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吉瑞在丰城车站下了车,便匆匆走出站台,看到大街上高耸的楼群和错落有致的街道,内心感到一片茫然。他到哪里去找这个写信的女人呢,况且十几年过去了,她已经从一个少女变成了中年女人,这样的中年女人满街都是,吉瑞却要在这万千的女人中找一个属于自己的符号,这对他来说似乎太难了。不过,吉瑞还是坚定着自己的信心,他想他到丰城就是为了找她,找不到她还有什么意义呢。

时间正是中午,吉瑞闻到了马路两侧的饭店里一股浓浓的菜香,他停住脚步,打量了一眼离自己最近的铺子,牛肉拉面馆,他走了进去。

老板娘是个中年女性,头发染了红色,跟她粗黑的皮肤相比,有点不伦不类,丰城成为一座城市是近几年的事情,从前它是一个县,现在变成了城市,仍是带着县城的风韵。老板娘的头发倒是跟这县城的风格一致,吉瑞心里暗笑的时候,又想当初是什么样的一位国色天香让他迷醉了呢,如果他自己选择,他不可能到丰城来找一个女人,她们无论气质还是姿色都无法跟自己居住的城市里的女人相比。

老板娘站在吉瑞面前已经有一会儿了,她等着他点菜,吉瑞看着菜谱出神,脑子里想的却不是吃饭的事情,老板娘有点着急地问:“先生您到底吃拉面还是吃刀削面啊?”

吉瑞这才缓过神来,随便地说:“拉面吧,就要一碗拉面吧。”

老板娘在本子上记了一下,转身吆喝道:“一碗拉面啊。”

不一会儿,拉面就摆在了吉瑞面前,上面还撒了几片牛肉。

吉瑞吃着面,看饭店里顾客不多,便想跟老板娘打听点什么,又觉得自己想打听的东西难以启齿,只好匆匆把面吃了,走出饭店,寻找的感觉便急切起来。

他在邮局看邮编的时候,大体知道了写信人在丰城寄信的方位,吉瑞就按着这个方位行走,女人在信上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对他的寻找起到了很关键的作用,女人说:“多年来自己一直在实验室工作,每逢肢解动物的时候,她的内心就颤栗……”丰城的确有一座实验室,是近几年才建的,算是医院的科研基地,按这样的逻辑推测,女人无疑是医疗行业的工作人员,吉瑞带过很多实习学生,但能记住的没有几个,比如写信的这个女人,他就在记忆中没有什么明显的符号,可是她信中陈述的内容又让他惊异,他曾经这样过吗?假如他真的葬送了女人一生的幸福,他肯定是罪责难逃的。问题是他要找到让他赎罪的这个符号,如果把城市比作一张地图,那么这个符号插在了哪里呢?……吉瑞不由加快了脚步。

丰城医院的实验室在郊区,吉瑞没有来过,只听医院的人说起过,前几年作为院长的政绩不断被张扬,可医院至今没有攻克什么医学项目,也没有什么特别有名气的科研人员,只是年底总结的时候,被院里提上一笔,告诉人们这个单位的存在。

丰城太小了,吉瑞走了半个小时就到了东郊实验室,说是实验室,不过几间简易的楼房,地方倒是很大,楼房后边的一块空地已被圈起来了,证明着这地方还要发展。

吉瑞站在门口,内心有点慌乱,他直觉很快就会见到那个写信的女人,她一定就在这里工作,吉瑞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衣服,顺着楼道口走了进去。

楼里安静极了,安静得超乎了吉瑞的想象,以致他行走的时候有点紧张和害怕,生怕从哪里蹿出一个带菌的动物,疯狂地咬他一口,他的生命就此做了无辜的牺牲。吉瑞越紧张,行走得越快,他发现一楼没有动静,所有房间的门都是关闭着的,他就往二楼走,还是没有动静,所有房间的门也是关着的,他开始敲门,从第一个房间敲到第二个房间,当他准备敲第三个房间的门时,一个中年女人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吉瑞弄不清她是从哪里出来的,他感到很恐慌。

女人跟他微笑了一下问:“您找谁?”

