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吉瑞连夜从菠萝屯赶回城里,他的心陷入一种无望的漂浮之中,好像他永远都不可能找到写检举信的人,他心灵中涌现的那一点点忏悔,居然无处释放和寄托,他这才发现世道有点怪了,人也有点怪了,而他几十年来都沉浸在妇科诊室的小天地之中,对世道人心大体是不琢磨的。

吉瑞进城以后,天色已经暗了,夜幕由淡及深地覆盖下来,把城市遮掩得朦胧而神秘,幸而有那些时尚的街灯,使黑暗的城市露出了妩媚,好像一个粗犷的汉子孤独的时候,身边就出现了一位婀娜多姿的少女。

吉瑞不想回家,也不想去医院,他的家里没有女人,几十年都没有一个固定的女人,家的存在是虚妄的,不像别的男人,家就是一个实在的空间,任他在家里天马行空。医院他也不想去了,院长杨木将那一摞信转给他的时候,他就不想在医院里呆下去了,尽管他的诊室给了他许多常人不曾有过的感觉,但正是这种感觉让他偏离了人生的正常轨道,使他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想到医院,吉瑞的神经似有所触动,他停下脚步,在马路上闭了一会儿眼睛,吉瑞在闭眼睛的时候,心里就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他想到酒吧,吉瑞从来没泡过酒吧,今晚他就去泡一回怎么样?吉瑞睁开眼睛四处寻找酒吧,他发现酒吧就在他的眼前,红黄蓝酒吧的灯光正向他眨眼睛,吉瑞急走几步晃了进去。

服务小姐将他引到一个靠窗的角落,吉瑞感觉这个位子很不错,他可以透过玻璃看到窗外的马路,缤纷的马路上行走着身穿各式服装的男女,女人的衣服让他眼花缭乱,吉瑞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过去他从未正儿八经欣赏过女人的衣服,他只欣赏女人的身体,甚至可以说是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其他都是不屑于看的,可今晚他发现女人最美的时候是穿衣服的时候,并不是全身光裸的时候,吉瑞对自己从前的审美似有了一种否定性的怀疑,他痴痴地望着马路,马路两边的楼房被灯光的线条切成斑斓的色泽,将城市的夜晚切成了魔幻的城堡,吉瑞看着那城堡,想象着那里边的故事,直到小姐问他喝什么茶,吉瑞才回过头来说:“要一壶菊花吧,我最近有点上火。”

不一会儿,小姐将菊花茶端了过来,并斟好,小姐走后,吉瑞端起杯子喝茶,喝茶的时候两只眼睛一直看窗外,窗外的夜景太妙了,吉瑞在城市生活了几十年,快退休的时候才发现城市夜晚的美妙,这是不是有点不识庐山了?他的两只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楼房、灯光、车辆、树木、女人、男人……吉瑞后悔过去为什么没想到这里坐坐呢?如果从前自己能够领略城市夜色的美好,他很可能不会没完没了地在诊室里等待着一个又一个的女人,是女人剥夺了他欣赏世界的权力。不,是他让女人剥夺了自己应该拥有的一切。

吉瑞的视野对着马路,马路上不时走过三三两两的行人,偶尔会有一个女人的身影闪过去,勾起吉瑞无边的回忆,他默默回想着自己一生中所经历的女人,几乎都与他的诊室有关,到了现在,他能想起来的似乎寥寥无几,吉瑞记不住这些女人的身份和相貌,记住的只是她们白花花的肉体。吉瑞又想起今天在菠萝树的经历,那个叫黄艳菊的女人,很可能在自己的诊室里出现过,也许那封检举信就是她写的,可是她为什么不肯承认?……吉瑞心里感到悲哀,当他准备忏悔的时候他居然找不到可以接受他这份心情的女人,那么他肉体所经历过的那些女人跟他的关系就是地道的动物关系。想到这儿,吉瑞浑身不自在起来。

吉瑞一直不停地喝茶,不一会儿,壶里的水就干了,吉瑞倒不出茶水的时候就喊小姐,小姐走过来添水,小姐穿着红色的旗袍,叉子开得很低,可以看到小姐的臀部,吉瑞扫了一眼,却没有邪恶的感觉,小姐走后,吉瑞又往纵深处想,跟吉瑞有过肉体关系的那些女患者,大都没穿旗袍,也没露那么长的大腿,可吉瑞怎么就那么渴望着她们的身体,在他几十年的工作生涯中,吉瑞是靠她们的身体打发了时光,因为那种真切的存在,他从未感到过日子的空虚无聊和单调,他敢说这座城市里像他一样拥有众多女人的男性不会太多,从前吉瑞曾为此陶醉过,现在这种陶醉似乎没有了,他发现城市里的另一面生活,泡茶楼逛马路的生活,看电影看演出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如果很早就进入他的视野,也许他会是另外的生存风景。

