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她听到自己的心在喃喃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我聆听到你在哭泣?

快下班时,肖桦接到秋燕的电话,说:阿姨,奶奶走了,我奶奶走了。她说着嘤嘤地抽泣。

肖桦觉得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剜了一下。

南山村搬迁,肖桦去帮忙,却不小心摔倒擦破皮肉。欧阳岭一边指挥大部队,一边给她清理伤口,这个人高马大,落拓得像老农民的会长居然有这一手。当时他再三关照说:回去小心,不要洗澡沾水,否则伤口要感染。

她听他的话,停止泡澡,老老实实把伤养好。欧阳岭时不时会在QQ上问好,好像她受伤是他的责任,她说没事的,可他很细心,没再让她参加后续活动。

秋燕奶奶跌了一跤,没几日茶饭不进就过了。

再忙也要去看看秋燕。肖桦马上给欧阳岭打电话,他表示愿意奉陪,这是他俩第一次脱离大部队单独行动。

阿姨也是奶奶带大的,奶奶疼我,自己吃酱油拌饭,我的饭有煎蛋。后来我去城里读书,没赶上奶奶去世,我很难过,老师鼓励我把感受写出来。

发黄的稿纸,蓝色端正的钢笔字,还有老师红字的批注,这是肖桦15岁的作文原稿《遥远的天堂,生生不息》,她送给了秋燕。

下山已是傍晚,两人决定就近吃了饭再回观城。

欧阳岭点了四菜一汤,他自己挟蔬菜,没碰鱼肉,肖桦以为他嫌鱼肉油腻也没问,毕竟关系一般。

等菜上桌时,欧阳岭没话找话说:刚才听你和秋燕谈心,那番话说得,我一个大男人也被感动了。肖总,你真不简单。

您客气了,肖桦淡淡一笑,说:和秋燕相比,我是天天活在天堂,至于和您比,我就是个不成熟的小学生。小时候我也是被寄养的,所以特能理解秋燕的心情。这篇作文后来被老师推荐到省里,参加中学生作文竞赛,拿了全省一等奖。

啊呀,了不起,那你是中文系毕业的喽?

不,我在省城读的是新闻系。那时立志当一名记者,侠肝义胆,除暴安良。在报社混了几年发现一个情况,真新闻上面不让报,假新闻我不屑报,主任怕我惹事,把我扔进编辑室,编《老来乐》栏目。你想,一个热血沸腾的女青年,天天钻在养生保健堆里剪剪裁裁,搞什么,自行了断吧,所以我后来就跳槽到保险公司,混到现在。

你是侠女加才女,有个性有想法,真不简单。来,我敬你,不过,今天这顿饭请得太寒碜,下次补回。

欧阳会长您别吹捧我,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您是市文联办公室主任,《文艺报》主编。和您比,我算什么呀。

我那叫官帽,没实料,你不一样。

您别谦虚了,您还是市书法家、摄影家协会理事,省内外得过大奖的,对吧?

那都是玩玩,瞎玩,混不出名堂。

您看,我一说您好,您又立马散架了,肖桦机趣地将他一军。

欧阳岭哈哈大笑,说:大才女口吐莲花,哪有我应答的份。不过,我很喜欢听你说话,真的,很享受,呵呵。

手机响了,他接起听,对方的声音高亢响亮:爸,您没在家?奶奶说你晚上不回家吃饭,是不是有情况啊?

有啥情况?欧阳岭示意肖桦吃鱼香茄煲,说:今天我有事,在外面。

哈哈哈,老实交代,是不是和女朋友约会?

欧阳岭看肖桦一眼,表情尴尬地说:你胡说什么,爸真有事,回头我们再聊。

爸,今天是您生日啊!这一声喊叫,肖桦举着筷子的手在半空停住。

我给您买了双耐克登山鞋,那双旧鞋别穿扔了吧。放心,钱是我打工赚来的,没用您给的生活费,一个子儿也没动哈。

好,好,乖儿子懂事,知道疼老爸,行,那我先挂啦。欧阳岭挂了电话,两人继续低头吃饭,气氛忽地微妙起来。

肖桦抬起头刚欲说话,欧阳岭摆手说:不要提生日。一把年纪还搞什么,小年轻的事,吃你的饭。

肖桦偷偷地笑又忍住说:老不老,生日照样过,人家老寿星还开宴庆贺呐。来,她给他的茶杯添满水,举起杯子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今天是我邀请您来南山岙的,依理我给您过。要不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祝生日快乐,越活越年轻!

欧阳岭也笑了,举杯说:谢谢,很荣幸啊,和大才女一起过生日,特别有意义。我也祝你幸福,健康!

两只茶杯轻轻斜碰,发出清脆的声音,像两个古人,彼此叩首致礼。

返城路上,肖桦忽然说:咦,您儿子都来祝贺生日了,怎么太太没发来贺电?是不是在家备好一桌菜?坏了,坏了。

嗬,别当一回事,欧阳岭不自然地干笑几声,专心开车不说话。肖桦觉得他有点神经兮兮,怎么提到太太就没底气——难道他和自己一样也是单身?这么想着,心口像盛了一碗水,猛地晃荡几下。

黄昏时分,一轮橘红的圆日,在水杉树之间移动,给郊野的漠漠疏林披上了金光。前方,城市高楼的轮廓已渐次显现。

风沙变大,欧阳岭关闭车窗,扭开音响。

弦乐若有若无,如轻风滑过湖面,一串箫声,倏忽如鸟鸣扶摇直上,继而钢琴声响起,如星光照耀夜空。大提琴拉出宽广、深沉的旋律,视野渐渐开阔,眼前似乎出现了旷野平原,山峦河流。

这是什么曲子?肖桦痴痴地问。

这是根据安徒生童话改变的西洋乐曲《夜莺》。

《夜莺》?什么故事?

在王宫里有个孤单的小女孩,每晚要穿过森林,为生病的妈妈送饭。一只夜莺在黑暗中为她引路歌唱。后来国王病了,夜莺飞到国王的窗前,为他日夜歌唱,国王受到感召起死回生。

喔,肖桦琢磨着说,倒像我们中国诗词里泣血啼叫的杜鹃鸟。

是的,我也这么想。欧阳岭说,这张光碟录制的是音乐家雅尼在北京紫禁城的音乐会现场。你听听,有西洋箫、小提琴、大提琴和钢琴呢。

肖桦靠住座椅,闭目聆听。似乎再次置身在山崖,夜莺啼唱着,起舞着,引领迷路者穿越黑暗。人与鸟,鸟与树,树与夜空,星星与苍穹,苍穹与自然……乐曲结尾,所有乐器齐振共响,隐隐听到万声喧哗,似乎所有人沉浸在巨大的狂欢之中。

不,她竭力挣扎。在狂欢中,在泡沫般涌起的末世洪流中,她分明聆听到一个声音,悲痛的声音,超越人群与洪流,向她涌动,向她靠近,向她倾诉。

这万人之上孤独的国王。这万人之上歌唱的夜莺。

这是一场似真似幻的梦境,仿佛被催眠了,她听到自己的心在喃喃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我聆听到你在哭泣。

他眼里有泪,却含笑对她说:不,我很快乐。

2爱的生命树,在心灵深处慢慢长大。

岑蓝,还记得那天,我们在万慈庵躲雨么?

你以为我在藤椅上睡着了,其实没有,我在听雨。对,什么也不想就闭起眼睛听雨。嗬,你觉得奇怪吧,说起来,我33岁那年,也有过类似一次奇特的心灵体验。

有天早上,方德泽在沙发床上醒来。周围很安静,没有电话声,没有敲门声,没有说话声,除了眼皮底下自己的呼吸,就是外面“沙沙”的雨声。是啊,世界这么大,人人忙自己,谁会记得谁呢?

