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吉瑞在邮局里通过邮编找到了写信人的确切方位,然后他就搭了一辆汽车到乡下去了。那个地方叫菠萝屯,是个远近闻名的穷屯,吉瑞早就知道这个地方,他年轻的时候还在那里做过半年的医疗服务队员,只是吉瑞弄不明白自己怎么可能与这地方的女人有染,他再花心也不可能在这每天靠喝粥度日的地方找上个女人吧,粥能使一个女人拥有超人的姿色吗?

菠萝屯早已不是从前的样子了,公路平坦笔直,汽车可以开到家门口。吉瑞早年来这里当医疗队员时,是徒步行走来的,那条路坑坑洼洼,吉瑞行走了几个来回,便坏了一双皮鞋。那个时候,能到菠萝屯来的医生被视为有上进心的积极分子,吉瑞也想通过此次行动加入无产阶级先锋队,但最终吉瑞却没实现自己的愿望,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后来吉瑞就对加入无产阶级先锋队再也没有兴趣了。

吉瑞在菠萝屯呆了半年,除了给村里的老乡看病,还喜欢跟老乡们聊天,他至今记得当年屯里流传的顺口溜:“一进菠萝屯,稀粥两大盆。”菠萝屯的男女老少一日三餐全喝稀粥吃咸菜,谁家的老人和孩子过生日的时候,才有理由吃一顿干饭。

下了车,就进了屯了,屯里的人不多,青壮劳力好像都不在家,路边上站着妇女和老人,吉瑞看着这些人内心一片茫然,这才想起自己究竟应该怎样寻找写信的女人。

吉瑞显然是一个外人,他的穿着打扮立刻引起了屯里人的注意,妇女们看着城里来的这个老年男人想:他一准是回来探亲的吧?便忍不住问:“你找谁呀?”

吉瑞被问话的妇女一提醒,索性停住脚说:“我在找一个女患者,这个女患者十几年前在城里的医院看过病……”

吉瑞医生一说话,妇女和老人们都围了过来。

问话的那位妇女说:“这事谁能记得住啊,我们屯里的妇女都到城里看过病。不过,早先屯里穷,去城里看病的妇女少,如今屯里的妇女大病小病都要到城里的医院去,看谁家富裕不富裕,就看谁家的女人一年去过多少趟城里的医院。”

另一个妇女说:“都十几年的事情了,记住的人恐怕也没有几个,除非你找到这个妇女,不过十几年的变化还是蛮大的,你要找的这个妇女当年恐怕还是个大姑娘呢。”

问话的那位妇女又说:“有啥重要的事情啊,您大老远地跑来找她?”

吉瑞说:“她丢在我那里一件东西,我必须亲自还给她。”

“都说人家城里人讲规矩,个个都是活雷锋啊。都十几年了,东西还想归还失主呢。我看这样吧,人家大老远跑来了,我们也别让人家白跑,现在咱们就查一查找一找十几年前上城里看过病的女人,那时候咱屯的条件毕竟有限,能去城里看病的女人没几个。”屯里的一个长老说。

围观的人一起响应,然后人们就掐着手指推算张家李家孙家赵家……

最初问话的那位妇女说:“我想起来了,十几年前,赵老黑的女儿到城里看过病,后来是治好了,不过如今人家已是两个娃子的妈妈了,她家就住在东边,你去看看,到底是不是她?还有黄鼠狼的女儿,十几年前也进城看过病,还开了刀,做了一个疤。另外还有刘狗子的女儿,十几年前闹过红眼病,把全屯的人都招上了,也是进城治好的……大概就这几个女人,她们都在屯里,一个住东边,一个住西边,一个住北边,你去找吧,如果对上号了,算你这趟没白来。”

吉瑞听说了这个线索,急忙点头致谢道:“好吧,谢谢你们的帮助,我现在就去看看吧。”

妇女们又说:“那你就先到东边去吧,赵老黑的女儿赵门帘正好在家里呢。你知道路吧?不知道我就带你去吧。”

未等吉瑞表态,妇女已先一步走了,吉瑞只好在后边跟着。

赵老黑家养了一只大狗,老远就叫了起来。妇女回身跟吉瑞说:“这狗东西,耳朵还挺灵。”然后就拢起双手喊了起来:“赵门帘,把狗拴好,你们家来客人了。”

吉瑞透过一堵矮墙看到院子里有个女人晃了出来,头发凌乱不整,衣衫随便,好像常年未出过门一样,吉瑞心里冷了一下,暗想:我怎么可能跟这样的女人有染呢?

