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院长杨木在吉瑞离开自己的办公室后,又莫名其妙地愣了很久,他看着那封血书,怎么也无法相信刚刚站在自己面前的吉瑞就是被指控者,按检举信上的说法:“浑身充满了兽性。”

吉瑞有一双温和的眼睛,一张纤秀的类似女人的手,他的眼睛怎么可能在女人面前发出那种凶光?……杨木深感置疑的时候,只好将血书中夹着的那封信展开来,他要认真地再读一遍,如果里面的内容有假,他相信自己的内心会判断真伪。

杨木将信展开,一行清晰的字迹展现在眼前:

“如果你是一位有责任感的领导同志,你就认真把我的信读下去,如果你对人生持一种认真的态度,你就会分析我信中的内容是否属实,我可以肯定地说,我现在讲的话都是真的,因为这件事情在我的心中已经存在近三十年的时间了,它发生的时候我还是少女,如今我已人到中年,可这件事仍在我心里挥之不去,我相信有很多女孩子在那座医院里发生过跟我相类似的不幸。

三十年前,我初中毕业到乡下插队。在城市里生活惯了的女学生,到了乡下处处感到陌生和别扭,生产队长把我们几个女生视为他自己的孩子,经常将我们带到他家里去吃饭,队长家里有三个儿子,都是二十大几的人了,我们去吃饭的时候,生产队长和他的老婆喜欢躲出去,让他们的三个儿子陪我们吃饭,有一天晚上,队长的三个儿子请我们喝酒,是一种烈性白酒,我们都喝醉了,醒来后我们发现全光裸着身子,下肢淌着血,我们被队长的三个儿子强暴了。我们哭了起来,无望地哭了起来。

这时,队长走了进来,他背着脸,让我们穿好衣服。

等我们把衣服穿好,队长转过脸说:‘你们虽是城里人,可到了我们村里就归我管了,现在我的三个儿子需要媳妇,既然他们上了你们的身,女人早晚是那么一回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

队长这番话在我们三个女孩子的心中顿时起了作用,其中两个女孩子立刻停止了哭泣,不久就做了队长家的媳妇。

我始终不肯,而且我不相信我的生活会一辈子在乡下,我始终坚信那句话,人是命运的主宰。

可是不久,我发现我怀孕了。我跟队长又吵又闹,甚至要自杀,最后队长终于允许我回城,我就到了你们这所医院。

妇产科医生是一位年轻的男性,当听说是他为我做流产手术时,我紧张得浑身发抖,年轻的男医生悄悄跟我说:‘不要紧张,我的手会很轻的,你们这些女孩子,到了乡下就像进了狼窝,没有任何保护,不出事才怪呢。’

他的话让我的心灵感到了一丝温暖,回城以后,我的家人和朋友都给我白眼,只有这位医生如此体谅人,我心里真的好感动。果然,手术过程中,他的动作特别轻柔体贴,在我痛得呻吟的时候,他竟然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口,并说:‘马上就好了。’

我看到一个白色的蝉翼在一瓶血液里浮动,那就是队长的儿子在我的肚子里播下的种子,看着看着,我忍不住内心的冲动,愤怒地从床上跃起,想不到竟呕了起来。

年轻的医生立刻轻拍着我的后背,抚摸着我的耳朵。我情绪的冲动在他的抚慰下悄悄平息下来。

当我离开医院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沉浸在对年轻男医生的回忆之中,他温和的眼睛,纤秀的手指,轻柔的动作……总是让我不停地回忆,后来我就去医院找他了。我找他,只是想看看他,说几句感激的话,那天他的病人很少,诊室里只有他一个医生,他好像已经把我忘了,跟我聊了几句,就问:‘想不想再检查一下身体?’

我未置可否,就走到了那张检查床前,他让我睡在床上,然后他用各种不锈钢材料做的器具在我的下肢乱捅,很漫长很漫长的时间使我无所适从又不敢乱动,后来我的身体居然有了一种渴望,这种渴望让我身不由己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然后他的身体很从容地就进入了我,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使我对他生出了依恋……那天我们分手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医院各个科室的医生都下班了,只有妇产科诊室的灯还明亮如火。

年轻的男医生跟我一同走出医院,路上他告诉我他叫吉瑞。

我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觉得他是世界上跟我最亲的人。

我的生活开始美好起来了,尽管我在城里还没有工作,可我也不想再回到乡下去。为此,我的父母每天骂我,好像我耽误了他们的政治前程。我默默哭泣,当我悲痛欲绝的时候,我就想到吉瑞医生,我心里特别渴望嫁给他,成为他的亲人。有一天,我跑到医院去见他,也是快下班的时候了,我故意在这个时间去见他,就是为了躲过人们的眼睛。可我怎么也推不开诊室的门,那里边幽暗的灯光分明告诉我吉瑞医生的存在。我只好在门口等,等到天完全黑了,我终于听到了门响,吉瑞医生跟一位中年女性走了出来,我迎上前去,面对吉瑞医生说:‘为什么不给我开门?’