那是他辞职出来最难熬的一年。

雨已经下了10多天,梅雨季节,雨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反正没事干,他懒得起来,索性闭着眼睛,四仰八叉地听雨声,淅淅沥沥的雨声,有它自己的节律,不紧不慢。慢慢地,他觉得心在沉淀,被烦闷焦虑堵塞的大脑也在清空,像一杯绿茶滤去杂质透出光亮。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感到身心轻松好多,他睁开眼睛对自己说,没什么,创业嘛总是艰难的,要相信一切在好起来,年轻人,输得起,一定会越来越好,这一点毋庸置疑!他这么想着,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床。

打开电脑准备工作,音乐响起,是他爱听的班得瑞《清晨》,这个早晨,音乐交织雨声,感到内心有什么要涌出来,于是他“啪啪啪”地舞动手指,在电脑里写下一篇日志。

现在这篇日志以邮件的方式,抵达岑蓝的电子邮箱。

宁静的清晨。迷蒙的雨。

熟睡的她嘴角含有笑意,胸部微微起伏,和着耳边这首清新美妙的《清晨》,如此腼腆的面容,让我迷恋。

多少个夜晚,我仰望星空,等待她的到来,像夜空中的星星,呼唤黎明。

然而,在城市森林的迷雾里,我迷失了方向。我努力睁大眼睛,始终找不到她在哪里。没有她的生命,在世俗中慢慢枯萎,直到有一天化为灰烬。

然而隔着千万重的迷雾,我隐约感到一股力量无穷的吸引,那是冥冥中的召唤,爱的生命树,在心灵深处慢慢长大。我的生命如此平凡短暂,但为寻找另一个她,我甘愿跋山涉水去追寻,以此成就我的永恒!

静静地聆听这来自心灵的声音,如井泉,如春雨,“汩汩”地流淌,滋润心灵。相信这样的清晨,定会化育出另一个她!

这几天,方德泽不在。他陪马霖夫妇回师母的老家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受彭求是患病的刺激,他们打算长住一段时间,那里依山临水空气好,吃也干净。马霖还在山上认识一位道长,跟他练养生功。

那几天,当她经过他空荡荡的办公室,她的心也空荡荡的,像怀着一块缺口的玉珏。

这个晚上她接到苏乔麦的电话,电话里声音疲惫,说刚从上海回来,参加了一个叫家庭系统排列的工作坊,简称家排。

姐,这五天的课程,感觉像上战场,我把多年不用的拉杆箱也拖出来,全副武装,壮士一去兮不复返,吼吼。

哇,有这么悲壮吗?

因为家排有禅宗的风格,讲当头棒喝,明心见性,我是考虑挺久才报名的,大不了被剥皮抽筋呗!

这样啊,有收获吗?勇敢的姑娘。

两个字:震撼。导师给我的原生家庭排列,我向着妈妈代表跪下时,一个劲地哭!家排太神奇。姐,不到现场你根本不知道!

说到家排,岑蓝又想起彭求是来。图书馆讲座当晚,在饭局上,有人提到家排,说是欧洲流行过来的一种新式心理治疗。彭求是一听就皱眉头,用力挥手说:家排严格说不属于心理学范畴。它的创建者海灵格原是牧师,搞这套神叨叨的东西,无非心理剧加催眠嘛。现在心理治疗被一些人利用,怎么时髦怎么来,作为正规心理医生要警惕。他再三强调心理学是一门科学,是以理论为依据,事实为准绳的,脱离这两点,统统是旁门左道。他瞪着眼睛认真地说:你们要记住,不用专业技术就是在谋财害命!

之后,乔麦又说出一个惊人的消息:傅永娣的儿子病了,她已向学校申请辞去主任职务,请长假陪儿子去看病。

什么病啊,这么严重?

叫什么脸部抽搐症伴被害妄想。这孩子天天把自己关在宿舍,拉严窗帘,说有人要害他。

岑蓝蓦地想起写遗书那堂游戏课,傅永娣裂帛一样地嘶喊,她说她爱儿子,她不能死,不要死,她还说,她有焦虑症。

几天后,岑蓝又意外地接到舒圆圆的电话。舒圆圆结婚不久怀上双胞胎,退出了新航学习班,后来听说孩子没保住流产了,她自己也大病一场。这次她跟乔麦去上海参加家排工作坊,说是收获挺大的。导师让她找一位出家师父,为她流产的两个小生命作场法事。

她觉得,这个家排,有点玄。

3若懂得了此心非心,便是慈悲,便是解脱。

岑蓝带苏乔麦和舒圆圆走进了观音殿。

说起来,知城郊外这座万慈庵,就是以观音闻名的。这尊观音高约有八米,宽约两米,最主要的是,它是用整株巨型的百年老樟树雕刻而成的,据说完工当日,天空五彩祥云,整个殿内香气氤氲,如入仙境,村民都来观看。这观音因此成为万慈庵的镇庵之宝。许多游客,特别一些不孕不育的夫妇特意跑来万慈庵,就是为了参拜观音求得子,据说挺灵验的。

三人跨进殿一边抬头四顾,一边往鼻腔里吸气,清冽的樟香,觉得身心从里往外地透彻起来。舒圆圆“扑通”一声跪倒在观音前,悲悲戚戚,稀里哗啦地哭起来。岑蓝和乔麦忙去拉她,岑蓝劝她说,你一会儿还要去给两个宝宝做佛事,这是要紧事,别自己先在这里哭起来。这么说,她才勉强收住眼泪。

镜月法师的禅堂。

阳光照进窗棂,经书、博古架、桌椅、白墙、蒲团,各归其位。案几有一炉沉香,烟袅袅,香淡淡,桌上铺开的宣纸,墨迹还没有干,端正小楷抄的是《般若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镜月法师大约60出头年纪,头皮青白,面容庄严,一双眼目光芒慈和。坐下来,沏一道九年普洱,岑蓝和苏乔麦双手接过师父递来的茶,慢慢地品尝。

有小尼进来说:师父,又收到双林居士的捐款,有5万元。

法师捻动佛珠面容安详,淡淡地说:知道了。

小尼出去后,岑蓝合掌致礼问:请教师父,怎么可以去除妄念?

师父放下茶盅,轻浅一笑,可能许多人进寺庙就问这个问题。师父答非所问:你们知道,慈悲两字怎么写吗?

两人不解。

师父低下头,一手捻动佛珠,一手蘸了茶水,在茶几上慢慢地写:兹心非心。

此心非心?岑蓝盯着四个字念道。

阿弥陀佛,法师敛眉合掌,说:八万四千法门,便为解脱烦恼空想,只是世人把妄想当成本性,此所谓此心非心。若懂得了此心非心,便是慈悲,便是解脱。

岑蓝和乔麦对视一眼,有点似懂非懂。

给你们讲个禅门公案吧,师父继续捻动佛珠,缓缓说:有一僧,问洞山禅师:寒暑到来,如何回避?洞山道:何不向无寒暑处去?僧又问:如何是无寒暑处?洞山答: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

这个更了不得,她们面面相觑,默默思考着又不敢问,只是低头喝茶。

师父微笑起身,从书架取出一本深蓝封面的经书给岑蓝,说:有空诵诵《金刚经》,念一偈也可,一偈即法力无边,念力非常,葆心清净。

哪一偈?

师父伸手一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岑蓝恭谨地接过,一抬头与师父目光交接。

上次和方德泽从知城返回,因为下大雨,仓促之间车开到万慈庵避雨,他们离开时在门口遇到了师父,那日师父看他们的目光同样光芒和蔼如阳光照拂,可在她看来总觉得含有深意。念头一转,不觉脸微微地红了。

香快燃尽的时候,小尼陪同舒圆圆进来了,她两眼又红又肿,估计在超度仪式上狠狠地哭过,今天这一场佛事也算圆了她的心愿。

岑蓝把普洱茶递给她,她也不怕烫,咕噜噜仰头喝完,大口喘气。

岑蓝问:家排工作坊的导师,怎么叫你做这个事?

