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杨木就像上足了发条的钟一样,认准了一个目标就不停地行走,很难停下来,他在国外留学的时候也是这样,有时候他对课题的研究会进入一种痴迷的状态,走路吃饭的时候都在想问题,看人的时候眼睛发直,人们就猜到杨木又在为某个解决不了的问题发疯了。

院长办公会开过后,杨木对医院存在的问题大体有了一点了解,主要还是体制问题,同时杨木还看到不仅是本院,几乎所有的医院都存在着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最本质的一点就是大锅饭,人们所付出的劳动不同,得到的报酬却是一样的。这就导致了人工作精神的萎靡和消极,拿着本院的手术刀到别的医院行医手术的医生大有人在,这也是职业道德问题,只不过与吉瑞医生的方式不同罢了。

杨木开始找医生和护士谈话,他们毕竟是站在工作第一线的人,对工作有一种切肤的感受,杨木找他们谈话,不打招呼,碰到谁喊谁,这样进行了一段时间,全院的护士医生都紧张起来了,因为他们把院长谈话的内容传达以后,所有医生和护士都怕谈到自己身上,院长杨木经常问一些比较古怪的问题,他们张口结舌难以回答。

这天,杨木找医生和护士谈了一天,他在跟他们谈话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共同的问题,那就是医生和护士谈了医院存在的诸多问题,唯独没谈自己身上存在的问题,依杨木的眼光看,这些医生和护士本身就存在着很大的问题,比如某个男医生的头发太长,像导演和画家的风度,这样潇洒的装扮在艺术领域可以,在医院就显得不伦不类了,医院需要严谨的工作作风,在给病人把脉诊病的时候分毫都不能差,而那么长的头发势必影响自己的视线,患者要求病人的是医术而不是相貌。这个长头发的医生是著名医科大学毕业的博士,在这个医院工作过三年了,只做过三例临床手术,一次眼外伤,一毫米的口子缝了一个小时居然里边没有缝上,二次仍然是眼外伤,把里边缝上了,外边又缝不上了,还有一次为一个眼睛痛的女人诊断,硬说是青光眼,本院眼科从此在患者心中失去了威信,杨木由此怀疑高学历真的那么具有含金量吗?倒是眼科一位不具备研究生学历的青年医生,只在普通医学院念了五年书,可他的临床经验丰富,几乎能做各类手术,手术刀堪与吉瑞医生相比,据杨木了解的情况,这个青年医生在女护士中颇有威信,被誉为歌王,说他的歌唱得特别动听,有一次医院开联欢会,他在台上唱:“你到底爱不爱我?”护士们在台下齐声喊:“爱!”

杨木是在跟别的医生谈话时听到这些情况的,他就一直想找这个青年医生聊聊,可他又不想打电话,像个正儿八经的领导字正腔圆地跟人谈谈,杨木很讨厌官场上的不必要的礼节,所以他找人谈话的时候,从来都像不经意间走进某个诊室,看哪位医生病人不多,或者正闲着,他就把他喊到自己的办公室,进入谈话的正题。

杨木找了眼科那位青年医生几次,看他都在忙着给患者看病,杨木不好打搅,几次又退了出来,可他心里却时刻渴望着与他谈话,这个青年医生的心里很可能有很多对杨木来说特别重要的信息,谈话的愿望一直到晚上都萦绕不去,特别是深夜,杨木竟为此而失眠了,他就忍不住拨了他的电话。

电话铃在深夜里响起来,吓了马笙一跳,他以为又来急诊患者了,本来他今天下班就晚,刚入睡不久,听到电话铃,他的手就本能地伸了过去:“喂——”他的声音刚出口,对面的声音就让他惊惧起来,是院长杨木。

“院长找我有事?”马笙问。

“想找你聊聊。”杨木说。

“可现在是睡觉时间,深夜两点,这个时候院长找我聊天,是不是有点不符合人性?”马笙直言不讳。

“是啊,我也想过,可我就想在这个时间找你聊天,我为此已经失眠了。”院长杨木坦率地说。

马笙心里骂了一句:我操!院长连别人睡觉都干涉。可他嘴上却说:“好吧,我马上过去,到您家里还是办公室?”

杨木说:“办公室吧。”

马笙开始发动他的奥迪,这是一辆二手车,一个私企的老板以三万元的价格卖给马笙的,车是别人抵债过来的,没开几年,马笙等于白拣了一辆车,送给马笙车的老板因为特别感激马笙给自己的孩子治好了眼疾,就用车表达了自己的心情。马笙是医院里第一个拥有私家车的年轻医生,他总是心高气盛地将奥迪车停放在院长车子的旁边,院长的车子是桑塔纳,马笙停车的目的也就可想而知了,偏偏杨木对这些不敏感,他从来也没问过停靠在桑塔纳边上的奥迪车是谁的,是不是在跟他叫劲。

院长杨木没坐车,他懒得叫醒司机,他打了一辆的士,当他在医院门口下车的时候,恰好马笙的奥迪驰了过来,杨木这才知道这辆车的主人是谁,他心惊了一下。

马笙同时也看到了院长,马笙急忙停好车,跟院长打招呼:“院长您好!”

