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社会身份是一种标签,标签免不了被人说三道四。

如是我闻。肖桦在志愿者QQ群关注他。

他真名叫欧阳岭,是观城文联办公室主任、《文艺报》主编兼市志愿者协会会长。按理官员不可以担任社会组织职务,他是个特例。她后来才知道。

肖桦与欧阳岭第一次碰面在南山岙的南山村。

说实话,当时这个男人的形象真不咋地,洗得发白的李宁牌T恤,松松垮垮的牛仔裤,裤角卷得一高一低,登山鞋旧腻腻的沾着泥巴。理着个平板头,双鬓有几丝白发,浓眉,厚唇,长得倒高壮,在队伍里发号施令,像一棵峻直的老橡树。

你好,肖总,他伸出手说:我是欧阳岭,欢迎来南山岙加入我们的活动。

这话说得,她还没答,他已经转个身,大踏步回他的大部队。

小农做派,肖桦瞟了一眼他的背影,“哼”了声。

南山村海拔800多米,是一座高山村。因为青壮年外出打工,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孤童,生活艰难,交通不便。这次市志协带图书、衣物和日用品上山,肖桦代表的保险公司带去一笔捐助金,全程没有媒体跟随,是一次纯公益活动。

一对老人,房顶遭到雷击断裂,暂住在村委会打杂间的地铺上,棉絮堆便是他们的床铺,肖桦问他们有什么愿望,两老说:要是能一直住在这里老死,我们也知足了。

另一户奶奶和四小孩生活,12岁的长姐要照顾三个弟妹和老人,肖桦注意到她很少说话,在一群孩子里显得特别,欧阳岭让她挑书,她默默地翻着,彩页版《昆虫记》让她眼睛一亮,同事拍下了她们仨的合影。女孩握着书,在肖桦和欧阳岭中间,眼睛往下垂。

肖桦决定结对这个叫秋燕的女孩到大学毕业。欧阳岭很意外,他说:肖总,您代表公司已经捐了助学金。她挥手签字,看也没看他,说:这是我的个人行为,与公司无关。

她又取出一叠现金,说留给那对老人用。因捐现金要面交当事人,于是两人又原路返回。

肖桦的高跟鞋踩着石板地“嗒嗒”地响,欧阳岭快走几步赶上去,路上,他告诉肖桦,南山村作为观城首批整体迁移的村庄试点之一,除几栋有年份的老宅迁到半山腰修缮为民宿外,整个村庄将于明年拆除,退宅还林,村民们将搬迁到南山镇的安置房。

这个消息让肖桦高兴,她想以后秋燕到镇上读中学,就不用这么苦了。

翼虎越野车准备启动,几个小孩还围着车转,欧阳岭从后车厢拿出双新袜,在一个小男孩前蹲下身。原来男孩的跑鞋破个大洞,脚趾冻红了,欧阳岭揉揉他的小脚丫,给它穿上袜子,又抚摸他的脑袋,说:伯伯下次给你带双新的旅游鞋来,好吗?

肖桦远远地看着他,心里蓦地一动。

一个有地位有身份的官员,上有老下有小的,怎么去当志愿者,还是领队人?她觉得奇怪。

不管怎么样,南山岙之行还是很有意义——她认识了秋燕,看到另一类人的生存状态。当她为买护肤品烦恼时,有人在为下一顿有咸菜淡粥而高兴;当她坐本田商务车,出入大酒店,有人步行十几里去上学;当她躺在浴缸享受法国精油沐浴;秋燕家一桶水,姐弟四人轮流擦身还洗衣拖地。

她决定等琳儿走后,去参加他们的活动,毕竟帮助别人总是好事。

正想着,如是我闻的头像晃动,欧阳岭来向她打招呼:肖总,您好!

会长好,她不咸不淡地回他一句。

您别生气,欧阳岭打字比她慢:那天在南山岙,我以为您和许多人一样,到村里做个秀拍个照就走人。惭愧,我是小人之心,向您道歉。

切,肖桦心里暗暗讥笑,我肖桦是什么人,能让你看扁?她十指飞速打出字:您是官员,再大的架子,也可以理解。

哈,您别介意,欧阳岭连连抱拳作揖。

肖桦看他这气度,就顺势让他下台阶:不过,说实话当官的像您这样也不简单。这次活动很有意义,以后有时间我再来参加。

欢迎啊,欧阳岭发个热烈鼓掌的表情说:做志愿者很不容易。您工作繁忙,这种事随缘,想来就来,不来也没事。当然,您来,我代表我们这个群体大大欢迎肖总。

不要叫我肖总,叫我肖桦,肖桦继续打字:我讨厌肖总这个称呼,最恨别人把我绑在架子上。

呵呵。是啊,社会身份是一种标签,标签免不了被人说三道四,架子这东西也有好有坏。

那,您算是有架子还是没架子呢?肖桦不露声色地打探他,半是挑逗半挑衅:不怕您见怪,我一开始以为您是南山村的本地村民。

哈哈哈,欧阳岭大笑说: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然后又打出一行字:架子嘛,一开始也是有的。后来散了,打散了。

好一句:散了。肖桦对着屏幕发笑:看来我也得把自己打散,散了才有自由。

自由随心。

欧阳先生有庄子之风。

不,我啥也不是,一介农夫而已。

不接招,又散了,好厉害的角色,肖桦托住下巴,牙根痒痒地,笑得有点怪。

2从解梦角度看,要是肉包代表进攻型的充满肉欲的男性,那么素包代表被动型的洁身自好的男人。

硕大的意大利产蛋形浴缸,热腾腾的雾气升腾,她舒口气,把身体完全浸入水中。

姐,你还没睡吧?岑蓝来电话说:我昨天做了个奇怪的梦。

什么梦?肖桦闭目听着小野丽莎的曲子,沉浸在似睡非睡的状态。

梦里,我俩还是八九岁的小孩,在知城老街,我们走进一家包子店。一盘热腾腾的肉包放在你面前,油光透亮,叠得老高。可你没举筷,好像没啥食欲。然后我看见取包子的柜台另外放着盘包子,外皮薄薄的,内馅深绿,好像是一盘素包,服务员端起它向你走去,然后我醒了。

什么意思,肖桦懒洋洋地问:两盘包子和我有啥关系?你的意思,我还荤素通吃啦?

嘻嘻,老实交代,最近有没有桃花运?

哈,肖桦睁开眼睛,笑得水波一漾一漾,她一边伸出修长的腿,欣赏涂有朱红寇丹的脚趾,一边慢腾腾地说:好妹妹,你是变着法子来慰问我吧。本宫我这几天只恨没有孙悟空三头六臂,莫说桃花运,连片桃瓣儿都没影。

娘娘圣明,三头六臂是哪吒,七十二变才是孙悟空,嘻嘻。

啧啧,你这较真的劲,可不像伯父。好,你说得对,还有事吗?有事说事,无事退朝,肖桦打了个哈欠。

从解梦角度看,要是肉包代表进攻型的充满肉欲的男性,那么素包代表被动型的洁身自好的男人。我不知道你近来有没追求者,从梦境看是有的,不过选主动型还是被动型,你还在犹豫。

哗,肖桦一下从浴缸中坐起,用珊瑚绒浴巾裹住身体说:有两下子嘛,岑心理师,用包子代表男人,这观点够性感。

哪里,专业解梦要从成长背景、生理层面、潜意识等五个层面去剖析,我——

打住,打住,你已经够厉害,我不懂,别给我上课。肖桦用肩膀和耳朵夹住手机,边聊边往客厅走,说:但愿你这个梦带给我好运。我明天一早飞北京总部开年终大会,这边堆着一摊的事没处理,每年这样,到了年关要分裂了,头痛啊。

她往玻璃酒柜里取出法国红酒,倒入细细高脚杯,仰头慢慢地喝了小口,说:你不知道,表彰会年年一个套路,所有人都知道是形式,就像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没有穿新装,可所有人都假装他没有光体。这个虚拟的狂欢世界,你说滑稽不?

