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吉瑞怎么也想不起来信中的内容发生在什么时候,女人究竟是谁,长得什么样?他摸过看过的女人不计其数,他的职业就要求他这样,他从未想过这是犯罪,这真的是犯罪吗?对吉瑞来说,在妇产科病房里,没有女人的哪个部位是让他禁忌的,他也从未把女人的某个部位视为禁区,就像勘探队员可以拥有名山大川一样,一个妇产科医生完全可以拥有女人身体的全部。

可是院长杨木的表情告诉他,他以往对待女患者的态度是错误的,他不应该把女患者的身体视为自己的私有物,即使在医院这样特定的环境中,她们仍然属于她们自己,而不属于医生。其实,吉瑞心中从未让这些女人属于过自己,是她们想让自己属于他,他的双手只要触摸到女患者的某个敏感部位,她们就会扭动起来,然后不停地找他。吉瑞因此常有应接不暇之感。

吉瑞没有考虑过后果,他的后果就是使女患者解除身心的痛苦,他为此曾经长时间地自豪着。可是,她们为什么要告他呢?她们对自己年轻时的行为后悔了吗?……吉瑞直到今天才感觉自己的头脑太简单了,如果没有简单,也就没有他现在的麻烦。

吉瑞坐在灯下回忆着自己的历史,客观地说是医学生涯,他从事妇产科工作已经几十年了,可以说是妇产科工作让他的世界观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而他的这种癖好的养成也出于一次诊断中的偶然。他在二十几岁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中年女患者,这个女患者出身于名门望族,衣装得体,举止优雅,她会在吉瑞触摸她身体的时候发出叫喊,叫喊声令吉瑞内心不安,并且这样的不安是一位职业医生所不该拥有的。

中年女患者患的是痛经病,每月发作一次,吉瑞对这样的病很陌生,劝她去看中医,中年女患者到中医科转了一下,最终又回到了吉瑞这里,她说:“我不喜欢中医科那个老头,我的先生就是一个老头,我腻味透了。”

吉瑞当时尚不明白中年女患者的意思,女患者就在诊室里没人的时候,突然爬到床上,平躺下去,拉着吉瑞的手让她摸自己,她指着自己的下肢说:“我这里不舒畅,所以才有淤血,你用力动它,一切都会好起来。”

吉瑞的手好像一个操纵杆,被中年女患者的手牵引着,在那成熟的女人体上滑来滑去,后来吉瑞的这个动作就成了习惯,在每天黄昏的时候,一定要在中年女患者的身体上滑进滑出,他听着她的怪叫,女人告诉他这就是快感,他的手可以给女人带来快感,这是吉瑞从前所不知道的。接着女人又要了他的身体,令他想不到的是他的身体在女人的身体里居然那样灵活,当他畏缩害怕的时候,女人轻轻地在他的耳畔说:“不要怕,这是你的乐园。”

吉瑞真的一往无前了,他在中年女患者的身上实现了自己。后来,他就跟所有的女患者发生身体里的故事,岁岁年年,自由来去。

是女人害了他,还是他害了女人,吉瑞直到今天才开始考虑这个问题,而他已经面临着医院对他的淘汰。

吉瑞有点恨女人,也有点恨自己的职业,女人使他的一生过着非正常的生活,他的职业使他的人生走进了一个误区,以致现在他离开女人和离开岗位都是一样的举足轻重,好像没有这两种东西他就难以生存下去了。

吉瑞开始感到孤独,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转了个圈,他的房子不大,医院最后一批福利分房的时候,按职称和职务,吉瑞应该调整一个大房子,可因为他单身,这个机会就没有给他,最后吉瑞还是住在自己从前的房子里,五十平方也够他住了。他从未感到过房子小或大,房子对他来说只是晚上睡个觉而已,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的妇产科诊室。

