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房间太暗了,暗得让人有点看不清东西,当吉瑞医生试图把窗帘拉开的时候,外边世界只是明亮地一晃,吉瑞的眼睛就再也无法睁开了,眼球沙沙的,刺得他好像要流泪,不,是真的流泪了,吉瑞老老实实在沙发上靠着,任眼泪慢慢往外溢,半晌,他的所有感觉恢复到正常时,他还是拉开了窗帘。

房间的光线开始恢复正常,吉瑞的神志也开始清醒,他看着桌上的那几封信,那凌乱不堪的信件让他看了许久,也折磨了他许久,可他至今没有找到心灵的归宿,至今没有找到心灵的忏悔之地,吉瑞在找不到心灵忏悔之地的时候,就怀疑那些信的真实性,那一封又一封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信,是否真的属于他的生活?他曾经那样过吗?那个被女人们在信中指责的如同魔鬼般的男人,真的是他吗?

吉瑞翻开了最上面的一封信,这些信他是按着时间地点整理出来的,以前的几封信他都一一查找过了,现在轮到查找最上面的一封信,但愿这个写信的女人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吉瑞能够在她这里落实一种忏悔和归宿,吉瑞开始读信,信的内容大同小异。

信封上又没写地址,这是匿名信的通病。吉瑞仍然按老办法在邮戳上找到了寄信人的大体方位,但这次吉瑞感到比较麻烦,这个女人没在信中透露有关她现在的任何信息,只是将她曾经的不幸述说了一遍,这就给吉瑞增添了特别大的麻烦,即使吉瑞找到了女人生活的那座城市,又能怎么样呢?他能找到她吗?找到她很可能是在茫茫人海中捞一根针。吉瑞觉得寻找这个女人的难度太大了,大得令她不可思议。以至于他特别想放弃,放弃对她写的那封信的求证。

吉瑞看着桌上的那一堆信,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侥幸,他已经奔跑了几个地方,找了几个女人,可是没有一个女人肯承认信是她写的,更没有一个女人愿意接受他的忏悔,这是否意味着他从前所做的那一切都不存在,这些信是无中生有,女人们凭自己的主观臆断捏造出来的。吉瑞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思想很有道理,越想越有道理,吉瑞就站起身,轻松地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推开了窗子。阳光像一个妩媚的少女,在吉瑞推开窗子的瞬间,一个跳跃飞了进来,拉着她多彩的长裙翩翩起舞。吉瑞不由深深地感叹:窗外的世界多好啊!阳光多好啊!吉瑞看着一屋子的阳光,就像看着一个久违的情人,他伸开双臂在房间尽情拥抱着自己的情人,可他所有的拥抱动作都不过是空间的一个音符,吉瑞最后才发现自己的一生其实在情感上是一个很大的空洞,他经历过很多女人,可却没有一个女人留在他的身边,现在他想寻找一个留在身边的女人,但这么简单的事情在他身上居然不能如愿。这是为什么呢?直到今天,直到吉瑞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因为女人而四面楚歌的时候,他才开始思想这个问题,然而他思想得似乎太迟了,院领导在他未来得及思想的时候就已经干涉他了。吉瑞有点恨杨木,但又不得不从心里佩服杨木,毕竟是海外归来的留学生,见多识广,说让他退休就让他退休了,而以前哪个院长也没有这么果断地让一个久负盛名的医生退休。吉瑞决定再找院长杨木谈谈,那些信都是不成立的诬陷之词,他要跟杨木讨个公正的说法。

吉瑞出门之前,将桌上的信放进了抽屉里,他本来想一把火烧了,又觉得这样很不妥,万一院长杨木要审查这些信呢?他把信放进抽屉里以后,又感觉不太安全,以前这些信总是随时带在自己的身边,于是吉瑞又将抽屉加了一把锁,好像他不在家的时候,会有小偷来偷窃一样。吉瑞做完这事,又对着镜子正正自己的衣冠,这才关好窗子出门。他锁门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房间,阳光仍留在床上、桌子上、地板上……可惜的是,吉瑞从前一直拉着窗帘,阳光的魅力他好像很少感觉。

行走在路上,吉瑞想着见到院长杨木后的种种情景,这一次一定跟以往不同,以往他的角色是个被控告者,今天他作为一个被女人诬陷的人,在院长杨木面前会有一种正义在胸的底气。

院长恰好在办公室里,里面好像有人,院长正跟对方谈着事情。吉瑞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能听到里边的声音,于是他伸手拍门,声音刚刚落地,他听到里边喊:“进来。”