哎呀,别忧国忧民了,早点休息吧,我明天去体检。

好的,等我回来聚。

第二天,当肖桦在北京集团总部的会议厅开表彰大会,接到岑蓝的电话,她出事了,是大事。

一张诊断报告攥在岑蓝手里:右侧乳腺弱回声结节,伴钙化点,低密度,有差异,怀疑病变。

这是核磁共振做出的结果,准确率极高,医生说要动手术,越快越好。

当心视野的活动通知发到手机,岑蓝已在省城的肿瘤医院等候专家确诊。

在省城肿瘤医院?出什么情况,生病了?方德泽连发两条短信,随即不等她回复,一个电话直接打过来。

看到这个号码,泪水蒙住她的眼睛。他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温和却直切主题:我在省院有认识的专家,没有确诊前先不要慌,好吗?

然而专家会诊同样怀疑是恶性肿瘤,必须手术,而且手术极可能要全乳切除。

方德泽的来电声一直响,一直响,持续、迫切、不间断。

岑蓝,他声音沉着有力:我刚和两位主任沟通过,明天穿刺活检,良性的话,清除病灶就可以了。不行再动手术,那也是不得已,你看可以吗?

她哭得发不出声,咬着嘴唇勉强“嗯”了声。

即便不是良性,早发现早治愈,没问题。他的话蕴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让她的心一点点暖过来。挂了电话,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密集的高楼,她想起了父亲。

说来奇怪,在住院的当晚,她做梦又梦到了父亲。

梦里,小小的她坐在父亲的膝盖上,在教委大院开着合欢花的树下,仰头数星星。

父亲是语文教师,五岁教她诵《笠翁对韵》,六岁背《诗经》,她的名字是父亲从《诗经·小雅》里那句“终朝采蓝,不盈一襜,”得来的,蓝色代表宁静、平和、隽远、柔韧不纤弱。

她以为可以这样无忧无虑,一生一世地过下去。

那年元旦,父亲肝部不适吐血,查出竟是肝癌,拖了半年多就撒手走了。那段时间,她日夜哭泣,悲痛难抑,她对肖桦说:父亲走了,他把我的部分骨肉也带走了,从此我是一个残缺的人啦!

当她第一次遇见方德泽,四目对视,她心里起了微妙的震荡。是不是在他身上,她找到了父亲的影子?

一觉昏沉,醒来手机有两个未接电话。一个是邵丰,他说公司有宗大货查验,要傍晚才能过来。另一个是方德泽,他说他已坐下午的高铁来省城。

多年后,岑蓝还记得那个傍晚。深秋的阳光给窗台镶上一层金晖,病房里很热闹,打饭的、端菜的、聊天的、看电视,床前亲属陪伴,她一个人坐在床头翻书。

房门推开,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士,手捧大束蝴蝶兰进来。他穿了件米灰色风衣,藏蓝羊毛衫,一条米黄深咖相间的细条纹围巾,头戴棒球帽,明亮的眼神,温煦的朝气,矫健的风度,沉稳的脚步。

所有人停下来看他。那一刻,他的出现,把整个病房照亮。

3人的潜意识会制造疾病,你信不信?

省肿瘤医院很大,住院部与门诊部之间隔条河。河边栽种女贞子、连翘、蒲公英、白术、辛荑花等中药材,沿着弯弯曲曲的鹅卵石小径往前走,他们一直走上河中央的石板桥。

方德泽说:我来这里会会老朋友,顺便过来看你,可不要有心理负担。

岑蓝说:我如果事先接到电话,无论如何不会让您来的。

他说:你看,又多想了,那我现在就回去。

别,岑蓝脱口而出,两人都笑了。

我们是朋友,有些事你不必太介意。他轻声说。

一时沉默。天是阴的,暮色渐渐苍灰,河岸边的树木瑟瑟发抖,秋意很深,可她觉得身心安定,好像没有什么可以害怕担忧。

她抬起头,他的目光来不及收回,一瞬闪过的是爱怜和痛惜。他扭头望向西边的天空,说:我给你讲讲我的过去吧。

我在社区医院那几年,婚姻很糟糕,方德泽的声音转入低沉:我的妻子要我调到大医院,我不肯,我们多次争吵。后来我打算辞职转行,她不肯,天天吵。那之前,我已听到她与她们学校副校长的传闻,但这事没证据不好说。后来都累了,我同意协议离婚,净身出户,只有一个要求,让我每月探望女儿一次。结果她没有兑现承诺,她父母知道我去学校看孩子就打孩子,我见一次他们打她一次。嘉仪是我从小带大的,她妈是舞蹈老师,为了保持身材,没给她喝过一口奶,嘉仪张嘴喝的第一口奶粉是我泡的。

这段婚姻,我很少向人提起。

心理诊所刚开业那会儿,我天天坐冷板凳,老毛病胆囊炎发作,疼得打滚,动了手术。因为指标不正常,医生怀疑是恶性肿瘤,要我吃足三年药,并且每季度查一次,一年查四次,满三年才能彻底排除危险。当时我现任的妻子,也是我姐姐的好朋友,她一直照顾我陪着我,后来我们结了婚。婚后我没去复查,药也扔了。

为什么不吃药,不复查呢?

人的潜意识会制造疾病,你信不信?

潜意识会造病?她喃喃地说。

身体是我们潜意识表达的一条途径,有淤堵的东西,身体就有链接反应,那段时间,确实我身心都处在很差劣的状态,嗬,事后想想,不生病才怪。

当然,我也是生理医生,同时花大量时间研究这个病,包括和这里的专家探讨,他们追踪我的病历,说我是个例外。我说指标是死的,人是活的,西方医学家说:人体内在的自然力量,是疾病真正的治疗者。不过这要亲身经历才有体会。

他看着她深思的表情笑了,说:明天只是一个小手术,不会有问题,不过今晚要好好睡。

三三两两的病员从他们身边走过,认识的,不认识的,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在她看来,这每一张脸,都像久别重逢的家人。

你信人与人之间有心灵感应吗?她问他。

信。

一阵风吹来,树枝“簌簌”起舞,黄色的叶子纷纷飘落下来,初冬的傍晚寒意袭人,她缩起双肩,他脱下米灰色风衣,披在她身上,说:我送你回去吧。

晚上和省院的老同事喝了点酒,回到宾馆已经快11点,翻来覆去睡不着,大脑浮现一个人。这个人,这个故事,他今天没对岑蓝说。

阿泽哥哥,阿泽哥哥,等等我呀,八岁的小云英跟在他屁股后,书包挎在腰间,辫子一蹦一跳。

邻居说,同年同月同日生是夫妻。小阿泽,你俩啥时给我们喝喜酒啦,早点拜堂算了,哈哈。

男孩子玩游泳、打枪、爬树、斗箍,女孩子爱个花花草草的。春天,蒲公英开了,他们跑到后山坡,云英在一片白茫茫的蒲公英丛中,蹲着小小的身子,撅着嘴吹那白白的小花朵……

他高二寒假,在亲戚的婚宴上碰到云英,女大十八变啊,他觉得她像一朵春天开的玉簪花,不再是跟在他后面拖鼻涕,撅起嘴吹蒲公英的小东西了。他们打个照面,她瞥他一眼红了脸,身姿轻曼地走了。

那一顿喜宴吃得心不在焉,闹哄哄中像丢了魂,眼睛一直在熙熙攘攘的来客中打转,可是,再没见到她,他心里有点失落。

方德泽考入省城医学院,云英在舅舅的厂里当出纳。他毕业后在省院实习,她结了婚遭遇婚内暴力,患上抑郁症,这是姐姐方德容告诉他的。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不是很清楚,记着那天终于踏上返家的路,火车上却接到他姐的电话,方德容在电话里说:阿泽,云英死啦!她是从家里逃出去跳河自尽的,方德容全力抢救,还是没留住她的性命。

她投身跃入的那条河。那条方德泽游泳、捉鱼、摸蛳螺的河;那条云英捣衣、洗菜、戏水唱歌的河,它带走了她。

他要去赴丧礼,要为她守灵,要送她最后一程,他像头发狂的豹子,谁的话也不听,方德容死死拦住不放手。后来他冷静下来,是的,他不能去,为了她的清白。她丈夫本就疑心极重,不知从哪里听到老婆与方德泽是前世夫妻的说法,家暴开始。后来她得病,他怕被邻居取笑或告发,把她禁闭在储藏室,直到她逃出来跳河寻死。

次日一早,入殓装棺,她将被送上山。邻居们过来,携妇挈幼,像看戏一样热闹。中午再摆开几大桌,杀鸡宰猪,穷喝海吃,像庆贺喜事一样地狂欢。

那晚,他在自己房间点了三炷香,为她守灵。一边上网查找相关知识,了解到抑郁症是一种多么痛苦难言的病,他决心去考心理师!

