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家长喜欢给孩子贴标签,我们的任务是帮孩子撕掉标签。

两年前,某个九月的傍晚,一场强台风刚刚过去。

观城的大街小巷,湿淋淋的路面,树枝倒折垂地,积水漫过窨井盖,行人捋起裤脚趟着水过马路,店铺、景观灯、广告牌、住宅楼的阳台、屋顶,到处残留风雨肆虐后的痕迹。

快六点的时候,风定了,树止不动,西面的天空乌云消散,一道光穿透厚厚的云团,灰蓝、绛紫、糅合着酡红、橘金,层层涌向天际。

岑蓝攥着小巧的手提包,走在去心视野公司的路上。

她穿一身薄薄烟青色的工作套裙,看上去约三十几岁年纪,五官娟秀,黑发微卷披在双肩,一看就是知识白领。不过今天她走路有点匆匆忙忙的,这使她整个人像上了发条的机械闹钟,失去平日风摆杨柳的韵致。

是的,这几天,她心里也在刮台风,一场强度不小的台风。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儿子出问题了,是心理问题,心理问题!

班主任说:小杰同学这种怪异的行为有四五天了。

用B2铅笔对准太阳穴猛戳,又移到鼻翼,下巴,“嗒嗒嗒”动作急促,快速,把好好一张小脸当马蜂窝戳,直到皮肤发红,直到“啪”地一声,英语老师甩下课本,神色严峻地站到桌前。

像上了瘾,这孩子的古怪行为,批评,教育全没用,第二天的英语课,B2铅笔又对准太阳穴“笃、笃、笃”开始工作,前额、鼻翼、下巴,同学们齐刷刷转头看他,第三天,第四天……

岑蓝的耳朵里“嗡”地一声,得了多动症?!

班主任又说:上学期啊,隔壁班有个男生拿刀片玩,后来刮手掌,手腕,去医院检查说得了强迫症,这学期还没来上学过呢。

她脑子里“轰”地一声,浑身都热燥起来。

什么?小杰有心理问题?邵丰的眼睛从子弹横飞,血花四溅的电脑屏幕转过来,紧绷的肌肉松动了下,说:好笑,我看你才有心理问题,你是该好好去查一查啦!

——好,我不和你说,一看他摆出这副架势,她掉头走开。

从北极岛回来后,邵丰就抱走枕席在书房睡觉,睡觉也算了,你爱睡哪去睡哪,乐得清静,烦的是看不完的谍战剧,天天“噼噼啪啪”,枪弹声炸药声,动静大声响也大,不管会不会影响到儿子。聒噪,是的,这个男人和无聊的谍战剧一样聒噪。

餐桌上方的圆顶灯投下黄晕的光,她坐在桌前,神情悒郁。小杰听到了他们的争执,悄悄开条门缝张望,像一只警惕的小松鼠,又悄悄把门关上,“喀嚓”一声轻轻落锁。

这一天岑蓝是无意中路过阅览室的,对,她在观城的图书馆工作。在阅览室,她捡到一张读者丢弃的《观城晚报》,上面黑粗的大标题很醒目:父母怎么和学龄孩子沟通?怎么解读孩子的反常行为?妈妈的焦虑怎么调节?后面有一个心理咨询专家热线。

有救啦!她像捡到宝贝,挟着报纸跑出阅览室,想了想,没有回办公室,绕到图书馆北面的小树林去打电话。这个心理咨询专家热线,通了将近40分钟。

对方是个男士,他平和又沉稳的语调,让她悬着的心踏实落地。

她记得当时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她的表达完全可以用语无伦次来形容,他可能觉察到她的焦急,在电话里笑笑,没有立即回答。她感到有点赧然,脑子里出现一幅画面:他握着听筒,面露微笑,身体坦然地靠在椅背上,等待她情绪的平复。

你的儿子几岁?读几年级?他问。

11岁,读四年级。她答。

你很敏锐,他说:一个家庭,亲子关系怎么样?夫妻关系怎么样?是什么导致孩子情绪外化?这些是需要先作个评估的。

从你的叙述来看,孩子应该没什么问题。多动症首先是心理出了问题,行为才偏离常模。他又说:呵呵,家长喜欢给孩子贴标签,我们的任务是帮孩子撕掉标签。

她琢磨着这话有道理,可怎么来解释怪异的行为呢?

情绪平复了,行为也会消失的。他说,从大量案例来看,孩子出状况,暴露的往往是家庭问题。想一想,近来家里发生过什么?你们夫妻俩关系如何?

北极岛!她条例反射般地联想到北极岛!北极岛那晚发生的不堪启齿的一幕!难道当时小杰看到了什么?

呃,这就是传说中的读心术吗?虽然隔了一条看不见的电话线,她却感到像被人点了穴,后背渗出“咝咝”的冷汗来。

这一带是建筑工地,避开堆积的钢架铝管和板材,再蹚过一段水洼地,前面高耸的写字楼里就是心视野公司。她抬头看了看晚霞里亮起灯光的那栋楼,猜测心视野在哪个位置。

这个心理专家叫方德泽,是观城心视野心理健康服务公司负责人。

十字路口亮起红灯,她停住脚步,顺手拢了把头发,又理了下裙子,心想,见面后怎么说?他会问什么?是小杰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不管他怎么出手,她都要去接招,没有退路了,她再次无意识地攥住手提包。

手机响,一个年轻女孩自称是方德泽的助手叫罗娜,她说,因为临时接到通知,方主任要去省城处理一个心理危机干预,所以咨询要推迟。如有需要,可以换其他咨询师接诊。

啊,这样啊,她心头掠过失望,这一路来积攒的勇气从体内消失了。她又抬头看了看晚霞里亮起灯光的那栋楼,然后在亮着绿灯的十字路口掉头离开。

不知为什么,她没有删掉这个热线号码,她有一种预感,她与这个陌生的心理专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2有个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你是不是又焦虑了?她悚然一惊。

两年后某个早春,风吹来寒冽,天色有点发灰,似乎要下雨,她拢紧围巾,抬腕看了看表,已经六点多了。

终于等到小杰出来,晃着高个子,低着脑袋玩手机。岑蓝递给他面包牛奶,他推开,她问他今天上课怎么样?他不耐烦地说就这样,她又问他下周考什么?他不答,目不转睛地两拇指飞动。

小杰同学13岁了,6月初要小升初考试。毕业班的孩子辛苦,天天起早摸黑,脾气也大起来,像他爸。这爷俩,爹是一大爆破筒,现在可好,小的也快变成一爆破筒了。

娘俩穿过马路回家去,对面驶来电瓶车,岑蓝拉他一把,他嚷嚷说:你干什么啊。她说:走路不许玩手机,说了多少遍不长记性。我刚才问你话还没回答我。他冲她大叫:你就知道问学习,婆婆妈妈的,更年期啊。她站住,气得大声说:邵诗杰,你在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不等他答话,她夺下他的手机“啪”地摔在地上。

晚上,邵丰倒没有冲她冷嘲热讽,只是说了一句:烧钱吧你,我再去给他买一个。她说:别买了,都是你惯的。他说:天天读书,人也快读傻了,还不让他玩玩手机啊。她说:玩手机就没心思学习,你没看春节就因为买了新手机,天天玩,这样下去怎么办,再不抓紧他怎么考重点二中?他说:重点不重点有那么要紧吗?地段中学怎么啦,老子高中毕业,现在不是混得好好的?她说:你是你,他是他,现阶段学习难道不是他最重要的事?你不希望儿子以后比你有出息吗?他不响了,他一听她搬出那套头头是道的理论就头大,好,好,随你怎么折腾,别怪小杰看你烦,婆婆妈妈的还知识女性,切,我看你是越来越像你妈了,他不耐烦地背过身,一会儿鼾声大响。她睁着眼睛,头脑清晰,没有睡意。

有个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你是不是又焦虑了?她悚然一惊。

她不明白,为什么在邵丰眼里,天下无大事,一部谍战剧就可以优哉游哉;而在她眼里,儿子一点芝麻小事,都是不容忽视的大事。两年前,他们夫妻关系一度僵冷,濒临离婚;两年后,她的亲子关系又出问题——我的生活到底出了什么错?她快绝望了。

这个周日,她在阳台洗小杰的耐克球鞋,才穿几天又脏得没天理,她用牙刷沾了洗涤剂,细细地搓洗发黑的鞋垫。

门锁“咔嗒”一声,邵丰回来了,边换拖鞋边说:是,是,刘总,您批评得对。客户是指定不走中转船走直运船的,我没把好关。刚才我已经开过会。您看,能不能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把这事搞定?

挂掉电话,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手机一扔,闭上眼睛骂了句。

小杰从书房探出头,说:爸,你回来啦,很累呀?

是啊,邵丰说:卖身钿不好嫌呐,领导客户他妈的两头受气。说着睁开眼问:你在干啥,作业做完了?小心你妈检查。

嘿,我给你放松放松,小杰答非所问,走到沙发后面说:爸,你闭上眼睛坐直喽,伸手在他肩膀上像模像样地按摩,嘴里说:听从我的指令,保证让你舒服。想象你的头在放松,脖子以下开始放松,还有胸口,腹部也在放松……现在是不是舒服多了?