导师说,流产掉的也是生命。

亡灵也是生命?那么系统排列也宣讲“不生不灭”喽?

没有,系统排列讲的是自然法则,苏乔麦接上说。

是啊,舒圆圆把空杯递给师父,说:导师说家庭就是个小宇宙。一个家里,女人不像女人,男人不像男人,老不像老小不像小,序位颠倒,不乱才怪呢。

那什么是序位呢?怎么排列呢?岑蓝动了好奇心。

茶过三巡,起身告辞,乔麦合掌对镜月法师说:师父,您刚才说的禅门公案,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事来。我记得小时候发烧,我奶奶不让打针吃药,她总是唠叨一句话:寒也来,热也来,发烧不到39度下不来,说熬过39度自然会好的。师父,这和您刚才说的“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是同个道理吗?

阿弥陀佛,小苏老师有慧根,法师微笑着说:你们都是有上等根器的孩子,有空多诵《心经》和《金刚经》,必有所得,师父边说边亲自送她们到门口。

万慈庵回来的当晚,岑蓝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很清晰,最重要的是,梦里出现了方德泽,她居然梦到他了!她想给他打电话,很想很想,想得很强烈。

4梦里出现婴孩,一般代表内在自我或新生力量。

几个人蹲在地上围成圈,象在学习。她从他们中间走过,进入一扇小门,里面开着暖空调。门“怦”地打开,方德泽进来,手臂上抱了个婴儿,婴儿颈部血“汩汩”地往外冒。她惊慌失措,他冷静包扎,然后他和小婴儿躺在地上享受暖气。之后,她看到报纸整版在通缉方德泽,并寻找婴儿去向。她想:方主任明明做了好事,为什么大家不理解,还要全城通缉?她决定不告诉任何人。

方德泽还远在山上陪马霖休假,他对岑蓝的来电没有表示意外,静静听她讲完,说:梦境一开始代表学习班吧,你走到内间,说明比其他人学得深入。

之后受伤的小婴儿呢?岑蓝问。

他说:梦里出现婴孩,一般代表内在自我或新生力量。受伤、治愈、和谐共处,有多种解释。可以视为一个团队,也可以指向个体情感,如你,我。

最后的报纸又是什么意思呢?

报纸代表社会公序,伦理道德吧,全城通缉即暗示不被允许。

他说到最后几句声音异样。

对不起,我太冲动,我不应该。她的声音也异样了。

情感的波动是正常的,别多想。

……你为什么不拒绝我?为什么要回答我?为什么一次次包容我?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知道吗?我快融化了。

他沉默几秒,答:昨晚梦到你了。

是的,他无法启齿。昨晚的梦,一个很大的湖,对岸有山,在山水之间有道彩虹。一个蒙纱的女子坐在水边,看不清容貌,他与她缠绵不尽。醒来发现自己犯错了,没有克制住。

他知道,是山上的日子太空闲,以致性情勃发。梦里的情景大概投射知城的万慈湖吧。上次他俩在万慈庵避雨,出来后一是遇到庵主,一个眉目慈和的老法师,她的目光能把人心洞穿。二是车拐到盘山公路,万慈湖上空有道彩虹,她迫不及待地叫停车,像只小鸟欢快地奔向长长的木栈道。

当时他的心再次悸动,是甜蜜又苦涩的悸动。

他意识到自己倾斜了。是的,无须否认,与她的第一次见面,四目对视,她即住进他的灵魂深处,令他的内心起了微妙的震荡。他不敢确定,对于这个生命中神秘出现的女子,自己还能抗衡多久,坚守多久。

“江南好”餐馆,中国红的纱质软帘一掀,肖桦卷风而入。

孔雀蓝的缀珠羊绒衫,包臀黑色薄呢中裙,妆容有些脱,朱唇依旧艳红夺目。她坐下也不客气,低头一通海吃,下午的产品宣传会连着晚上客户答谢会,估计没时间进食了。

岑蓝给她看签约咨询师的合影,方德泽坐在前排正中,肖桦说:这个男人的眼睛很深沉嘛。

是的啊,我就是被淹没在这一双眼睛里。

肖桦笑着说:大小姐,不知深浅,你就敢趟这条河啊。

你不知道,签约当晚我们去餐馆庆祝,他叫我坐他边上,那晚都喝多了,大家又是猜拳又是拥抱,乔麦过来拥抱我,你猜他怎么说?他握着酒杯敲台面,嘴里嚷嚷:不可以的,乔麦,我不同意,我要吃醋的!

卟,肖桦笑得嘴里一块琵琶鸭差点喷出来。

隔着千万重的迷雾,我隐约感到一股力量无穷的吸引。那是冥冥中的召唤,爱的生命树,在心灵深处慢慢长大。

咳,我得给你泼冷水,肖桦用菊花茶漱了口说:有句经典的话,也是心理学家说的: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表现出特别的关心,他的潜意识里,已经有要和她发生亲密关系的念头。

不,不是,岑蓝辩解说:不是这样的,是我不对,挑破了我们之间的平衡和默契。我怎么这么傻,居然去叫他解梦,那不等于不打自招吗?

完了,她凑近肖桦问:我是不是爱上这个男人了?要死啦,最看不得搞婚外恋的女人,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犯这样的错!

这种事没有对错,相互有感应,早晚有挑破的时候,肖桦从手袋里取出珠光唇膏抹上,又凑近岑蓝,拍拍肩说:不过到此为止吧,听姐一句,再往前,就真的要从平衡木上摔下来,不好玩啦。

嗳,你还记得么,你做过一个关于我的梦,肖桦把身子靠后在位置上,开口说:说起来神奇,还真让你梦到了。

梦到什么?

素包子。我说你怎么变成通灵女巫,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了?

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我和你说过,我在南山岙南山村搞助学活动,认识了市志愿者协会的会长。上个月一起吃饭,大家叫他素包先生,青菜香菇馅的包子端上桌,他们嚷:欧阳会长只吃这个,素包是他的菜,他就是一素包。

素包,原来如此,岑蓝失声笑出来问:这人什么来历?

叫欧阳岭,市文联办公室主任,《文艺报》主编——

欧阳老师!岑蓝笑出来说:我认识他,文联许多活动安排在我们馆里,我还办过他的个人摄影展,书法展。他没有官架子,人很好的。

是的,我知道。可你知道他的过去么?

过去?听说他妻子几年前去世,他至今独身,具体不清楚。哎呀,怎么不早说!

他这几年坚持吃素,怕是对亡妻的一种表示吧?代表他对爱人的忠贞不渝。

吃素又不是出家,习惯可以改变的呀,你们进展得如何?要不要我出力帮忙?

不,不,肖桦淡淡地摆手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他虽说为人豪爽,可也心思谨慎,不管怎么样,他面前有一道槛,我不会去惊动他,倒追男人不是我的风格。

公司来电,肖桦皱起眉头不怒自威地说:这种事也来问我,你坐那位置是干什么的?联系公关部经理,按原定计划走流程,答谢会不许有半点差错,否则,你给我回家侍候你老妈去!

娘娘息怒,岑蓝递过去一块哈密瓜。

90后的小年轻,做事不靠谱,我还得亲自去一趟,肖桦说着提包匆忙出门。

撤掉饭菜上壶茶,可一个人枯坐也没意思,时间不早,她打算付账走人。

微信闪动,是方德泽!她很讶异,他从不在晚上给她发微信,他说:回来了。她的心狂跳,问:在哪里?他答:办公室。她不知怎么回。他发过来一张图,小男孩坐在秋千架上孤单地荡呀荡,又发小男孩抱着玫瑰花亲也亲不够,这孩子真像梦里的小婴儿,她说:好可爱。他说是啊。然后,他俩同时向对方发出两个字:像你。

方德泽怎么进来,怎么坐下,都说了什么话,她记不清了。只记得包厢里中国红的软纱帘低垂,他穿淡色亚麻衬衫,一条灰蓝牛仔裤,手挟外套,虽风尘仆仆却精神轩朗。她把热热的碧螺春茶递过去,他大步走过来,没有接她递来的茶,而是接住她举杯的手。

寒暑到来,如何回避?

