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杨木到病房查房的时候,发现几个护士聚在一起嗑瓜子,边嗑边嘻嘻哈哈地聊着什么,杨木走到跟前她们都没有发现,照样嗑她们的瓜子,一副旁若无人的架势。

杨木很奇怪,也很生气,刚好是上班的时间,医院病房的护士居然悠闲地聚在一起嗑瓜子,难道病房就没有一个住院的患者?走廊里静悄悄的,住院区静然无声,好像真的没有患者,而一个医院没有患者,就等于企业没有生产一样,是沉寂着的工厂。

杨木没有打扰几个护士,独自悄悄地穿过走廊,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果然是空洞的病房,有的病房里浮了一层灰尘,大概有相当长的时间没有使用了。杨木有点心灰意懒,自己花费那么大的精力财力争取到的院长,面对的竟是这样一个几乎瘫痪的医院,是不是政府在检测他的才华?当他这样思想的时候,他的内心突然涌起了一阵悲哀,是一种无法实现自己价值的悲哀,在美国,杨木所实习的医院硬件和软件设施都是配套的一流的,就是在乡村的诊所也不可能出现病房里挂满蜘蛛网的现象,而他回国任职的第一家医院居然让他在病房里看到了蜘蛛网和浮尘……杨木眼前一阵眩晕,身不由己地靠在了一间病房的门框上,因为身不由己,突然弄出了一阵响动。

几个护士一起跑了过来,边跑边吼:“是谁在那里啊?没事到病房干什么呀?”

当护士们跑到院长杨木跟前的时候,突然哇一声叫喊起来,然后又纷纷往自己的办公室跑。

杨木什么也没说,他随后走到护士办公区,这会儿他的神情已经镇定自若了,他看了看护士们,她们年纪都不大 ,也许刚刚从学校毕业,当杨木的目光扫在她们的身上时,护士们紧张得浑身发抖,其中一个年长的护士说:“院长,请你原谅,我们也不愿意这么做,可是没有病人,我们干什么呀?”

杨木的目光掠过桌子上的那堆瓜子皮说:“那就嗑瓜子嘛,嗑得越多越好。”

然后,杨木头也不回地走了。

护士们感到院长的皮鞋声很响,重锤一样敲在她们的心上。

杨木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一个叫杨柳的女护士说:“别怕,还不知道他靠什么关系和手段当上的院长呢。”

另一个年长的女护士说:“人家可是留洋归来的海归派,还是有点真本事的。”

“海归派多了,回来都能当官吗?这年头当官靠的不是正业,而是副业。”杨柳又说。

“副业指的什么?”又一个女护士忍不住问。

“这你还不知道哇?副业就是不务正业。”杨柳在一旁注解。

几个人忍不住笑起来。

“好了好了,我们上班时间嗑瓜子还不是不务正业?!”年长的女护士打断护士们的议论。

……这些话,杨木都听到了,他躲在女护士们看不到的角落,将她们的议论全部输入耳朵。杨木知道自己争取到院长这个位置名义上是竞争上岗,实际上是靠了那两万美金,但这是秘密,所有的议论都是瞎猜的议论,杨木可以当成耳旁风,然而这些瞎猜和议论又必须靠自己脚踏实地的政绩消灭。

杨木回到院长办公室,立刻召开紧急会议,他阴沉着脸对与会的人说:“请你们说一下,医院什么时候开始没有病人的?病房的床上浮满了灰尘,窗子上挂满了蜘蛛网,同志们啊,这样的医院还有什么发展前途,靠什么维持生计?你们说说吧。”

杨木咄咄逼人,他的咄咄逼人不是不让人说真话,而是让人必须把真话说出来。

会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有人带头发言了,是分管业务的副院长,已经在医院工作了近四十年,马上快到退休的年龄了,他的花白头发证明着他的业绩,可医院当下的状态又反衬着他工作的无章无序。

副院长说:“我在这个医院工作几十年了,应该最有发言权,我就先说吧。说真话,我恨这个医院,这个医院是全市效益的低谷,没有哪家医院像我们这么穷困,靠贷款发工资,别说是在本市,在全国医学界也是少见。几十年换了数任院长了,每位院长上任后都忙着借贷款搞硬件设施,楼房盖了一幢又一幢,可是患者却越来越少,医院的硬件设施与软件不匹配,患者来我们医院是为了找名医看病,但因为医院待遇太低,副主任以上的名医几乎跑光了,现在剩下的除了妇产科的吉瑞医生就只有外科内科几个刚刚评上了职称的副主任医师了,听说吉瑞最近也要退休了,他一走,妇科的很大一部分效益可能就被带走了,医院负债累累,我每天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好在我也要退休了,杨木院长海外归来分在这样一个医院,真是应了那句话了——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有人低声笑了起来。

杨木扫了一眼会场说:“副院长谈得很好,大伙就照这个思路谈吧,要说真话说实话,把我们医院里存在的问题都摆出来,否则我们不可能解决好存在的问题。大家不要以为我是这里的救世主,我也不是,医院是在座的每个人的,最终救活这个医院的是大家的真知灼见。”