咦,邵丰抬头看看儿子: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招数?

哈哈,这叫放松疗法,小杰得意地打个响指说:今天我们上了一堂心理减压辅导课,这个疗法把我们全放倒了,蒜头孙呼呼大睡,杰克乔打呼噜,我,他们说我流口水啦,哈哈哈。

喂,你爷俩在搞什么鬼?小杰,作业做完啦?岑蓝人在阳台,眼睛时刻关注客厅的动静。

妈,小杰冲她说:你帮我找找这个催眠大师,不愧是专家,太牛了,我想单独再去体验一把。

什么专家?她随口问,抬头把洗干净的球鞋夹在高高的晾衣竿上。

是心理专家,姓方,叫方德泽。我们叫他方叔叔。

什么!她扭过头,一只球鞋没夹牢,“啪”地掉到地上。

该来的还是来了。岑蓝边想着边握着手机朝小树林走。两年前,她在那里拨通陌生的心理热线,一个电话打了将近40分钟;两年后,她又去小树林打这个热线电话;后来她每次给方德泽打电话,就去那片小树林。

这次,在儿子升学考这桩大事上,她能得到他的指点吗?他能帮小杰顺利度过人生第一场大考吗……

又是一堆没完没了的问题,她不禁笑了起来。好吧,她承认心理医生不是巫师,不是测字看相的江湖先生,什么也别想,听专家说才是王道。

OK,电话很快接通了,可是她的笑还没完全展开,便像一把折扇,又生生地收拢回去。

3他对声音有很强的辨识力,言为心声,是的,他擅长倾听心声。

方德泽是被一阵吵架声惊醒的。

昨晚,隔壁小两口来了帮朋友,年轻人K歌、喝酒、跳舞、闹到半夜才歇。大脑中枢神经兴奋,深更半夜的,两人又“哼哼唧唧”地忙活,那女的分贝一会高一会低,一会细长一会急促,波段时断时续,那个折腾。

说起来,这个小区样样好,就是隔音设施不好,特别夜深人静,每次隔壁卧室响起动静,他就想到自己。雪芬还像个孩子,玩心重,随心所欲,他只好一遍遍地关照她说:注意点,你听到隔壁什么动静,人家也听到你什么动静,明白吗?她云鬓松乱,脸红得像一颗熟透的樱桃果,嘴里说:这个时候,你还管别人,讨厌,讨厌!伸出粉拳头擂他的胸口。

昨天她在医院值夜班,他整理个案到很晚,又被隔壁干扰,后半夜两点多才沉沉睡去。

楼下起了喧哗,他起身拉开窗帘,看到车库库主和停车车主,一个嗓门高壮,一个架势彪悍,看样子要从嘴巴打斗升级到肢体实战,他拉拢窗帘。

这是一个有声世界。从早晨睁开第一眼开始,不管你愿不愿意,各种声音从各个方向汇集过来冲击耳膜。

刷牙的时候,对门“啪”地打开,小男孩脚步声一溜跑下楼,女主人尖利的喊叫紧跟其后:好好听课不许做小动作!不许讲话!放学不许乱跑!

车库前,遛狗的老太太喘着气跟他招呼:方主任早啊,哎呀,宝贝,慢点,等等外婆啊!

小区广场,妇女们在跳早场舞,音响上万赫兹,像一盆泼出的水溅湿耳朵: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火!

大门口,车辆头尾衔接成长龙,有车主探头和保安说话,喇叭声迅速响起,此起彼伏,持续地尖叫,像拉响一级警报。

这是一个多么庞杂的有声世界。

他对声音有很强的辨识力,言为心声,是的,他擅长倾听心声——他是一名职业心理师。

翻开助手罗娜递来的工作计划单:预约咨询,团体辅导课,心协会议,个案督导,再加记者采访,网络课程推广……好嘛,又是安排满满的一周。

上午两个案例。

模样清瘦,衣着朴素的女教师不安地站在等候厅。一年前她感到吞咽困难,去6家医院检查,反复做B超10多次,均显示无病理性疾病,可她坚信喉咙里长了瘤,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体重减轻,精神差。

这又是一例因配偶有外遇而引发的心理问题。比较特殊的是,她的公务员丈夫是个同性恋者。

“是的,我很难受,我的丈夫是一个同性恋者。

是的,我很难受,我的丈夫是一个同性恋者!

是的,我很难受,我的丈夫是一个同性恋者!!”

方德泽引导她大声说出这句话并大声重复,年轻女教师像哑了,张了张嘴就是吐不出来,这一年来,她没有对任何人说出这句话,它在她的咽喉里发酵、腐烂。

腮帮子肌肉一次次艰难地挤压,终于声音软软地出来,从无力到有力,随着述说的不可控制,胸腔激烈起伏,喉咙里发出长长的几乎令人欲呕的嘶叫,她趴在废纸篓前身体痉挛,一阵干呕。

身体是一个人情绪的管道,咽喉出问题与表达受压制有关——她在吞咽着不为人知的愤怒和屈辱。

接下来的工作是制定个性化方案,陪伴寻找体内的新生力量。像小时候人人玩过的万花筒,转一转,眯起眼睛换个角度看,开始意识、情绪、行为及身体的转化。

第二个案例是11岁男孩,戴副近视眼镜,小脑袋头发稀疏,妈妈说大概两个月前,每次做作业,发现桌底下有他掉的头发,考试前脱发更多,去医院看病,医生配了药同时建议做心理咨询。

这是他近些天来接待的第6个低龄孩童。

对于专业人士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做完咨询,他准备去接妻子汪雪芬,晚上说好去父母空吃饭的。收起资料,关闭电脑,刚准备离开,桌上的座机响起,于是他拎起电话筒说:你好。

你好,一个柔和的女声,轻轻问:请问是方主任吗?

我是,他问:你是哪位?

我,对方似乎被他语气里的警戒与冷静镇住,顿了顿说:我姓岑,想带孩子来做心理咨询。

你怎么有这个电话号码?

……我从报纸上看到的。

哪张报纸?他继续问。

《观城晚报》,这个号码不是心理咨询专家热线吗?

哦,他恍然,说:这是两年前的事,这个号码早已不对外公开,是我的私人座机。你,还留着两年前的号码?

几天后,岑蓝走进那幢高耸的写字楼,见到了方德泽。

他穿藏青色的薄呢西装,亚麻白衬衫,一条卡其色休闲长裤,五官周正,身板稳健,头发可能刚理过,鬓角有点短,露出一截青白的头皮。吸引她注意的是他的眼神,深邃又明亮,犀利又沉稳。

罗娜介绍说,这是方主任。

四目对视,她一惊,好像听到身体哪个部位暗中“嗒达”一声。

那天她穿了件杏粉的羊绒衫,一条修身黑裤,她跟他走进10平方大的咨询室,门在身后闭合,他们隔着小圆桌坐下。

她看着他,他平静地坐在她对面,整个人温和而强大。

4“不,我更认为低级婚姻在保障无能与无赖。”

第一次咨询,他和她差点谈崩。

他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个初三男生,三好学生,班干部,老师家长说他又乖又听话,可他对我说:医生,我想杀人!

我没有休息天,休息天让加强班占了,我一想到要去加强班就烦躁,吃饭像吃草没一点味道,那傻叉还堆着假笑一个劲问,宝贝妈妈烧得好不好吃啊?我一想到她饿鬼扑食般盯着分数表和排名单就恶心。你问我爸?他就是一头耕地的牛,除了赚钱,什么都不管。我是在去加强班的路上开始恨了,恨什么?我什么都恨,我用脚狠狠地踢路边的石子,把它们踢得远远地看不见,我不停地拗树枝,把枝叶拦腰折断,用脚尖死命踩小草,把它们踩出汁液;后来看到走过的路人都仇恨,每个人都想给上一拳!当我坐在加强班,我不知道老师在起劲地讲什么,她与我无关,我有强烈的念头,想一掌灭了她!我还想掀翻课桌,把资料撕个稀巴烂,把这个地方放火烧光,我要把他们打死,一个都不留活口,医生!

她用手捂住嘴,被这个极端的案例吓住了。

当然这只是个别,需要心理干预。他对她一笑说,不过现在的孩子普遍有心理压力,一方面来自学习,一方面来自父母。他又话锋一转说:你的儿子很敏感也很在意你们,高强度的学习是不是超过他的承受力?有没有倾听过他的感受?

她低下头,眼圈变红。

他又问:许多妈妈爱控制孩子,你说他变了,你害怕他变?你的不安全感来自哪里?