道:何不向无寒暑处去?

问:如何是无寒暑处?

答: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

5这一生一世,有多少你我,被吞没在月光如水的夜里。

他转动钥匙开进门,看到客厅亮着落地灯,橘黄的暖光笼罩奶白色的客厅,汪雪芬正倚靠在沙发上翻杂志,她刚沐浴过,头发半湿半干,睡袍贴住身体,显出居家女人的慵懒。

汪雪芬放下杂志问:火车误点了?这么晚才回来,还是又跑公司去干活了?

公司临时有事,他扔下行李箱,脱去外套,冲进浴室稀里哗啦冲个澡,换上睡衣出来,往沙发上一坐,长长舒了口气。

电视里正播放《中国好声音》,一对年轻男歌手唱得深情款款,台下观众呼声如潮,场面感人。

这是什么歌,挺好听的。方德泽盯着屏幕说。

《贝加尔湖畔》,现在大热呢。汪雪芬继续翻杂志。

在我的怀里,在你的眼里,那里春风沉醉,那里绿草如茵。月光把爱恋,洒满了湖面,两个人的篝火,照亮整个夜晚。多少年以后,如云般游走,那变换的脚步,让我们难牵手。这一生一世,有多少你我,被吞没在月光如水的夜里。

多少年以后,往事随云走,那纷飞的冰雪,容不下那温柔。这一生一世,这时间太少,不够证明融化冰雪的深情。

就在某一天,你忽然出现,你清澈又神秘,在贝加尔湖畔。你清澈又神秘,像贝加尔湖畔。

“啪”,方德泽举着遥控器,切换到央视的《今日关注》栏目。

你干嘛,多好听的歌,没看见评委也感动得哭了,你们男人就是不懂风情,汪雪芬夺过遥控器,又看看他说:你脸色不对劲,是累了还是饿了?厨房有炖好的山药排骨汤,去盛一碗吃吧。

现在不想吃,没胃口,他的声音透出疲惫,说:在山上住了几天,倒是很想吃肉。

憋难受吧?汪雪芬扔下杂志,朝他依偎过来说:我说过那种地方适合马霖这样的老年人,享享清福,吃吃素,你呀——早着呢。

他木讷地笑笑,抚摸她的丝绒睡袍说:这件睡衣新买的?挺好看。

穿了三百年才发现,她挪动腰肢,裙滑落一边,露出白生生的大腿。喂,她说:别忘了下月初是什么日子。贵人多忘事,现在给你提个醒。

什么日子?

自己去想!

唉,遵命,老婆大人。

你说,这次准备送我什么礼物?她继续缠住他说:我看中一件羊毛绒大衣,可标价五千多哎。要不,买个香奈儿包吧,海淘价格也不贵,是今年流行的款……

她半湿半干的头发,她半拒半迎的身体;她絮叨不停地诉说,她摄人魂魄的眼波;她白腻的大腿,她娇羞的双颊。两个女人在眼前交叠幻化,他闭上眼睛。

手上还有异样的触觉,像山上做的那个梦,面纱一层层,掀不见真面目,手掌涨满渴念,沿细窄的脊柱滑下去,从背,到腰,到丰实的臀……

才几天,猴急成这样,汪雪芬扭动被他抱住的身体,说:吃错药了你,哎呀,慢点,注意体位,体位!

关灭床头灯,卧室安静如水。夜深了,远远地,秋虫的吟唱替代了持续的蝉鸣,听到墙外路过的年轻人在吹口哨,季节渐渐从燥热走向静凉。

汪雪芬绵软得像只猫,眼睛在黑暗中亮闪闪,方德泽的呼吸已恢复平静,只是仍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汪雪芬以为他累了,贴过身子抚摩他的前胸,对他说:昨天我遇到你姐,说到嘉仪。她说嘉仪和高年级男生恋爱,在学校公开手拉手,被班主任告到家里了。

18岁成年了,这是她的权利谁也管不着,这事早操练早受益。

你这是什么话?一个女孩子家,传开总难听的,你当爸的咋不替她想想?

嘉仪,她心里还有我这个爸吗?他喃喃自问。

她外公外婆很生气,天天骂她。她双休日没地方去,你姐把她接去住了。

这事怎么不和我说?方德泽“腾”地睁开眼睛。

你不是陪马霖夫妇回老家吗?嘉仪倒是和你姐亲,那几天你姐把她侍候得公主一样。不过,这样怕是和那边结怨更深了。嘉仪妈也是,这阵子听说和那个新加坡房产商打得火热,她真不管女儿啊?

看来我得找他们去。他直起身来。

唉,这些事你姐不让我告诉你,我这性子怎么忍得住。你也别激动,你姐不正做两方面的工作嘛。

我的事怎么让我姐去跑,你也糊涂了。

她不是看你工作忙不让你操心嘛。大人们斗来斗去,可怜嘉仪娘不管,爸不亲,你姐再不出动谁帮这孩子啊。

方德泽沉默了。是的,嘉仪在避他,短信、QQ、每次找她,总是简短两个字:还好,没第二句话。他知道,在她眼里,他这个爸就是一妖魔,她长年住在那里,被他们灌输,洗脑,他小时候怎么疼她爱她,她全忘了。

他曾对她说:嘉仪,爸爸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你。可她不懂。她还是小啊。

你姐今天和我谈的意思我听出来了,她是探我口风,想让嘉仪住过来,反正她在寄宿学校,一周回来一次。

好啊,嘉仪愿意吗?你同意吗?

我有啥不同意?双休日你又不在家,嘉仪过来我刚好做个伴。一起去逛逛街,陪她买衣服。还有那个男同学,我也会劝她,让她看清前途,估计她呀也是寂寞引起的。

方德泽听着唠叨一声不响。伸出手把她拥进怀里,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身体,望向窗外不可知的漆黑。

6人与人的关系,说到底是影响与被影响的关系。保持螺旋式上升才会共享互益。

尖顶的商务大厦,茶色玻璃外墙,巨幅霓光灯忽上忽下地窜动。按电梯直上18楼,副总经理办公室灯光炽白,穿一套茄紫色工作服的肖桦在门口等候。

岑大小姐,电话里我还以为着火了,她笑眯眯地说,把一杯热醇的印尼红茶递给她。

可不是嘛,岑蓝说,这两天后院着火,火快烧到眉毛了,到肖总这里来搬救兵。

我想我是中魔了,她“呼”地坐倒在椅上,淑女风度也丢了,说:你知道吗?我当时的心情,怎么说呢,哪怕是烈火一场,成灰化尘,我也心甘情愿。可他坚硬得像块礁石,坐在那里摆出坚不可摧的架势。不,不,她又急切地摇头,说:他是温柔的,刚一见面他上来就拥抱了我,那一定是情不自禁。她停顿住,口气轻软,好像在重温那个甜蜜时光,说:他刮了下我的鼻子说我的内心还是一个少女。

后来——那个电话响了,早不响晚不响,偏偏那个点上响起来,是他的导师马霖,问他到没到家什么的,他握着手机往外面走,哧,这老头子像有神功千里眼,可恶,简直就是一个法海和尚!

肖桦看着她手足舞蹈,语无伦次的样子一个劲笑,没打断她。

通完电话再进来,他就恢复镇定了,我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像进行一场严肃的谈判。

他说,岑蓝,人与人的关系,说到底是影响与被影响的关系。不是你影响我,就是我影响你。这和咨询关系一样,保持螺旋式上升才会共享互益。

他又说,人到一定年纪,感情就像杯水,太烫会伤手,半温半热刚刚好,是不是?你聪明好学又这么优秀,你不知道,看到你的点滴进步,我有多高兴。

岑蓝说到这里安静了,握住杯子感受印尼红茶的温度。

有道理啊,肖桦目光清澈,说:想想你学心理学后,变化有多大,以前拘谨、较真,沉闷,现在变得开朗,随和,通达,这不是受他——你的老师影响吗?