奇诡的事在当夜发生。

当时有个类似云英的案例引起他的注意。25岁姑娘,未婚,患抑郁症,治疗后出院,在某化工厂打工。某日全厂开会,开会前她还是笑眯眯地和同事打招呼,一转眼,她从会议室溜出来,纵身跳入化工池。等保安赶到,姑娘已尸骨不存,化工池里只打捞起她的一绺头发。

这时灯熄灭,房间一片漆黑。他以为停电了,看见隔壁有灯光,可能电阀弹掉吧,他去开门。门开,一股风与他扑个满怀,他定定神,灯又无声地亮了,前后不过几秒功夫。脑中灵光一闪,意识到是云英来向他告别了,她要上路了,她以这样一种方式跟他道别,从此阴阳两界。他站在三炷香前,只觉得心率加快,全身血管收缩,握紧拳头,失声哽咽。

后来,他开出观城第一家心理诊所,取名:蒲公英心理健康诊所。

云英的事过去多年,为什么在今夜想起?是的,今夜,同样为一个女人停留,辗转难眠。说实话,他也担心明天的结果,担心岑蓝能不能挺过关。虽然从下午看,她的状态还算稳定,但即便有心理负担,以她的个性也不会流露。既然来了就好事做到底,这是他的个性。

回想临走时,岑蓝看他的眼神含着多少期待和不舍。

他不是不明白,这个女人在这样的关口,她丈夫居然没陪在身边,她柔弱的肩,独自默默扛着多大的压力与苦痛,对一个女人来说,乳房全切等于要了她半条命!

她的眼神,忽闪忽闪,时明时暗——他知道她的渴望,但他不能。不是不肯,是不能。

他下意识地抓起米灰色风衣,放到胸前,闭上眼睛。

4人的恐惧来源于未知,人最大的未知是死亡。一切宗教哲学包括心理学,都是在寻找生命的意义。

岑蓝,人的恐惧来源于未知,人最大的未知是死亡。一切宗教哲学包括心理学,都是在寻找生命的意义。你的病还不确定,即便确诊也属早期,远远没有生命威胁。放宽心,等你的好消息。

这是方德泽走前留给她的话,同时还留给她一本书《当下的力量》,当晚,她把书和手术服一起压在枕头下。

26床!一声断喝。长长的白色走廊尽头,她被推进亮着红灯的手术室。

肖桦坐中午的飞机从北京过来,等她下午赶到医院,诊断报告和化验单也出来了,肖桦捏着报告几乎跳了起来,说:蓝蓝,病灶是良性的,全部清理了,谢天谢地谢菩萨,谢谢伯父保佑!

全身紧绷的骨骼和肌肉突然松下来,岑蓝想也没想就给方德泽发信息,他回复极快,像是等在那里,简短三句话:我已得知,有惊无险,好好休息!

休完病假过了年,她去馆里上班。发现食堂里,同事们三两个凑一起边吃边窃窃私语。后来从文印室小姑娘那里听到一个重大消息,老馆长下半年正式退休了,新馆长的人选还没定。

饭后,她又走到小树林池塘边,老柳树裸露光光的树枝伸向灰白的半空,池水墨绿,池壁积满暗色的苔藓,她对着池塘发呆。一会儿,池水荡漾,老建筑的倒影被扰乱,木栈道上出现一个人影,是清洁工,伸出长长的杆子,往水里捞杂物,真不知道池底下藏着那么多看不见的垃圾。

那几天,她处于一种莫名的抑郁中。

现在,她站在方德泽的办公桌前。这个心理医生,他首先是个男人,男人的桌子上,书、文件、资料、报表摊成一堆,台历上凌乱地写着备忘录,绘有竹叶仙鹤的瓷水杯盛着半凉的茶水。

蓝色沙漏瓶。她拿起它,精巧的纯银支架,瓶身是漂亮的蓝水晶,轻轻一碰,里面白沙“沙沙”地流泻,顶盖镌刻一排英文字母,“THE TIME FOR MEMORY”——时间记忆?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方德泽大踏步走进办公室,他穿了件白衬衫,外面套烟灰色羊毛背心,头发劲拔,精神十足,看起来心情不错。

这是他俩自省肿瘤医院一别后的第一次见面。她转过身,他迎向她,他们的目光在最短距离内对接,他的眼神在她脸上巡逡,说:脸色不好。来,他拿起两袋喜糖,喜滋滋地拆开说,吃糖,是喜糖。

一对新婚夫妇,新娘原有抑郁症,康复了,还找到意中人,他们特意给方德泽送喜糖来。

岑蓝挑了颗杏仁巧克力糖含嘴里,说:我出院后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去看心理门诊,专家给我配了药。

什么药,罗拉,帕罗西汀?还是多虑平?不要吃药!方德泽突然提高声音。

岑蓝说:您,您对用药好像很反感?

你是术前受到惊吓术后情绪波动,正常的,没必要吃药,他示意她坐到沙发上,说:要懂得心理调节。说到这个啊,我以前和彭院长有过一次争吵,事情闹得挺大。

彭院长?去年在我们馆里开心理讲座的彭专家?岑蓝问。

是的,因为一个16岁男孩。

那年导师马霖推荐他去精复医院进修兼坐心理门诊。想不到,遇到的第一个案例就是个棘手的难题。

16岁男生因病休学。病历记录:安静时,一个人和星星月亮说话;冲动时,以头撞墙,控制不住哭泣。心理量表测评焦虑、抑郁、狂躁均偏高。另附录:孩子五岁时,父母吵架,父亲多次把炒菜的铁铲往他脑袋上砸,他当时极度恐惧,小便失禁。

方德泽在整理病例报告时,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住院医生收治入院时的诊断是:双相混合性障碍(躁郁症),主治医生查房后诊断为:边缘性人格障碍倾向,等彭副院长召集会诊,又推翻前面的诊断,定性为:轻度精神分裂(情感障碍)。

当然,我不是否定精神科的工作,这说明精神类疾病的诊断非常难,就是现在,精复医院对病例的定性也是再三讨论,多方会诊的。

说到精复医院,在许多人的想象中,它是一座脱离正常人群的城堡。对于重症或发作期病人,医院会采取24小时监管,全身捆绑等措施,防止病人伤害自己及他人,但这样的方式也成为医院的诟病。怎么样的治疗最大程度照顾到病人的感受与需求,怎么样的管理更合理化,更人性化?这是当时马霖作为副院长探索的方向。

音乐治疗室,男孩进来。像个小老头,整个人往后缩。

在音乐声中,方德泽会讲讲自己童年的趣事。有一天,沉默的男孩开口问他:方医生,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您的童年有烦恼吗?

有啊,方德泽说:爸妈忙,没空听我说话,我后来就找到一棵大树,对着树洞说话,把我的秘密和烦恼掏给它,它最安全,它什么也不会说。

男孩听得很认真。他去过多家医院,没有一个医生认同他与星星月亮对话是正常的。而眼前这个年轻温和的方医生却对他说,他的童年也有类似体验。

他请求说:方医生,您可不可以帮我也找一棵树?