要知道,在成长期,父母强势的一方会造成孩子性格上的偏差。

不,她抬起头,脸红红的,眼睛像黑宝石浸着晶亮的水,她正视他说:我没有,我不是这样的人。

他们目光对峙,几秒后刀锋入鞘,他收回目光站起来,她也站起来,她在心里沮丧地说了声:完啦,谈砸了。

你在干啥?她拨通闺蜜肖桦的手机问。今天是第二次咨询。

前台无人,她坐在那里无聊地拿支笔乱画,刚巧今天肖桦在公司值班,也无聊着。

什么,陪小杰做心理咨询?肖桦说:现在的孩子啊,都享受心理医生的待遇了,真够奢侈。

是啊,少爷成了老大,全家围着他转,他爸出钱我出力,岑蓝说,不过,这个心理医生不对头!

刚才进来时,透过百叶帘,她看到方德泽坐在办公室皮椅上打电话,似乎是跟熟人聊天,笑呵呵地说,嗬,又自寻烦恼了,天天愁眉苦脸,美女也要变丑女喽。

肖桦反问她:这个心理医生帅不帅?岑蓝说:帅?不,还算顺眼吧。肖桦说:能入你的法眼肯定不俗。这样的男人,有女人去接近也是正常的,私人电话关你啥事。

不是,岑蓝画画的笔停顿一下,说:我的意思是工作场合打暧昧电话有损形象,他是心理医生啊。

心理医生也是人,你呀,别把人家神化啦。

哼,要不是小杰坚持来,我才不想见这个人。

为什么?

我和他像两只刺猬,一对话就各不相让,搞得前世有仇似的。

哈哈,是吗?有点意思。

咨询室门开小杰出来,方德泽说,孩子状态不错,可以回去了。

她说:我在家怎么配合他?成绩下滑怎么办?您知道,六月就要毕业考了。

他看看她,再次做出“请”的姿势。

你对孩子有什么期望,你想让他将来过怎么样的生活?她刚坐下,他双目炯炯,单刀直入。

她说:也没有什么期望,只是,希望他将来能按自己的意愿生活。

让他按自己的意愿生活?

是的。

他看看她,点头,又问:在你的叙述中,孩子他爸的角色缺席,能谈一谈你们的关系么?

她沉默半晌,说:关系一般,没什么好说,性格有差异。

呵呵,方德泽笑说:我知道,大街上随便抓个人来问,都会说:我对婚姻不满意,老婆是别人家的好,这是中国特色的婚姻。

她也笑了,说:是的。中国特色的婚姻,契约式性质,本质上就是交易,交易性质的婚姻是低级阶段的婚姻。

社会发展不同阶段,产生不同属性的婚姻,婚姻本质上就是一个契约,不好说契约就等于交易,就一定是低级婚姻,看怎么来界定。是吧?

您的意思,低级婚姻本质上也是合情合理的?不,我更认为低级婚姻在保障无能与无赖,让无赖更无赖。

我没有说合情合理,我只是承认它的存在,他朝她微笑:你看,一个家庭,如果夫妻俩的状态没调整好,首先受到影响的会是谁?

她脱口而出:孩子。

他没有说话。

我想知道,她清清嗓音,说:孩子和您说了什么,他对父母有什么想法或要求?

对不起,这个得保密,他客气地说:有一点,他非常爱你们,也在乎你们。如果说需要做什么,一,合理安排学习强度,尝试让他自我管理。二,这段时间,尽量不在孩子面前冲突。

她抬起头,他们目光交汇,她站了起来。

5一个人,不要在自身能量低的情况下找伴侣。

这个周六岑蓝要加班,出门前,她惦记着今天的咨询。

小杰说:妈你放心,我和方叔叔可聊得来啦。他上次表扬我家庭作业完成漂亮。什么,还有家庭作业?说说,做什么啊?保密,这是我俩的秘密,小杰得意地冲她眨眼,伸出两手像滑翔机一样从客厅飞去阳台。

这孩子,自从她砍掉作文补习,同意他参加校羽毛球队后,学习的劲头反而上来,平时也会帮忙做点家务,看来小爆破筒要被成功除爆了。

周六,省领导来馆视察,她陪着老馆长全程接待,不知为什么有点心神不定,似乎她和方德泽之间没有一个仪式上的道别,不算再见。她很矛盾,一方面,她承认他有水平;另一方面,他的犀利敏锐,喜怒无常让她心生警戒。

可这个人物时不时在媒体上出现。比如北方大地震,他带领心理援助协会成员远赴第一线;观城一桩人命绑架案,他参与现场对罪犯的心理攻坚战,成功救下人质;《观城晚报》的婚恋专栏也有他的心理点评。

这些讯息在提醒岑蓝,她与这个人物接触过,且有过深谈。那些画面与记忆,情节与对话,像伏在深海的巨鲸,时不时浮出水面,溅起一串串浪花。

她拿起手机,再次看着那个热线电话,若有所思。

他们又见面了,隔着一条长长的走道。

他夹在报道学员当中抬头四顾,她低头假装看书,听到一阵脚步往前走过来,在她桌前停了停,像发出一个迟疑的探询的信号,因为没有收到反应,脚步又轻轻地移开。

她看到他心不在焉地站在栏杆前,时不时扭头看走廊,她在三三两两的学员中步子轻曼,隔了十余米距离,他向她投来目光,微笑招呼说:你来啦。

她说:方主任好。

很高兴看到你,他说:我说过你是一块好料,不学这个可惜了。

是吗?她反问:怎么听上去您比我还有信心。

那当然,他反应敏捷,说:这点眼光没有,我还当什么心理导师。

她“扑哧”笑出声。

“你好,我可以坐这里吗?

胸牌名字:苏乔麦。音乐教师及校心理辅导员。岑蓝看看她,长条脸蛋,肤色有点黄,两颊散开红红的青春痘,眼睛很亮,笑起来春风昭昭。

下课了,方德泽被学员围着问长问短,他的目光又一次越过众人投过来,那目光像春雨后的一泓水潭,又有山林烟岚的淡淡温和,等她走近,他说:中午一起吃饭吧。

菜端上桌,苏乔麦“哇”了声,说:方主任真懂营养搭配啊。小郑说:他本来就是医生,内科医生。小郑是个胖乎乎的小伙子,负责网络营销管理。啊?岑蓝很意外。方说:是的,我在社区医院呆过,后来改行。苏乔麦说:听说学医很枯燥。学医很奇妙,方德泽说:症状跟着教材走,学到哪里病到哪里,等学完毕业,OK,一身的病才没了。三人都笑了。苏乔麦问:方主任,当医生不容易,当心理医生是不是更难呢?方德泽说:任何一个行业都是风险与机遇并存的。岑蓝又问:有人说心理医生是接纳别人的垃圾筒,您怎么看?方德泽放下筷子,挺直腰板问:你们看,我像一垃圾筒吗?他们哈哈大笑。

这话是邵丰说的。有一天,岑蓝整理书柜理出一堆旧书,什么《男性的困惑》、《妇女心理学》、《青年心理问答》。邵丰嚷嚷说:别动,这是我的书。岑蓝很奇怪,他嘿嘿一笑说:心理学那套我研究过。所以告诉你,学学玩玩可以,真当心理医生,就成别人的垃圾筒了。岑蓝不以为然说:那你当初学它做什么?追大美女嘛。没正经,岑蓝说。你不信?好,他对岑蓝说:我来考考你,心理学说人有口欲期、肛欲期,你学到没?岑蓝一撇嘴说:就知道这些东西,问问你自己是什么期吧。我?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是性——欲——期。

方德泽右手举筷,左手拿调羹勺汤,一左一右用得溜,她多看几眼,方德泽马上发现了,对她说:我是左撇子。小时候左手提筷子,老被我爸打,改正了。可左手拿调羹改不过来,到现在还这样。

左撇子右脑发达,情商高,岑蓝说,好像国外有好几任总统也是左撇子。

可惜我这辈子成不了总统。方德泽对她一笑,喝口汤。

岑蓝吃完,把筷子并齐搁在饭碗上面,方德泽也把筷子并齐搁在饭碗上面,两副碗筷像两个人整齐地排列着,她想,这个有什么暗示呢?她看了看坐在旁边的他,他穿一件天空蓝的衬衫,自己身上是一条梨花白的绉纱裙,两人并肩而坐,离得这么近。

他的手修长,干净,有力,不管是擅长左手还是右手,不管是当内科医生还是心理医生,这个男人不寻常,她暗暗给他下了判断。

次日上午方德泽没有来上课,听说有个大人物来找他咨询,课改到了下午。

中午,岑蓝仍和苏乔麦一起吃饭。乔麦问她,怎么想到来考心理咨询师?她说是儿子出了状况,通过咨询改变挺多的,还考上了重点二中,自己也受益不少,所以来报名学习。

乔麦告诉她,她之前在心视野做过咨询,也是通过咨询喜欢上这门学科。记得当时是副主任陶丽娟接待的。她因为失恋,家人又逼着相亲很苦闷,想随便找个人安顿算了,陶老师一句话点醒她,岑蓝问她陶老师说了什么?