吉瑞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莫名其妙地问:‘你是谁?看病吗?’

从他那陌生的眼光里,我感到他已经把我忘了,同时我敏感地意识到面前这位中年女性,在她未走出诊室之前,一定发生了跟我一模一样的事情。

我愤怒起来了,气急败坏地对吉瑞医生说:‘我是谁难道你不知道吗?就在前几天的晚上,也是这个时间,我跟你一起从你的诊室里出来……’

我的话显然是想提醒吉瑞医生那天在诊室里发生的一切,然而我看到吉瑞医生微妙地笑了一下,跟那位中年女性挥了挥手说:‘不远送了,我有新病人了。’他指了指我。

中年女性优雅地转过身,走了。

吉瑞医生打量了我一眼说:‘我记不清什么时候给你看过病了,要知道我每天都要接待很多患者。’他突然停住话,认真地打量我。

吉瑞医生真的把我忘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没有撒谎。

我失望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吉瑞不解地问:‘我怎么样了?我到底怎么样了?你可别哭,我最怕女人哭了,我这一生都不想惹女人哭,只想逗她们笑。’

‘那你就逗她们笑吧,永远地逗她们笑吧!’我说完话就转身跑开了,当我匆匆穿越马路的时候,一辆汽车飞奔过来,司机有意识地一闪,我的生命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后来,我又找过吉瑞医生两次,他仍是像从前一样不认识我,而我也同样看到了跟从前一模一样的情景,我彻底失望了。在后来的岁月中,在我父母的逼迫下,我嫁给了一个工人。这个男人在跟我的新婚之夜,发现了我不是处女,从此便开始厌恶我的身体,每逢他跟我做爱的时候,总要掐我的那个地方,听到我痛苦的呻吟声,他会狂笑,发疯地笑,那种笑声让我恐惧得彻夜难眠,后来,我就跟这个让我恐惧的男人生了一个孩子。过去我一直恨他,恨他对我生理上的虐待,可现在当我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的时候,我渐渐感觉自己恨错了对象,我不该恨他,而应该恨乡下那个生产队长的儿子,恨那个妇科男医生吉瑞,是他们在我的身体上留下了令我丈夫深恶痛绝的把柄。

“现在,我的丈夫生病了,他可能活不了多久了,他经常处在昏迷之中,可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就会问是谁破了我的处女之身?我告诉他是乡下的一个男人。我虽然这样说,但心里深刻的记忆还是那个男医生,尽管他不是第一个占有我的男人,可他对我的抚慰使我始终走不出对男人期待的暗影,我因此一生都没跟自己的丈夫处好关系。我经常回忆起若干年前在妇科诊室的情景,也经常忆起他跟那个中年女人行走的情景,如今这个叫吉瑞的男医生还在你们的医院工作,我听说他一生独居,当然我知道他的独居很可能是名分上的,因为像我这样经历的女孩子在他身边会有很多很多,他利用职务之便,可以天天寻一个新嫁娘。

我写这些给领导,也许是心理失衡的一种表现,我有自知之明。但我写出来的是真话,为了让千千万万个女人免遭我这样的尴尬,同时也希望领导能管一管吉瑞医生,这应该是医院讲究职业道德的范围。

写一份血书,证明我信的内容的真实。

……

信写得很有文采,院长杨木顾不上看年月日,手就开始抖动起来了,他真生了气,面色铁青。最初他没感到手在发抖,他想喝水,他口渴,好像有很长时间没喝水了,他起身倒水,拿起茶杯的时候,手却失去了平衡,他看着自己的手抖,颤颤地起伏,他以为是自己的眼睛看错了,于是他把茶杯放下,手的抖动就不剧烈了,但仍是余波闪闪,他想起一种病,叫帕金森氏综合症,柬埔寨前首相宾努亲王就患了这种病,脖子总是歪着,而且不停地抖。杨木很恐慌,这种病往往是人在瞬间的感觉过于激动才患上的,他又坐下来,极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他的手摸到了胸部,他的胸腔里是一颗跳动过于激烈的心脏,杨木想让心跳的频率平稳,他闭上眼睛,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努力不去想吉瑞医生,这个败类,如果检举信上的一切属实,他将面对法律,想到法律,杨木又有点犹豫,法律的确可以惩罚一个人,但对医院来说,将是声誉名誉的毁损。吉瑞毕竟是杨木所领导的这家医院的妇科医生。

不知过了多久,院长杨木总算站起身来了,他还是特别想喝水,他的手拿起了杯子,他发现他拿着杯子的手又抖动起来了,怎么回事,他看着自己抖动的手,终是将空着的杯子倒满了水,当他坐下喝水的时候,一种奇怪的念头在心里生出了,自己的手难道也被吉瑞气出毛病来了吗?

杨木无奈地暗笑,喝完水,便给吉瑞打电话,他要正儿八经跟这个妇科男医生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