吉瑞心中的紧张被女人的发问消解了,他打量了女人一眼回答:“我找一个中年女人。”

女人不以为然地说:“这里只有我一个中年女人,你找我吗?”

吉瑞看到中年女人的两只眼睛在闪烁,同时放出异样的光芒。

吉瑞说:“如果我找你,你一定知道我是谁?”

女人看看吉瑞,冷笑了一声道:“这有必要吗?”

“当然,如果没有必要我来这里干什么?”吉瑞说。

“取样本啊,作为一个妇产科名医你想知道临床的各种症状,只有在我这里才能找到最好的样本,我的一群母老鼠会告诉你它们发情的最佳期和交配时的最好状态,你只有在这样的状态中才能发现母体器官的病灶和病变程度。”女人自炫地侃侃而谈。

“十几年前,你认识过我吗?到我的诊室看过病还是实习过?”吉瑞打断中年女人的话。

中年女人仰起脸,用眼角的余光扫着吉瑞说:“你还记得我吗?还能记起我吗?”

吉瑞认真地审视着中年女人,神思恍惚地摇头。

中年女人声音颤抖地说:“你把我的一生都毁了,居然没有记得我?……”

“那封检举信是你写的吗?”吉瑞沉下脸问。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女人也沉下脸说。

“如果是你写的,那么你也把我害惨了,因为你的检举信,院长让我退休。”吉瑞说着,怀疑地看着中年女人问:“你什么时候跟我有过那事,十几年前你是我的患者还是实习生,我怎么对你没有记忆呀?”

“是啊,你经历过的女人太多了,像我这么姿色平平的女人你能记住吗?可我却记住了你,一辈子都记住了你。”中年女人悲伤地转过脸,朝走廊的尽头奔去。

吉瑞身不由己地跟在后面,这才看清走廊尽头的那间屋门开着,刚才中年女人就是从这间屋子里突然走了出来。

吉瑞走到门口,眼睛往屋里一看,他的双腿就开始打颤了,屋里摆满了试验品,血淋淋的试验品已经让他很难辨清那究竟是什么动物,但血迹染红的白毛却告诉他那是几只老鼠。

中年女人已经站在屋子中间了,她构成了一幅美丽、凄苦而凝然不动的画面。她冷冷地看着站在门口的吉瑞说:“你进来呀,你怕什么?当年我就像这死去的老鼠一样,被你按在床上,你用你的力量在我的肉体中做着进入高潮的试验,你看着我浑身发抖、惊颤,你说尽管性高潮不是你目前研究的范畴,可你一定要把女人在这个期间的状态研究明白,说不定对妇产科的临床手术有所帮助。那个时候,我有青春,我体内的荷尔蒙需要你这样做,你一整天的疯狂将我推入了肉体的疯癫状态,我这才发现人的肉体是有表情的,会沉默会惊喜会忧郁会颤栗……我们,不,是你经常这样试验我,当我高潮来临发出阵阵怪叫的时候,你说这个时候实施手术,将是患者最理想的状态。……”中年女人停住话,打量着吉瑞说:“现在,你总该想起来了吧?”

吉瑞似乎想起了当年的情景,但这样的情景在他的妇产科诊室经常发生,他仍然想不起来眼前这位中年女人叫什么,当年她是怎样一副模样站在他的面前,服服帖帖接受他的试验。

吉瑞支吾了一声,仍然不敢叫出一个名字,他担心他喊出的名字不对,那样她就会拿起桌子上的刀刃对准他。

中年女人凑到吉瑞的跟前说:“难道还想不起我来吗?哪怕你能说出一个字,我青春时光的付出也不会像流水呀!”

“你……应……”吉瑞想说你应该叫某某,话还未说完,女人就抢过来说:“对,我叫小樱,樱桃的樱。”

“一棵小樱桃,最漂亮最浪漫的小樱桃。”吉瑞自言自语。

中年女人终于释然地一笑。

吉瑞这时心情才算稳定下来了,他看了看案台上的老鼠,恐惧的感觉消失了。

女人拉了一把椅子让他坐下。

吉瑞坐下后说:“小樱,你为什么要写信揭发我?”