吉瑞仍然往窗外看,他想看到别一种风景,跟刚才的风景有所区别,看着看着,他发现了一个女人,女人穿着长裙,披了个黑色的披肩,女人路过酒吧的时候特意往里边望了一眼,这一眼正好与吉瑞的目光相对,女人突然停下了步子,认真地看吉瑞,吉瑞也在这一刻认真地看窗外的女人,女人跟他微笑了一下,转身走了,吉瑞忽然感觉女人的笑容似曾相识,是不是在自己的诊室里遇到过这样的笑容?吉瑞猜测的时候,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他想跑出去追上那个女人,却被服务小姐拦住了,小姐喊:“先生,请买单。”

吉瑞这才若有所悟地停了下来,买了单,又快步跑了出去,他想追赶那个女人,可当他站在马路上的时候,那个女人连影子都被风吹走了。吉瑞失落地站在马路上,心里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滋味。

一阵旋风刮了过来,将路旁的草屑吹在吉瑞的脸上,他转了个身,拍了拍脸和头发,这时候他渐渐感觉到了季节的变化,秋来了,秋风扫残云般将树叶扫落下来,马路上立刻覆盖了一片枯黄,吉瑞的心情被这阵秋风扫荡得十分凄凉,他慢慢地行走起来,先是没有目标,后来便朝着家的方向,尽管他的家里没有女人,可他仍然要回到家里休息,此刻,吉瑞很想找个女人聊天,可他却想不起来他经历过的哪个女人可以陪他聊天。

吉瑞转过一条马路,又转过一条马路,红灯亮的时候,吉瑞停了下来,他有点冷,便扯起衣服领子,试图遮挡一下风寒,可风还是顺着他的脖颈钻了进去,他的浑身上下全都凉飕飕的了。

风又刮起来了,路旁的树木在晃动,灯光也在晃动,唰啦啦的风声使吉瑞感到一种无法忍受的寒冷,他先是快走,后来就小跑起来,跑了一会儿,他感到身上发热了,便停下来大口喘气,这个时候他才预感到一种年龄的危机,他的确是老了。再后来,吉瑞想跑也跑不动了,他只好依从身体的状况步行回家。

半个小时以后,吉瑞回到了家中,当他上楼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房间里的灯亮着,他离家的时候没关灯吗?否则就是招贼偷窃了?吉瑞快步跑上楼梯,匆忙打开房门,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有点紧张,不敢这么快就进屋,他想他开门的动静如果让窃贼听见了,好有一个缓冲的机会,他不想跟窃贼发生正面冲突,他怕死。

吉瑞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房间里并没有动静,也没有什么人从里边突然冲出来,吉瑞这才放心地在门口换了鞋子,进屋后又转身将门反锁上了。他坐在沙发上,看了看明亮的灯光,这时他发现水瓶的盖子开着,里边的热气早就没有了,吉瑞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记忆力衰退了,他出门的时候没有关灯,也没有盖上水瓶的盖子,他忘记了。

这两个很小的生活细节如果放在平时或许不会勾起吉瑞内心的伤感,毕竟他还能干,还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可现在他很快就要退休了,这就意味着他工作生涯的即将结束,也意味着他老了,吉瑞的心灵忍不住涌起一阵苍凉,在他进入老年的时候他居然孤身一人,连帮他关灯的女人都没有。吉瑞自嘲地冷笑了一下,心里嘀咕了一句话:“拥有很多又没有很多。”他过了一生不正常的生活,现在的一切都是对他这种生活的反证,他再也得意不起来了,吉瑞甚至怀疑自己从前的那些得意是真正的得意吗?

他坐在沙发上,好像很累,也就一点也不想动,两只眼睛看着那个未盖盖子的水瓶,直勾勾地看着。不知过了多久,吉瑞在沙发上睡着了,房间里的床和衣柜都听见了他的鼾声,它们想把他抱到被窝里,可是他们没有腿和手,只好看着吉瑞在沙发上酣睡,它们觉得这个主人好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