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纵身一跃

“联系员、内行和推销员,这三种人是我们每个人同外部世界联系的纽带。”——《引爆点》

晚上,老公回家依旧很晚,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打游戏,而是一言不发坐在沙发上思考。我洗了澡,换上一身白色睡衣,贴上一片白色面膜,默默坐在他身边,我知道,这种时候不能和他说话,他正把自己封闭在玻璃罩里。

“啊!~啊!~”老公看了我一眼,吓得大叫。

“啊!”我被他的大叫吓了一大跳。

“鬼啊,一身一脸白,披着头发,鸟不悄坐我旁边,你要谋害亲夫啊!”

我快乐晕过去,“哈哈哈,你不是不让我说话吗。”

老公平静了一会儿,告诉我,他们公司就要被互联网大佬收购了,。

我故意摆出没有听你见的表情问:“什么?你说什么?”

老公也难掩兴奋又大声说了一遍:“我们公司,要被收购了,哇咔咔!”

“你们太厉害了!这么短时间,就被收购了!”

听我这么一说,老公又没那么兴奋了,他说:“其实,如果我们有更好的思路、做出有竞争力的产品来,也可以朝着自己做到上市的目标努力努力,可惜,我们都没有找到好的好的方向,好的商业模式。”

有意向收购他们公司的有三家,核心团队的人对这仨东家各有偏爱,还不太好办——有的看重对方的远期规划,有的关注个人被收购之后的职场地位,也有的实在,就看谁给的签字费多,能痛快的赚一笔。

“你看重什么?”

“要是能一下赚两千万就好了。”

“税前还是税后啊?”

“睡中!”

“税中?啥意思?”

“睡中,做梦的时候。”

我乐翻,他收起嬉皮笑脸很正经地说:“我看重的是,团队还能在一起,只要大家还在一起,什么愿望都能实现,真的。现在大家各有各的想法,我最担心队伍散掉。”

“嗯,凝聚力很重要。你还别说啊,大峰这方面还挺牛啊,一下子忽悠三家收你们啊!”

“嗯,这方面他很厉害。话说回来,创业还是得做联合创始人啊,我们员工级别拿到的股权太少,创始人拿大头。”

“那你也得有魄力啊!”我想到我们的公司,瞬间有些失落,“我们老大是技术型的,一提到公关啊市场啊维护客户啊,就打怵。刚把公关央企的事推给我。”

老公故意把眼镜拉在鼻子尖上不以为然地说:“你?妈呀。就你长这模样,还去公关?你也睡中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挣扎着爬起来,窗外,漫天飞雪,又一年即将落幕。

瑞雪兆丰年的喜庆就像一束跳跃的光,笼罩着我奔赴当天的使命。没成想,我脑子短路,看着车窗上一堆积雪,不假思索地开了雨刷器,把电路弄短路了,雨刷器再也懒得理我,任凭雪花一层又一层,像絮棉被一样把挡风玻璃覆盖得越来越厚。雪天,打车好难,中奖似的看到一辆车,还没等我招手,就有一个小伙子冲上去堵截,我没好气儿的冲他嚷嚷了两句,他没有理会,也没有立刻上车,我顺着他驻足望去的方向一看,两位老人家互相搀扶着,在簌簌落下的大雪中蹒跚走来。我的世界顿时安静了。

到了事务所,已经不早了,冲到洗手间整理了一下,一路小跑来到朱总办公室,秘书让我稍等,说律师在里面谈话,为了那件人们已经淡忘的银行账户被冻结的案子。

朱总送律师出门的时候看到我,说马上要去参加国际组织的会。我追着他到电梯,送他到一楼大堂,用三分钟说明了来意:集团层面工作我们已经出色完成,现在到了洽谈子公司的阶段,竞争对手公关能力较强,还请朱总方便时出面打个招呼,从集团层面获得更多的支持,并设法拿到一些重要客户的信息,我们会积极公关。

