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吉瑞在院长办公室门口站住了,他将刚理好的头发朝脸颊后边理了理,又清了清喉咙,他想见到院长时说的第一句话一定要让声音清晰,这样才能证明他不老。吉瑞总感觉院长让他退休的原因是他的年龄太大了,朝气蓬勃的院长想让医院出现一批朝气蓬勃的医生,吉瑞认定这是院长的一个悖论。医院是讲究技术的,年轻人的临床技术能及得上他的手术刀吗?

想到手术刀,吉瑞内心的气势又强硬了一些,他突然抬起手,弯起食指敲门。

门没有锁,随着里边一声“进来”的呼喊,吉瑞的食指就将门推开了。

门推开的瞬间,吉瑞看到院长杨木正在灯下看一张纸条,当杨木发现进来的是妇科医生吉瑞时,他怔怔地看了他许久。

吉瑞微笑了一下。

院长杨木仍是怔在那里,心想这个吉瑞怎么不请自到了呀?

杨木将纸条放在桌上,确切地说是血书,然后他转过身,打量了吉瑞一眼说:“找我有事?”

吉瑞又笑了一下,这一笑有点讪,脸上的表情肌不自然地抽搐起来。

杨木突然对面前这张脸感到厌恶,好像他脸上的每一丝笑容都渗透了肮脏,是女人带给他的肮脏,这份肮脏取代了他的所有。

“说吧,什么事?”杨木问。

吉瑞看着院长,还是不肯开口。

院长不耐烦地又催促了一遍:“我马上要出去开会了,你有什么话赶快说吧。”

吉瑞这才咧开嘴,勉强笑了一下说:“院长,那天你跟我谈的退休的事情,能不能缓一缓啊?”

吉瑞说罢,就将头低下了,他的脸甚至有点发红,好像提了一个不该提的问题,因此而羞怯起来。

杨木在一瞬间突然感到自己收到的那些信件都是无稽之谈,他甚至联想到是某些人合谋在搞吉瑞,吉瑞这么腼腆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在他身上发生信上所谈的荒唐事呢?

同行是冤家,吉瑞在本城也算是众所周知的一把手术刀了,难免会有人说他的坏话,把他搞臭,从而占领他的位子。

杨木的心突然软了下来,他示意吉瑞坐下,并说:“缓退的理由是什么?”

吉瑞坐在院长对面的办公椅上,他发现院长的面容很和蔼,此刻好像特别想听他心里的话,吉瑞的情绪开始稳定,那种刚刚来时的惊颤立刻烟消云散了。

吉瑞说:“我知道我到了退休的年龄了,同时我也知道院长想让医院朝气蓬勃,喜欢留一些更年轻的医生。但院长你是否明白,我在这座城市的名声是很大的,我有个绰号叫‘瑞一刀’,这个绰号充分肯定了我的医术,一刀下去我就能救活一个女人的性命。据我所知,患者是不在乎医生的年龄的,患者只在乎医生的医术,如果因为我的年龄而让我离开医院,我想院长可能就失算了,你考虑过我给医院带来的经济效益吗?”

院长杨木一直在听吉瑞说话,当吉瑞反问了院长时,杨木才认真考虑起应该怎样回答吉瑞的这个问题,如果是院长没看过那些检举信,院长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找吉瑞谈话,这个问题自然也就不存在了,偏偏是那些信扰乱了院长的视听,使他很快做出了让吉瑞退休的决定,因为吉瑞的负面效益如果表现出来的话,将比他给医院创造的价值大上十倍二十倍,杨木执政的医院出现了性骚扰案,这本身就证明了他执政能力的苍白。现在,杨木在腼腆的吉瑞面前,对他曾经的认定丝乎发生了动摇,特别是那些信件,如果杨木怀疑他的真实,他就会撤销自己的决定。

杨木在想怎样回答吉瑞的时候,不由自主往桌上看了一眼,他看到了那张纸条,确切地说是那封血书,他脸上的表情立刻不自然起来,杨木感到自己无权否定这些信件的真实性,即便像他怀疑的那样,他也不能毫无根据地做出决断,这事关乎医院的名誉,更关乎他的执政能力。杨木深知现在的院长早已不像原来那么好当了,医院要业务素质一流、职业道德一流,两者相符相成,缺一不可。