院长这么一说,又有人发言了,是医院的办公室主任刘清,刘清人到中年,体态有些臃肿,嗓音也粗哑,主任说:“我是医院的中枢机构,可是我总担心我这里有歇下来的一天,中枢机构是靠钱顶着的,医院借贷运转,而且还是非正常运转,底气显然不足,一旦有一天医院的中枢机构突然不运转了,你们也就在这里看不见我了,我早就想走了,去别的企业做个管理人员,年薪起码八到十万,可在这里呢,我们的任务就是看着几幢新盖的楼房,靠银行的贷款证明着这里是一家医院,政府给了各种荣誉的医院。”

杨木趁机插话:“那你说医院该怎么办?”

办公室主任说:“我早打听过了,本城的其他医院都是按劳取酬,什么岗位拿什么钱,如果我们医院不首先打破大锅饭,恐怕真难以维持下去了,这都是什么年代了,我们这家医院的行政管理还是计划经济式的,它已经成了一个怪胎了。我看医院的根本顽症就在这里。如果杨木院长真想把医院治好,真想弄出点政绩,就不要像前几任院长那样拼命地借贷盖楼做表面文章了,你要把医院的软件设施调动好,大家的积极性都起来了,医院就会成为一潭活水。”

杨木若有所悟,他的目光中出现了一种期待,好像希望办公室主任继续说下去,可办公室主任偏偏在这个时候收住了话音。

杨木笑笑,心想医院还是存在着潜力的,只不过没有人调动和正常发挥这些潜力,以前那些领导干部都干什么了,他们身上的那些政绩不过是形而上学的一种举措而已。在国外,就不可能像搞运动一样地搞政绩,如果发生运动政绩,那一定是大脑发昏了。

会场静了下来,杨木扫了大家一眼说:“抓紧时间吧,今天要把医院存在的所有问题都摆出来,我要全面了解一下医院的情况,对症下药,治病救院。医院目前虽然是计划经济的模式,可上边已经有了改革的号召,医院仍然是我们大家的,它全身脓疮,溃烂发炎,只有我们自己手里的手术刀能够拯救它,我们再也无法依靠别人了,所有的赢利性单位都走向了市场经济的轨道,如果我们想借别人的手术刀,那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杨木的话音刚落地,就有人举起手说:“我说几句吧。”

杨木看了看他,一个比较年轻的小伙子,在医院负责团委工作。

小伙子说:“我在一家医学杂志上看到这样一个资料,医院其实是企业性质的,既然是企业性质的,为什么不能搞资本运作?如果医院进行了资本运作,医院的一切都会走向有序和正常,目前我们的医院所以混乱不堪,就是因为它太不尊重市场经济规律了,太人治了,一个院长一个调子,哪个新任的院长都把自己的调门弄得老高,唯独不想医院究竟属于什么性质,以至于一届干下来,院长的政绩很大,医院的效益很小,甚至是负面效益,大家的辛苦全为他的政绩做了铺垫了。”

杨木认真地听着小伙子的话,觉得这个年轻的团委书记跟他的某些观点十分吻合,杨木忽然有一种相见恨晚之感,他上任这么长时间,怎么就没想到跟这个团委书记聊一聊呢?……都是吉瑞的检举信弄的,吉瑞在他上任之初就给他增加了无尽的烦恼和麻烦,他几乎被吉瑞的事情搅得心神不安,从吉瑞的事情看,这个医院肯定还存在着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但与医院的大局相比,杨木还不想动那些小脓包之类的地方,所以他把那堆检举信还给吉瑞,将他正常地打发走,都是无可厚非的明智之举,吉瑞给医院带来的经济效益会有新的医生填补起来,至少不会冒着被公安立案的风险,如果这个医院再进入公安的视野,那就一切全完了,可以用糟糕透顶来形容。杨木在海外学习了多年,回来千方百计谋到了院长的位子,就是想展示自己的管理才华,他不想让他手中的医院彻底患上绝症,使他回天无力。

……发言仍在继续,每一个人的发言都显得那么有力,杨木仿佛看到一把重锤握在他的手中,一群人为他助威呐喊,他挥向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火花,火花引燃了周边的废物,熊熊大火燃烧起来了,杨木感到自己的力量,灼人的力量,这力量正将医院的腐朽化为神奇。

会议开到了天黑,杨木听到了饥肠的咕咕声,他扫了一眼众人,发现他们的情绪已经没有刚开会时那么饱满了,杨木只好挥手说:“今天的会就到这里吧,大家赶快回去吃饭。”

立刻有人开玩笑说:“院长不请我们吃饭啊?”

杨木认真地摆摆手。

众人哄笑着纷纷离开了院长办公室。

众人走后,杨木拉开抽屉,拿出一盒方便面,边打量边想:方便面是我最忠实的情人。想着,又暗自笑了起来。

天色完全黑了,方便面的香气在夜色中显得微乎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