女人看了一眼吉瑞,很快又把眼光移开了,她盯着案台上的那些死老鼠说:“我如今仍然孤身一人,就是因为你对我青春的剥夺,那笔上帝给予的财富,被你堂而皇之地占有和挥霍了,遗憾的是,我当初并未意识到这一点,等我意识到的时候,一切全晚了。”

“我不明白你的话,你能把话说得再明白一点吗?”吉瑞问。

“你真的不明白吗?”女人仰起脸。

吉瑞看到叫小樱的女人眼睛里闪过一道寒光。他心惊了一下,仍是坦诚地说:“的确不明白。”

女人沉思了一会儿说:“当年,我是你科室里的实习生,跟着你学习了三个月,可这三个月里,我把自己毫不保留地完全献给了你,肉体和感情,全都成了你的试验品,而我当时并不知道你是把我当成了试验品,我以为那就是一个男人的爱,我曾经渴望过跟你结婚,可你说这是不可能的,你一生都不想结婚。当我离开你以后,再跟别的男人相处时,我才发现你把我毁了,我的肉体跟任何男人也难以产生快感了,因为没有快感,我从心里爱不起男人,一点也爱不起来,直到今天,我仍然没有结婚,我肉体的快慰来自于对从前妇产科病房的回忆中,来自于对小老鼠的肢解中,我看着两只小老鼠交配,在他们最兴奋的时候,也就是享受高潮的时候,我把公老鼠从母老鼠的体内拉出来,然后一刀切开它的生殖器官,我验证了你当年说过的话,如果在这个时候实施性器官手术,会获得相当大的成功。你看我作过的记录……”女人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笔记本,递给吉瑞。

吉瑞一眼就看到了那上面的血污,那是老鼠的血污。吉瑞随便翻看了一下,又还给了女人。

女人说:“自从有了这样的发现,我渐渐淡忘了你,淡忘了从前,我对一切都没有兴趣了,我的兴趣只在试验室中。有一天,我忽然悟到我一生都罩在你的阴影下,离开你这么多年,仍然为你的一句话而做着试验,可你知道这一切吗?你早就把我忘记了。而且我知道你仍在医院做着妇产科医生,为了看你一眼,我假装病人去医院看病,你居然没有认出我来,你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这才发现多年来对你的暗恋是多么地愚蠢,又是多么地没有价值。回来后,我就写了那封检举信,想不到你居然看到了那封信,并且为此而来找我。”

吉瑞的心情沉重起来了,像小樱桃这样的女人他不知经历了多少,如果都像她这样不幸,那一定是自己的罪过。吉瑞伸出手,想抚摸小樱一下,小樱却躲开了说:“现在,你的抚摸早就没有意义了。”

吉瑞只好将伸出的手又收回来,认真看着眼前的女人说:“我仍然独身,从前我未意识到自己的罪恶,现在我意识到了,你跟我回城,好吗?我们生活在一起。”

“可能吗?我跟你回到你的城市,成为你永恒的女人,你的罪恶感没有了,而我呢?从前我给了你青春,如今我的青春没有了,又帮你赎罪,你的一生是多么地得意呀。你走吧,马上离开,否则我会像宰老鼠一样用这把刀将你切得粉碎。”女人抄起了台案上一把带血的刀。

吉瑞看见一个中年女人疯了,两眼放射着凶光。他后退着,一直退到门口,女人仍逼视着他,直到他出门,听见怦的一声响,吉瑞知道门被女人狠狠地摔上了。

吉瑞咚咚跑下楼,跑出院子,跑向大街,一直不停地跑,跑到车站,直至坐上车,仍感到内心怦跳不止,想想刚才的情景,犹如一个梦境,让他怀疑存在的真实性,可又的确在他的眼前发生了。人到底都怎么了,生活到底都怎么了,吉瑞这样设问的时候,感到一切都云山雾罩起来,让他看不清真实的面目,更想不明白发生的一切一切。他真的连忏悔的机会都没有吗?……吉瑞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设问,他甚至怀疑自己忏悔的动因是不是很愚蠢。

车动起来了,车发动后,速度很快就提了上来,车在路上飞奔,吉瑞的心跳也在随着车速加快。他捂着胸口,他感到里边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