一会儿,大门开了,赵门帘打量了一眼陌生的客人,又对跟来的妇女微笑了一下。

妇女说:“这是城里来的医生,说咱屯有个姑娘十几年前在城里看过病,丢在他那里一件东西,人家特意带着东西还来了。”

赵门帘一边把客人让进院里一边说:“十几年前我是进城看过病,可我没丢什么东西呀,庄户人家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丢啊?”

说着,三人就进了屋子。

赵门帘想烧水,吉瑞说:“不用了,我不喝水。我只想问你,十几年前你去城里看病,是我给看的吗?”

赵门帘打量了吉瑞一眼说:“这我可记不清了,都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我只知道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丢在城里,进城看病的花销都是卖粮食的钱。”

吉瑞嗯嗯了两声,暗自庆幸眼前的女人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从女人的神态观察,她应该是个不会搬弄是非的女人。

吉瑞起身想走,跟随的妇女问:“不是赵门帘吧?你敢肯定不是?”

吉瑞点头。

跟随的妇女转而对赵门帘微笑说:“你忙吧,我再陪他到黄鼠狼家看看。”

吉瑞随着妇女的脚步走出院子,他听见院门关上后,狗又狂叫了起来,吉瑞心里有点怕。

妇女说:“你们城里人胆子真小,前怕狼后怕狗,不过有我跟着,你就放宽心吧,狗是不会咬你的。前几年,屯子里不让养狗,狗都被杀吃了。这几年,政策又放松了,家家都养起了狗,到年底,狗贩子来收狗,屯子里的每一家都能有一笔不大不小的收入。”

吉瑞嗯嗯着,妇女的话大部分没听进心里去,他现在要找的是那个写信检举他的女人,他要看看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当年他怎么会被菠萝屯的女人鬼迷心窍。

黄鼠狼家到了,跟随的妇女把吉瑞拉到身后说:“他家的母狗正在抱窝,这个时候会特别厉害,你还是朝后一点,我喊人把狗看住。”妇女跟着跨到台阶上,用手拍着门环喊:“黄艳菊,你家来客人了。把狗看好。”

随着妇女的喊声,院子里的狗疯狂地叫了起来,只听院子里的女人说:“叫什么叫,没你的事!”紧跟着就是一阵拴狗的动静。

院子的门开了,一个干净利索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吉瑞的眼睛一亮,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女人看到吉瑞后也惊了一下,但女人很快对那位陪同的妇女说:“李大姐,这是哪里的客人啊?”

妇女说:“这是城里来的医生,说咱屯十几年前有个姑娘在他那里看过病,把一件贵重的东西丢在他那里了,现在人家要把这东西亲自还给失主。我想了想,咱屯只有三个姑娘进城看过病,你是其中的一个。”

黄艳菊立刻说:“十几年前我是进城看过病,是一个女医生为我开的刀,刀没开好,留了一个疤。我没有什么东西丢在城里,再说就是丢了什么东西,也不会很值钱,咱屯的穷远近闻名啊。”

黄艳菊说着就想关门,丝毫没有让客人进屋的意思,这使吉瑞突然警惕起来,并且在第一时间里断定这个叫黄艳菊的女人就是写检举信的女人,她在十几年前跟自己的肉体有染,但吉瑞不明白她为什么矢口否认。

吉瑞试探着说:“你想想,真的不是我为你开的刀吗?”