朱总在写字楼大门口停下了脚步,戴上围巾,把资料袋递给了司机,告诉他稍等两分钟。

“这么关键的事,你们怎么不早点和我说,要抓紧了!”边说,他边掏出手机给集团两位相关的领导打了电话,气宇轩昂的朱总,与对方热情洋溢地三言两语一阵,然后让我记下了两个人的电话:“你可以找他们继续勾兑,哈哈。看你的啦,该花的钱要花,事情成不成,礼数都要尽到,懂吗?”没等我回答,他哈哈笑了两声,走出了门。

短短的几分钟,我从朱总脸上看到了两个词:江湖,面子。

回到办公室,感觉气氛不对头,丈二和尚地边喝水边下意识地打开邮件看,惊呆了。李昂没有和我们商量,直接把“总经理签发”的红头文件,群发邮件进行公告,宣布取消“经理办公会”,理由有二:一是陈晨离职后,经理办公会人数为双数,不利于决策做出;二是公司规模缩小,没有必要设立此会,今后要简化决策流程,望各级经理在总经理负责制下各司其职。

全公司上下三十号人,一片哗然。大家私下里议论着,一种压倒性的声音是质疑李昂的领导力。有人立刻建起了小范围的微信群,里面说什么的都有:

好多天,一个新项目都没有拿到,不把心思用在开疆扩土上,搞起内部斗争来了;

听说李总以前挺民主的,怎么突然取消办公会,不打算搞民主了?

这不是民不民主的问题,是气度的问题,听说金哥当众指责李总了,昂哥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听说小禾姐要掌管大权了,李总不甘心,先下手为强……

“李昂!”金荆没好气儿地一掌推开李昂办公室的门:“你凭什么解散经理办公会?凭什么!”

“我没有必要向你解释!”

“亏你还说要重视公司治理结构,你就这么重视?公司是你一个人的吗?”

“我是总经理,我没有义务向你解释!”

本以为他俩一定会大吵一场,各自宣泄一下多日不得释放的不满,指着对方鼻子口不择言地对骂,一个摔门、一个扔烟灰缸、一个面红耳赤大吼、一个声嘶力竭嚷嚷,没想到金荆思忖片刻,深深叹了口气,转头走了。

我没有像以前一样,出面调停或者缓和气氛。因为我也非常惊讶,这个曾在我眼里过度民主的老大,现在突然一百八十度急转弯。最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要群发邮件给全体员工?这哪里能树立起权威,这不就是让大家看热闹吗?团队昔日的一团和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因为什么事,一步一步走到了剑拔弩张、彼此猜忌和鄙视的地步,到底是谁,做错了什么?那个节骨眼上,谁都没有时间分析那么多了,这件事,随着金荆的一声叹息,骤然定了格。

“小禾姐,你去找过朱总了吗?什么进展?”几分钟后,金荆来找我,难看的脸色还没有恢复。

我从来也没做过什么市场、搞过什么公关,在拿到朱总给的电话号那一瞬间是欣喜,目送他离开时却突然胆怯了。不过,发昏当不了死,怕也没用了。我心想,我也是厚着脸皮跟客户要过账的,这次就死皮赖脸要项目呗,应该不会死得太惨。其实要项目比要账难,要账,你还可以理直气壮,“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总算个说辞,要项目凭什么呢?

靠着朱总的几分薄面,集团领导向我们透露了几家子公司负责人的联系方式,其中的一家,一位领导也私底下打了招呼。我召集了紧急会议,把金荆、单单、裴晓、陈默、李小丫他们叫在一起,讨论对策和分工,这事我没找李昂,他和金荆闹僵后就说身体很不舒服,去医院看病了。

我们很快敲定了分工。裴晓继续做侦查员,在集团内部打探子公司签约的情况和竞争对手的动作;陈默,北京人,熟人多、路子广,从外围打听竞争对手的各自实力和底牌;李小丫自认不善于搞公关,就上网去搜好吃的好玩的地方和年节可送的礼品;单单负责准备各类资料,随时待命向我和金荆提供;金荆,愿意和我一起去拜访子公司的领导,大家都知道他能白话,是个善于吹牛的“推销员”。

“小禾姐,你不就是推销员吗?”金荆问。

“我是联络员,你是推销员,咱俩还是有区别的,明白吗?金大师?”