他们偷偷下楼去花圃,男孩选了棵粗壮老茂的樟树,作为对话的树,他俩击掌约定,共守这个秘密。

可男孩很少有自由时间,树洞的秘密成了奢想。方德泽又送他一本日记本,他非常爱惜,藏在身上,一有空就在上面写字。

那段时间,男孩情绪平稳,没有什么出格行为,方德泽去查房,看见他在认真做题,说要好好补习,早点回学校。

某天下午,他们从音乐治疗室出来。

一个穿睡衣的中年妇女,抱住楼梯口的废纸篓嗑瓜子,使劲地嗑,专心致志,旁若无人。旁边有个老头,穿大号病服,两手抓住栏杆,大声对窗外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同志们,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我们中华儿女必须牢牢记住!

等电梯时,看着来来往往的医生和护士,男孩说:方医生,医生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他们改变不了人们的大脑,改变不了大脑里的想法,只是以治疗的名义在治疗。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看着好像挺忙,反正与我无关。

哦,你是这样来看待医生与医院的?

在我看来,这里布下的是一整套的惩戒系统。在外界违规的人,被送到这里接受治疗。我有时很难受,因为脑子思考不停,可医生还用更难受的电冲来对付我。他像大人一样叹口气说:我不知做错了什么,要来这里接受惩戒。

他在日记本上写道:人活着是为什么呢?为了吃东西,睡觉,养小孩吗?每个人对我说,你要好起来要走向成熟,那一天的到来能让我拥有什么? 谁也不知道……

又一天,方德泽路过病房,他溜出来对他说:这里真的像监狱。方医生,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呀?

和星星月亮交谈,是病人在无人可说的前提下,做出的情感寄托或转移,不是幻听或妄想。他引用艾里克森的理论:人的心理发展既连续又不同,每个孩子心理发展不一样。这个孩子幼年受过父亲暴力,心灵关闭,出现感知觉局部障碍。但他仍具备区别主客观世界、正常自知力及自我觉察……他给出的参考意见是神经症性抑郁、焦虑情绪引起的行为障碍。建议心理治疗同步跟进。

这份报告递上后,被压在彭副院长的写字台,没有回应。

几天后,主治医生对他说:停止与男孩的接触,结束心理治疗。

5好医生和坏医生是患者内心分裂所投射的结果。

你懂不懂,我们就是在挽救他的生命,我们的工作就是对病人负责,决不放弃!

“不,我不要吃药,不要!”一早,病房里发出巨大的响声,男孩打翻药盘,被医生护士架住手脚,他挣扎着,痛苦地叫喊,泪流满面。

值班护士紧急之下叫来方德泽。男孩看到方医生像看到了救星,情绪缓和下来,好像方德泽身上有一股镇定的力量。方德泽像抱婴儿一样抱住他,摩挲他的后颈脖,一遍遍地抚摩,对他说: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陪着你。放心,没有人来伤害你,你是安全的。

事后,他找主治医生商量是否可以给这孩子减量用药,主治医生让他找彭院长。没办法,方德泽只好硬着头皮去敲院长的门。门开,一对夫妻像是病人家属,拎着两盒保健品出来。

彭求是穿着白大褂,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面无表情地告诉他,你已经扰乱了整个治疗计划,你到底想干什么?

方德泽诚恳地向他说明心理干预的可行性,说孩子在音乐治疗及催眠谈话中,心率等各项体征稳定,情绪大有改善等等。

你上当啦,方医生,彭求是冷冷地加重语气说:你掉进了患者给你下的套,坐上了他给你备好的椅子。我告诉你,好医生和坏医生是患者内心分裂所投射的结果,病人是很狡猾的,你现在被他的依赖所迷惑,坐到好医生的位置上,你被病人操控了。

彭求是指着沙发上的烟酒,说:看见吗?这是小孩父亲托人送来的。通过入院治疗,孩子睡眠改善,症状减轻,发病得到控制,他爸还要请我吃饭,被我回绝了。包括刚才出去的那对父母,他们的女儿才服药10几天就明显转好,家人感激。精神分裂是什么?大脑中枢神经紊乱,皮质神经元、5-羚色胺、氨基丁酸、多巴胺分泌异常,病理性反应必须针对性治疗,不是聊聊天听段音乐的结果,懂吗?否则整个精复医院开着做什么,当摆设?

不容方德泽说话,彭求是一摆手,态度坚决地说:方医生,你已经越界了。精神科的病例你没有资格插手,从现在起,请退出治疗小组,这个小孩的一切与你无关!

方德泽激动地绷直身体,高声说:彭院长,请您尊重这个病例。这是一个才16岁的孩子,生命之门才打开。长时间、大剂量的用药对孩子的脏腑、骨骼发育以及神经系统都有毒副作用啊!

彭求是沉下脸说:你懂不懂,我们就是在挽救他的生命,我们的工作就是对病人负责,决不放弃!正因为是孩子,所以必须足量,足疗程,保证万无一失,否则这孩子就完啦!

为什么要我退出?方德泽退一步,诚恳地说:至少我可以保证心理干预没有毒副作用。您去看看,孩子宁可撞死也不吃药,他被绑起来,被护士掰开嘴强灌下去,怀着这样一种憎恶的心理,这吃药有效吗?

请你记住,你也是一名医生。彭求是双目炯炯,语气威严:医生是科学工作者,相信客观事实。以事实为依据,实践为准绳。告诉你,我们医院这样用药治疗了不计其数的病人,你现在用社会上毫无医学常识的话同我说话,我拒绝回答你!

彭求是不容他再说,拎起桌上的座机对院办人员说:请你们联系方德泽医生的所在医院,告诉他们,从明天起他不用在这里上班,让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方德泽的脸涨得血红,他握紧了拳头,想说什么终于忍住没说,转身离开。彭求是铁青着脸,把那叠分析报告扔在他身后。

当时方德泽年轻气盛,不知道那是一个敏感期,彭求是和马霖正竞选院长。彭求是自诩级别、声望、口碑、技术都不差,他又是观城首批从北京人才引进的精神科专家,他非争这个位置不可。马霖很低调,但也不会白白地拱手相让,毕竟马霖在本地也很有威望,马霖最大的功绩是在精复医院成立全省首家模拟社区,让无家可归或被家属遗弃或流浪收容的康复病员,在医院的模拟社区内正常工作和生活。模拟社区的成功建立,成为全省精神医院学习的模范。

这个节骨眼,方德泽与彭求是起了冲突,很容易让人觉联想到是马霖在利用方德泽向彭求是挑衅,一向淡泊无为的马霖无形之中被推到舆论中心。

弃车保卒,马霖最终放弃竞选,彭求是如愿当上一把手。不过,这事也让他看到马霖对方德泽这个小徒的钟爱。

刚开业不久,方德泽的心理诊所生意清淡,彭求是找马霖商量。一,把本院有心理需求的正常病人推荐到心理诊所。精复医院门诊量40%以上是正常人,医院心理科形同虚设,只有心理测量师,专职医生不愿坐诊也没有专业经验,而这方面方德泽是强项。二,让方德泽在精复医院设立心理咨询师的临床实习基地,医生和咨询师强强联合,岂不是双赢?

他与方德泽就这样不打不相识,他和马霖都觉得这小伙子以后必大有发展。这艘看上去不起眼的,甚至要搭靠他们医院的小船,在将来必定成为一艘独立的大船,去闯荡世界。

怎么,听入神了?方德泽笑着问岑蓝。

她感慨地说:原来您还有这么精彩的故事。

创业总是艰难的。后来因为政策方面原因,我成立了“心视野”公司,彭求是和马霖作为机构元老,退休后成为心视野的顾问。

不对,岑蓝说:我听别人说心视野最早开张时叫:蒲公英。

是的,后来改的。方德泽淡淡地说。

为什么?为什么要改?一定另有故事。岑蓝睁大眼睛,摆出一副继续听故事的样子。

呵呵,方德泽说:你看,注意力一分散,你的抑郁情绪是不是没了?

