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院长杨木去市里开了一次会,卫生系统的领导给各医院布置了整顿行业之风的任务,诸如医生收受红包、医疗事故等问题,杨木忽然感到紧张,心想吉瑞医生身上存在的问题属于职业道德问题,他一定要私下里把这事了断,让医院有一个好的名声,否则下一步他就无法展示医院的全新风貌,杨木深谙中国的国情:一条臭鱼搅得满锅腥。

杨木准备再找吉瑞谈一次,一是让他按时退休,二是将那堆检举信还给他,让那些有可能给医院的荣誉造成毁损的丑闻悄悄在患者的视野中消失,神不知鬼不觉。

这样想好了以后,杨木就将那些信装进了黑色的公文包,然后往医院走。杨木喜欢走步,他喜欢走步的原因很简单,医院距他的住地不远,步行可以使他保持体态的轻盈。杨木路上买了早餐,一个糯米团子,一袋牛奶,一个茶叶蛋,他将在办公室里消灭这些食物,然后就找吉瑞谈话,这次要正规一点,谈完以后,在吉瑞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将公文包里的检举信还给他,杨木断定吉瑞在这件事上会感动不已,他对他的忌恨很可能从此烟消云散,那样杨木就可以心无杂念地考虑医院的管理问题了。

杨木到达办公室的时候,刚好八点,离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他倒了一杯水,就坐下来吃早餐,这时候手机响了,杨木看了下短信,是吉瑞发来的,吉瑞不敢给他打电话,在短信上要求再跟他谈谈,杨木看了一笑想:你正好撞在枪口上了。

杨木随之也回了一则短信,让吉瑞马上来他的办公室。

半个小时后,吉瑞出现在杨木面前。

杨木刚好吃过早餐,他打了个饱嗝说:“你坐吧。”

吉瑞还没有吃早餐,院长杨木饱满的精神和油汪汪的嘴唇令他羡慕,吉瑞的嘴唇不由动了一下,好像是咽了一口唾沫。

院长杨木说:“没吃早餐?”

吉瑞吓了一跳,院长杨木的眼睛真厉害,他的洞察力太强了。吉瑞微笑了一下,算是回答,然后,他就诚惶诚恐地坐在椅子上了。他坐下后,又看了一眼院长杨木,感觉他今天对自己的态度跟以往不一样,他心里稍稍有些踏实。

吉瑞坐定后,杨木给他倒了一杯水,吉瑞接过来,放在桌面上。

院长杨木坐在吉瑞的对面,看他喝水。

吉瑞大口喝水,而后说:“院长,未吃早餐之前,要先喝一杯水。”

“我知道。”杨木应付地回答,想更快把谈话转入正题。

“你找我有事吗?”杨木问。

吉瑞看着杨木的眼睛说:“院长不是也正想找我吗?”

杨木说:“是啊,还是那天跟你谈的事情,你想通了吗?”

“没想通,我是医院的资源,院长上任后应该合理地利用资源为医院服务,凭什么这么着急就想赶我走呢?难道那些编造的检举信真的对院长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吉瑞说。

杨木知道吉瑞会问这些,他想了想回答:“退休有个标准,年龄上的标准,我是在执行这个标准,以前这个标准执行得不好,医院的医生护士该到退休的年龄都不退,最多可以拖两年,最短也要拖半年,这给医院的管理造成了混乱。我上任后,第一个要纠正的就是这个问题,让医院的总体秩序不混乱。那么第二呢?……”院长杨木将公文包打开,掏出那些有关吉瑞的检举信,推给吉瑞说:“我想了几天,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个问题,你真是让我为难呢。如果我不相信,这其中的缘由又是怎样编造出来的呢?砍的没有削的圆吧。如果我相信,我只有把这些信交给公安机关,这属于刑事犯罪。那样的话,我们这个医院的名声就臭了,很可能从此再也没有病人,没有生意,医院的医护人员就要关门回家了。”

吉瑞的脸红起来,他极力镇静着自己,想着话该怎么出口,怎么证明自己无罪,可他想了半天,还是说不出一句有力量的话。

杨木打量着那一堆信说:“我想把它还给你,随便你怎么处理吧,就算我没有看到这些信,这本来也是我上任之前发生的事情,以前的事情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吉瑞喜出望外,他怎么也想不到杨木院长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会这样处理问题,他心生感激地想这是给我销赃灭迹的机会。

吉瑞急不可待将桌上的那堆信揽在怀里说:“我现在就可以拿走吗?”

