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吉瑞站起来的时候,眼前纷乱着金星,好像炼钢炉前的火花迸溅到他的周围,这是一个人虚脱前的征兆。幸好十分清醒,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现了这样的情况,自然是毛小媚的言语所致,而他从那么远的地方跑来找毛小媚,好像就是为了听到这样的话,这样的言语。吉瑞想明白了以后,心脏就平静下来了,刚刚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的心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他慌乱得急忙低下头去,并蹲下身子。后来,吉瑞感觉心跳的频率平稳了,他又开始找毛小媚,可这个女人、这个好不容易让他找到的女人,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

吉瑞放开四肢奔跑起来,他奔跑在自己的情绪里,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的速度。毛小媚毛小媚,今天我一定要带你回家,不管我在你的眼里是什么,也不管你肯不肯跟我走,反正我要带走你是一定的,你知道吗?也许我的后半生因为你而活得有目标,因为你我变得可以约束自己,可以跟正常男人一样地生活,可以从容地听音乐,还可以从容地到新的医院继续工作,你是我的天使,毛小媚,如果说我从前害了你,那么今后我要用自己的心灵赎回自己的罪过,毛小媚啊毛小媚,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女人心性柔软,可我怎么感觉不到你水一样的心情呢?……

吉瑞一路跑一路在心里呼唤,他先是沿着城市的马路奔跑,不一会儿他的浑身上下就大汗淋漓了,他从行人中间穿过的时候,行人总是驻足望他,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在火辣辣的太阳下没命地奔跑,他身体里渗出的汗已经将衣服浸透了,脸上和脖颈上的汗水顺着肌肉的纹路往下滚,如水晶一样,给人一种视线的错觉。吉瑞顾不上行人对他的研究,他只想找到毛小媚,那个他刚刚找到又失踪了的毛小媚,吉瑞心中的渴望已经变成了一种焦急,这样的焦急使他再也顾不上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了。吉瑞在红绿灯中穿梭而过,他挥着手臂,好像在提醒车辆一个男人的存在,车像蛇一样在路上蠕动,吉瑞就在蛇的前后左右颠着跑着,最后他穿过了一个红灯,到了一幢灰色的楼前,楼里放着音乐,乐声很大,楼上放出音乐的窗子开着,吉瑞数了数是第六层,他直觉毛小媚在上边教人跳芭蕾舞,她如果靠某一种技能生存的话,教人跳芭蕾舞是毛小媚唯一的出路,毛小媚好像也跟他流露过自己现在靠什么活着,吉瑞当时没注意听,只顾说服毛小媚接受自己。现在,吉瑞站在楼下,他看准了楼层,进了楼道就寻找电梯,但他失望了,楼是旧楼,没有电梯设备,吉瑞只好一层一层爬行,像登山一样,当他站在六楼的走廊里大口喘息的时候,吉瑞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苍凉之感,他真的老了吗?

六楼一个房间的门敞着,里边传出越剧的声音,是一群女人在排练,好像跟芭蕾不对味,可吉瑞刚刚在楼下的时候分明听到了跳芭蕾的音乐,吉瑞朝那间敞开的门走了过去,他刚在门口停下脚步,房间里唱越剧的声音就停止了。女人们刷一下将头转到了门口,像听到谁的命令似的,睁着惊异的大眼睛看吉瑞,那眼神好像在问:“你找谁?”

吉瑞微笑了一下,房间的女人们个个漂亮,这里很可能是剧团的一个排练场。

房间里的女人们愣神的时候,吉瑞就站在门口定定地看她们。这样对峙了一会儿,女人里便有一个年龄稍大的走了出来,看样子是个老师,她站在门口,往鼻梁上推了推眼镜问:“您找谁?”

吉瑞微笑了一下说:“找一个叫毛小媚的人。”

女人晃晃头说:“我们这里没有叫毛小媚的,我们这是越剧培训班。”

吉瑞说:“毛小媚也搞培训班,是芭蕾舞培训班。”

里边的一个女人立刻奔了出来说:“我知道了,这个班在怡和大厦,我还参加过呢,说是芭蕾舞培训,其实是练体型,那个女教练姓毛。”

吉瑞急忙说:“谢谢你了。”又跟面前的女人微笑了一下,转身下楼奔向怡和大厦。

在怡和大厦,吉瑞真的见到了毛小媚,毛小媚正在作转体180度的跳跃。她的动作干净果断,仍像年轻时那么利落,不见一点拖泥带水。

吉瑞惊呼了一声,毛小媚的动作,让他看到了她那富有弹性的大腿,在无限的空间里伸展,吉瑞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他抬起毛小媚那两条修长美丽的大腿,在女人的领域里没完没了地试验和探究。他记得毛小媚每逢快活地叫喊时,她的腿都要抬起来,脚腕弯曲,悬在半空,这个时候,吉瑞就能通过她的两条腿的缝隙看到她身体的纵深处,那如同玫瑰花一样的深处,曾给予吉瑞多少无法言说的快慰,那段时间,吉瑞的手术做得特别漂亮,好像他手术刀下的患者不是病人,而是一块美玉,等着他用心地雕琢。