是的,她承认,他替她打开了世界的另一扇窗。

还有,你现在是不是在心视野正式挂牌了?将相和很重要啊,妹妹!

岑蓝说:这个道理我懂,不过——

蓝蓝,肖桦走到她边上,俯下身,按住她的肩,说:你要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你是有夫之妇,他又离过婚,如果发生婚外情,你会为他放弃现在的家么?还是让他再度为你离婚?有没有想过,你俩的前景走向哪里?

这,岑蓝一时语塞,她用手蒙住脑袋,不耐烦地说:我不知道,我想到这些就头痛,怎么办啊?

邵丰虽说粗枝大叶的,可本质不坏,这些年你俩把家经营到这样也不容易啦。你要这个家,那么方德泽做得对,日志也好拥抱也好,不是让你陷入其中执迷不悟,说不定是他在考验你,帮助你。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心理治疗,反正以我的经验,较量使人强大。

肖桦拍拍她的肩,说:蓝蓝,你已经很幸福了,真的,不要太贪,否则手上的幸福也会溜走的。

我知道,我有缺口,我是一个残缺的人,与他人无关,岑蓝叹息着说:父亲最懂我,从小到大,我的事他全包办。在终身大事上,我拒绝他介绍的一个破桥梁专家,答应邵丰的求婚,我是赌气,而我终究要为自己当年的任性买单!

邵丰也不差,你俩性格互补,是夫妻拍档。不过你结婚后再没看到他的好,只盯着人家缺点不放,肖桦说。

当年父亲病重再三叮嘱,就怕我心有不甘,一辈子寻寻觅觅空烦恼。他说:男女欢爱如镜花水月,终是不长久的,要珍惜身边人。

是啊,伯父说得对啊。肖桦说:有些感情,不要拿到现实前去考验,它就像美丽的肥皂泡,方德泽理智,他守住这份幻想不去破坏。你们的爱,我感觉有各自的幻想在里头。

岑蓝仰靠椅背,眼睛直直盯着天花板,没答她的话。

不过人总是这样,别人的经验毕竟隔一层,要自己头撞南墙才懂得滋味,这不怪你,这是人性。我想,你的老师,他的内心也有缺口,所以需要美丽的肥皂泡来自我麻醉。这个世界是多么的乏味,热闹散尽是无尽的空虚,只有美好的情感让人忘记庸碌。

肖总,正的反的理全让你占了,你说我怎么办?

我问你,你要继续和他走下去,还是到此为止,一刀两断?

——告诉我,怎么可以好好走下去?

方德泽那句话说得对:人与人的关系,不是我影响你,就是你影响我,肖桦说:既然坐了同一艘船,听姐的,让他去掌舵吧。

岑蓝起身走到窗前,俯瞰遥遥的夜色中,城市灯火勾连,无数车辆在四通八达的马路上璀璨地闪动。

你近来怎么样?她岔开话题。

肖桦一时接不上口。

前几天,欧阳岭和她再上南山岙。南山岙的民宿工程已展开,承包商是他一个老同学。有间小杂院,楼上楼下200多平方,因为光线、朝向不好,他以极低的价格租赁给欧阳岭和几个老同学,做沙龙性质的茶室,这事和肖桦聊起,她挺有兴趣。

茶室的位置果然不太好,肖桦和欧阳岭围着小院转了好几转,肖桦出主意,建议把南墙改成落地玻璃,屋前高树适当修剪,这样,阳光和风景皆得。欧阳岭连连叫好,他趁热打铁说:肖总,给茶室取个名字吧?

这是您的地盘儿,我怎么可以喧宾夺主。

呵呵,供我参考嘛,怎么样?

望着欧阳岭投来的真诚的目光,肖桦不置可否地一笑。

他们沿着古道往山上走,一路上乔木葱茏,溪水潺湲,波光云影,松竹幽凉,到达山顶,肖桦已累得气喘不止。

山风习习,万籁俱静,此刻,她与他同登山顶。

站在松树下远望群山蜿蜒,云雾缥缈中,整个村落尽在眼底。脚步踩动落叶干草,发出“沙沙”声,欧阳岭轻轻来到她身后停住,又悄悄后退半步,肖桦转过头,已恢复镇定的神色,对他笑笑,说:我们下山吧。

路上,肖桦翻动欧阳岭相机里的照片,花、叶、草、木;溪涧、白石、云海、高山,大自然的肌理、骨骼、意态、光影甚至呼吸,都被捕捉到方寸中,摄影水平确实不凡。她想,只有真正热爱生命的人,才能捕捉到这种美吧。翻到最后是人物照,她一愣——她站在松树下仰望群山,半侧的脸,秀丽沉静,令人遐思。

那天上山,肖桦的心情是复杂的。她刚听说欧阳岭妻子的情况。他们夫妻俩都是志愿者协会成员,八年前一次走访山区活动,因为突降暴雨,山体滑坡,古道上洪流轰然倾泻,在那瞬间,妻子向他喊一声:放手啊,挣脱他的手,身体卷入水中转瞬不见,他撕心裂肝地喊她,声音淹没在泥石流巨大的轰鸣声。

她走在八月中秋前。

原来欧阳会长还有这样一段历史,岑蓝深深地叹口气,说:八年不容易啊,一个男人,怪不得他吃素。

八年,抗战八年也解放了,他还把自己囚在牢狱里。

是喔,这样的苦守,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他妻子把命留给了他,对他喊放手,可他一直没有放手。

放手,岑蓝说:说说容易,做起来哪有这么简单啊。

也是,肖桦自我解嘲地一笑说:否则这世上,哪来这么多的痴男怨女。

7你对配偶有多大的仇恨,要把TA推到另外一个人的怀抱里去?

还没下班?在干什么呢?她趴在宾馆的床上,打开手提电脑,看到他还亮着QQ头像,络腮胡子,眼光睿智,这外国老头的形象看上去像弗洛伊德嘛。

我在整理咨询记录,他问:你呢?

她发照片过去。海滩上,一个年轻女子穿白色蕾丝短袖,淡绿棕榈叶图案的开叉裙,草编楔形跟凉鞋,在海滩边散步。

哇,他发过来一张流口水的图。

这里空气好,早餐也不错,我要养得气色好好地来见你。

别,我是男人,会禁不住诱惑的,懂吗?

哼,你才不会呢,你不是人。

呵呵,好啊,你骂我。他发了个嘶牙咧嘴的表情。

——你是铜墙铁壁的神,男神!

又来了,他调转话题问:今天的课怎么样?有什么收获?

不知道!她打出三个字,然后关掉QQ,弗洛伊德立马消失不见了。她躺倒在床上,抱住枕头,看着天花板发呆。

现在,怎么来界定他与她的关系呢?比学员更亲近,比朋友更亲密,又比亲人更疏远,这样的社交距离从心理学上讲是安全的也是危险的。一直以来,他们的关系处在比较平衡的状态,可自从“江南好”见面后,平衡打破了。

不,他在努力维护平衡。他就像个技艺娴熟的指挥家或者舞蹈教练,一推一拉,一收一放,引领她,带动她,既不让她靠近,也不让她远离,这看上去无比优美的双人舞。

这个变幻莫测的心理医生!这个让人神魂颠倒的家伙!她抱着枕头翻了个身。

门开,陶丽娟进来。这次来深圳参加焦点短期治疗课程培训,心视野就派了她们两个,其实,方德泽还是挺器重她的,当然她不是不知道。

你在干什么?有没有吃晚饭,晚上吃什么,毛衫有没换?服药没,有没按摩肚腹?