吉瑞推门走进院长办公室,发现里边只有杨木自己,他愣了一下,他看到杨木也愣了,杨木一定没想到吉瑞会来找他。

杨木愣着不说话。

吉瑞感觉自己距离院长的位置太远了,他进门后就站定了,现在他想跟院长说话,必须往前走几步,吉瑞往前走了几步,跟院长杨木只有咫尺之遥。

杨木下意识地将身子朝后仰,他显然害怕吉瑞的到来。

吉瑞站定以后就微笑起来,他尽量放松表情,对着院长杨木发出最真诚的微笑。

杨木仍很紧张,他紧张地问吉瑞:“你找我有什么事?”

吉瑞这会儿心已经安定了,他镇静自若地说:“你给我的那些信,我大致去寻找了几个地方,没有找到写信的女人,有时我感觉找到了,可写信的女人们并不承认信是她们写的,我觉得她们是在跟医院开玩笑,跟医院的效益开玩笑。”

杨木听罢,半天没有吭声,他知道吉瑞找他的目的了,吉瑞仍然留恋医院,他想在这所医院工作下去,而举报信显然是他离开医院的理由。

吉瑞见杨木不吭声,又说:“我虽然到了退休年龄,可我仍然精力充沛,为医院做贡献理所当然,如果院长以为那些信是真的,而为此辞退了我,将会给医院造成很大的经济损失,不信你可以去查询一下,我走以后,医院妇科的收入是不是呈下跌趋势?”

杨木还是不吭声,他觉得吉瑞医生有点发痴,凭他的技术到哪里不能混饭吃呢?偏偏盯住了这所医院不放,这证明在这所医院里他的确有着一种情节,杨木想到那些女人写的信,他的胃就开始上下搅动,别管信上写的那些事实存在不存在,杨木都不希望自己所领导的医院里发生这样的事情。

吉瑞见院长杨木仍是一言不发,他的心就有点慌了,刚刚来时路上想好的许多念头全都付诸了流水,他想转身出去,回到自己的家中,从新设计自己的生活,就在他准备这样做的时候,他听见院长杨木拉开了抽屉,他的眼睛立刻盯住了院长杨木的一双手。

杨木将一摞信摆在桌上,而后站起身,他并不急着说话,他离开自己的坐椅,去倒一杯水,他看到吉瑞的目光始终在他的身上扫来扫去,他的心里忽然不安起来,吉瑞毕竟六十岁了,对一个年已花甲的老男人来说,他的一切做法是否意味着残忍?可他不这样做又能怎么样呢?那些检举信毕竟不是他炮制的吧?因为这些源源不断的信件,杨木拿不准什么时候会给自己任院长的医院蒙羞,真到了那个时候,他的所有努力都会被吉瑞所制造的绯闻踢个一干二净。想到这些,杨木将水杯有力地掷在桌子上说:“吉瑞医生,这些信是我近日收到的,我没把它交到公安机关已经很客气了,你的专业技术的确不错,有很多患者是奔着你的名气来的,医院有你这样的医生当然是件好事情,可如果那些检举信上的绯闻存在的话,医院就会被这些绯闻搞垮,这你懂吗?……”杨木看了一眼吉瑞,见他表情僵滞,又说:“你把这些信收起来吧,以后就别来找我了,退休手续办了吗?”

“还没有。”吉瑞怯怯地说。

“那赶快找有关部门办掉,从今以后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一封有关你的检举信。”杨木板起脸的样子十分严肃。

吉瑞惊恐地后退几步,又向前拿起院长桌上的那些信,尴尬地跟杨木笑了一下,转过身匆匆离开了院长办公室。他听见身后的门怦地响了一声,好像是杨木使劲将门摔上了。

吉瑞出了门就沿着楼梯往下跑,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攥着一摞信,幸而他拿了个黑色的公文包,他将那些张牙舞爪的信装进包里,当这些信不在他的眼前晃动时,他的情绪又开始平稳了,他想他找院长杨木是抱着什么目的呢?他为什么要匆匆离开呢?他就不能讲一些理由与杨木据理力争吗?……

当吉瑞走出楼道口的时候,心里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不管他抱着什么目的,他的想法和设计都被杨木挫败了,不,确切地说是被包里的这些信挫败了,看起来他最要紧的事情是跟这些信过不去,也可以说是跟写信的女人过不去,下一步,他到底应该怎么办呢?吉瑞站在马路上,眼前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