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院长杨木上任不久,总是接到未署名患者的来信,开始是一封,后来是多封,这不得不引起他的注意。本来,院长是不理睬匿名信的,在他的意念里,匿名信有一种很不光彩、很阴暗的情愫,院长将这样的信视为扰乱正常的工作秩序,特别是在国外留学几年,他对亚洲人鬼鬼祟祟的小动作就更不以为然了,如果谁谁谁真的有毛病,你能够堂堂正正指出来,并且署上自己的名字,杨木视这样的事件为光明磊落,反之他就要不屑一顾。

当院长杨木的办公桌被这些不属名字的信件覆盖以后,有一天,他展开其中的几封,发现每一封的字体都不相同,尽管没署名字,却可以肯定不是一个人写的,更不是什么人精心策划的,这些信里几乎全是反映本院妇产科医生吉瑞在诊室里对患病的女性进行种种出乎医疗动作的性侵犯,进而导致了女性自身命运的微妙变化。

杨木愣了半天,就像最初不想理睬这些信一样不相信信里所列举的事实,如果这些事实成立的话,杨木就置身了一家肮脏的医院,这个医院在为患者服务的背后,竟藏匿着一个流氓,一个名正言顺的职业化了的流氓。杨木感到非常可耻,在西方,职业犯罪被认为是比其它类型的犯罪更可耻的犯罪,杨木如果含糊其词,就证明了对职业犯罪的认可。杨木感到在医院这个领域里,院长对很多东西都无可奈何,院长绝不是全能的。

让杨木痛下决心着手处理这件事是信里的内容。

读信之前,杨木做好了精神准备,他想不管看到信里所叙述的是什么样的细节,他都要不乱方寸,并认真分析这些细节存在的可能性、真实性。为了让自己全神贯注,他还特地倒了一杯咖啡提神,在浓烈的咖啡中,他展开了第一封信。

这是一个女人写来的,从信中叙述的口气,杨木能感觉到女人真实的存在,只可惜女人没有留下具体的地址,杨木无法面对一个更真实的面孔,女人用生动的语言讲述人生中最痛切的经历。

女人在信里说:“多少年了,这件事总在我心里翻腾,让我原本坦然的内心变得不坦然,让我纯洁的人生变得不纯洁,要知道我是一个很看重自己名声的女人,二十岁嫁给我丈夫,我几乎没有跟别的男人有过任何纠葛,谁知竟在你们医院的病床上被一个男医生通身摸了个遍,我知道哪个地方是他不该动的,哪个地方是不属于他的行医范围的,可我无法阻止他在我身体内的摸索,当他把他男性的生殖器官与我女性的生殖器官紧贴在一起的时候,我想推开他,我叫喊着,疯狂地叫喊着,他却美其名曰这是他独自发明的治病技术,这个技术他正在申请专利……一晃许多年过去了,本来我想让这事在心里消失淡忘,可意想不到的是它越来越清晰了,这让我内心特别痛苦。我的丈夫前几天病了,他跟我说:‘我可能活不多久了,想想这一辈子你跟我吃了很多苦,真是难为你了。可有一点,我可以自豪地告诉你,我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特别是在感情上。记得那年你去医院治疗妇女病吧,我四处借钱,总算把你的病治好了,那个给你主刀的医生是全城的名医,你有幸地成了他的患者,把命保住了,这比什么都要紧,我一辈子都要感谢他呀!’……我丈夫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内心燃烧起不安的火焰,他都快要离开人世了,还活在一个可怕的假相之中,我想把我在医院的经历告诉他,可又怕惹他伤心,使他生命的弦过早地绷断。我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把这件属于我个人的隐私压在了心里,但从此我的内心就像压上了一块大石头,这块大石头时时提醒我对丈夫的愧疚。为了减轻我的心理压力,我想把许多年前发生的事情反映给医院领导,我打听过了,吉瑞医生现在还在医院妇产科工作,如果他有这种职业怪癖的话,能不能将他调到别的科室去呢?他每天接触那么多的女患者,我是唯一的例外吗?我不相信。……如果他只是好色的话,我却是一个特别粗糙的女人,生过孩子后我的腰肢变得很粗,妇科疾病又将我的脸折腾得青黄,我没有一点姿色可言,直到今天我都感觉吉瑞医生对我有那样的举动纯粹是一种好奇。可是他的这种好奇竟成了我背叛丈夫的越轨行为,我就是跳进村里的水井,也难以洗清自己了。更可悲的是,我无法将此事告诉我的丈夫,它居然成了我一生中唯一的秘密,耻辱的秘密。”

……

院长杨木从信的内容判断出这是一位农村妇女,而且是不太开放地区的农村妇女,在时代已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仍然把贞操看得特别重。这也无可厚非,因为这个农村妇女是在她不该失去贞操的地方合理地失去了贞操,这事她想不通,又无法解释,困惑也就一直伴随着她。她不敢将自己的真名实姓讲出来,是顾及自己的面子,顾及夫妻的感情,但内心的回避和撒谎又让她背上了重负。

杨木将信合上的时候,莫名其妙地长吁了一口气,然后他就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医院门诊部的灯光还亮着,有值班医生正在值夜班。杨木想要是今晚的值班医生是吉瑞,他就打电话把他喊上来,将信交给他,让他看一遍,请他当面解释,要是他解释不清,他就给他两个耳光,告诉他什么叫无耻。

杨木拿起电话,拨了门诊值班室的号码,一个女医生的声音:“院长,您有事吗?”