黄艳菊发恨地回答:“要是你为我开的刀,现在你到了我家门口就别想走了,你的医术不行,毁了我的容貌。”说着,黄艳菊退后一步,又对陪同的妇女微笑了一下说:“对不起了李大姐,我还忙着呢,这件事情与我无关。”然后,她的身子灵活地一闪,就把门关上了。

黄艳菊这个动作太出人意料了,致使吉瑞和叫李大姐的妇女同时一愣,继而又尴尬地笑了起来,叫李大姐的妇女说:“这个黄艳菊虽说长相不错,可命不好,丈夫总是打她,有时半夜打得她怪叫,全屯的人都能听见,要是换了别的妇女早就闹离婚了,可她偏有个忍劲,从未闹过离婚。因此她也不太想见人,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喂猪打狗带孩子。”

吉瑞心里的目标越来越明晰了,如果说菠萝屯跟他有什么瓜葛的话,那一定就是这个叫黄艳菊的女人。这样一想,他的脚步慢了下来,一会儿就落在了妇女的身后。

李大姐走了一会儿,回头看见落在身后的城里医生,便喊:“喂,你紧走几步啊,还有最后一家了,再接不上线索,就彻底没戏了。”

吉瑞嗯嗯着紧随了几步,跟叫李大姐的妇女并肩而行。不一会儿,就到了屯北边的最后一家。叫李大姐的妇女说:“这家的主人叫刘狗子,他女儿十几年前到城里看过病,再问问她吧。”

吉瑞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叫李大姐的妇女敲门的时候,里边没人应。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可能去卖狗了,他家的狗病了,刘狗子昨天说要把狗提前卖给饭店,死在家里是一笔损失。他的女儿刘水儿嫁到好远的地方,我们必须问了刘狗子才能知道她女儿的住处。”说着,又拍了几下门,里边仍是没人应。

吉瑞看看天色说:“大姐,要不就算了吧,我得回去了,谢谢大姐的帮助。”

叫李大姐的妇女说:“这也没什么,都是顺便的事情。要不,我明天看见刘狗子再传个话?可我怎么跟你联系呢?”

吉瑞沉思了一下说:“这样吧,明天我再来找你。”

“那你今天准备回城?”叫李大姐的妇女问。

吉瑞点点头。

两人朝屯口走去,叫李大姐的妇女一路上唠叨着什么,吉瑞都没往耳朵里听,他一心想着那个叫黄艳菊的女人,并断定信就是她写的。

走到屯口,叫李大姐的妇女就止步了。

吉瑞也给了她一个拦车返城的假象,然后他就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藏了起来。

天黑以后,吉瑞又悄悄潜进了屯里,他站在黄艳菊的家门外,听了半天里边的动静。后来,他怕被人发现,便在暗处藏了起来。他想黄艳菊一个晚上总要出来一下吧。到了快睡觉的时候,大门终于响了,吉瑞看见黄艳菊端了一盆水从门里走了出来,当那盆水泼散在门前空地上的时候,吉瑞从暗中一跃而起,突然抱住了黄艳菊说:“求求你,别再写信告我了,我给你钱行吗?”

黄艳菊被这突如其来的劫持吓了一跳,当她看清了吉瑞,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时,她低声地威胁说:“你如果想活命就赶快放开我。”

吉瑞果然把手松开了,黄艳菊拾起掉在地上的盆子说:“你们城里人在城里发疯就够了,又跑到乡下来撒野,小心你的狗头!”

这时,吉瑞总算有点清醒了,他将手里的包放在身后问:“你到底是不是写检举信告我的那个女人?”

黄艳菊定睛地看着吉瑞说:“检举信?……你看我像吗?如果你认出是我,我肯定是了。我心里的确恨着一个城里的医生,他毁了我一生的幸福,他却在城里逍遥自在,这世界太不公平了。”

吉瑞靠近黄艳菊,双手托着一个纸袋,几乎是哀求说:“如果以前真有那样的事情发生,那是我错了,现在我用钱向你赎罪……”

黄艳菊冷眼看着吉瑞双手托举的纸袋,啪一掌打翻在地说:“放你妈个屁!你以为钱能买到一颗心吗?尽管我很穷,可我也不会让心该红的时候变黑。”黄艳菊说罢愤怒转身,随后大门砰一声就关上了。

吉瑞后退了几步,好像睁眼做了个现实的梦,这人是怎么了,连钱都打动不了她了,莫非她真要把人往死里整?弄个昏天黑地?!……吉瑞心下慌乱地往屯外走,后来他才记起那一路上都没听见狗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