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吉瑞度过了几天黑白不分的日子,在这漫长的日子里,他打开了自己的记忆之库,小心翼翼地搜集着有关那个叫小樱的女人的信息,他想在这些信息中寻找一个突破点,可是这个点就像一条弧线一样,越画越大,越抛越远,到了最后,吉瑞的视野中竟分不清哪里是点的起源了。

小樱的符号恰恰在这个时候不断强大,吉瑞感到自己被这个符号冲击得头晕目眩,他想驱逐这个符号,停止自己的寻找,可偏偏实验室里的那个中年女人又在他的眼前晃动起来,她沮丧的神情、激怒的言辞如黑云一样翻卷,吉瑞恐怖得直想惊叫,他甚至从床上跳了下来,光着脚在房间里不停地行走,后来又小跑起来,吉瑞已经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他要跑着去见那个实验室里的中年女人,当面告诉他自己来见她的意图,他愿意下半生都属于她,只要她原谅,只要她肯原谅。

不知过了多久,吉瑞气喘吁吁跌坐在地上,他累了,额上的汗珠一点一点渗了出来,他躺了下去,微闭着眼,想象着再次见到那个女人的情景,要是她能被他的真诚打动,他的后半生就不会背负着那么沉重的包袱了。

吉瑞设计着再次见到她时应该说的话,他说什么她才能接受呢?在他的感觉里,中年女人已经成了刀枪不入的盾牌了,他必须巧妙地将自己的刀刃刺进去。吉瑞操起了刀柄,打量着中年女人的身体,他该从哪个地方下刀呢?就在他思量的时候,他的刀突然飞了起来,在空中响了几声,呼啸着飞进中年女人的腹部,只听中年女人痛苦地哎呀了一声,扑倒在吉瑞的脚下。

吉瑞赎罪的机会终于来了,他抱起中年女人,呼唤着她的名字,她在他的怀中,温暖的怀中,吉瑞此刻愿意将所有的温暖都送给这个女人,他要让她感受自己为她跳动的脉搏,就在吉瑞要将女人放到床上的时候,他忽然发现怀里空然一片,中年女人不见了。吉瑞惊慌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这才明白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他在自己的家中做着赎罪的梦。

吉瑞将窗帘拉开了,他看到了白天的时光,在房间待了几天,好像黑白已经与他无关了,可眼下阳光正在他的眼前灿烂着,让他的心情好了起来。他浴着阳光,决定再次到丰城去见那个中年女人一次,既然他毁了她的一生,他的后半生能不能作为赎罪的砝码呢?

出发之前,吉瑞设计着见到那个中年女人时的情景,首先他不能惊慌,不管他内心多么紧张,也不管那个中年女人多么歇斯底里,他都不能惊慌,如果说第一次见她是一种寻找和试探的话,那么现在他再去见她,就抱着一种赎罪之心了。

吉瑞搭车很快到了丰城,直奔东郊实验室。

中年女人正在实验室里解剖老鼠,她的手上沾着鲜红的血,幸而有一副透明的手套隔离,她见到吉瑞,就像见到一个普通的熟人一样,丝毫未感到惊讶,这倒使吉瑞的心情又紧张起来了。

“你在发抖吗?”中年女人扔下手中的老鼠,摘下透明手套,走到水池前洗手,她问了吉瑞这么一句话。

吉瑞看着中年女人的背影,那已渐趋丰满的背影,证明着一个叫小樱的女孩从少女进入女人的真实历程。

吉瑞想起刚来时的设想,镇静地说:“我的惊恐期已经过去了,如果我发抖,我这次就不会再来见你了。”

中年女人将水龙头拧开了,哗哗的水声如一曲旋律回响在实验室,吉瑞分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中年女人不吭声,任凭水声恣肆,等水声停止的时候,她突然转过脸抖着那双雪白的湿漉漉的手说:“说吧,为什么又回来找我?”