听说陶丽娟的丈夫是巡特警大队的大队长,可这口气,岑蓝暗暗撇了嘴,就算是模式夫妻,这样摆谱也太矫情了吧?

陶丽娟终于挂了温馨的亲情电话,俯身整理床铺,岑蓝托着下巴看她胖乎乎的脸,问:陶老师,您是婚姻咨询专家。您说,婚姻到底是什么,什么是婚姻长久的内核?

这个,说出来还是一句老话:理解,包容。

那就是:忍。好婚姻是忍出来的,对不对?

不,不是,我给女性上课,常会提到两个人:阿庆嫂和祥林嫂。祥林嫂很不幸,儿子阿毛给狼叼走了,她逢人诉苦,扮演着受害者,直到人人不理她。阿庆嫂是茶馆老板娘,开门笑脸迎客,什么人都能打交道,这样的女人,也会用心打理家。

我的朋友也是个例子,她与老公是大学同学。几年前,她老公在同学会上重逢初恋情人,跟她提出离婚。后来,单身几年的她,找到一位男士再度结婚,想不到婚后,第二任老公也是参加同学会后,与一个女同学搭上,现在面临离还是不离的问题。她来找我,说现在对同学会深恶痛绝,一听女同学就有愤怒情绪,问我是不是心理有问题。

您的意思是,婚姻失败,自身也要找找原因?

婚姻咨询有一句行话:你对配偶有多大的仇恨,要把TA推到另外一个人的怀抱里去?

……这话太深刻了。

多做做内归因的功课。

我老公很聒噪,你说一个男人为啥聒噪个不停,讨人烦?

呵呵,聒噪后面有需求有诉求啊。

呃,您说,那爱,爱又是什么呢?

一种爱是:给,给予,是付出,成全,是希望对方快乐。还有一种爱是:要,我要快乐,要你照顾,要你给予我,满足我,我说这种爱像割肉补疮。

割肉补疮,岑蓝记住了这个词。

这一天没有他的短信,上课也变得索然无味,她有点后悔自己的任性。或许肖桦说的对,他在引导她俩的关系往上走,可她却拉扯他往下滑。她发觉自己在精神上对他有依赖,他有没有呢?他们的关系算不算割肉补疮呢?她的脑袋又开始胀痛。

飞机巨大的轰鸣声在窗外响起,候机厅人来人往,“叮”地一声,他来信息了!问她:登机了么?她回:没有,在候机厅。他发过来一个喝茶的图案,茶杯冒着热气,他的面貌在烟气中浮现。

给我讲讲你那篇听雨日志吧。

那天从“江南好”餐馆出来,她提到他的日志。凭着女性的直觉,她觉得这些文字一定和女人有关。

果然他告诉她,心视野原先叫:蒲公英心理诊所,是纪念一个小伙伴,她叫云英。很不幸她婚后患上抑郁症,28岁那年跳河自杀,都没来得及当妈妈。

他说,现在回头来看这篇日志,其实也不是怀念她,更多是自己内心对美的一种向往吧。

他说,人总是向往美好的。

相遇难得。或者人与人的缘分,不在于长久或占有,能并肩走一程也是好的。她发出这条短信后,拖着行李箱走向登机口。

他回复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她的眼里涌上眼泪。

机身震动,一阵低低的滑翔后,以不容思考的速度腾空而起,飞跃上天,那呼啸而过的巨大轰鸣声荡击云霄。

8这世道,活着谁没有病?各有各的病,各有各的痴。

中秋夜。一轮圆月当空。

肖桦披着外套站在阳台,这个中秋节,她又没有回家。

各式各样的理由。一件事,只要心里不愿意,自然可以找出无数看上去正当的理由。不过,她人没去礼物是不少的。今年寄过去一只紫砂锅,因为妈妈近来喜欢上煲粥。羽绒服是给爸的,他的旧棉衣该换新了。

远在新西兰的琳儿,早早在视频里对她说:妈妈中秋节快乐!这孩子,在国内表现平平,去了国外大不一样,像条快乐的小鱼畅游在大海,琳儿身上有许多像她的地方,她就是一个小小版的肖桦。现在,女儿在属于她的世界飞翔,那么她自己的世界呢?

阳台外,白杨树的枝杈“簌簌”地晃动,寒意渐重,她转身回房,手机上有欧阳岭的微信,寥寥几句话:寒鸦惊别枝,对月起秋思,一苇人间渡,风华万古痴。这个夜晚,一个人在阳台,站了很久。

她“嗤”地一笑。她知道有些病会在特定的节气发作,比如风湿病,关节炎一般在早春,冠心病,脑梗之类的在大寒或冬至。嗬,她这样的人也有病,比如情人节、春节、七夕节、中秋节,这世道,活着谁没有病?欧阳岭也不例外,唉,各有各的病,各有各的痴。

平时的孤单与清冷,到了这种过节的时候被加倍放大,就好像身后尾随着一条利落的鞭子,你四处躲闪也躲不开,无从遁形,任凭灵魂的外衣被精赤剥光,必须强打精神,以无限勇气与胆量去面对。她坚信人的坚韧品质,就是在不断地被鞭打和被驱逐中形成的。

快11点,她从浴间出来,发现欧阳岭又发微信:于人于物,于是于非,于内于外,于心于形——留白。

她对着这行文字再次“嗤”地笑出声,随即关机上床。

明天一早要下乡,该睡了。她已经过了风花雪月的年龄,也没有玩文字游戏的心情,她必须务实,必须从幻想中抽离,她对自己的情感走向时刻保持着警醒。这个世界是冷酷的,任何幻觉都不利于生存,除非是岑蓝那样的小女人,衣食无忧,工作清闲,可以做做春梦,发发花痴,她没有这个福气。高地位、高收入意味着高压力、高付出,她是犁地的老牛,拉磨的骡驴,千斤重担一人挑。

深圳回观城的航班准时抵达,到家七点多了。桌上三菜一汤盖着保鲜膜保着温,有岑蓝爱吃的芦笋菌菇老鸭煲。

她闷头吃饭的时候,邵丰告诉她,补习老师来过了,小姑娘叫欣欣。啊呀,要不是邵丰的提醒,她真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她出差前小杰说过,周末英语课代表来家里给他补习英语。

怎么样?她问邵丰。

很好啊,小姑娘长一副模特身架又落落大方,我儿子的眼光,嘿,像他爸。

岑蓝白他一眼:我是问补习效果怎么样?

人家小孩子讲课,我凑啥热闹?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肯定有效的啦。

那要看干什么活,岑蓝“咕”地喝口汤。

哈哈哈哈,这话利索,邵丰凑近她:出门这几天怎么样,有没想老公,要来,晚上我俩干干活?

不正经,她收拾碗筷,自顾自去厨房。

有什么不正经,邵丰说:要知道,全天下的人都在干活,大不列颠英国女王再风光,晚上照样跟她老公干活。我说过,人活一世,除了吃饭干活,其他都不是新鲜事。

嗳,你进来一下,邵丰在书房招呼她。

她凑近电脑一看,是心视野的网站,邵丰没发现她异样,得意地说:你不知道吧?这个方德泽,居然是方寿松的后代,他爸是方桐康主任。

你,你怎么想到搜索这个?