她说:一个人,不要在自身能量低的情况下找伴侣。

什么是能量?岑蓝没听懂,又似乎有点懂。

穿过长长的走廊,她们倚着栏杆交谈,她的头时不时地往走廊那端看,像被隔空的魔杖点了穴。但方德泽并没有出现。

莫名的等待,整个下午变得有些漫长。

6盗墓者挖到的是价值连城的古董,他挖到的是困扰当事人的心灵拐点。

上午九点,这个大人物准时出现在等候大厅。铁灰色夹克,拉链拉到脖颈,笔挺的黑色长裤,中等个,戴墨镜。从窗外照进来的光线在墨镜上反射一下,又暗了下去。

这个来访者,是马霖马老爷子亲自来电话招呼的。

他看上去大约50岁出头,拒绝填写个人资料,也拒绝做任何测量表,无视前台人员的询问,直接大步跨进咨询室。在咨询室,他目光狐疑,弯腰转身,角角落落地察看有没有录像和录音设备,看上去不像是一个来求助的来访者,倒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侦探长。

他是观城国土资源局副局长。

两年前,原国土资源局局长投江自杀,案情到现在还不明。不管两者有无关联,方德泽还是迅速把这个跳出来的念头压了下去,不作假设,不作预想,不作猜测,是咨询师的准则。

对方摘掉墨镜,露出一张疲惫老态的脸,皮肤松弛,眉头紧锁,泡肿的王志文式的两大眼袋。眼皮耷拉,像两道布满皱褶的门帘,掩盖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那门帘看上去沉重无力,像随时要挂下来。

我这个怪病啊,说出来没人信。东扯西扯,时间大约过去10分钟,他清清嗓子进入正题:不敢乘飞机,登机前心慌,脉搏加快,手心出汗。

这个情形,最早是什么时候有的呢?

最早?大概是两年前吧,当时我和局长从北京飞美国——他突然戛然而止。

谈话陷入沉默。沉默是一个十字路口,决定着下一步的走向,是上坡还是下坡?方德泽没有贸然出手干涉,他在等待。

墙上的壁钟“嘀嗒嘀嗒”地响,在静默中特别刺耳,他撑起两道门帘瞟了下那恼人的壁钟,说:我去医院检查,指标都正常,医生说我是神经系统毛病,叫植物神经紊乱症,配了一堆药,吃了好几个月,没用。我自己觉得是心理毛病。

噢,可以具体谈谈吗?

又是沉默。像面对着一堵巨大而坚硬的水泥墙。

方德泽的脑子里已经开出相应方子。对焦虑或恐惧症的来访者,系统脱敏疗法还是有效的,它既快速又简单。但对方并没有被这个方案打动,他的喉结上下滑动,抛出又一个难题,说:我,我还有一个严重的毛病,勃起障碍。事前同样心慌,出汗,脉搏加快。你说,怎么办?

好家伙,不省心啊,看来这个案例要好好倒斗了。

有阵子,方德泽睡前在看《盗墓笔记》,这本书写得挺有趣,里面有个名词叫:倒斗。盗墓者找准一块地,推测下面有古墓,于是挖壁打洞地找可以下去的暗道。他认为从本质上说,心理医生和他们干的行当差不多,特别对于一些疑难杂症,就需要在一个人的心房外东敲西打,找可以联结的通道,这当中也有七灾八难的机关和重重的阻碍,以及无数伪装,需要一个一个地打倒,曲折迂回,见招拆招,最后见到真货。倒斗。可以说,一上午他也在倒斗,不同的是,盗墓者挖到的是价值连城的古董,他挖到的是困扰当事人的心灵拐点。

心灵拐点——是咨询师收获到的最大宝藏。

这个中午,屋顶的老式吊扇,三片叶子板慢悠悠地转,凉风丝丝,百叶帘低垂,入秋了,可中午还是暑热的。

桌上蓝色的沙漏瓶吸引他,不知怎么,他想到了岑蓝。

在这期学员的报到仪式上,他见到了她。很意外,他原以为见不到她。最后一次咨询,是她儿子自己来的,她没有陪同。是对他有戒心和成见?他理解——她有生气和回避的理由。

他承认与她的交谈,更多有交锋的味道。刺激——反应,是心理学上的一对名词。

他轻轻触碰沙漏,瓶体倒置,瓶里的白沙从一端流向另一端,时间恰好三分钟。看着瓶中倾泻的白沙,不得不在心里承认,他也在轻轻触碰她。

在咨询室见到的,往往是扯掉面具后的真实人性,当一个人突然受到外界的攻击,他的反应就是潜意识的真面目。他见过太多的人,一碰便颠覆——刺激与反应,伤害与防御,是人的本能。

他问她:你害怕他变?你的不安全感来自哪里?他又说:要知道,在成长期,父母强势的一方,会造成孩子性格上的偏差。

不,她抬起头,脸红红的,眼睛像黑宝石浸着晶亮的水,她正视他说:我没有,我不是这样的人。

她的声音很好听,他以为是播音员,看过履历表才知道她是知城人,(知城是属于观城的县市级城市)她在市图书馆工作。这不难解释,为什么这个女人身上有一股特殊的东西,让他在人群里一眼把她认出。

他推开椅子,弯腰拉开底层抽屉,在一堆资料下面,抽出一张纸,一张A4纸。有人用钢笔描了一幅画,一丛兰花,线条流畅,花朵小巧,上面有只蝴蝶,看得出画者有很好的美术功底。当然,这幅画也暴露一个女人的秘密,他对着画上的蝴蝶发笑。当时她坐在前台边打电话边乱画,走的时候,他说这是你的吗?她说是的,扔掉吧,他还是悄悄地留下了。

这是半年前的事,想不到现在她竟出现在他的讲堂里,以后说不定还会出现在他的团队里,这完全有可能!他弯腰重新把画放回抽屉,用一层层的文件和资料盖住。

精神十足地走出办公室,手机响,是汪雪芬打来的,声音又急又细:你中午没回家吗?来看看都成什么啦?

怎么了?他停住脚步。

地上的蟑螂呀,你不是答应我说中午会回来收拾的。

啊,他恍然记起,一早在家喷了杀蟑螂粉,估计见效了。因为马老招呼的个案,又惦记下午的课,他把这事给忘了。

赶紧回来吧,恶心。

你清扫一下就行了,他安慰说:我这边下午还有课。

我才不管,老婆在电话里嘟囔:厨房地上好多,晚上怎么烧菜。

唉,他说:那我晚上自己解决,不劳你下厨好不好?要不我们外面去吃。

你还真想呢,我晚上值班,又忘记了。

啊,对,那我自己解决哈。我真的要上课去,来不及了。

不行,你现在就回来!我到小区门口等你。

不要这样,说正经的啊,我要上课去,听话。

不可以!我有密集恐惧症的,你不是不知道,我受不了!

唉,方德泽仰天一叹,在楼梯口摁往下的电梯标记。少顷,电话又来了:你记得回家前,先到医院帮我取中药。

别吃了,天天吃,胃不难受啊。

这个老中医是专家限号的,能挂上不错了,黄牛手头一个号要500元呢,再吃几个月再说。

还吃啊,姑奶奶,方德泽不等她回答便挂了电话,然后电话小郑说:我今天下午不能去上课了,你叫陶老师接替一下。

电梯的红色信号灯停在底层不动,像被条看不见的绳子扯住。方德泽用力在按钮上连摁几下,突然想到岑蓝说过的一句话:婚姻在本质上是在保障无能与无赖,让无赖更无赖。这时,他真想接上一句:它也让无能更无能。

7如果道歉有用,要警察做什么?如果聊天有用,要咨询师做什么?

岑蓝刚坐下,门帘“哗地”掀开,肖桦挟风进来。1米68的个子,粟色烫卷的短发,紫罗兰呢大衣,巴宝莉深V领格子羊绒衫,化过妆的脸精致细腻,风采奕奕。

好久没见面了,今天她俩约在“翡冷翠”书吧。

一壶温热的蜂蜜柚子茶,几色干果蜜饯,窗外,大片的梧桐黄叶随风飘落,行人裹紧棉衣匆忙走过,节气已到了立冬。

怎么没听你提姓耿的那个大学同学,岑蓝问:没戏啦?还是我们的肖副总另有新欢了?