“小禾姐,抬爱我!”金荆有种金子就要发光了的自豪。

“稍等,”李小丫提了个尖锐的问题:“咱们就这么干了?昂哥,他?”

“我和他沟通,昂哥的角色是专家,谈下来项目他还得继续主持大局呢,咱们先打前站。”

“就是,你见过司令在前面冲锋陷阵的吗?”裴晓给小丫使了个眼色。

“那也不好说,往远了说,李世民就亲自冲锋陷阵,往近了说,麦克阿瑟也是啊。”金荆还是心里憋屈。

“行了,别扯远了。”

话虽这么说,大家心里也明白,就这么把李昂搁在一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没办法,运营公司每天都遇到大大小小的问题,每做一个决定都有正面和负面的效果,“是药三分毒”,吃了药就得损肝伤肾,但不吃药就得死。

裴晓和陈默的里应外合,为我们提供了好多家客户的情报。我和金荆互相壮胆,逐一联系了目标客户。有的客户顺利被我们拿下,有的以各种理由委婉拒绝;有的答应了和我们面谈,却在约见当天说领导出国,随后再也没有了音信;还有的同意把项目给我们,签合同之前又说我们报价太高;最伤自尊的是一家贸易公司,快六十岁的老总亲自接见我们,亲自把我们贬低的一文不值:“你们俩多大啊?还没我儿子岁数大吧,你们做过贸易吗?年纪轻轻就给我们当管理顾问,是不是有点不负责任啊?现在管理咨询圈子就这么好混吗?”金荆的三寸不烂之舌展示出大无畏的精神,不吃老人家那一套,把自己渊博的贸易知识口若悬河了一番,老人家四个字就把我俩打发了:“纸上谈兵!”翻译过来,意思也很明确:“你们别在这儿耽误我时间了。”

我俩的自尊心,就像一个美妙绝伦的水晶花瓶,被一颗飞来的石子击中,“啪”的一声,碎落了一地。不过,这对于整个团队来说不是坏事,毕竟人家让我们死得明白、死得痛快、死得心服口服。最受不了的是竞争对手的恶意低价策略,逼的我们也整天纠结要不要再降低点报价,这种囚徒的窘境,把我们折磨得心烦意乱,各个机构明明知道恶意降价是“饿死同行、累死自己、坑死甲方”,却还是不惜代价一头扎进去,面对这个坑,你是跳还是不跳?

这种左右为难,终于在一次与珠海一家公司的谈判中破解。这家公司比较大,项目金额自然会高些,他们采取邀标的方法遴选服务商,我们得到“现报”,应标的另外两家机构和客户也没有什么“亲密”的关系,值得争取一下。因为太想拿下这客户,知道其他两家都会尽最大可能压低报价,我们在标书上也报了一个跳楼价。就在现场述标的前一天,我和金荆到拱北关口逛了逛,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对岸纸醉金迷的澳门,金荆突然说:“小禾姐,你说,人生不就是一场赌博吗?爱情也好、事业也好,谁都不知道结局怎样,咱们就赌一把,不要按常理出牌,敢不敢?”

“你说的是,这次投标不报低价?”

“对,赌一把,低价进去,我们可能被拖死,还不如去找更多的机会。”

“不报低价可以,但咱们总得有点私房菜吧,啥都没有还报高价,傻子也不用咱们啊。”

“你想,低价进去的,基本就两种情况,进场之后各种小项目小服务另收费;要不就是开始派出梦幻阵容,没几天就留几个小嘎崩豆在现场应付;这次,另外两家都不是四大,没有那么财大气粗,不会真砸钱养这个项目,咱们就抓住这些做文章呗。”

“金大师,有道理啊!”