摸底啊,你跟他们都签了约,我得给你把把关嘛,否则给别人卖了都不知道。哈,我知道他为啥转行当心理医生了。

为啥?岑蓝问。

他爷爷辈父亲辈上一代全是医学专家,他再干这行,干死干活也超不过他们嘛,所以他改行当心理医生,这叫剑走偏锋,曲线救国。

真没想到,他居然出自医学世家——方家!方寿松方老先生号称“观城伤科一把针”,擅用针灸,对跌打损伤针到病除,年近九旬还在中药馆坐诊。方桐康主任,原综合医院中医科主任,退休后医院特批成立方氏伤科工作室,是中医临床钻研基地领头人。这么一连接,他的气度,才学,似乎都有了答案。她定定地看着照片里的方德泽,似乎重新认识了他。

又一个夜晚。黑暗中,一双手像条不安分的蛇,东探西摸,咝咝吐着热辣辣的欲念。不,这是另一双手,一双干净有力的手,滑过肩胛、腰背、臀部滑下去……她的身体至今留有他手掌的烙影,好像刻下一条标记,由此来确认他们的相识。

白天,他的身影布满她的视线;他的语调充盈耳根;黑夜,他的气息把她环抱围绕;他的眼神入骨欲化。思念像空气涨满身边的每一寸空间,他如太极高手封住穴位,关闭她对外界的所有感知觉。她不知道自己的心已被悄悄摘走,在这个看上去温馨如常的家里,她实际上成了一个盲人,一个聋子,一个哑巴,一个无心的玻璃人。

9或许,在世间男子的心里,都有一把秤杆。一头住着法海,一头住着许仙。

岑蓝郁闷地从馆长室出来,这次组展全国美术馆馆藏精品活动,馆里非常重视,可设计公司拿出的宣传册,史馆长并不满意,今天已是第三次改稿,又被他退回,要求再改。

简直是不可理喻的完美主义者,改,改,改到什么时候,她嘀咕着,差点和文印室小姑娘撞到,她说,岑老师,你写的《秋冬季老年养生讲座》通知把日期打错了。不是6月20日,是11月20日。哎呀这记性,她连连道歉,正心烦意乱,手机响,是心视野的小郑,问她这个周五是否有时间带新学员去文化广场做公益咨询,她客气地回绝了。

话说这个姓史的新馆长上任后,第一步就是整顿考勤制度,现在上下班必须按指纹考勤机,她再不能像以前自由进出了。

再说到心视野,自深圳回来后,她还没联系过方德泽,他也没找她,他俩好像在平衡木的两端对峙着,谁也不迈出一步。

她以为她回绝了小郑,他会来个电话慰问,可是没有,手机在袋里安静得像只小宠物睡着了。她无聊地在阅览室外面的廊道走动,看空地小庭院,几只麻雀在女贞树上无忧无虑地跳上跳下。

一天,两天,三天……没有消息,没有讯息是最强大的表达。不,她不甘心,又发去一封长长的邮件,像石头投入深湖,仍旧没有激起涟漪,在几乎绝望的等待中,她心冷如灰。

“玛吉阿米”是家商务咖啡馆。二楼包厢,实木方桌,靛蓝布靠垫,窗帘低垂,临窗是棵老槐树,落叶已吹尽,枝条稀疏。岑蓝点了一壶浓浓的西藏甜茶和几样小菜。

这个店名据说是一代情僧苍央嘉措情人的芳名。店内布置也很西藏,哈达、唐卡、牦牛头骨、藏银饰品,最醒目的是墙上一首龙飞凤舞的诗: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或许,在世间男子的心里,都有一把秤杆。一头住着法海,一头住着许仙。

迟到了,不好意思,一阵风,方德泽掀开门帘进来,冲她打个哈哈说:今天是你生日吗?我可没带来礼物哈。

知道你早忘了,她说:是你去年到省城看我一周年。

哦,他在她对面坐下,说:小事一桩,不要太在意这些。

她摇头说:早应该回请的,已经迟了一年。今天这顿饭后,我俩就算两清了。

这算什么话,你啊,我们是朋友,他挟了块青椒牛柳放到她的骨瓷餐碟里,说,这些天我在忙明年的培训招生工作,上周去省城开了两堂心理危机干预课,咨询又多,真忙不过来。

她抬眼看他,他看上去确实憔悴了些,精神没有以前振作。她本想问为什么不回我邮件,听他这样一解释,就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词不达意地说:我们馆里现在考勤很严,以后我不能常来了。

没关系,这是业余爱好,工作第一。你复查都好吧?他问:说起来,彭求是的情况真不妙,人现在瘦得脱了型。一米八的个子,缩到一米五六,全身皮包骨头只剩下一副骨架了。

这真是不可想象,太奇异,太可怕!

奇异的事还在后头,方德泽喝口甜茶,说,他家人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有一尊活菩萨,算了卦,说老爷子病不至死,至少还有十年寿命。扫了堆香灰来,说每天一勺放粥里,能起死回生。老爷子很听话,现在每天一碗香灰拌粥,比吃药还勤快。

香灰拌粥,这个也信啊!

人到这个地步,求生是本能,和蝼蚁没什么区别了。

这样东一搭西一搭闲聊,彼此都小心翼翼地在外围打转,不敢越雷池一步。曾经孤单地荡秋千、亲着玫瑰花的小男孩不见了,面对面坐的是两具体面的成人躯壳。

晚餐草草地结束,方德泽执意付账,然后送她回家。

冬日的夜晚,寒意沁骨,大街两端仍旧是灯火通明,热闹着很。商厦、超市、24小时便利店、餐馆、酒吧、歌舞厅,洗浴中心,宾馆,人群的喧哗没有停止,城市是一锅柴火烧得透旺的大杂烩。

路边飘荡一首流行歌曲:我想收集每一刻 我想看到你眼里的世界 到你到过的地方 和你曾度过的时光 不想错过每一刻多希望我一直在你身旁;我能习惯远距离 爱总是身不由己 宁愿换个方式至少还能遥远爱着你 爱能克服远距离 多远都要在一起 你已经不再存在我世界里 请不要离开我的回忆。

她的身体软绵绵地倚向他的臂膀,呢喃说:还早呢,我不要回去。

他身体一动也不敢动,眼睛盯住前方说:明天一早我还有课,得回去准备准备。周末要去上海开会,学员培训这块交陶丽娟,你帮我整理个案记录好不好?

不好,她固执地说:我不要。

他屏息止语,她像温柔的小猫更紧地贴住他的外衣。

咳,他轻轻咳嗽一声说:你看,前面路口有摄像头监控呢。

她闷闷地坐直身子。

对了,下个月我带新学员去走访敬老院,你也一块去吧。

这些话像打印机里出来的一片片纸,规整方正,她自然是听不进的,肖桦说她是闷骚包,是啊,她有满腹的话要说,可嘴巴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掌封杀。

手好冷,她取出手套戴上。刚才进门时,她是多么希望他能靠近它、握住它,像上次那样接住她的手。但他连这样一点点的温暖都不肯给予,他们之间忽然变得相敬如宾。

相见怎如不见。她想到镜月法师的话:男女爱欲是五浊恶世一场最大的劫。

蓝姐,你近来在干什么,忙吗?乔麦来电,声音大得很,透出一股精神。

苏乔麦与镜月法师有缘。这段时间,万慈庵的后院在造两层高的小楼,这是镜月师父的一个心愿,她想把附近老弱病残的尼姑接来养老。因为经费不足一次次停工,法师为筹资金,奔波在外讲经说法,乔麦的寒假基本上跟随法师泡在外面了。

我能干什么,老样子呗。岑蓝闷闷不乐地回答。从万慈庵带来的《金刚经》翻了翻,看到阿难问佛:何以降服此心?真是替天下人之一大问啊,她想肯定是自己业障太重,佛也解救不了。

千转百折,每一次,当她鼓起勇气迎向他,他却巧妙地避开;每一次,她只是与虚冷的空气抱个满怀。

她说:男人的世界很大,女人的世界很小。男人永远不懂女人的心,不懂分分秒秒相思的痛苦。

他说:春风不能化雨,我给不了你什么。

是什么时候开始,让这个男人走进内心?是初见面的四目对视,那一刻心中震动,听见体内哪个部位“叭嗒”一声,现在恍然,那是心灵解锁的声音哪。他不费吹灰之力,健步登堂入室,从此安住其中,像一棵树在庭院生长,直到根蒂深固。

她到哪里去借助力量来拔除它?它与她的生命紧密相连,那天,当他婉绝她的要求,当他开车疾驶离去,她的心竟有生生的撕裂感,寒风中抱紧双肩,那望不到边的无明的十二月夜!