男女关系的微妙在于平衡。各自有家庭那会子,抱团取暖也算是一种平衡,离婚,则意味着平衡打破,肖桦把一颗紫苏话梅扔进杯里,看它在茶水里浮上沉下地闹腾,说:姓耿的以为我离了婚会粘他,所以冷淡我,准备撤退。笑话,我是不想和老徐捆绑在那个笼子里虚耗时间,我怎么会找他这种人再婚,没个几斤几两。

啊,那你不爱这个老同学?他对你也是逢场作戏?不会吧,我记得当初你俩去丽江玩,那个亲密,啧啧。

妹妹,肖桦似笑非笑地说:到了我这个岁数,什么爱不爱的。他和我在一起也不是爱,是一种感觉。十几年的婚姻,等于一只缝缝补补的破麻袋,为维持而维持,存在而存在,彼此都需要一种感觉,来证明腔子里这口气是活的,证明自己的情感还没有彻底死亡,它只是求证,通过对方不断地求证而已。话说回来,人生一世,逢场作戏也没错,毕竟伤筋动骨折腾不起了。

不,我不认为人生一世是逢场作戏,我也相信你会找到合意伴侣的。姐,你太悲观了。

有个男的做红酒生意,在一次聚会上认识,天天送保加利亚红玫瑰,给我看腕上10万元的瑞士手表,土豪就这点能耐,得瑟不出其他。还有个看上去彬彬有礼的绅士,吃个饭,看见漂亮女孩走过就两眼放光,那饿鬼相。不是姐悲观,是这社会,不管地主还是秀才,男人眼里只有罗莉,我这半老徐娘,节哀顺变喽。

得了,说什么呢,岑蓝提壶往她杯里注热茶说:你可是才貌双全的大才女,新闻系一枝花。不过你当初从《观城日报》跳槽到保险公司,不值得,也难怪伯父伯母生气,太任性。

肖桦淡然一笑,喝口茶,说:不提我,先恭喜你哈。看上去容光焕发,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

岑蓝喜滋滋地搓了搓手。记得考前辅导结束,方德泽和她一起下楼,他看出她的担忧,对她说:回去把参考书扔掉,全方位看书,心理学考试不能按常理出牌,你没问题的。他说得那么坚定,当时以为是安慰她,结果真的通过了。

她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还没开口,他在电话那端马上说:恭喜啊!声音含着笑。她才想到,他手上怎么会没有录取名单呢?可是,他也知道她一定会打电话给他的。

想啥呢,瞧一脸傻乐的样儿,肖桦看看她,打断她的回忆说:对了,啥时候给我的下属来上上课,洗洗脑,以后我就高枕无忧,不怕他们跳楼下药啦。

哈,肖总,岑蓝说:我刚入门也是本本族呢,不过我会继续留在他们那里,我已经报名后续学习班了。

他们?肖桦重复她的话,问:他们是谁?

是心视野公司,岑蓝抿抿嘴,柚子茶的香气渗透蜂蜜的清甜,入味绵长,不错。

明白了,是方德泽的团队,肖桦眼珠一转说:当初人家给美女打电话,你还吃醋。

“噗”岑蓝差点把一口茶吐出来。

肖桦背靠座椅,笑笑说:淡定,岑大心理师。

心理咨询很神奇,岑蓝说:看上去像聊天,其实不是,它更像侦探办案,一层层盘剥清理,把你彻底翻转。方德泽说得好:如果道歉有用,要警察做什么?同样,如果聊天有用,要咨询师做什么?哈哈,是不是有道理?

牛啊,肖桦说:我大学里也选修过心理学。人本主义马斯洛的五大需求,弗洛伊德的潜意识,还有阿德勒个体心理学,对不对?不过我觉得人啊,越分析越复杂,还是一团糊涂的好。

我不喜欢一团糊涂,我喜欢有条理。岑蓝说。咦,奇怪了,你平时挺条理的一个人,怎么在心理上倒喜欢一团糊涂?

对了,你和邵丰怎么样?肖桦岔开了话题问,换个坐姿,跷起二郎腿,修长的腿配着纯黑的长靴,非常抢眼。

他前天又喝多了回家,我不理他,他嘴巴强硬说:男人嘛,要不抽烟要不喝酒,总得占一样。否则像你爸,不抽烟不喝酒,一肚子闷气活活憋出病来。

也不是没有道理啊,肖桦说,伯父这病,唉,英年早逝。

是啊,父亲的性格要是有邵丰一半的开朗,他就不会得那个病。岑蓝拿起热茶杯捂住脸颊,眼睛看窗外说:父亲祭日,我回老家给他上了香,和他说说心里话。上次我告诉他报考了咨询师,这次告诉他愿望实现,我考出了。他如果在的话,该多高兴!

看来,闷葫芦被人敲开窍了。肖桦嚼着杏仁干果,看她一脸神采。

啊,岑蓝问:你说什么?

肖桦瞧着她笑笑,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低头喝茶。

8心理咨询和看病一样,原则上讲:医不叩门。

下午两点,这个大人物再次出现在等候大厅。

黑色呢大衣,坚着高高的衣领,几乎挡住半个脖颈,两手插在大衣口袋,戴着墨镜,面容苍峻,看上去心事重重。

在咨询室刚坐下,他劈头就问:方主任,你给我说实话,你确定能保证我俩的谈话绝对保密?

我们有保密原则,你是安全的。当然也有保密例外,比如触犯法律,违法乱纪的来访者,方德泽平和地回答。

他们目光对峙,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然后仿佛得到了某种承诺,他脸上紧绷的肌肉有所松动,把身体靠回座椅,他仰头叹了口气。

对,他是那个国土资源局副局长。上次咨询在放松环节卡住,后来没续约,方德泽以为这个案脱落了也没理会。心理咨询和看病一样,原则上讲:医不叩门。

想不到他又来了。

方主任,我跟你摊牌吧,我的情况更严重了,他停顿几秒,开门见山地说:我现在不但不敢坐飞机,还害怕坐高铁,一走进人流密集的火车站,我就手心出汗,脉搏加快,感觉身心快要崩溃。还有,大白天的,一点点的异常情况,都让我莫名地恐慌,好像有什么重大事件要发生,有灾祸降临——你要救我!这到底是什么病!

这是典型的焦虑性神经症。发展下去有人会惊恐发作,当事人会有极度恐惧的濒死体验伴随各种躯体症状出现。

方德泽请他再次走进音乐治疗室。

音乐声中,眉毛下,那两道布满皱褶的门帘子,终于支撑不了压力,重重地覆盖住疲惫的眼睛。

一张纸……一个人……一封信,他喃喃自语,不!他“啪”地睁开眼睛。

好嘛,线索又断了。方德泽想,不过这很正常,没有七七八八的迂回转折,怎么柳暗花明呢?

岑蓝来了,方德泽给她作介绍,瘦高个,戴黑边白框时尚眼镜的叫高翔,心视野的老员工。另一位胖乎乎,短发,笑容亲和的是陶丽娟,心视野的副主任,长得有点像大作家毕淑敏。

方德泽把大红证书交到她手上,说:希望经过下阶段的再学习和实践,正式成为我们的签约咨询师。

谢谢,我一定会努力的,她说。

嗯,你说过,希望孩子将来按自己的意愿去生活,你是一个好妈妈,从自己做起吧。

您还记得那句话啊,她脱口说。

他笑了,说:是啊,因为很少有妈妈给出这样的答案。

他们的目光在一瞬对视。

正月初五,爆竹从凌晨开始响起,此起彼伏,到八点响得密集,整条马路烟团缭绕。据说这一天去省城各大山寺烧香的人,已排成万里长城,想来,人人都想当财神爷的弟子。

方德泽和汪雪芬起个早去看马霖,这是每年的惯例。

上次去看马霖,他养了只猫,后来又养小乌龟。这次进门,兜头扑面飞过来一只羽毛翠绿的鸟,在方德泽头顶拍翅盘旋。哎呀,真不像话,快下来,看撞到你叔了,马霖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拍打它。

新年好兆头,我成鸟叔了,方德泽开玩笑地说。

这叫画眉,可通灵性了,马霖圆团团的脸红光焕发,往朱砂壶嘴吸了口茶,八字眉一马平川般舒坦开来。

管它什么鸟,侍候鸟不如侍候人,我看您啊,早晚又得换。

哈哈,马霖笑着招呼他进书房,方德泽看到桌上摊着《道德经》、《传习录》、《论语》等书,问他:老师近来在研究传统文化?

随便翻一翻,马霖示意他坐下,说:我们的咨询模式要改进啊。心理咨询是19世纪90年代西方的产物,中国人不需要,为啥?我们有传统文化,儒释道就是国人心理结构的金三角,倒不了。孔孟学说的体系,已经内化到国人的思想,积极入世,代代相传。比如《道德经》,顺道而行,天人和谐的生存智慧,懂一句就够你享用终生。至于王阳明的心学,“知行合一”,知是行的因,行是知的果,这套路,你我都懂的嘛。

阳明公是文武大儒,确实了不起。方德泽说。

不过也要看到,人心没有绝对,把善恶对立起来,矛盾冲突也来了。王阳明凭一己之力要还世以清明,可敬可叹也可惜啊。

别人看到的是一代圣贤楷模,老师看到的是一个平常人,一颗平常心。

小方,要记住,这个世界没有救世主,心理师也只是一门职业而已。人啊,一辈子有多大成就那是活给别人看,活得真实自在,才是活给自己看。

老师的话学生谨记,老师视名利如浮云,胸怀高远,这一席话算是您的退休感悟吧?

哈哈哈哈,马屁精。马霖又吸口茶,说:说说你吧,怎么样,去年一年收成不错吧?