啊,是的啊,岑蓝笑起来,脸上泛起红润的光泽。

怎么样,归队吧。

遵命!

6一场病在提醒你,需要在认知上,思维模式上改进哪些功课。

阳台挂了吊兰和绿萝,长方形的泥槽里种月季,开粉红和淡黄的花,花朵轻轻随风晃动。柚木小圆桌,两把折椅,一壶尼泊尔红茶,放进去两勺核桃牛奶,慢慢地煮,顷刻香气便弥漫开来。

肖桦住的是复式公寓,五六两层打通,外加小阳台。房间布置得很有情调,花纹壁纸,白纱窗帘,布艺沙发,欧式摆饰,楼梯口大束的紫红郁金香挺拔怒放。

你和红酒商人怎么样了?岑蓝问。近来有没有去跑马场玩?

嗳,肖桦想到岑蓝做过的梦,说:你说的主动型、进攻型的男人,欲念轰轰的肉包子,这个男人算不算?

岑蓝哑然失笑,拿起几颗樱桃干果,说:算,算,那素包子呢?

素包子?肖桦靠后一摊,说:还骑着扫把在天上飞哪。不提我,你怎么样,复查都好吧?

我觉得方德泽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岑蓝答非所问:一场病在提醒你,需要在认知上,思维模式上改进哪些功课。

什么功课不功课,酸不拉几的,就是多和邵丰沟通嘛。

他倒是有改变,以前除了烧顿饭啥也不管,现在也会帮我做点事。

大一个男人,天天烧菜也不容易的,你没当厨过没体会。

可我也不容易啊,你不知道家里那个乱,爷俩一个样,每星期休息就大扫除。不过有个哲学家说过:长久的婚姻,是视而不见的妻子和听而不闻的丈夫组成的。所以为了少讨人嫌,我现在也管住嘴了。

哈哈,肖桦笑说:这话靠谱,有道理。

厨房里的烤箱“叮”地响,肖桦起身说:蓝莓曲奇饼干烤好啦,我去端来给你尝尝。

一碟温热的散发香味的饼干端上桌,岑蓝拿一块尝,嗯,味道不错,甜丝丝的,外脆内酥。

肖桦看着岑蓝吃,说:去年12月,姓方的到省城医院看你,这一出《探病记》非同寻常啊。

职业习惯吧,来看看我的状态怎么样。

蓝蓝,这世道人比动物还凶猛,男女之间,雾里看花是最好的。肖桦说:以前我和老耿昏天暗地,恨不得时时刻刻粘一起,可我一离婚,他立马就对我淡了。说到底男人不和你落实到婚姻上,再好的感觉也是空。

说什么呢你,岑蓝嗔她一眼,捧住核桃牛奶的茶杯,说,拜托,我们是纯粹的师生关系。

我这是给你打预防针。肖桦说着起身,日头西移,光照朝东,她把花槽里两盆月季搬到东面,用杆子把吊兰和绿萝也往东移,光照亮闪闪像小蜜蜂,在她身上浮动。

对了,给你看样东西,肖桦从书房取来一张明信片给岑蓝,说:我和你讲过,去年接对南山村一个女孩。这孩子心细,过年还给我寄来明信片,你瞧瞧。

女孩称呼肖桦是上天派来的天使阿姨,旁边还粘了张爱心。

嗯,懂事。岑蓝说:哎呀,你这一提我也想起个事。

那天,方德泽说要带她去个地方,补她住院那段时间漏下的功课,还说那是当年马霖带他练基本功的地方。去了才知是敬老院。

阿菊婆婆,76岁,耳朵有点背。老伴去世后,她开始收留流浪猫到家里,从一只两只到七八只,家里乱糟糟,臭烘烘,简直成了猫窝。她儿子说她有精神病,把她送到精神康复医院,医生说没病,他又强行把她送到这里,她呆在这里还天天想着猫,为猫淌眼泪。

另一个老婆婆说女儿有将近两个月没给她来电话了,她要面子,不跟人说,也不敢出去,怕万一出去了,女儿来电话接不到,她就早晚守着电话机,日日守到天黑。

岑蓝听得心酸。正如方德泽所说: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父母已经尽其所能,为我们做到了最好。她想,休息天一定要回趟知城,去陪陪妈妈。

方德泽手里提着两包豆酥糖,说是赵阿婆托他捎带的,可院长告诉他,赵阿婆几天前突发脑溢血走了。方德泽看看手里的豆酥糖,叹了口气。岑蓝说我知道,阿婆不是非要吃豆酥糖,她是借这个由头希望您来看看她的。是的,方德泽说,她说我的声音像她的小外孙。

他们走到院子里,站在廊下,方德泽手指对面的山岙说:你看,老人们火化后就葬在那里。这一南一北,就是两个世界。

可以说,没有一个地方像这里,让我感到生命的无常。也让我一次次意识到,钱财和名利,不是我们活着为之奋斗的唯一目标。

看来这个方专家,对你可谓是用心良苦啊。这一堂生死教育课,上得有意思,肖桦似笑非笑,给她添上最后一杯热牛奶,话里头听不出是褒是贬。

7咨询师自身成长也是必修的一堂课。

如果不是苏乔麦来电,岑蓝还不知道文艺大街新开了一家叫爱琴海的酒吧。

图书馆前这条街种着法国梧桐,两边茶馆、酒吧、咖啡馆、书店,还有鲜花坊、陶艺居,所以这条街头被小资男女称为观城“文艺一条街”。

方德泽去德国出差,新航学习班暂停两周。记得走前最后一堂课既不是理论也不是演练,而是做游戏,这个游戏很特别。

假设你现在将离开,方德泽说:是永远离开这个世界,请在走之前,给你的亲人写一封遗书。

蓝色沙漏瓶颠倒,白沙倾泻,记时开始。

气氛有点凝重,还没到时间,有人 “啪”地放下笔,喊了声“不”——,是傅永娣,她嗓音沙哑地说:不,我不能离开我的儿子,我不要死,我不能死!舒圆圆眼睛发红,委屈地说:我还没结婚呢。有人扯出纸巾悄悄拭眼泪。方德泽没有说话,坐在讲台前神色如常。白沙继续流泻,很快,傅永娣恢复了常态,勉强对大家笑笑,说:对不起,我刚才焦虑了。不好意思,我有焦虑症。

亲爱的小杰,当你读到妈妈这封信时,妈妈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你会问,那个地方在哪里?那个地方是怎么样的?岑蓝提笔写下开头,停了下来。

她想起省城住院的那些病人。这些女病人在医院里完全没有了尊严,双乳切除、单侧切除、活检、微创。她们穿着松垮的病服,趿着拖鞋,头发蓬乱,面色瘦黄,纱布或绷带绑住伤疤,肚腹打孔拖着长长的引流管……夜深人静,会听到低低的哭泣声,隐隐约约,呜呜咽咽,从森寂的走廊深处传过来。

在敬老院,生与死不过是隔一条河,翻一个山头;那么,在肿瘤病房,生与死只是隔了一条走廊,隔一个夜晚。

课后方德泽留给大家一个作业,屏幕上出现三个大字:我是谁?