“别轻易下结论,先想想你到底敢不敢,赌赢了皆大欢喜,输了责任就大了。”

“敢,有什么不敢,大不了引咎辞职,还能怎么着。”

“小禾姐,辞职岂不解脱了,不能给你机会!虽然你有时候太事儿,瞎讲原则,不过,有一点我还是服,你敢承担责任。”说完,金荆竟然脱了鞋,冲着澳门喊:“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哈哈哈哈,咱们就快成穿鞋的啦。”

我俩许久以来互相看不惯,价值观冲突明显,可当面对同一个目标的时候,竟然谁都不矫情了。

重新做了标书,忙活到凌晨两点,将所有文件封印起来。这一包一包的投标文件,就是一块一块的筹码,就等着明天和对手狭路相逢了!

述标现场,金荆围绕着我们的承诺再三强调:不更换项目经理,不撤走项目核心成员;后续服务丰富,明码标价,绝不乱加价;我们曾全面参与了整个工作的总体部署,深知集团的思路,能够确保协助贵公司通过集团领导的巡查。

就这样,人生第一大赌,赢了!

消息传回北京,举司欢庆,有人当时就嚷嚷着,提议给我们开庆功会。大家难以掩饰对我和金荆的赞许和崇拜,坊间已经开始流传起“市场重于泰山”的口号。

李昂亲自打来电话说:“嗯,看来我没看错金荆。你也辛苦了。”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和金荆又去了拱北口岸遥望对岸,正幻想着自己就在新葡京酒店的赌桌上,捧着对手输掉的筹码不亦乐乎。我告诉金荆,李总夸你呢,他一笑,笑得五味杂陈。那个瞬间,我们站在里程碑前,在江风拂面的陶醉里欣赏承载着各自命运的船来人往,就那么几秒钟,热血涌上心头,让我们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做任何事,去到任何地方,成为任何人。

这不是一般的项目,收费高、利润厚,而且客户在行业里小有名气,深得集团重视,这个项目做好了,就是一支标杆。接下来的工作,就交了给了“内行”们。李昂的“身体不适”也恢复了,任命李小丫做项目经理,项目开工,他做他的专家,我们继续做联络员和推销员。

除了这场被造化垂怜的赌博,还有个项目拿下的也有点意思,成了我们后来茶余饭后的谈资。

拿下珠海项目没多久,我们又收到“现报”,集团的财务公司拒绝了两家咨询机构为其提供服务,原因不详,本以为它早已名花有主,居然还是个待嫁的闺秀,机会来了。

又是个大雪天,陈默走进公司,掸了掸身上的雪,当众脱了鞋。我刚好路过办公区,见状吓了一跳:“你干嘛?”

“金大师珠海脱靴誓师,我也有同样的决心,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杨不凡走过来抗议,她最近很烦,珠海这种露脸的项目没派她去,正不服气呢。:“拜托了,陈总,默哥!快把鞋穿上吧,我知道为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了,因为穿鞋的会被光脚的熏死!”杨不凡最近很烦,珠海这种露脸的项目没派她去,正不服气呢。

陈默一边套上鞋一边应到:“行,怪冷的哈,我先穿上。上次我和你提到的IT系统审计的业务,啥时候帮我推一推?我可以先免费服务。”

“最近倒是有个好时机,快过年了,事务所为了答谢客户,在香山设宴款待全国的大客户,合伙人能来的都来。”

陈默一拍大腿叫好。到:“哎呀妈呀!”陈默一拍大腿叫好。

“我有个新情报,小禾,叫上金大师开会?”

“大师还没来呢,你先和我说说。”金大师拿下了珠海项目有点飘飘然,总是迟到。

我们走进我办公室,听到身后杨不凡的抱怨:“又开小会,有那么神秘吗。”

“财务公司负责风险管控的部长姓罗,听说是你老乡。”

“谁老乡?”