院长的一只脚正踏在台阶上,见到马笙,他将一只脚撤了回来,等马笙走到他的身边,他拍着马笙的肩膀说:“不好意思啊,深更半夜的。”

马笙说:“既然来了,也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

院长笑笑,与马笙并肩走进办公室。开了灯,院长请马笙坐下,并倒了一杯开水。

未等院长说话,马笙说:“我已经听说了,院长这几天不断地找人谈话,可没想到院长会深更半夜找我谈话,我有这么重要么?”

杨木一笑,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马笙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这个问题的提出显示了马笙的超凡脱俗,而杨木在这一点上跟马笙有异曲同工之妙。

杨木说:“我们只谈一个小时,闲话不说,谈完了你还可以回去继续睡觉。以你的眼光看,咱医院里眼下到底存在着什么问题呢?”

马笙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说:“院长您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杨木说:“如果听假话,就不会半夜把你喊醒了。”

马笙看了看院长杨木,又喝了一口水说:“这个医院到了今天已经非常操淡了,但这不怨你,是前几任领导很差劲,未从根本上治理医院。上届领导我赶了一个尾,我来医院的时候,医院正盖楼,据说贷款金额高得吓人,医院三十年都还不完,因为体制的问题,医院的患者越来越少,开支都成问题了,再背上这么沉重的贷款,医院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就成为驼背老人,我在一次医院大会上提过这个问题,得罪了领导,他每天要我去病房值班,节假日都没有,我老婆因此差点跟我离婚。可这位领导后来还成了全省劳模,又到别的地方当领导去了,人们私下说他利用职权弄了一大笔活动经费,不生官才怪呢。”

马笙停住话,打量了一眼院长,见他面无表情,又说:“你接管这个医院,该不会像前任领导那样吧?”

“那你说我该怎样?”杨木问。

马笙看看杨木说:“对于一个医院来说,楼房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医院的设备和医生的技术以及职业良心,如果我们的医院只有几幢漂亮的楼房,其它都没有了,这个医院治病救人的职能也就丧失了。”

杨木一愣,继而欣赏地看着马笙说:“英雄所见略同啊。”

马笙也一愣,他想不到院长会说出这样一句话,这使他心里说话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了,马笙接着说:“院长,你刚到这个医院我就感觉你不俗气,你首先没想盖大楼,而是整顿医院作风,这证明你真想把医院治理好。我佩服你,到底是海外留学回来的人,我看这个医院有希望了。本来,我是想离开这个医院的,我的中级职称到现在都解决不了,因为我不会给领导拍马屁,学历又低,可是比我学历高的研究生连眼外伤手术都做不了,如果光靠文凭衡量一个人,这不是形式主义又是什么呢?”

杨木点头,示意马笙继续说下去。

马笙叹口气,接着说:“我在这个医院看不到自己的前程,不光是我,好多医生都看不到自己的前程,他们只好到别的医院赚外快,据我所知,咱们医院只有两名医生没在外边兼职,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妇产科的吉瑞医生了。”

“吉瑞医生?”杨木情不自禁重复了一遍。

“您找他谈过话了吗?”马笙问。

杨木避开马笙的视线,放低嗓音说:“他到了退休年龄了。”

“像这样有名望的医生就不该让他退休。在医院里继续聘用,他会为医院创造经济价值的。”马笙抬高声音说。

院长没吭声,想到那些检举信,经济效益的背后就是名誉的毁损。

马笙继续说:“老医生在患者中具有影响力,就像明星大腕具有票房号召力一样,很多老病号认他们。中年医生正值壮年,心比较活,医院的政策不到位,待遇上不去,是难以留住他们的心的。年轻医生影响力小,有的临床技术很不成熟,三五年能在岗位上发挥作用就很不错了……”

杨木突然打断了马笙的话:“今晚我最大的收获是发现了一个管理人才,怎么样,跟我一块干吧?”

马笙惶然地一笑说:“院长太抬举我了,我还是喜欢搞技术。行政职务这个东西不太持久,你在位的时候权大压人,一旦离职门可罗雀。而技术之树长青,医生年龄越大越被患者信赖,经验也就越丰富。”

听罢马笙一席话,杨木看看他噢噢了两声,再也没有话说了,他的内心一阵失落,好像自己在险峻的路上行走,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同行的人似的。

他们继续着新的话题。

天不知不觉地亮了,院长办公室里仍然响着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