放任自己太久了,心走得太远了。悚然惊起,一切还收得回么?

她决定再去万慈庵。

10“为什么我在热闹与狂欢中听到的是忧伤?”

阿姨,我想见欧阳伯伯,才啃两口鸡腿,秋燕忽地抬头说。

肖桦一愣,这孩子,今天生日,好容易带来城里玩,想不到坐下几分钟,小屁股还没捂热,就提出这么个难题。

肖桦喝着热乎乎的可可奶茶,懒懒地说:他可是大忙人,不一定有空的。

喔,秋燕不吭声了,低头继续吃她的鸡腿汉堡。

肖桦看看她,问:怎么想到要见伯伯,有事?

是的,我要把《小王子》还给欧阳伯伯,她说着往书包里掏书。

先吃你的饭,着什么急。

肖桦放下奶茶,盯着手机上欧阳岭的号码,抬头看了看窗外。

银杏树的躯干泛着银霜白,树杈上叶子不多,零星的几片却依旧金黄。难得今天阳光明亮,天气暖和,街上的年轻人脱了棉衣在轻快地走动。这样的天气,不出来岂不可惜?

其实前不久,他们刚联系过。

那天她很晚到家,远远看见房间亮着灯,心里“咯噔”一下,钟点工刚来打扫过,除了她没人有第三把钥匙,难道家里进贼了?她的心一下悬了起来。

拧锁开门,屋子里像平时一样寂静,空旷,家具静静地伫立,各式摆饰纹丝不动,床头小闹钟发出机械的“嘀答”声。她换上软底拖鞋,慢慢地扶住扶手上二楼,东张西望,确定家里没有异样,没有贼,才长吁一口气,松开拳头,手心渗出了汗。

黑暗中坐倒在楼梯口,对面楼道的灯亮了一下,响起几声咳嗽,又倏地灭了。夜更深,梦更长,这楼上楼下200平米,孤寂像堆垒高高的沙堆向她倾圮。

她在微信里说了这事,欧阳岭马上发来问候,她没理他也不答复,放水泡浴,刚把身子浸没,他的电话来了,她客气地说没事,可能早上出门忘记关灯,天下无贼,谢谢会长关心。

不,他纠正她说:天下无贼的时代还没到,特别现在临近年关,你一个人住着,安全第一,还是小心为好。

您说得是,她脱口说:于事于人,留白为好。会长,我不懂世故,以后多多向你请教。

哈哈哈,他朗朗一笑,听出她话里的意味,说:好,好,肖总批评得对,老夫一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挂了电话,肖桦立马后悔了。这种小女人式的较劲不是她的性格,要再打过去解释更惹人笑话。好在他为人坦荡,不会计较,后来工作忙也没再联系,今天,算是秋燕牵线的一个机会吧?

你好,肖总,手机很快接通,他像是专门等在那里,倒把肖桦唬一跳,欧阳岭声音洪亮,语调热情,毫无之前的芥蒂。

呃,欧阳会长,打扰了。今天是秋燕生日,我接她来玩玩。

好啊,你们现在哪里?

我们在麦当劳,她说要见您,说要把《小王子》还您,她说着把手机递给秋燕。

欧阳伯伯,是我!秋燕眼睛发亮,神情像鸟雀一样开心。

十几分钟后,欧阳岭的翼虎越野车停在门前。今天他穿了一件赭石与墨绿相间的厚外套,头发梳理整齐,突出前额,显得人格外精神。他看向她的眼神,不知怎么让她心跳。

她们先去书店给秋燕买辅导书,在门口欧阳岭遇到了单位女同事,女同事带儿子也来买书,她看看他们三个人,笑得那个诡秘。欧阳岭非常尴尬,一迭声地说: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呃,这是,这是她的女儿,不是,是。对方笑得眼睛也弯了,欧阳在心里叹口气,估计明天一上班,要满城皆传欧阳岭了。

从书店出来才两点多,肖桦看向欧阳岭。

他想想说:这样吧,我要去西郊街道办点事,那里有个爱心车间,带秋燕去看看。

爱心车间又叫“工疗车间”,残障人士在这里进行简单的手工劳动领取报酬,这些工人们有的歪着脑袋,眼睛斜视,有的流诞水,走路跛脚,也有说话结巴,脑袋摇摆。

看到他们,肖桦感到全身的皮肤发痒,强忍着展出一个礼仪性的微笑,从他们的眼里,她看到自己成了个耀眼的大明星。

欧阳岭领秋燕到一个小女孩身边,两人一起折纸盒。

这女孩叫小芳,15岁,天生小儿麻痹症。她爸先天性近视也是残疾人,妈妈早年得病死了。

可怜的孩子,肖桦叹口气。

有人捧着大泡沫箱进来,工人们一阵轻微的骚动,涌过去,嘟囔说:爸爸妈妈来啦,吃点心喽。

肖桦疑惑地看看欧阳岭。

呵呵,在爱心车间,他们管厂长叫爸爸,社工叫妈妈,还有叔叔阿姨伯伯什么的。

往街道办公室去的路上,远远听到一阵阵笑声,有个矮个子的女人在挥手喊:欧阳叔叔!

童花式的发型,两鬓白发,外套肥大罩着矮小的身体,像个没发育的孩子,脸上笑得天真无邪。

这是什么怪物?肖桦倒退一步到欧阳岭身后。

欧阳叔叔,您送我的多肉植物养得可好啦,您下次来看看它啊!

好啊,爸妈都好吧?这星期你为他们做什么事啦?

我帮妈妈做大扫除,洗菜,倒垃圾。外婆叫我们晚上去吃饭,我说外面黑黑的怕,爸爸说没事,他会保护我和妈妈的。

太棒了。还在坚持写字吗?

写,天天写,妈妈说写满一本,带我去游乐场玩。

在送走秋燕返回的路上,肖桦忍不住问:那个矮女人是什么情况,怪怪的,也是智力有问题?

是的,也是智障,智力二级,刚过40岁生日,等于是个长不大的老小孩。

啊,和我同岁啊!肖桦脱口而出。

爱心车间像个大家庭,他们上班下班回家吃饭,生活很简单。你这个同龄人,她说每天醒来看见妈妈在做饭爸爸在听评书,就是她最大的幸福。

是啊,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没有比这更大的幸福了!

他看她有点激动,笑而不语。车拐入林荫路,他扭开车载音乐,响起激烈的乡村摇滚,肖桦笑了说:这是你儿子的菜吧?

是啊,上星期刚回来过,估计是他塞的,你想听什么?

雅尼的《夜莺》。

呵呵,也喜欢上了?

西洋箫、提琴、钢琴交织的旋律再次响起——黑暗中凌空起舞的夜莺轻灵、华美,它的啼唱唤醒了昏睡的国王。大提琴拉出迟疑、忐忑、羞赧,小提琴回应慰藉、关爱与坚定,继而提琴合奏,音域流向宽广,如一条大河平和,舒缓,宽阔,隽远。国王跟随他生命中的精灵一起飞翔,飞出病房,飞出王宫,从狂欢的人群头顶滑过,越过高山湖泊,丛林峡谷,超越自然时空与无限。

为什么我在热闹与狂欢中听到的是忧伤?肖桦心潮起伏,眼里凝泪,转头向窗外。

这首曲子的基调是忧伤。欧阳岭的声音平静如常。

不,它说它很快乐。她说。

那或许触动了你的忧伤。他说。

我没有悲伤,是它把悲伤带给了我。她再度转头向窗外。

一个人悲伤久了也会麻木的,就像幸福。

……我想,我们是幸福的。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