他又推荐一份书单:《拥抱你的内在小孩》、《当下的力量》、《与神对话》、《潜意识的世界》、《向死而生》。

哇,这是有名的苏格拉底之问,苏乔麦对岑蓝说。

是啊,岑蓝突然想到在医院方德泽送书时,对她说过,咨询师自身成长也是必修的一堂课,你就算提前开练吧。

原来,今天的课题就是自我成长。

爱琴海是一座城堡式的酒吧,年轻歌手在舞池里唱歌,空气混浊,人声嘈杂,勉强坐到八点半,岑蓝拎起外衣准备走,这时灯光暗下来,响起一首老歌——《你的眼神》,她的脚步停住。

像一场细雨洒落我心底,那感觉如此神秘。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而你并不露痕迹。虽然不言不语,叫人难忘记。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丽。啊,友情天地,我满心欢喜。

第一次电话里的交锋,第一次见面的震动,第一次吃饭的愉悦,第一次督导的严谨,第一次石桥上真情流露,第一次去敬老院那趟早春之旅……

现在,他远在德国,15天的考察、进修、德国专家督导,全国的行业大佬估计都去了。

屋顶的五彩光束,虚幻不定地投向梦境一般的舞池……

蓝姐,想什么呢?苏乔麦把她从失神中拉回来:我们一起走吧,我还有些话想和你说。

四月的风有点凉,也让头脑清醒。她们走出文艺大街,一直走,穿过马路,走上高高的中山大桥,在桥中间依着栏杆站住。夜色深浓,像一个摇篮里的梦,弦月细细,星星闪动在墨蓝色的天空。此刻已经是将近十点了,她们还醒着,她们是这座城市的未眠人。

苏乔麦的手腕上缠着一串珠链,白菩提果和绿松石串成的佛珠。

你信佛?怪不得比同龄人淡定呢。岑蓝说。

没有,我只是喜欢看佛教类的书,喜欢这些小玩意。

对了,听舒圆圆说你在练瑜伽?

是的,苏乔麦笑说,我在师范学院的时候遇到一个瑜伽教练,然后就迷上瑜伽。

练瑜伽有什么好处呢?

这个,按照帕坦伽利的说法,是实现自我、智力、心灵与感官的和谐,用意识控制心灵的波动,达到身心宁静。喔,里头的学问太大,我也说不好。

嗯,说说你自己吧。

我现在有一个梗,苏乔麦说:不瞒你说,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我判给我爸,小时候跟爷爷奶奶过,后来我妈接去,我妈老在我耳边说爸不好,事情过去那么多年,她还在说,絮絮叨叨,我妈家的亲戚们全和我爸断了联系,我也不愿意理他。说实话,我爸自打离婚后挺不顺的,做生意破产,开店关门,再婚的那个女人和他吵,听说他过得很不好。

噢,是这样的啊。

我的生世没和其他人说,也不愿在班里分享。我有个毛病,见不得别人一家三口和和乐乐的样子。

今年这个毛病变异了,就是没法交朋友,只要有男生对我表示好感,有进一步接近的那个意思,我就讨厌,就躲避。这是不是叫情感交往障碍,蓝姐?

苏乔麦这么一说,让岑蓝想起学习班第一课,方德泽带领学员做团体辅导的破冰游戏,学员们轮流讲一件小时候印象深刻的事,或某段难忘的经历。

岑蓝讲的是七岁那年清明节上坟,山里人多,她和哥哥与爸妈失散了。她一直哭,直到父亲找到她抱住她,她还哭个不停。那种无助感,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了。

轮到苏乔麦,她勉强挤出个笑,摆了摆手。当时岑蓝觉得,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孩。

或许,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座岛屿,希望对岸射来的灯光可以交会、照亮,但最终发现,投入的只是自己的倒影。在人来人往,在微笑与客套的背面,阴影攀爬长满霉绿苔藓的古井,那里斑驳、幽森、阴暗,杂草覆盖之下,死水不起微澜。是渴望被打开又害怕被伤害的一种心情吧。

别说乔麦,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情感交往障碍?一个新名词。这是一个对自己很负责任的姑娘啊,不过,也没必要给自己贴标签,她打算下次提醒乔麦。

和苏乔麦分开后,岑蓝穿过马路,拐进小巷,樟树的黑影投在围墙,枝叶凌乱,风吹卷地上的落叶,追随细细的高跟鞋。她走得很慢,心内有个魔鬼,时时要跳出来张牙舞爪,她握紧手机,抬头看了看天空。

此刻,在如此纤美的新月下,你是否如我一样在深深地想念?

念头一起,便像火柴“咔嚓”划亮黑暗。

这个隔着时差的问候短信发出后,没有收到回复,整整过去了两天,还是没有他的任何消息,这不是他的风格。

隔了千万里的距离,岑蓝的心悬了起来。

8“天下没君子,美德故事编出来,就是骗骗你们这种良家妇女的。”

饭桌上,邵丰挟了块红烧肉往嘴里送,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可今天岑蓝低头吃饭,没有像往常那样责怪他的“吧唧吧唧”。

阿小的SUV不错啊,他说,今天我们几个绕中山大桥兜了一圈,到底是新车,手感好,看来我这辆破马驹也得换,争取明年换辆新的,怎么样?

岑蓝勺了一口汤说:我无所谓,又不会开车。你今天兜完风倒没和他们一起去K歌?

没去。那地方,陪客户去是没办法,那些老男人好这口。

假正经,平时看美女两眼放光的,怎么今天当自己是柳下惠了?

那是小姐不叫美女,两码事懂不懂?你刚才说什么柳下惠?哈,这种段子你也信?

这不是段子,是书上记载的典故。

什么典故,邵丰放下筷子说:我跟你说,这有两种情况。一种,这个柳下惠遇到美女,别人看见了,别说他,换谁都坐怀不乱。另一种,柳下惠遇到美女,没人看见,美女帅哥你情我愿正好干事,这个叫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关别人屁事?事后,他说自己坐怀不乱,美女也乐得装清白,对不对?所以这个故事是没法证明的。

不对,还有第三种情况,柳下惠真的在没有旁人的情况下,和美女保持礼节,坐怀不乱呢?

问题是谁看见他坐怀不乱?邵丰两手一摊说:谁也证明不了啊,这个故事不合逻辑。老婆,天下没君子,美德故事编出来,就是骗骗你们这种良家妇女的。

你这是以小人心度君子腹。

对,他摆出大言不惭的样子,说:我是宁当真小人,不做伪君子。告诉你,这世上没有柳下惠,男人喜欢美女天经地义,你们女人也喜欢帅哥嘛。老祖宗说过:食色,性也。说得多实在。

他推开饭碗到客厅,在沙发上玩手机,突然大笑,对岑蓝说:我念个笑话给你听。有对夫妻把“上床”这事叫成洗衣机洗衣服。有一回两人吵架了,晚上老公想干那事,就叫儿子转达,对老婆说:晚上不要忘记洗衣机洗衣。老婆听了,也让儿子转达,说:洗衣机坏了,让你爸自己手洗。过了几天,老婆心情好了也想干事,叫儿子转达说:洗衣机修好了,今晚可以机洗。你猜她老公怎么说?老公很平静地回答她说:已经手洗了。

哈哈,是不是很好笑?邵丰看岑蓝没反应,伸过头说:怎么了?拉长一张板刷脸,真难看。

岑蓝起身收拾碗筷进厨房,扭开水龙头,水流“哗哗”地响,她又不停地拿抹布擦壁上的瓷砖,台面和砧板。这邵大爷烧没几个菜,天天搞得厨房像战场,一塌糊涂。

今天是周末,她忽地想到,如果飞机没误点的话,他现在该到家了,一家人正吃团圆饭吧?想到这里,一时如有三五只蚂蚁在爬,细细碎碎地啮咬心窝。

喂,我在问你,小杰几点下课?邵丰在客厅提高嗓音。

啊,是八点吧,你别忘记去接他。她心不在焉地回答他。

邵丰伸长脖子看看她说,姨妈脸,看来老客人来了,他继续低头刷屏,嘴里哼唱着:看来邵大爷我今晚也要手洗喽。

回来了吗?趁烧水的功夫,她偷偷发短信。

刚到办公室,方德泽很快回复。

没回家?岑蓝纳闷,是不是有事?

他回:小罗辞职,跟高翔走了。知城两名咨询师也不干了,现在知城分公司面临关闭。

十几分钟后,岑蓝赶到了心视野。

整幢大厦黑黝黝的,过道昏暗寂静,远远有一束灯光,从方德泽办公室照射出来。

他倚靠在沙发上,茶几放着半瓶酒,行李箱扔地上,外衣挂在椅背,脸泛红,神情疲惫。见她进来,他扶住沙发对她颔首招呼,她的心莫名地收紧,边倒水边问:这是怎么回事,高翔怎么做出这种事来?

