭的手机号码。

手机沉寂了,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浪花,也没有《假如爱有天意》的乐曲,没有了他的来电,再多的铃声都是打扰。是她说的,我们都需要静一静。

清明节前,她看到欧阳岭在QQ空间写一阕《点绛唇》:叠翠南山,清光万里天在水,花飞云吹,青竹风中醉。香墓旧时,窄窄罗裙坠。凌波碎,春痕隐晦,半是离人泪 。

这个表面粗犷率性的老男人,骨子里脱不了深情执着。他是一个行者,也是一个诗人,更是一枚情种。愚忠、愚孝、愚贞的情种。她给他下这样一个定义。

明知道这个节气会带出许多人的病,是的,这是他的病,可肖桦的眼睛还是被这阕词刺痛。她一狠心,把他的QQ也拉黑了。彻底地清空吧,不留余地。

把自己像枚零件扔进高速运转的轴承,出差,加班,开会,培训,无休止地运转,不允许停下来,一停下来,那种细细碎碎的疼痛立时像脚底踩沙砾,辗过来碾过去。

每一个深夜醒来,无声的泪打湿枕头。

为什么这次的疼痛不同以往?它比过去任何一次都来得剧烈,它让她感到在承受双倍的疼痛——是的,当她感到痛的时候,他怎么会不痛?他因了她的痛而更痛,正如他因了她的喜悦而更喜悦啊。

满世界在狂欢,她与他的世界却是死寂的,心与心,隔山隔水的遥远。

不,不——她努力掐断脑子里乱藤虬结的念头。告诉自己不要心软,不要幻想,不要乞求,不要软弱,忍一忍,再忍一忍,一切的伤痛都会结疤,一切的苦难都会过去。

11美好的感情总伴随伤痛,那是爱的见证。

到家了。打开门,又是一屋子的空寂,家具,绿植,各式各样的摆饰陈列不动,这是家吗?这是一座被遗忘千年的古城堡。趿着拖鞋走到客厅,扭开电视柜下面的CD机,《布列·瑟农》的旋律响起,像受了刺激,她立刻摁掉,换上小野丽莎。

白纱窗帘外面,天暗了下来,晚风吹拂,送来一阵阵的花香。五月了,不知道谁家花开,茉莉还是金银花,香气一阵阵扑进来。

她闷闷地躺倒在沙发,不开灯也不吃饭,抱着靠垫发呆。手机响,是南山镇政府工作人员来电,告诉她新一批的助学名单已经列出。

前不久,她又去过一趟南山镇。秋燕一家已搬到镇上,50平方的安置房虽然简陋,但对他们来说已经很好。

让她意外的是,秋燕告诉她,上次在西郊街道爱心车间认识小芳后,她俩成了好朋友。小芳?那个患小儿麻痹症的15岁女孩。秋燕在欧阳岭的鼓励下,与她开始通信,小芳生日,秋燕还用压岁钱买书给她。肖桦很欣慰,果然如欧阳岭所说,那个生日过得很有意义啊,她觉得真没看错这孩子。

她很想再问问秋燕,这段时间欧阳岭有没有联系她?他最近怎么样?但终于还是忍住没问。

现在保险公司对公益助学很重视,打算把南山岙镇作为一个基地长期开展下去,这次新一批助学名单,她打算联合青少年基金会来做。这一切,也是受欧阳岭影响的结果。

肚子“咕咕”叫,不能再虐待可怜的胃了,她强行起来,走进厨房,把早晨的粥加热喝完,又回到客厅,继续躺在沙发上看手提电脑。邮箱“叮”地提示有邮件,竟是欧阳岭发来的,她坐起来,他发来的是一首诗《流星》。