就在吉瑞走神的时候,毛小媚的动作在空中定格了,她看见了吉瑞,这个让她厌恶的男人,怎么又找到这里来了?毛小媚的思想一乱,一个完整的转体动作瞬间就在半空中废了,她险些跌断了胳臂。

吉瑞急忙奔了过去,面对众多的女学员,一下子就把毛小媚抱了起来,毛小媚拼命在他的怀里挣扎,边挣边喊:“流氓,大家快抓流氓!”

听到毛小媚的喊声,女学员们蜂拥而上,将毛小媚,不,应该是毛教练,从这个陌生的男人怀抱抢了出来,这个时候,女学员们认真地打量了一下男人,感觉他的年龄已经不轻了,“还是个老油条呢,”不知谁讥讽了一句,女人们发出哄一声笑。

毛小媚在地上站稳,挥手就给了吉瑞两个嘴巴,然后她咬着牙,眼里汪着泪水看吉瑞。她心里有很多话想骂出来,可当她意识到这是在自己的排练场地时,她的眼睛里只顾了流泪,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吉瑞的脸上火烧火燎的,他想不到毛小媚这两巴掌是那么有力量,就像泰森的拳头一样,使他的眼前飘荡起无数个金星,耳朵嗡嗡响,吉瑞也想抡起拳头打毛小媚两下,就算他当年占用过她的青春,可他是激起她身体感觉的男人,是促使她的心智得以发展的男人,是她获得快感的催化剂并且为异性准备好她的男人,从这个角度看,吉瑞对毛小媚的人生有重大贡献。吉瑞知道他不能这么说,现在他在毛小媚的心中是坏人,毛小媚因他而离异,因他而不知道怎样处理与另一个异性的身体欲望,他是她的魔鬼,诱发了她的欲望,然后又不管不顾地将她抛进了枯竭的深渊。

“我有罪!”

吉瑞低声说,声音低得只能让毛小媚听见,还要通过他的口型。在吉瑞看来,他只要让毛小媚的情绪稳定,他下一步的设想就不是奢望,他要把毛小媚带回家,留在自己身边,他的残生将打发给这个女人,这个被他坑害的女人——权且这样说吧。吉瑞不愿意再过从前那样的生活了。

“你、你现在知道有罪了,那你当初为什么不这样想?”毛小媚两手一挥,示意身边的人让开,她快步奔向门口,离开训练场地。

吉瑞跟在她的身后,他的神经有点兴奋,毛小媚选择这样的方式,分明是不想让他出更多的洋相,刚刚她给他的拳头是下意识的,这证明毛小媚还不想把吉瑞推向深渊。

出了训练场,毛小媚就在一片树荫下站住了,吉瑞也站住了,他们相互望着,毛小媚的神情有点怪异。

吉瑞看着她,心慌乱地跳了起来,越跳越快,以致不得不捂住胸口蹲下身去。

毛小媚说:“你怕了吗?”

吉瑞急忙将脸仰了起来,这时毛小媚看到吉瑞的脸色煞白,嘴唇青紫。

毛小媚古怪地一笑,“如果你再到处找我的话,我就要打110报警了。让你蹲到那个黑暗的地方反省,你可以面对四壁去忏悔,上帝是你的听众,一个真正忏悔的人是应该让上帝听到他内心的声音的。而我是一个女人,被你当过试验品的女人,我只想让你遭到应有的报应。告诉你,吉瑞医生,请你离我远点,如果再对我纠缠不休,我会发动全城的女人打你,我说到做到!”毛小媚的吼声将树叶震荡得哗哗直响,就像风的响动。

吉瑞忽然站了起来,他乞求地看了毛小媚一眼说:“我不想再回到魔鬼的瓶颈中,我想从魔鬼的瓶颈中钻出来进入正常人的轨道,你、唯有你可以帮我实现这个目标。”

“神经病!难道我能继续接受一个男人无休止的戗害吗?”毛小媚鄙夷地看了吉瑞一眼,转身跑了。

“毛小媚——毛小媚——”

吉瑞在她的身后追赶。

天黑了,路上的车辆和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吉瑞始终瞄着毛小媚的身影,他想这回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她,他穿梭在车辆和行人中间,目光一直盯着毛小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