“我找吉瑞。”杨木回答。

“吉瑞医生周五晚上值班,今天是周二。”女医生说。

杨木嗯了一声就把电话挂了,随后他打开医院的电话簿,上面记录了每个科室的电话以及每个医生的家庭电话,杨木发现吉瑞医生竟然没有家庭电话,手机号码也没有。杨木想如果有急诊找吉瑞,该用什么样的联系方式呢?当初医院整理这本电话簿的时候,肯定是出于方便患者的动议,可吉瑞医生没将自己的个人电话号码报给医院,医院也就没有要求和强迫,那么这个电话簿对吉瑞的患者来说就是一个空摆设,可见医院在管理上存在着多么大的漏洞。

杨木将电话簿合上,又拆第二封信。

信刚打开,杨木便吓了一跳。信里夹了一个用血写成的纸条,纸条上写了这样几个字:“我用我的血保证,我信中反映的情况都是真实的。”

杨木看着桌上的血书发愣,血书已经枯干了,血迹开始褪色,如果是别人看到这样的东西,也许会不以为然,偏偏是杨木的人生历史跟血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就让他心悸和不安。而且,这封血书不是向异性表达爱情,而是向组织的一个检举和保证,保证这封信上的内容没有说谎。

杨木打量这封血书有点情不自禁的味道,他本来想放下血书看那封信,信上的内容一定跟上封信有别,杨木发现自己看信的过程其实是研究一个男医生不务正业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他一方面当着男医生的院长,一方面又当着男医生的侦探,在一种不被人知的状态下,他悄然掌握了手下一个男医生大量的隐私秘密,面对这样的秘密,他忽然感到一片茫然。

杨木在国外留学的时候,曾经在媒体上看到过有关医生职业犯罪的报道,某国有个男医生利用自己的手术室,对一百多位女性进行强暴,奸杀。杨木看后感到很不可思议,甚至觉得是那种社会制度造成的。他暗地里欣慰地认为,国内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的组织机构太严密了,怎么可能让一个医生在阳光明媚的医院里对患者实暴呢。然而,他的欣慰很快被现实打破了,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就在他当院长的医院里,居然也出现了类似于国外那样的事情,杨木除了茫然以外就是咬牙切齿了。

血书在桌上静静地躺着,它就像一个被揉皱了的女人,再也发不出声音,哪怕是低低的呻吟。

杨木围着它转了一会儿,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对这封血书的兴趣超过了对信的兴趣,杨木怕血,怕红色,他是因为怕血才改行学习管理的,本来他可以做一个出色的外科医生,他在大学学习的时候,是因为出色的成就才出国深造的。可杨木在一次临床实验中,面对一次心脏置换手术,突然眩晕,昏倒在手术室里。后来,杨木见了血就紧张,就惊慌失措,再后来,他就换了科系,去学医学管理学了。

杨木在手术室里的晕眩来自那天对活体心脏的剥取,一般而言,一次心脏移植手术要分成两个小组,一个是移植组,一个是剥取活体组,杨木作为实习学生,被分在了剥取活体组,而且主刀。这对一个外科医生来说是特别难得的实习机会,杨木能够主刀,也是导师对他的看中,杨木踏实的学习劲头令黄头发蓝眼睛大鼻子的外国人惊赞,于是幸运自然落在杨木身上。

杨木很兴奋,为这样的机会做了充分的准备,他将自己关在实验室里,研究那些标本,从哪个地方下刀最准确有力,两天以后,当他去取活体标本的时候,他对心脏的计算已经精确到分毫不差了。

活体现场却大大出乎杨木的意外,那是一辆囚车,杨木打开活体的胸腔时,感觉那人动了一下,幸而杨木未看到他的脸,他的脸用一块白布遮盖,可是活体的颤动却在这一时刻与杨木最敏感的神经对接了,杨木靠着训练有素的刀法不动声色地轻取了活体,当活体被运送到手术室的时候,就在取活体的一瞬间,杨木眩晕了,幸而有别的医生机智地顶了上来,才避免了一场事故。

事后,杨木努力回忆自己眩晕的原因,想来想去,好像还是活体的颤动刺激了他的神经,在他的心里埋下了恐惧,让他感觉是在一个活人身上摘取手术需要的器官,这无异于杀人了。

杨木瞬间的眩晕证明了男人身上一种勇气的倒退,多少年以后,杨木都为自己当时那种勇气的倒退而后悔,但一切都晚了。

勇气的倒退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医学管理学理论只研究医院的运作方式,却未涉及到对医生本身更人性化的管理,这就使医生很可能在自己的权力范围内超越权力,去做一种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情。比如血书和信对某位医生的指控。