流星划破天际,

是夜神之剑割裂了长空,

预示着,只有把过去彻底地遗忘,

才能使灵魂重生。

流星——

昨天的完结,

未来的起始点。

流星划落天际,

是一抹绚丽的流苏燃烧了夜空,

就如同,

美好的感情总伴随伤痛

那是爱的鉴证,

人生最灿烂的花火。

流星——

刹那间的毁灭,

造就永恒的美丽。

流星划过天际,

那是恋人眼泪汇成的银河,

那是山盟海誓写下的承诺。

流星——

短暂的幸福,

转瞬即逝的爱。

还有一封。第二封是茨维塔耶娃的诗。两封邮件都在夜12点前后发。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古老时钟敲出的

微弱响声

像时间轻轻滴落。

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

笛声,

吹笛者倚著窗牖,

而窗口大朵郁金香。

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

在房间中央,一个磁砖砌成的炉子,

每一块磁砖上画著一幅画:

一颗心,一艘帆船,一朵玫瑰。

而自我们唯一的窗户张望,

雪,雪,雪。

你会躺成我喜欢的姿势:慵懒,

淡然,冷漠。

她读着读着,往事再现,眼前模糊了。

南山岙的初相识,他像一个父亲,爱抚男孩裸露的小脚板。秋燕奶奶过世,他陪她上山,她给秋燕讲自己的过去,他为之动容,他双手拥抱秋燕和她。那天居然是他生日,在小菜馆,两人以茶代酒,两只茶杯叩在一起。更记得她胃痛发作,他连夜从知城赶过来送药,并帮她预约医生,又陪她检查。当她从体检室出来,他疾步上前给她披上棉衣,让她靠住肩膀休息。最难忘春三月,在上海,马修·连恩的音乐会,他们混在年轻人当中,像情侣那样十指相扣。音乐会散场,黑鲨鱼一样密封的越野车内,他们情难自禁,缠绵深吻……

她用手捂住脸,不让眼泪淌下来。

静静地啜泣良久,洗把脸,打开通讯录翻找。在她的通讯录里,大部分是客户,领导,同事、下级。要好的朋友,除了岑蓝,不,她是她的妹妹不是朋友。她没有朋友,她突然发现,真的,自己居然没有一个朋友,尤其是同性朋友!

另一个号码进入她的视线,她盯着不动。

这个号码,她已经长久没用了。最后一次是因为什么呢?对了,在这个手机里,她看到有好多女孩的照片。这个男人花样翻新的速度,与他骑马速度有得一拼。她对他嗤之以鼻,把他当一块破抹布扔到脑后。现在,盯着这个号码,她又想他来,想起他指导她骑马,凝神专注的样子,想起两人在跑马场驰骋的那个畅快。

这个精通马术胜过精通红酒的商人,这个精通女人胜过精通马术的男人。

肖总?哈哈,难得打电话来嘛,怎么,想我了?是不是手痒,让我陪你去溜几圈?

是啊,人比马贱,时不时也得拉出去溜一溜,透透气,这些天,真把我憋死了。

是寂寞了吧,肖总?我知道,我就是您一备胎。热闹的时候,轮不上我;寂寞了,才是我的事。呃——

放屁,你以为你是小鲜肉啊,老娘寂寞了找人,还轮不上你。

哈哈,小鲜肉有什么味道,老腊肠才有嚼劲,这谁不知道,嘿嘿,呃。

怎么,你喝酒了?在哪里买醉呢,躺在小姐怀里发骚吧,怪不得说话这么无耻。

哈哈,肖总,在谁的怀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情爽。你看,春暖花开,天也发情,这很正常嘛。不要说什么无耻不无耻,这很伤感情的不是?

呸,别在我面前提感情两个字,你不配。

啊呀,不要激动嘛,我们是朋友,是不是受刺激了,今天说话火药味很重哈。好吧,我喜欢重口味的女人,有劲道。怎么样,今晚老地方度良宵?换个花样,包管叫你爽到不要不要地乱叫——

她猛地摁断通话,难以抑制的恶心从喉咙涌上来,上腹区条件反射般起了一阵剧烈的痉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