吉瑞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这屋那屋看了看,有一种空空荡荡的气息,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弥漫,那是因为没有女人,女人是家中的魂,没有女人的家总是少一些妩媚,吉瑞从前曾听人这样说,直到今天他才感同身受,如果他的房间有个女人,他可能也不会在女人的身上如此失控,失控到被女人写检举信揭发的程度,失控到院领导勒令他退休的程度,吉瑞几十年都未曾感到过失去尊严,如今为了那些让他治病的女人,他却把尊严丢失了。

是他心理上贪恋什么吗?好像也不是,有很多女人主动让他抚摸,她们在生活中好像特别缺爱,缺少男人地道而纯真的爱。吉瑞的手本来是因为工作的需要摸在她们身上的,可她们身体上的敏感,让他的手超过了工作所涉及的禁区,她们身体的所有部位都向他发出允许的信号,几乎没有什么部位是他的禁区。吉瑞渐渐习惯了这样的诊断方式,习惯了女患者的肉体,他好像从来也没考虑过哪个部位是允许的而哪个部位又是不允许的。所有的女人都向他袒露着自己,所有的女人都把妇产科的诊床当成了爱的温床。

吉瑞在那张床上纵横驰骋,淋漓尽致地发挥着自己,直到女人发出满足的信号。

吉瑞自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错误或者是一种犯罪,相反他觉得他给女患者提供了一种安慰,诊断之外的安慰,应该说是一种地道的奉献,那些女人啊,那些在他的抚摸下呻吟的女人啊,每张脸都呈现出一种幸福,洋溢着无法言说的快慰,吉瑞从她们的脸上能感觉出她们的生活太压抑了,尽管他们有家有男人,可他们家里的男人形同虚设。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吉瑞受这些女人的影响,感到家真没什么用,家不过是一个人居住的标志性建筑,而里面的质量是无法保证的。

天长日久,吉瑞的生活就被体制化了,几十年一贯地延续下来,没有人知道他的生活方式。

现在,他的这种体制化的生活被检举揭发了,就是跟他一块玩的女人们干的,女人们对他背信弃义,在尝受了他的滋味后居然以一种德性的方式反戈一击,并利用医院领导者的手斩断他的一惯性的生活,女人们为什么要这样?更让吉瑞费解的是他记不清写信的这些女人了,信上的所有细节和情节都让他茫然无措。

眼下,吉瑞最想做的事情就是为自己申辩,可他必须找出申辩的理由和证据,这两样他都没有,他也弄不清自己的家里是否准备过相关的东西,那种看似不起眼的物证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派上了用场。

吉瑞开始翻箱倒柜,他把所有的橱柜都打开了,他发现自己真是个不喜欢收藏东西的男人,他的橱柜里除了几件衣服几乎一无所有,还有那些空荡荡的抽屉,吉瑞甚至找不到一本记录岁月和生活的影集,他在影集上如果能有几个微微的笑脸,他就能够推断出那个时候自己生活的情状。但他找不到这样的笑脸。

吉瑞想除了他的感觉以外,这几十年的人生他几乎什么都没有收藏,他只是收藏了在医院的妇产科面对女患者时的那种感觉,其他的什么他就再也没有了。对完美的人生来说,这算不算一种缺憾?

吉瑞把房间里所有的地方都搜遍了,他真的什么也没找到。他的袜子都是有数的几双,白色和蓝色两种。有几双袜子他始终没穿,他为什么要积攒几双袜子呢?是别人送的还是自己买的?吉瑞难以说清袜子的来历,他只是感到奇怪,因为自己是从来也不多买东西的。

这个时候,在吉瑞盯着袜子使劲猜想的时候,在他的思绪理不清一个章法的时候,吉瑞渐渐感觉自己是真正地苍老了,没有来由地苍老了,苍老意味着没用,意味着将被人抛弃。吉瑞无力地坐在了灯下,他想起那些跟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没有一个可以让他信赖地想起,也没有一个人可以让他邀请到酒吧聊天,本城的酒吧已如雨后春笋一样多了,可吉瑞却想不起一个女人能够来陪他。他的几十年是充实的还是空洞的呢?

吉瑞反思自己的几十年,就像白色的空间一样,他的记忆中除了白色还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