杨木说:“可以拿走,不过你最好用个东西把它装起来,以防别人看见。”

吉瑞边将信堆到一起边说:“谢谢院长了,到底是留过洋的人啊,凡事以人为本不把人一棍子打死。”

杨木不屑地说:“你不是一直在为自己争辩吗?怎么突然软下来了。”

吉瑞急忙说:“我没软,我只不过被院长的菩萨心肠打动了,再说信上的内容纯属子虚乌有。”

“你看过这些信啦?你知道这些信里写的内容啦?”杨木故意好奇地问。

吉瑞说:“院长不是读给我听过吗?”

杨木若有所悟说:“那只不过是其中的片断,这些信你最好拿回去认真读一读,如果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就应该检点和反思一下自己了,医生本来是帮人医治身体上的疾病的,却利用自己的职权给患者造成了一生的精神痛苦,如果你有良知,肯定会幡然悔悟的。”

吉瑞看到院长杨木的脸拉下来了,一种暗藏的力量在这张脸的背后令吉瑞发抖。吉瑞颤抖着将桌上的一张报纸摊开,试图将那堆信包好,这时杨木将一个牛皮纸袋子扔了过来,吉瑞顺势将那些信装进了纸袋中,然后他给院长杨木鞠了一躬,就转身走了。

在他快出门的时候,院长杨木说:“你一定好好看看那些信,想想那些人,是不是你给人家的一生造成了痛苦和伤害?另外,这些信不可再传扬出去,败坏我们医院的名声。”

吉瑞点头,怯怯地走出院长办公室。

吉瑞本来想提着纸袋走回自己的诊室,走着走着,感觉手上的纸袋沉重起来了,好像燃烧了一样,灼得他的手心痛。吉瑞急忙转身朝医院的门外走,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碰到了同科室的老护士长,老护士长年过四旬,风韵犹存,一直是吉瑞手术台上的好助手,吉瑞在诊室的所作所为,她很可能早有耳闻,但她从未提醒过他什么,就像吉瑞偶尔会跟她上床一样,这个老护士已经尝到了吉瑞的甜头,吉瑞做什么她都默默无语。

老护士长拦住了吉瑞,看看四下无人,有点嗲气地靠近吉瑞说:“我带了点卤好的牛肉,中午一道吃吧?”

吉瑞想不到在门口碰见老护士长,他有点敷衍地笑了一下,没停下脚步,也没多说什么,就匆匆走了。

老护士长在后边喊:“喂,中午一块吃饭啊!”

吉瑞根本没听见老护士长在他的身后喊什么,这个女人在这个时候碰见他,着实让他心烦,吉瑞不由想男人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喜欢着女人,男人讨厌女人的时候也是由衷的。

吉瑞穿过一条马路,就到了一片街心广场,游玩的行人很少,正是上班的时候,谁会有闲心到这里逛啊。吉瑞在一条椅子上坐了下来,他试图打开纸袋,可这个时候有一位青年女性突然走到他的面前说:“吉瑞医生在这里消闲吗?”

吉瑞一愣,莫名其妙地问:“你怎么认识我?”

青年女性穿了一件宽松衫,张开两只臂膀说:“大名鼎鼎的吉瑞医生谁不知道啊,你给我看过病。”

吉瑞的脸悄悄红了,他感到皮肤在发烧。想起那些检举信,他不敢设想眼前的这位年轻女人上过他的诊床,也许还接受过他的抚摸,可是他早就忘了。

吉瑞有意识地把纸袋放在身后,故意问:“我什么时候给你看过病?”