“你,就你,你的父老乡亲。刚来财务公司上任不久,听说是集团里少见的年轻干部。不过,财务公司昨天已经和另一家咨询机构谈过了,罗部长还没最后定呢。对了,他是学法律的,肯定和你有共同语言啊。”

天赐良机。干脆就请罗部长参加智达的拜年晚宴,到时候李昂会带着公司的豪华阵容出席。

我电话里邀请罗部长,两次被拒绝,只好在他们公司楼下等他,足足等了三个小时,亲自递上一份请柬。他看到在大堂站着苦等的我,估计觉得这大冷天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也不容易,终于不好意思,考虑了一下,想到这是我们全所的大型活动,不至于惹出什么事端,也就没有再推辞。

晚宴当天,除了事务所为每位嘉宾准备的瓷器,我们还为罗部长准备了一张代金卡。

现场有点小意外,罗部长当天带着五岁的小女儿来了。

第一眼见到他,很亲切,他瘦瘦高高,斯斯文文,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更像一个知识分子。他不好意思地说:很抱歉,我爱人突然有事,没人看孩子,我既然都答应你们了,又不好意思不来,只能带着女儿一起了,不过我不希望孩子呆在酒宴的场合,我照个面就走。

李昂和罗部长握手深表谢意。

“罗部长,这么大老远来了,一定要吃了饭再走,如果小朋友不喜欢在大厅里,咱们几个在小餐厅单聚吧,我也不喜欢这种场面。”我一边说,一边给裴晓递去一个眼神,裴晓就是聪明,立刻找服务生订小包房去了。罗部长想推辞,又有些不好意思。

我私下里叫来陈默,让他立刻开车去世纪金源给罗千金买礼物,直觉告诉我,罗部长不会收那张代金卡。陈默说,他自己孩子都是秃小子,给小姑娘买啥啊?小丫提醒,芭比娃娃和棒棒糖吧,所有女孩儿都喜欢。

陈默开着他那辆连暖风都吹不出来的破车一步一滑地完成了任务,我们的菜刚上齐,他就抱着个娃娃和一大包棒棒糖回来了。罗千金见了,“哇!哇!”地开心极了,虽然没直接伸手接礼物,但小美女一边看着爸爸的态度,一边说陈默是最可爱的叔叔,有宇宙那么可爱。罗部长望着他女儿的眼神,让我们心里踏实了很多。

“敌方”部队也挺神的,席间,罗部长接到我们竞争对手的电话,说他们正在大厅等着罗部长要汇报工作,顺便提前拜个年。罗部长一面吃惊,一面为难,正措辞推托,对方的人马已经在我们包房门口候命了。

我们全体瞠目结舌,都大大的长了见识,顿觉自己就是井底之蛙,脸皮之厚不及对方千百分之一。

李昂在主会场应酬了一轮,让金荆、单单继续招呼客户,自己匆匆赶到小包房,看到这场面,怕罗部长尴尬:“罗部,您别为难啊,都是同行,您如果不介意,请他们一起进来小聚。”

“好啊好啊,你们都是同行,一起交流交流。”

我和陈默见状带着罗千金到包房外玩游戏,躲避“不良风气”,战场留给了李昂和裴晓。不到二十分钟,裴晓发来微信,说:“对方自掘坟墓,昂哥和罗部讨论风控政策正欢,对方非要请罗部长K歌、洗脚,我也是醉了。”

人生最大乐事,就是拥有神一样的队友和猪一样的对手,这一单,我们拿定了。

那次宴会,我们不仅收获了财务公司,还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时机,把陈默和他的IT审计业务推荐给了出席活动的合伙人和客户。

夜深,人未静。我走出酒店呼吸冬天里清澈的空气,仰望星空闪烁,难得一见的好天气。细数最近的战果,七家公司已经成了我们的新客户,就像北斗七星散发出钻石般的光芒,让我们微微嗅到了金钱的味道。我们纵身一跃,从赤贫变成了小康,从光脚的变成了穿皮鞋的。