方德泽接过她递来的水,避开她的眼神说:我也昨天才知道。飞机晚点,七点多才落地,时差也没倒过来,现在脑子一团糨糊。唉,本来还考虑明年升他当副主任。

他不配,她蹙起眉头问:那知城的分公司现在怎么办呢?

知城这个点是我忽略了,本来也没赚钱,是为扩大影响设在那里,那两个咨询师嫌工资不高早有怨言,现在一走,怕也是被高翔忽悠去,听说他要自己开公司。

原来这样,也不能拆人墙脚啊,岑蓝说:还有罗娜,这女孩我看挺好的,被高翔下迷药了?太不可思议了!

罗娜这孩子,方德泽叹口气说:上次有个女来访者,咨询后三天两头来找我,找不到我就找罗娜和小郑套近乎,给他们买巧克力什么,罗娜把我的手机号码给她了,这事我冲她发过火,当时态度不好,可能伤到她了,毕竟是个孩子。高翔能说会道,平时罗娜也是被他迷得一愣一愣,总之是我太大意了。

那现在怎么办,马上招人替补吧!

招人难啊,现在临时起意更不妥。我得好好考虑下,这个点是关还是继续开?不早了,方德泽抬腕看表,说:你看,我让你不要来偏来,我喝过酒不能送你回家。

方主任,到现在您还跟我客气,岑蓝的口气变得坚决:我去叫车,把您送回家,这样醉醺醺的不安全,您回家休息要紧。

不,他摆摆手说:我不回家,我今晚就睡在这里,我需要安静。

这里怎么睡,没床啊,她表示不可理解,又问:家里不安静吗?

他用手拍拍沙发:打开就是床,老伙计陪我好多年啦。不过我现在根本没睡意,脑子清醒得很,好像还在飞机上飘。你回去吧,不早了,赶紧回家。

她看着他不动,他冲她作出请的姿势,说:我不送你了,路上小心。

她还想说什么,他平静却不容置疑地说:我另约了人,一会就到。

她不信,绞着手站住不走,显出孩子般的执拗。

他再次避开她迎上来的目光,口气变得威严,沉声说:听话,回家去。

她咬住嘴唇,脸一红,转身离开。

9一个全民焦虑的时代将来临……

月光洒进窗台,他盯着天花板,老式吊扇像入定的老僧一动不动。

许多人问,好好的办公室,为啥装这玩意儿?包括岑蓝也问过,他一直没机会和她聊一聊他的过去。

少年的暑假是在妈妈办公室度过的,妈妈是妇联领导,吃过中饭,大热头底下又风风火火地出门。他和姐姐铺开凉席睡午觉,头顶一轮吊扇不急不慢,匀速转动,当他的眼睛不再关注,意识渐渐涣散,他就睡着了。

后来,他在办公室装了吊扇,在吊扇下休息。再繁杂的事务,再头痛的案例,只要抬头看到它高高在上、事不关己的样子,他就平静下来,管他天塌地陷,睡上一觉再说。

把蒲公英更名为心视野后,事业顺畅。三年前,他又在知城开出分公司,去年八周年的一系列活动更是扩大了影响,为省城筹备分公司作了铺垫,可以说他部署的所有工作都在为这一目标造势。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招不到满意的咨询师,是迟迟没开张的原因。

这次德国之行,汇集了全国的业界精英,他一方面学习进修,一方面广罗人才,伯乐相马,他要为他的团队招兵买马。让他高兴的是看中的两个年轻人已互留电话,可想不到这边高兴劲还没过,那边一招釜底抽薪,让他一下子从山峰跌到谷底。

从法兰克福到北京,再从北京转机回观城,一路风尘一身疲惫,寂静的夜晚,岑蓝打车来看他,倒茶递水,共商对策。他既欣慰她的到来,又后悔自己的冲动;既恼怒她的固执,又感动她的真诚,他是这样的矛盾。

这个女人心太细,有些细节瞒不过她的眼睛,他忽然发现,自省城探病回来后,他们彼此已经像老朋友一般,然而正因为这样,他更不能留她。

他没有告诉她的是——德国之行,他和观城心理协会某委员住同一房间,他们是交情不错的哥们。聊天中,哥们告诉他,有人在外面说他方德泽的坏话,说他不仅专权独握,还丧失职业道德,和多个女病人不清不白。当时他真不知道谁和自己过不去,要这么狠地整他,他在心里把所有人际关系过滤了一遍,不得其果,想不到高翔出手了,这一出手,等于对号入座,真相大白。

如果说个人名誉被诋毁还勉强能忍一忍,那么,企图砸掉心视野的招牌,是他决不允许也不能容忍的!

山雨欲来,风声鹤唳,这个时刻,如果再把岑蓝牵涉进来,他身边真的一个贴心人都没有了。留着岑蓝,他是要派大用场的。

夜已深,他睁大两眼,没有一点睡意。

次日一早,尽管头脑昏沉,他还是召集了所有人,包括几个兼职咨询师,在关闭还是继续知城分公司这个问题上,大家各有想法,难以决断。散会后,方德泽决定给马霖打电话,这事还得找老领导好好商量。当他刚拿出手机,想不到马霖的电话主动打过来了,他在电话里说:小方,老彭查出食道癌,人在省肿瘤医院,你明天陪我去一趟。

这又是一出意外!

列车飞驶,窗外树木、房舍、田野一晃而过,在开往省城的高铁上,方德泽和马霖坐在一起,话题从彭求是的得病开始。马霖告诉他,老彭进食吞咽不适有段时间了,他以为是咽喉炎,难受了抓把消炎药吃。这次是吞咽时胸骨持续疼痛异常,女儿女婿逼着去检查,才查出来的。

这个病早期是难预料,希望手术成功。

手术割除声带,以后就不能再讲课啦,马霖叹口气说:接下来还要放、化疗,老彭能不能挺住啊。

这病和嗜烟酒有关,烟酒致癌第一是胃,第二是食道。彭老烟瘾大,性格又好强。

是啊,他就是不服老,不服不行,身体抗议喽。

我也感到自己老了,方德泽按了按太阳穴,说:这次高翔耍手段居然一点没觉察。我在德国傻瓜一样忙乎,他在这里为所欲为干得欢。他可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究竟对我有什么深仇大恨!

小方,我还得给你讲讲王阳明的故事。《传习录》记载,阳明公21岁时,两次会试都落第没中,当时人人以为他必视之为奇耻大辱。他怎么说的?他说“世以不得第为耻,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

以不得第动心为耻?以动心为耻?方德泽琢磨着,马霖已把话题转开,问他:眼下最困扰你的是什么问题?

老师,老大难问题还是人手啊,方德泽说:几乎招不到男性。您也说过:这是一项考验人的耐心活,现在社会生活节奏快,男人要养家糊口,时间耗不起。

已婚女性可以考虑嘛。对了,马霖说:上次老彭在市图书馆开讲座,接待我们的那位女士不错,叫什么来着?

叫岑蓝。老师厉害,这期学员里我最看好她。按照进度,现在是实训阶段,我已着手让几个好苗子准备起来,考核通过就签约。说实话,我感觉近来工作劲头大不如以前,您看是不是得了职业倦怠症?

小方啊,还记得当初你开心理诊所,我问过你的一句话?

记得。您问我是不是愿意用全部的热情去做这个事,假如拿全世界的财富来交换,你肯不肯放弃它?

是的,你当时答复我说:你爱这项职业,愿意为它付出热情,任何财富不愿与之交换,所以我支持你。当年我曾预言,精神疾病将成为21世纪影响人类的最大隐患,一个全民焦虑的时代将来临,当时随口一句,今日看来果然言中。

是啊,当年我的勇气也来自您的预见。

事实上你已经做到了,八年的坚守不容易,怎么现在退缩了?