还行,方德泽转入正题说:我跟您说过,用两到三年的时间在省城开出分公司。今年是心视野成立八周年,我策划了几个活动,总的来说还是缺人手,好苗子少。

这个职业不是一般人能胜任的喽。马霖给他添上茶,问:这是上好的金骏眉,味道不错吧?

挺好,不过我不懂茶,方德泽老实回答,又说:彭老还好吧?他去年退下来,听说高血压、脂肪肝全冒出来,您得给他去做一做。

哈哈,他好着呐。马霖慢悠悠地说:讲学,当顾问,还要写案例出书,名堂多着呐,我劝他悠着点,他说发挥余热,伏枥千里,说我才是窝在家里没用的老头子。

本性难改。方德泽想起当年在精神康复医院坐诊,彭求是和马霖都是副院长。彭求是一米八的身板,横眉负手,头皮精亮,白大褂挺括像军装,那出场的范儿,小护士小医生全不敢吱声。

90年代初,心理咨询在中国少有人知,它在精神科医生眼里更不算个事。当时因为一桩个案有分歧,方德泽差点被彭求是打回原形,幸好马霖出面。不过彭求是也大将风度,马霖退出院长竞选,自己如愿上位后,让方德泽的心理诊所在精复医院设立临床实习进修基地,帮他渡过创业难关。所以,心视野的开山元老有两位:马霖和彭求是。

那年,他开的心理诊所叫:蒲公英心理咨询诊所。

一晃10多年,当年的小年轻,现在成为观城有名的心理专家;而当年的权威专家,成了赋闲在家的退休老人。

命运的背后如太极云手,起承转合,谁也不知道下一程是终点还是起点。

车驶过中山大桥,江面渔火点点,晚霞如一抹油彩流向天际,观城的夜晚,空气中有烟花淡淡的硫黄味。

汪雪芬在耳边絮絮地说着话,他一点没听进去,他想给年后这期学习班QQ群取个名字,叫:新航。新的航程,新的希望。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9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要把他压垮?

这个人是没有预约,冒冒失失地冲进来的。

他穿着皱巴巴的涤纶布外套,鸭舌帽压得很低,杂草一样的短发四下乱窜。他坐在那里,整个人像一柄插入椅子的匕首,杀机隐现。

我要自杀。他眼睛发红,喘着气说,我要自杀!他又说一遍。腾地起来,扯着嗓门吼:别过来,你们别过来,统统滚开!

方德泽保持不动,表情温和平静,两人对峙着。时间过去几分钟,他斜着眼睛瞟了眼方德泽。好,方德泽知道,时机到了。

听起来,这事对你很重要,你一定考虑很久了吧,方德泽说:你放心,这里是安全的。能不能对我说说,你对自杀有什么计划?

计划?这个23岁小伙子眼珠乱转,像一潭死水泛动微澜,伸手把帽檐往额头推了推,方德泽判断他身边没带利器,继续不动声色地说:一般情况,我们做事总是有想法有计划的,对不对?来,和我聊聊,你想用哪种方式了结自己呢?

他怔住。一脸茫然。

比如跳楼?可是摔下去后五脏六腑全部震碎,大脑碎成像豆腐花那样,豆腐花知道吧?白花花的,口感嫩滑,脑浆溅出来就是这个样子。小伙子,你颜值不低,这么去死,我替你可惜。或者投河?投河呢,要选择去江边,特别是涨潮的时候,水流特别湍急,一下去就被卷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像掉在湖里半死不活在那里折腾,难受。或者你选择服毒自杀,就是吃下去的时候会非常难受,那药水把你的肠子活生生地拉扯,你见过大过年的做猪肠么?一截一截地灌进去,服毒的话,是让你粉红的肠子一截一截地腐烂,活活痛死——

医生你别说了,小伙子脸色灰白,一双青筋盘虬的手神经质地绞动着。呼吸有点紧。

方德泽轻轻上前,递给他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他双手捧住茶杯,两手上下不停地摩挲杯子,半晌,垂下头说:医生,我不是要自杀,我是无路可走啊。我被传销分子骗光全部积蓄,我把他打成重伤逃出来,自己也受了伤。他摘下帽子,前额有条五六公分长的暗色疤痕,结深红发黑的痂。

我上个月刚出狱,原来在驾校当陪练教练,现在工作没了,驾照也废了,租的房东天天骂我,把我赶走,我在这里朋友也没一个,老家还有生病的爹妈,我什么也没有,我是活不下去了啊,呜呜。

来,方德泽示意小郑进来放一段视频。画面上,心视野的咨询师们,和精神康复医院的病人一起,为社区居民提供便民服务。

15分钟后,小伙子出来,他把帽沿挪到一边,对方德泽说:医生,我懂了,你给我看那片子,我知道,那些残疾人都活得好好的,我一个手脚齐全的大活人,我130来斤肉不是白长的!我可以去跑快递,送外卖,还可以当砖瓦工,不行,我不能这么说死就去死,我得好好混下去,我要给我爹妈一个交代的!

他往脏兮兮的外套里掏钱,方德泽止住他,说:今天的咨询不收费,是公益服务,我们是有一些公益项目的。小伙子,好好干!

把对方送走不久,罗娜进来,小声嘀咕说:方主任,那个,那个人又来了。

他一个回头,戴墨镜的局长,从等候厅的角落里走出来,声音沉哑地说:我们又见面了,方主任。

您稍等,我洗把脸就过来。

一张纸,一个人,一封信,这是上次自由联想中,他给出的片断式的信息,那是潜意识捎来的信号。现在,他坐在咨询室中,整个人又重新缄默不语,如同一座冷峻的高山。

可是,方德泽看到他的内心,斗争和厮打没有停止过。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要把他压垮?

两年前,局长投江自杀,国资局某块地皮烂账不了了之,令他想不到的是,他意外发现在自己的保险柜,居然藏有局长遗留的一封信,不,那更像一封遗书,实际上是一本账目。从那个晚上起,他觉得自己被绑架了,那薄薄几页纸像埋伏着一只可怕的定时炸药,这个炸药不但已经引爆炸毁了封局长的性命,以后还会把他也引爆,甚至把整个国土局乃至省厅震翻。后果不堪设想!

飞机,高铁,甚至性生活,任何有高度,速度,力度的事情,也可以说,一切的变化,变故都让他惊慌不安,如临大敌。

官身由不得自己,混在江湖,明的暗的,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他轻轻自言自语,为咨询划上了句号,头也不回地走出咨询室。

望着他离去的挺直起来的背影,方德泽相信,他已经作出选择了。

下午还有个案吗?他喝口水,润一润有点发干的嗓子,问罗娜。

三点您还有一个咨询,四点您去人力资源部讲课,晚上六点是新航学习班的虚拟演练课。

对啊,今晚有课,他一拍额头,打算在沙发上抓紧打个盹。

新航学习班报到那天,岑蓝环顾四周,没看到熟面孔,便一个人找个角落位置坐下。

你好,我可以坐这里吗?

岑蓝一抬头,嗬,这姑娘是苏乔麦!两人都笑了。

来,介绍一下我的同事。她拉过两个人,一个叫傅永娣,她们学校总务处主任。50左右年纪,圆梨形体型,戴深度眼镜,嗓子沙哑,一说话脖子青筋凸起。另一个出纳叫舒圆圆,剪童花式头,穿卡通头像的T恤。

上完课,岑蓝搭舒圆圆的车回家,问她:傅老师的嗓子怎么回事?舒圆圆告诉她,学校基建设施改造,她的嗓子是和工程头头,砖泥小工打交道喊哑的。岑蓝说:这么辛苦还来学习?舒圆圆嘴一撅,说:好强呗。傅老师的儿子有出息,考入北京重点大学,全校就她一个,校长让我们向她学习。说到苏乔麦,她心直口快地说:她是单亲家庭孩子,不过性格挺好,我们都喜欢她。

这个晚上,要实战演练了,大家跃跃欲试。

今天的课题是:管住你的嘴。这是练习倾听技术的第一步。一个优秀的咨询师首先是少说话,多用耳朵多用心,能说会道,自我陶醉,那不是咨询师是演讲家。方德泽的话说得大家笑起来。

课后,在舒圆圆的车上,舒圆圆说方德泽不厚道,藏着功夫没使出来,又说有不少女性来访者喜欢他,岑蓝想起有一次他在办公室与美女泡电话,那乐滋滋的腔调。

你们知道吗?舒圆圆说,方德泽离过婚,第二任老婆一直没生育,听说他前妻是个漂亮女人,在艺校当舞蹈老师。

一个有绯闻又离过婚的心理医生,岑蓝心里一惊。

不,她想起前些天在大学城的“心理健康进高校”活动,无意中看到他的咨询,他沉稳地坐在那里,一双眼睛进入工作状态。

有人说咨询师的耳朵是探测器,过滤器;眼睛是扫描器,分解器。在她看来,这双眼睛,像无影灯下主刀医生外露的眼睛;像狙击手举枪瞄准目标的眼睛;也像科学家在实验室千钧一发等待的眼睛;像天文台,一生只为守候一颗星星的天文学家的眼睛。