吉瑞被中年女人的提问扼住了喉咙,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但他突然想起临行前的设计,便很快镇静起来说:“小樱,我想起你来了,当我想起你的时候,我感到你为我的临床实验做出过重大贡献,为了这种贡献,我今天还是要来见你,哪怕你再举起解剖刀面对我,我也不怕了。你作为女人的一生被我毁灭,身为一个男人,我的有生之年能为被我毁灭的女人尽一点责任,我精神上的紧张感或许会放松一点。”

中年女人讥笑道:“这么说,你还是为你自己而来,你想减轻你的精神负担,让我原谅你,然后你的晚年就可以很安逸地度过,那么我呢?我会是一种什么状态呢,这一点你想过吗?”

吉瑞愣了一下,他真没想过中年女人设问的这个问题。

中年女人冷冷地看着吉瑞继续说:“我的青春做了你的试验品,我的中年又给了这个实验室,现在我在这座实验室里用自己全部的心思攻克妇科领域的难关,仍然还是你十几年前的医学设想,这连我都没有意识到,我的一生都被你占有了,难道你还不放过我吗?”

吉瑞始终微笑着,他想他的动因并不像中年女人所说的,他只想把她请到自己的家里,现在他需要一个女人驱逐他房间的空荡。这究竟是为中年女人着想,还是为自己着想?他的念头在心中闪耀了一会儿,最终他还是说话了。吉瑞说:“我独身了几十年,从前我在医院的妇产科工作,那里几乎就是我的家,我不缺少男人生活中必备的一切,自然也就不会从女人的角度思索什么,如今你的检举信使我从医生的岗位滑了下来,当我面对空荡荡的家时,我才发现自己特别需要一个女人的陪伴,我会用我后半生的时光好好爱她,而这个女人又必须让我带着赎罪的心愿,否则我会没有那种真挚的情怀。”

中年女人哈一声笑了,笑声带着阴冷,吓了吉瑞一跳。

但吉瑞还是镇静地看着她,听她的话刀子一样从嘴里飞出来杀他。

中年女人说:“吉瑞医生,你真聪明啊,你到了老年,都想让女人感激你。可你想过这个女人的心情吗?当她面对一个让她一生都无法生活的男人以后,她会每天在平静的状态里生活吗?会每天露出微笑吗?会当着一个曾经摧残过自己的男人撒娇吗?不瞒你说吉瑞医生,离开你以后,我跟许多男人谈过恋爱,也跟许多男人上过床,可他们都无法将我送入那种云里雾里的状态,只有你、只有你诊室里的那张床,让我能有如此的快感,但我深知这种快感是畸形的,它极不正常。”

吉瑞默默听着中年女人的陈述,当中年女人的话停下来的时候,他看着中年女人说:“小樱,只要你跟我回家,你让我做什么都行,你需要那种云里雾里的感觉,我帮你创造。”

“你还能创造吗?十几年前的吉瑞是什么样,十几年后的吉瑞又是什么样?好像时光在你的身上停滞了一样,难道你真没有年龄的危机感吗?是不是你经历过的那些女人给了你太多的自信?我早就没有这种自信了,那种云里雾里的感觉也早就不是我的身体需要的了,十几年前的我年轻,体内的荷尔蒙分泌旺盛,可现在我体内的荷尔蒙退化了,它再也无法提醒我需要什么了。云也好雾也好,对我早就没有了意义,我只想对着我的实验室发泄内心的忧伤,那些在刀片下吱吱叫着的小老鼠带给我无边的快感。……”中年女人陶醉在自己的述说里。

吉瑞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的罪孽深重。这是一个多么不正常的女人啊,是谁使她变成这样?是自己吗?是他毁了小樱,让她从一个情欲正常的少女变成了心理失衡的女人,令吉瑞更加不安的是当年像小樱这样的少女有无数,吉瑞如今却一个也记不起来了,他只能按着检举信上的内容回忆和寻找,要是他把所有被自己做过性实验的女人都收集到自己家中,他的家就会变成一座女人的集中营。吉瑞恐惧地后退了一步,忽然为自己刚才提出的要求而后悔。