吉瑞医生身上所发生的事件,假若是真的,的确给院长杨木出了一个难题,若干年前在国外发生的事情,经过众多媒体炒作的新闻在杨木所管辖的医院里也发生了,这有点令杨木措手不及。

杨木接管医院后,每天早晨六点钟就来到医院,他感觉医院的工作节奏太缓慢,因为分配上的大锅饭,很多医生在别的医院兼职,另外谋了一份收入,而他们在兼职医院的表现远远好于在本院的表现。早晨八点半上班,到了九点,科室的很多医生还没到岗,即使到岗了,也在科室里端着茶水吃早点。到了十点半钟,杨木去各个科室转了一下,大多数医生已经不见了,这样查了几次,杨木就知道了有相当一部分医生在别的医院兼职,这使杨木很气愤,他就分别找这些医生谈话,医生们回答:“很简单,如果院长打破大锅饭,让一种新的分配制度在我们医院实行,我们肯定不会往别的医院跑。”

谈话过程中,杨木发现几乎所有的医生都有在外兼职的经历,并不是一小部分医生。这个医院唯一没在外边兼职的就是妇产科主任医师吉瑞,杨木对他的印象一下子好了起来。他甚至认真地把吉瑞的工作状态调查了一遍,一个妇产科男医生能不厌其烦地在自己的工作岗位坚守了数十年,不计名不较利,这在国外也堪称奇迹。杨木有一段时间想把吉瑞树为爱岗敬业的典范,他征求了科室另外几个医生护士的意见,他们吞吞吐吐,好像对吉瑞有许多看法,又不便说出来。杨木很理解他们的意见,同行是冤家嘛。不过,医生们的态度倒使杨木把这件事情搁置下来了,再观察观察吧,树一个典型谨慎些也好。

然后,杨木就投入到医院的各项改革之中了,他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分配不公问题,通过一种合理的分配方式留住名医,名医就是医院的生产力,这在国外早已是不争的事实,可在国内,在这样一座中等城市的医院里,居然还实行着大锅饭式的分配制度,医院的医生不到外边兼职才怪呢。

杨木将医院所有的主任医师排了一个名次,共有八位,这八位大多年富力强,也大多毕业于国内知名的医学院,其中有五位医生的临床手术深得患者的赞誉,这其中就包括吉瑞。

杨木这时就把国外学习过的一些管理理论付诸实践中了,他准备给这八位主任医师实行年薪制,每人年薪八万,另有手术提成。这件事就像一颗炸弹,在城市的医学界引起了轰动,本院在外院兼职的医生一时间都悄悄撤了回来,医院的经济效益在相当的一段时间内趋于上升的势头,同时也成为全市的众矢之的。

杨木陶醉在改革的成效之中,并且进一步设想着深化的方案,让医院成为财源翻滚的活水。

就在这个时候,吉瑞出事了。本来,院长杨木知道吉瑞快到退休的时间了,他想把他留下来,他看了他工作的一些记录,在吉瑞几十年的临床生涯中,没有一例医疗事故,他的诊室里挂满了患者送来的锦旗,有的是处在生命的绝望中患了癌症的患者,吉瑞凭着自己的高超技术使这些患者延续了生命。类似这样的例子有很多很多,杨木看了那些锦旗和表扬信后,曾经好一阵感动,他想把吉瑞树为典型也就可想而知了。可是,吉瑞偏偏不争气,在这关键的时刻出事了。

杨木已经把这个信号暗示给吉瑞了,那天,杨木将吉瑞喊到自己的办公室,告诉吉瑞他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时间是年底。他当时看到吉瑞愣了一下,吉瑞显然对自己告别本院的妇科诊室没有准备,他大睁着眼睛,张着口,嘴唇抖动了几下,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张口结舌起来。杨木在那一瞬间目睹了一个人的尴尬,他甚至有点快慰,终于看到一个情场得意的男人的失意了,可这快慰只在他的心中一闪,便迅速消失了。然后,他看着吉瑞默默走出自己的办公室,他的脚步滞重,好像谁在他的腿肚子上绑了一块铅,直至吉瑞的身影消失,杨木的目光仍定格在他消失的那个地方。

外边的天色暗起来了,好像要下雨,这座城市干旱,已经很久没下雨了,如果在这个时候能够下一场雨,不光是田地庄稼,就连人都会通身舒爽。杨木下意识地舔舔自己的嘴唇,他的嘴唇干枯,好像口腔里的唾液都要用光了。

风刮起来了,风声伴着沙粒拍打在窗子上,办公室的光线暗了起来,杨木打开灯,那封血书在灯光下分外夺人眼目,杨木甚至感到了血的流动,他走到桌前,再次拿起血书,放在灯下认真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