那天外面风雨交加,雨水顺着窗玻璃流下来,树被风吹得大幅度地弯折,但一切都没有影响到室内两个人,他甚至没发现有人站在窗口注视他。

那是一个表情悲痛的女教师,岑蓝看到他指导对方把手抚在心口,让她闭上眼睛,他轻声引导着她。几分钟后,女教师的面容从悲痛过渡到舒缓,进入一种类似催眠状态的宁静。

他对她和蔼地说话,她若有所思地点头,接过他递去的纸巾,露出一丝羞愧的笑,她擦干眼泪站起身,向他伸出手。他后退一步,笑着打手势,“女士先请”的绅士风度,就像当初对待她一个样。

不,他不是那种男人,她坚信自己的眼光,提前下车,退出了三个女人的八卦阵。

10人的痛苦到了极度的境地,死亡便不可怕,结束才是解脱。

硕大的意大利产蛋形白瓷浴缸。

滴入薰衣草精油,水波泛动淡淡的萤光紫,热气升腾,水一漾一漾地摩挲肌肤,她仰头,闭目,长长地吁口气。

自从琳儿办好去新西兰的留学手续,她知道,一个人的独居生活又将开始了。

前几天她又梦到老院子了。教委大院,高墙,天井,合欢树,那年她十岁,被父母从奶奶家接来知城上学。

记得当时,天井里,岑蓝坐在竹椅子上剥豌豆,她哥哥岑青在生煤炉,浓烟熏得哥妹俩不停地呛咳。看见她,岑蓝跑过来问,你是谁?你找谁呀?她的声音真好听,眼睛亮晶晶的。

岑蓝的父亲岑怀远得知是肖老师的女儿,把她领进了家。那晚她是在岑家吃的饭。

姐姐,我们来玩木头人游戏吧,岑蓝说。

尽管爸妈责怪她留在岑家的时间太多,可她不听,做作业、跳皮绳、画画、看小人书、编璎珞……这个夏夜,星星在天空闪烁,肖桦要升初中,两个女孩坐在高高的门槛。萤火虫飞过来,肖桦有定力,岑蓝立马转头去看,哈哈,你输啦,肖桦抚掌大笑。

好吧,岑蓝说:允许你刮三下鼻子。姐姐,你上中学就是大人了,还会陪我玩吗?

肖桦说;当然会啦,你永远是我的妹妹。

真的?岑蓝歪着脑袋,乌亮的眼睛滴溜溜地转。

真的,肖桦点点头说:你不信?来,我们拉勾。

拉勾,约定,一百年不变!

因为乡音重,男同学模仿她取笑她,肖桦因此努力学拼音,成为校广播员。初三时,她的作文《遥远的天堂,生生不息》获得全省中学生作文一等奖。这事不仅在教委大院,在整个教育系统成了新闻,可是大人越夸赞她,小伙伴越讨厌她,她被孤立了。

她喜欢去岑家,那时岑怀远还是个中年男子,说话轻缓、平和、悠远,她羡慕岑蓝有个好父亲,相比之下,她爸就是三榔头打不出屁的怪人,她妈天天和她爸吵。她也不喜欢妈,她是物理老师,出了名的严格。检查她的房间,物品必须标上记号,各归其位,这种强迫性要求,让她后来对世俗的种种规则、秩序深恶痛绝!

记得高中寄宿年,她也梦到老院子。穿着旧衬衣,提着破旧的行李包,在陌生的教委大院前茫茫然地站着。

三岁离家,十岁回来,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包袱,被别人甩来甩去,她发誓要做真正的自己。

后来她如愿考入省城大学新闻系,她想留在省城当一名记者。

暑假,她租住在同学的小屋。那栋楼愈夜愈癫狂,香烟,麻将,酒精,音响震天,男人女人的嬉笑打俏,整夜浪荡无度的叫喊……听说肯德基有全夜班,报酬翻倍,她就去打夜工.可毕竟不是铁打的身体,再加上一次意外事件,那次事件成为她整个人生的污点。

八月的某夜。一场暴雨沸腾,雨珠密集撞击窗玻璃,声如万顷海涛奔涌而来,她觉得自己不是睡在小屋,而是躺在发海啸的沙滩,风里来浪里去。她是一个无人照应的孩子,被扔在染缸一样的深海,没有可攀援的岸崖。她一次次爬起来去关窗,插上插销,内心有魔鬼时时要窜出来引诱她往窗外跳。

人的痛苦到极度的境地,死亡便不可怕,结束才是解脱。

那年,她20岁,情感已然白发苍苍。

不提过去。40岁生日,女儿陪她在五星级大酒店吃了顿大餐。琳儿粉嫩的脸,果冻色的唇,边吃菜边玩手机。她不傻,女儿不过是借名头享口福,这年头,你能要求一个90后女孩尽所谓的孝道吗?陪你道一声生日快乐,已是上上福气啦。

生日怎么会快乐?生日提醒她又往前爬了一层,不过,她还是高兴的。

虽然离婚,但她有实力送女儿出国留学。离婚怎么了?离婚是身心的出狱,自由的宣言。40岁,她没有让自己变成千千万万个相夫教子、蓬头黄脸的中年妇女,相反无论身份、地位、收入、还是容貌、身材、谈吐,她都令人羡慕。她对自己是有交代的,她已经让时间证明了自己。

为什么又一次做这个梦?这个梦在暗示什么?

披上睡袍,走到客厅,往酒柜里取酒,一个做红酒生意的土豪送她的见面礼。法国原装红酒真的不错,可这个男人不咋地,当然从外表看,这家伙颜值也不错,身材也有料,还拥有自己的酒庄,可谓一票难求的钻石王老五。让肖桦倒胃口的是,一场法国爱乐乐团的新年音乐会,她陶醉其中,他翻着白眼打瞌睡。

多年的阅人经验已经让她目光如炬,当一个男人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超过五秒,她便洞穿他的心思。男人取悦女人的渠道是送礼,不管是送玫瑰送珠宝还是送红酒,最后的结果殊途同归——就是哄女人上床,她怎么会上这种当呢?她年轻时就看穿了这种把戏。

在她看来,40岁是道分水岭,是“轻舟已过万重山”,“ 过尽千帆皆不是”,是“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只道天凉好个秋。”

风从四方吹来,空气稀薄,草木悚然;临崖绝壁,渺无人迹。她知道,当一个人到达某个高度,就注定将与孤独共舞。

书房里电脑“叮”地声响,是QQ加好友的信息,奇怪,她从来不加生人,放下酒杯走过去。

前几天,公司和志愿者协会联合组织救助留守儿童活动,当时和协会会长互留QQ号,这个会长叫欧阳岭,他的QQ签名是:如是我闻。肖桦的签名是:作如是观。

有意思,肖桦握鼠标的手停住了。

11未成年人,至少每年有25万左右人因心理失调丢掉性命。

OK,大功告成!方德泽“啪”地从橱柜跳下来,一排擦干净的玻璃窗,让厨房好亮堂。

汪雪芬在镜前凑近脸抹粉底霜,突然想到什么,扭头对他说:嗳,你们的讲座,报纸登出来啦。

哦,方德泽洗了手坐到沙发上,翻开当天的《观城日报》,社会新闻版醒目地刊登着一则报道:由原精神康复医院院长、精神医学专家、心理专家彭求是主讲的《心理健康与当代心理危机》在观城市图书馆举行,讲座吸引了大批市民参加,现场气氛热烈,演讲非常成功云云。

方德泽开心地说:记者给力,这么快就见报了。

汪雪芬说:你近来一会报纸一会电视,出镜率真高。

方德泽说:干了八年,汇报一下成绩,公益讲座是回报社会的好事。

什么好事,说是公益,打的还不是你的小算盘?汪雪芬握着炭黑眼线笔,在眼睑上弯弯地勾线。

这话不对,方德泽说:上次我们的“心理健康进高校”活动,在大学城很受师生欢迎啊。你不知道,现在青少年的心理障碍得病率已升到30%左右,未成年人,至少每年有25万左右人因心理失调丢掉性命,人际关系、学业压力、情绪调节,一个忽视就会引发命案啊。引导全社会来重视心理健康,是我们的职责,当然,也扩大公司的知名度,双赢的事,怎么不是好事呐?

我说一句,你磨磨唧唧一大堆,汪雪芬噘起嘴说:别给我上课,我又不是你的学生。

好,好,他放下报纸看她,没有生育过的骨架,娇小,匀称,从背影看像20几岁的姑娘,不过这件黑底红花衬衫不好看。

他问她:咦,我上次从东京给你买来的裙子,怎么不穿?

她说:灰不拉叽的像日本老太太。这件衬衫我喜欢,早看中了,打折下来才三百块,怎么样合算吧?

喜欢就买嘛,他说,发现她白色包臀裤,两边有明显的内裤杠杠,哎,他提醒她说:跟你说过,穿这种紧身裤里面不要穿三角裤,两道杠杠难不难看?