中年女人望着吉瑞说:“你怎么不说话呀?我想听你说话。”

吉瑞用浑浊的眼睛望望中年女人,讪笑着说:“小樱,我有罪,面对你的人生我有罪,是我改变了你人生的正常秩序,我想给自己创造一次赎罪的机会,你能给我这个机会吗?”吉瑞试探道。

“如果你硬要这样的机会,我可以给予。可是我不相信你漫长的医学生涯中只有我一个女人值得你赎罪,你有很多我这样的性试验品,她们现在都跟我的年龄差不多,相信也都会像我一样过着不太正常的女人生活,假如她们都接受了你的忏悔,都跟你回到家中,你受得了吗?”中年女人直言不讳。

吉瑞的脸腾一下红了,他觉得中年女人用宰老鼠的刀片在自己的脸上划了一刀,这一刀又凶又狠,他感到了痛,好像神经紧绷了起来,将他的面皮全部扯红了。

吉瑞低下头,半天没敢吭声,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发现中年女人正怒目盯着自己,不,是当年的小樱桃正怒目盯着自己,他胆怯地说:“我不在乎别人,只在乎你,因为你已经在我的记忆中反复出现过了。”

“不,我不可能接受你的忏悔和赎罪,现在你的所作所为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试想想,你的一生还有什么呢?目前而言,你只有心灵的不安,这是上帝对你的唯一惩罚。如果我接受了你的赎罪,就等于把你心中的不安消减了,你仍然是一个完美的男人,那我太成全你了,你摧残了我,我又把你心中的不安消解了,世界都是你的了,作为男人你这一生是多么荣耀和完美啊!”中年女人嘲讽说。

吉瑞将头低得更深了,他不想开口,任凭中年女人痛快淋漓地说下去,他想能让一个被自己摧残扭曲的女人痛骂一场,也算是一种赎罪的方式吧。他听着她的骂声,好听的骂声,立刻让他不安的心轻松起来,他感激这骂声,因为这骂声,他心灵中那个沉重的包袱慢慢轻了下来。

中年女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突然停住话,有所敌意地看着吉瑞说:“你以为我的骂声就可以减轻你心灵中的负担吗?好吧,从现在开始,我不再骂了,我一定把罪恶感留在你的心灵中,永远永远。好了,你走吧,以后我不想在这个地方看到你,如果我再看到你,你就会变成我刀下的试验品,就像当年我被你当成试验品一样,不过你要相信,我比你狠。”

吉瑞看到中年女人戴上了胶皮手套,轻捏起手术刀,锋利的刀片在实验室的荧光灯下闪着寒光。他的全身不由颤抖起来,身不由己地小心往门口退着步子。

就在他准备转身的时候,一只小白鼠吱吱叫了两声,声音凄惨。只见中年女人从网状的笼子里拎出怪叫的小白鼠,小白鼠蹬着四肢,中年女人一刀刺在它的脖颈上,那凄惨的叫声就此断绝了。

吉瑞快速转身,猛地拉开门,当他跑出实验室,跑向大街的时候,再也没有赎罪的心情了。

你为什么又跑到丰城?难道中年女人第一次对你的教训还不够吗?你的心中总是奢望着什么,其实在现实生活中所有的奢望都是无望。你不明白吗?你可能真的不明白,正因为你不明白,你才一次又一次错误地判断。……吉瑞失悔地自责起来。

自悔自责的吉瑞竟不知道往哪里走了,站在马路中间,六神无主地看着过往的车辆,车辆穿梭如飞,吉瑞稍有不慎就会变成车轮下的齑粉。他已经看到马路上的行人对他指指点点了,他们紧张的表情在提示他所处的位置很危险,吉瑞也知道他所处的位置很危险,可他怎样离开这危险的地方呢?车辆一辆接一辆,没有谁给他过马路的机会。吉瑞只好等待,等待穿越马路的空隙。他定了定神,回头发现东郊实验室仍在他的视野之中,他忽然感到这个地方是那么陌生神秘,他被那陌生的磁场排斥着,心生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