青年女性说:“前年吧,我体内长了一个小瘤,是你给手术做掉的。”

“做得成功吗?”吉瑞问。

“当然成功了,否则我怎么可能记住你呢?”青年女性说。

“就因为手术的成功你才记住我的吗?”吉瑞又问。

“是啊,不然怎么会让我记住你啊。”青年女性说。

吉瑞唔了一声,再没说什么,那个纸袋又从身后转到了身前。

青年女性微笑着说:“吉瑞医生,我要上班了啊,再见啊。”

吉瑞还是笑笑,目送着青年女性的身影远去了。

这两个女人,无形之中给了吉瑞一个稳定的信心,他还有人记挂着,并不是因为他的恶,而是因为他的医道。

吉瑞站起身,环顾一下四周,这个带有喷泉的广场令人心旷神怡,吉瑞过去从来没有来过,也不知道这里的风景,只远远地看到有一片新修的广场,是市政府的形象工程,耗资一个亿,竣工的时候,媒体还连续报道过,吉瑞当时对这里并不以为然,他也没有时间到广场上消磨,他的时间和精力要给他诊床上的女人们,她们是他工作中存在的理由。现在,吉瑞慢慢地在这里踱步,一分一秒,体味着心旷神怡的滋味,这滋味真好,他怎么从来也没体味过这滋味呢?或者说从来也没想过到广场上走一走看一看,其实天地真的很大很宽广,他的视野却在自己的诊室里永久地定格了。

吉瑞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步子四处打量,他好像听到了一种声音,低低的声音,在四周召唤着他,当他想揣摸这是什么声音时,这种声音又突然消失了。吉瑞望着天空,想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他感觉他的心中有一种扑扑的动静,搅得他的心乱。他的生活从来是安定的,按着他自己的思绪走的,如今一切都要乱了,不按自己的思绪走了,在这个空旷的广场吉瑞发现了生活中从未有过的动摇和震荡,是那些写检举信的女人使然吗?还是院长杨木有意识地难为自己?……吉瑞不知道自己真的从位子上退休会面对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当然他很快会找到一家新的医院,还会有一笔颇丰的收入,可是他以往经营的生活再也没有了,他随心所欲地面对任何一个女人的时代也就彻底结束了,而他对自己生活定式的经营却是钱所买不来的,想到这一点,吉瑞好像内心里颇为接受不了,翻江倒海似的,可是他再也无权去找院长杨木了,杨木已经跟他摊牌了,将这么多的检举信还给了他,等于给了他一个特大的脸面和一个光明的前程,仅从这点上看,杨木还算有人性,要是他心一横把他交给公安,吉瑞的后半生说不定会在监狱里苦蹲。

吉瑞的头上渐渐渗出了一层汗,刚才这个敏感的问题确实让他心生恐惧,医院里曾经有个医生因为职业道德被法办了,而他玩弄的女人不过寥寥几个,可吉瑞玩弄过的女人却不计其数,吉瑞至今记不起其中的谁和谁,却可以堂而皇之逍遥法外,而那个医生竟不幸地被法办了。院长杨木让他离开医院,也是放他一条生路,世上还有比生命更宝贵的吗?死去元知万事空,吉瑞早就被这个理论支撑着生活,也早就被这个理论弄得看穿了一切,要是他真的死了,世上的所有感觉也就不存在了,而人活着,最终是玩个感觉,感觉是人带不走的,也是别人抢不去的,感觉只在灵魂中存在,真的,吉瑞最珍视的就是自己的感觉,在所有的感觉中他最珍视的又是女人的感觉。可如今,院长杨木却要把他的感觉掐断了,他知道换了环境,所有的感觉都将另当别论。吉瑞终于明白了,他离开医院的最终痛苦是感觉的终止和消失,而何年何月,他才能用新的感觉去取代旧的感觉呢?

吉瑞望着四周的景物,那些楼啊树啊草坪啊广场啊尽在他的视野中却不在他的感觉中,这里虽好,但不属于你!吉瑞内心感叹了一声,他准备立刻离开这里,到一个安静又不被人知的地方读那些信,回味他的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