我认为一个机构要长远发展,必须有团队力量。这些年,全职咨询师难招,兼职咨询师又难留,公司结构松散,凝聚力不足。打个比方,心视野就像一架飞机,我既当机长又当飞行员还要当后勤,顾头难顾尾,这是我感到疲惫的原因吧。

这次高翔事件对你也是个提醒,好好思考下一步怎么走,你本人在团队发展中需要改进什么。无事消功夫,有事磨功夫,“打磨”两个字不是那么好写嗒,马霖还是慢条斯理的调子。

列车到中途停靠站,方德泽起身去为马霖添水,马霖眯起眼睛,莫明其妙地说了句:岑蓝。这个女人的眼睛会说话。

方德泽一愣,回过头,马霖已经头靠座椅,开始闭目养神。

10问题本身不是问题,怎么看问题才是问题的关键。

岑蓝站在椅上,踮起脚尖,抬着头,费力地往书柜顶层放书。这批文教类旧书,已经堆了好几摞,眼看没地方放,她只好暂时把它们堆到柜子顶。蓝姐小心啊,同事一边给她递书,一边提醒她。

有人来啦,同事说,岑蓝扭头一看,一个男子坐在门外,中等个子,眼含微笑,穿着天空蓝的衬衫——是方德泽。她愕然又慌乱,脚下踩的病歪歪的椅子差点晃倒,她“啊呀”一声,他一个疾步上去已经握住她的手臂,扶她下来。

办公室里堆满书,杂七杂八,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岑蓝一边搬动沙发上的书招呼他坐,一边转身去倒茶。

岑蓝好多天没有讯息,方德泽心里是有记挂的,最后一次上课她也没来,那个座位空空的。

新航学习班已结束,经过专家面试,笔试考核,岑蓝和苏乔麦等五人列入名单,这意味着岑蓝将正式加入他的团队,成为心视野的签约咨询师。

今天的讲课原是陶丽娟的,可他还是亲自去了。金融中心离图书馆不远,潜意识里,他不过是为见岑蓝找一个堂皇的理由吧,他要亲自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她的背影,依旧是薄薄烟青色的西装套裙,俯下身,工作证在胸前晃来晃去,当她直起腰,方德泽迅速把目光移开。

怎么,近来一点消息也没有,玩蒸发还是生我气呢?

没有,我哪敢啊,她递上茶,脸微微发热。

呵呵。今天来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方德泽笑说:你的综合考核通过了,过几天来签约吧,提前祝贺你加入心视野哈!

哇,岑蓝高兴得有点不知所。那天面试有三个评委,马霖也在。老爷子穿一件灰褐色中山装,弥勒佛一样圆团团的脸,八字眉,眼睛半眯。在岑蓝眼里,他看上去更像央视《鉴宝》节目的学者专家,表面慈祥亲和,暗地里老辣深藏,她对他可以说又敬又怕。所幸,她还是通过了!

这是一个多么大的喜讯,对他俩来说。

看到办公室连站脚的地儿也没有,岑蓝说:对了,我带您去个地方吧。她的表情神秘欣喜,像个发现宝藏要分享的小女孩。

他们穿过老杨柳,老樟树和樱花树,来到池塘边,走上细长的木栈道。

您不知道,我第一次打通您的热线电话就在这里,一打就打了40分钟。岑蓝说:一个电话,从此改变了我的人生。说来奇怪,后来只要给您打电话,我就跑这里来。您说,这算不算强迫症啊?

哈哈哈,方德泽仰面大笑,说:这么好的地方,它是你心灵的后花园呐。

是的,一个人到这里,走走,看看,烦恼就没了。她歪着头自顾自说着,很享受的表情。

方德泽两手插在裤袋,看看她,然后低头,笑而不语。

池水如镜,映出木栈道上的这对人影,一前一后,一高一低。有两只鸟雀,在他们头顶清脆地叫着掠过,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去了。

九月开学季,我在知城分公司安排了一场《如何引导孩子高效学习》的心理讲座。你和我一起去吧。

搞定了?太好啦!岑蓝说,我去,我还是第一次听您的公开课呢。

不是我主讲,不过知城是你老家,你去看看也好。

好,一言为定。

那天天气特别好,万顷碧空,岑蓝刚走到小区门口,几乎同时,黑色凌志车一个打弯,停到她面前。

不过方德泽的状态不好,可能没睡好,眼角有血丝,还哈欠连连,她问他:您有心事?没有啊,他马上否定。我看有。她说。他说:嗬,好厉害的眼光。是啊,我昨天连夜从省肿瘤医院赶回来,没睡几小时。

知道吗?彭求是彭老患食道癌住院,割除了声带和咽喉,还要放化疗,唉!

啊,岑蓝吃惊得睁大眼睛问:这是真的吗?她还记得他精神饱满地演讲的样子。

两颊凹陷,人更瘦了,嘴巴讲不出话,瞪着铜铃大的眼睛看我们。

怎么会这样啊?真是人世无常!

是啊,人世无常,方德泽双眼直直望向远方说:活得这么辛苦为什么呢?像我,八年了,辛辛苦苦把心视野做到现在的局面,就像把孩子养大,突然背后有人使枪,你说我缓得过来吗?

岑蓝明白了,说:可是您力挽狂澜,这不重新开张了吗?亡羊补牢并不晚啊。

如果你背后有敌,你永远不知道下次受伤是什么时候。方德泽的脸变得严峻,说:这些天我也在反思,是不是自己确实有自以为是,固执专横的一面?

反正我没发现,岑蓝说。

一时两人沉默,岑蓝小心地说:您说过,问题本身不是问题,怎么看问题才是问题的关键。

哈哈,方德泽笑了说:说得好。我看用不了三五年,你的水平要赶超我啊。

她想辩解,他摆摆手,说:高翔的机构开张了,叫心睿疗愈工作坊。小罗当他助理,主打婚恋咨询,心理师、婚姻家庭师、社会工作师培训,还和多家婚恋机构合作开展相亲项目,据说要打造成观城首家高端的婚恋平台。

岑蓝笑了,说:自己个人问题都没搞定,一晃成婚恋专家了,转型真够快。

头脑灵活,营销方式多样,这是他的优势。不管怎么样,既然成了同行,也希望他走出自己的特色来。

同行是冤家,您怎么这么大度?

社会上对心理机构还是有成见和偏见的。多一家机构,多扩大影响,也促进行业的发展。守好各人三亩田,不会打架的,呵呵。

心视野知城分公司教学厅内。心理专家、教育人士、优秀教师及学生家长济济一堂。岑蓝想起从前,因为一张报纸,一个热线电话,结缘心理学,考出咨询师,从此改变人生。现在她坐在席下,身份已然不同,不由心生感慨。

方德泽先简短讲了几句话,然后专家上台。大家的眼睛集中到专家身上,没人注意到方德泽下台的脚步慢慢加快,越过一排排位置,走向最末一排坐的岑蓝。她惊愕,来不及作出反应,他已经腾地坐到她身边,俯身问她:我刚才状态不好,讲得是不是有点急?她想也没想说:挺好的,很正常啊。他说;不知怎么,今天有点紧张,脑子昏沉沉的。她看着他有血丝的眼睛,口齿清晰地说:您刚才讲得很好,没人看出紧张,真的。他定定地看住她,似乎想从她的眼睛里得到某种确认,然后舒口气,摆正身体,仰靠在她旁边的椅上。

下午天阴沉沉的,要下雨的样子,他们驱车返回。高速公路上,西边大朵乌云密集,越聚越浓,远远地响过一个低雷。很快,雨点从空中砸下,窗玻璃“噼噼啪啪”地响,雨势越来越大,车窗前水雾一片,看不清几十米开外的路。

没办法,车子就近拐入一条山路,七转八弯,前方一片翠绿的竹林,露出黄墙飞檐的数间禅舍,几枝粉白的夹竹桃伸出矮墙,被雨打得湿透。

岑蓝一愣,脱口喊出:万慈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