雪芬扭身往后边瞅,说:哪里有?谁看这么仔细,有毛病啊。以前也没听你说过,挑剔我,当名人长脾气了你?

什么名人,方德泽说:我是为你考虑,女人穿着要得体。

不就去你姐家吃顿饭嘛,我都没说你,你倒来说我。

奇怪了,他问:我有什么好让你说的?

你这阵子出镜率高,姑娘、少妇们有没来骚扰?

方德泽拍掌一笑说:好啊,欢迎骚扰,干这行我还怕这个,来者不拒。

你敢——雪芬转身就扑过去,两手拧他的肩膀,他立马叫起来:好,好,哎哟,姑奶奶,不敢了行不?一定又是你们办公室那几个老女人煽的火。

我们是甲级医院院办人员,不是大街上贩肉卖菜的老女人,再说她们说的也有道理。

她们还说什么了?

她们说:雪芬啊,你家老公是个宝,你得守住。老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哈哈哈哈,方德泽大笑,倒在沙发上。

中午多喝了几杯,醒来已下午。房间拉着格子窗帘,隐隐透出柔和的光线。

这次讲座很成功,要感谢岑蓝,老馆长给足面子,把活动抽调上来。而无论活动的筹备还是进行,她都没让他操心,他看到了她细致、周全、负责的敬业精神和工作能力。

一个人,她怎么做这件事,一般来说,她做这件事的模式,就是她做所有事的模式。

这个女人不仅具备咨询师的素质,还有统筹管理能力,她身上到底还有多少闪光点让他惊喜?

那天,他是第一次看到她穿工作服。烟青色的薄薄西装套裙,胸前挂工作证,卷发束在后脑,松松挽个髻,她一步步小心地搀扶肥胖的马霖走上台阶。

她的背影,合体的西装套裙包裹臀部,从腰到到小腿线条流畅,细细的脚踝配黑色高跟鞋,体态略向前倾,整个背影就像大自然挥笔而成的一幅油画,这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述的美,让任何一个人的眼睛都不想离开。

“吱”地一声门推开,方德容端着碗银耳莲心汤进来。

小苗怎么样?他问。

她没联系你这个舅舅哪会联系我?我和她爸就是负责给她汇款打杂的。对了,她是不是又换男朋友了?你别和她一个鼻孔出气。

姐,这个年龄不谈个恋爱会出问题的,换就换,就是别发愁,我常劝她,好好一个女孩子,一发愁,美女也变丑女喽,这招很灵。

方德容又好气又好笑,看他喝汤,问:你和雪芬的事怎么样了?

什么事?

要小孩的事啊,你们都不小了。要不领养一个?我天天接生小婴儿,老是想,这要是你们的宝贝该多好!

她不同意的。

10%的概率,怀个孕搞得像中彩票,要不去省城再仔细查查——

不需要!方德泽打断她的话,斩钉截铁。

早知这样,当初,唉。

不,他再次打断她的话:雪芬挺好。当初我大病一场,没有她的照料,早滚蛋见马克思了。这事我尊重她的意见。

姐是看你俩太冷清。你看我和你姐夫,小苗一走两人就没话。他说我日夜班忙得不见人,我在家里吧,他看他的股票,我做我的家务。孩子在到底热闹些,你们的日子还长着啊。

方德容替他把枕头放直,让他靠得舒服些,又问:那边,嘉仪有没联系过,她近来好不好?

她今年高二,学业紧张,偶尔短信,说还好的。

他们还管着不让你看?到底你是嘉仪的亲爸爸啊!

亲爸爸才不让见,方德泽垂下眼睑。

真叫见鬼了,不就是改行当心理医生,成神经病了?我看他们一家子全有病。

别说当时,就是现在,多数人还是认定神经有毛病的人才找心理医生。对了,方德泽问:听说,那个新加坡房产大佬要带她移民?

瞎吹的,方德容摆手说:人家就请她去大酒店吃过一顿饭,八字没一撇,她爸妈就到处炫耀。

她也该安顿下来找个归宿,方德泽目光深沉。

你还管她,方德容不以为然:那个副校长早调到外省去了,她一个人过得不要太自在。阿泽,她不是普通女人,她是花蝴蝶的命,飞来飞去到老也不会安分的。你就管好自己的小日子吧。

方德泽不语,低头喝汤。

12心理学有个名词叫:投射。你心里怎么想的,就会把对方也想成怎么样。

这个下午,市心理协会打过来的一个电话,让方德泽很吃惊,他立马把高翔叫到办公室。

什么情况,咨询现场发生了什么?

高翔面对方德泽的质问,双手交臂,面无表情。

心视野八周年庆的系列活动,在观城掀起一股心理热潮,可是个案一增多,事情也来了。这是心视野成立以来收到的第二例投诉。第一例是有人投诉原副主任陈医生,他拒不认错,后来离开了心视野。

客观地说,高翔做青少年这块是有经验的,犀利、精准、快捷、有预见性,是他的倒斗风格。去年,他曾旁敲侧击提醒方德泽,意思想填补副主任的空缺,但方德泽没有明确表态。

高翔让他顾虑的是,他是个独身主义者。

他说:一个男人,进入婚姻等于进入雄性生命的终结,变成顿顿足,餐餐饱的爬行动物。他又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也是男人的坟墓,保持距离才能保持美感,保持美感就是保持斗志,还说美永远在路上,不在终点。

三观不同。自然,方德泽不会强迫他改变,但也不轻易表态,一个优秀的咨询师,不见得就是良好的管理者。所以,从综合考虑,他需要时间来进一步观察他、考验他、培养他、成就他。

这是一个亲眼看见母亲被车祸夺去性命的来访者,他与对方是怎么在咨询中谈崩的?还有没有可弥补的措施,怎么来挽回不良影响?

高翔的头抬得高高的,用手顶了顶黑边白框的眼镜,仍不说话。

方德泽记得第一次带岑蓝做咨询,她也出状况了。

一个退休老教师,因为两个女儿争夺房产令他苦恼前来求助。当时三个人的位置呈正三角形。老人讲述养育女儿的辛苦,方德泽注意到岑蓝一次次回避对方的目光,用脚尖钩动椅子往后挪。不知不觉,她的椅子后退一大截,三个人的位置从正三角形变成长三角形。

咨询完,方德泽要求岑蓝尽快写出案例分析稿,她交不出来,他打电话去催,毫不客气地指出她出状况了。

第二天,她交了稿,详细陈述自己与父母的关系,承认在咨询中产生了反移情。

方德泽的督导简短扼要,他对她说了两句话:一,重新摆正你的位置。二,把你的爸爸,还给你妈妈。她回过味来,眼圈红了。

事实上,新航学习班实践不到半年,岑蓝接手的个案并不多。相反,高翔他带了将近四年,还花重金让他参加中德精神分析治疗培训班——那是业界的黄埔军校,他对他是有诚意的。

咨询现场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你运用哪些技术?

方德泽没有催促,但眼神里有不容敷衍的威力。

空椅法。我让他和他妈进行仪式上的分离,重回情境这没错,是对方情绪失控,又哭又骂的,他是把对父亲的仇恨移情到我身上,脑子进水,还投诉我!

移情反移情怎么处理?对来访者无条件尊重,你照顾到他的情绪了吗?把案例分析稿给我,包括你们所有的对话记录。

你休想!高翔突地起身,表情暴戾,手指着方德泽,镜片后的眼睛要喷出火来:姓方的!你不要太过分,我不懂尊重你就懂吗?你以为你是什么货?把别人当枪使,打着公益的旗号想谋私利,你当我傻啊!心视野不是你个人的一盘菜,你搞搞清楚!你他妈就是一披着正经外衣的强盗!

方德泽纹丝不动,不怒,反而笑了笑。

当一个人向你描述的人完全不是你,你是不会生气的,你只是觉得好笑。心理学有个名词叫:投射,你心里怎么想的,就会把对方也想成怎么样。可惜了这个心理学高材生。

看到他神色如常,高翔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他恼羞成怒,一时脸涨红。方德泽冷冷地瞅他一眼,挥手吐出一个字:走。高翔从鼻腔里“哼”了声,推开椅子,摔门而去。

方德泽起身去添茶,热水一不小心溅出来,烫到他的手,他本能地缩回。想不到高翔对他有这么深的成见,年轻人就怕聪明过头,看来此人不可久留。眼下,得拉老咨询师出来练练手了,虽然他们不是诸葛亮,他也要学刘备,三顾茅庐去请一遭。

另外,八周年庆的最后一项活动:咨询师进敬老院,为百名孤寡老人服务。本来安排在年底,现在看来也要提前。新兵老将,他要两手一起抓。

他叫来罗娜,让她马上联系敬老院,同时通知所有学员参加。

挂了电话,他靠倒椅上合目养神,可心情烦闷,他拿起手机,漫无目的地浏览新闻,又快速关闭,继续合目养神。听到手机“叮”地响,打开一看,整个人直了起来。

是岑蓝的短信。岑蓝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