吉瑞见院长不说话,内心又焦急起来了,他急于把内心的想法都说出来,急于说服院长杨木,并得到他一句最真诚的回答。

吉瑞说:“我在这个医院工作近四十年了,我二十岁的时候毕业于北方一家医学院,我刚来医院的时候,医院的妇产科很没技术,经常有患者死亡,就连接生这类最小的手术都会出现事故,后来院长就让我在妇产科工作,要知道这对一个男性来说是有压力的,可我顶住了方方面面的压力,一干就是几十年,在这几十年的工作生涯中,我没向组织提过任何条件和要求,在医疗设施相当简陋的情况下,硬是创出了自己的名声,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品牌,我诊治过的患者成千上万,而我的医疗事故等于零。几十年来,医院出现过多起医疗纠纷,可没有一起是我招惹的……”

吉瑞停住话,咽了口唾液,他看了一眼院长杨木,杨木始终在倾听,吉瑞便继续说了下去,吉瑞说:“像我这样的资深医生,已经成为医院的一笔财富,你想找都找不到呢,为什么让我退休?你真的不想延续我的退休时间吗?”

桌上的血书在杨木院长的眼睛里越来越明晰了,他似乎看到了血的流动,蚯蚓一样,在他的眼前蠕动,与吉瑞的工作成就相比,这点罪恶应该算不了什么吧,可当他的目光在血书上扫来扫去时,他好像突然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哭泣,幽怨的哭泣让他的精神高度紧张了起来,如果真如信中所言,吉瑞医生在挽救女人生命的同时,也给女人带来了痛苦,这种痛苦是心灵上的,岁月都冲刷不掉的。

杨木不由自主地将纸条捏了起来,故意在吉瑞面前晃了晃,好像给吉瑞一个悬念似的。

吉瑞这会儿才注意起院长杨木手里捏着的纸条,纸条上用红笔写了几个字,字歪歪扭扭的,吉瑞看着想这是什么人写的字,对院长杨木来说很重要吗?就在他心里胡乱猜想的时候,他居然看清了那几个字是用血书写的,于是他惊异起来了,他想看清楚上面的内容,身子不由往前探了一下,就在这时,院长杨木却将那张字条放在了桌子的一角,一下子拉远了吉瑞跟它的视线距离。

吉瑞想询问那张字条到底是什么,什么人用血书写了这张字条,可吉瑞没有这个勇气,他怎么可能在院长的办公室肆无忌惮呢?

杨木这个时候终于说话了,他想他再不说话就没有院长的风度了。

杨木说:“过去医院没有建立很完善的退休制度,存在着很多管理上的问题。我接管医院的工作后,想先在这方面做些突破,你恰恰是碰到节骨眼上的第一位医生。不过,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凭你的名声,到其它医院返聘也照样会被接纳。”

吉瑞被院长这句话击中了,他本能地从椅子上弹跳了起来,因为语速太快,他说了很多话杨木都没有听清,只有最后几句话杨木听清了,吉瑞说:“那是,别的医院都请了我好多次了,我都没答应,我已经习惯这里了,还是想留在差不多工作了近四十年的医院里。”

杨木一下子笑了,他试图让自己的语调像轻音乐一样好听,杨木说:“人的惯性很可怕,在某种程度上它可以成为致使人堕落的力量,人所以不前进了,就是因为这种惯性被体制化了。”

“体制化?什么叫体制化?!”吉瑞莫明其妙地问。

“体制化就是一以贯之,就是参照系,就是样板,就是惯例……”杨木不厌其烦地解释道。

吉瑞再没有吭声,杨木这样的语言,四十年前他也经常用,但现在他再也用不起来了,他真的老了吧?

杨木的年轻让吉瑞感到岁月的咄咄逼人。

吉瑞站起身,神情认真地对杨木说:“我能不能成为一个例外?”

杨木笑了一下,神情很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