创业,就是“永不得安宁”的代名词。一个困难刚解决,另一堆麻烦正排着队往前挤。春节之前,公司给员工发了体面的过节费,春节过后,发放年终奖金的大事又提上了日程。一涉及到分钱,公司又乱套了。

按照既定的考核办法,员工的奖金分配和执行项目的工作时间有关,过去的一年,项目并不饱和,造成有的员工工时奖金很多,有的却很少。这看似很正常合理的分配规则,遭到了杨不凡奋不顾身的挑战。这次,杨不凡略改以往的表达方式,她没有公开在办公区嚷嚷,而是私下里找到和自己境遇差不多的同事诉苦,煽动大家情绪。她一脸无辜地和同事们掏心窝子,说自己工作效率那么高,理解能力那么强,就是因为没有像某某那样平时舔着脸找苗小禾搞关系套感情,所以被分配的项目少。她的难姐难弟们听了之后,觉得言之有理,纷纷难掩心中不平,还有的继续发挥,说自己没做那么多业务,是因为李昂开拓市场的能力差,不是员工的错,是李总失职。

杨不凡的确不同凡响,她打断了把主题岔开的同事,头头是道地为大家分析了形势,说纵然理由千千万,但是要解决他们奖金少的问题,只能选择一个口径说事。两条路,一是揪住苗小禾项目人员分配不公这一点,一是揪住李总开拓市场乏力这一条,最后敲定奖金金额的应该是李总,所以不能对李总说三道四,必须拿苗小禾开刀。

有人反对,说奖金这个事是小禾姐主管的,指责她岂不是自掘坟墓?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就说李昂作为公司老大,支撑不起公司业务,导致优秀员工被遗忘、被埋没、被亏待。还有人添油加醋,说最近的大客户都是苗小禾带头拿下的,李总实际上已经放弃开拓市场,没准以后谁说了算,不如现在投靠苗小禾。

“你们傻吗?谁老大谁老二分不清啊?”杨不凡忍不了这群乌合之众胡乱出谋划策,斩钉截铁地说:“昂哥重感情,会哭的孩子就有奶吃;苗小禾重规矩,你要是哭哭啼啼,她就让你哭到没脾气,你们这都不明白吗?”

“啥意思?”也有仍然不懂的,眼巴巴看着杨不凡求解释。

“你可真是猪脑子!我也是醉了!”杨不凡不屑于和他解释,默认所有人都应该明白她那句话的深意。

大家都不说话了,明白的、不明白的,都得明白了。

杨不凡搞定了几个员工,联名上书,直接递给李昂一封申诉信,写的还挺有文采,低调邀功,高调的抱不平,矛头直指我,说我分配项目有失公平,举亲不举贤。她知道李昂一向认可她的聪明高效,赌定李昂能给她做主。

李昂和我的关系、加之我在公司的地位,岂能是杨不凡煽动几个小朋友可以动摇的?想到这儿,我的怒气和对杨不凡的超级厌恶渐渐平息了一些。然而,我的嗤之以鼻,很快被一场意想不到的“化学反应”冲击的头晕目眩。

按照以往的流程,我们的奖金分配是先把可分配的奖金池切为两份,分别留给曾经的总经理办公会的人以及其他员工,先按照考核制度把员工们的奖金数额敲定,再由李昂决定总经理办公会成员各自的奖金。直到这时候,我们才反应过来,经理办公会成员的奖金分配,没有规则。前两年的惯例,是李昂奖金最多,我的其次,另外几位高级经理金额几乎一样,仅低于我一点儿,我们从来没质疑过。

李昂接到杨不凡的联名上书,开始并没有任何举动,只是私下里把事情告诉了我,让我帮他想想怎么处理。等他把“高层”这四个人的奖金分配下来,金荆发起了另一波权威挑战赛,他把矛头直指李昂,说奖金分配毫无公平公正可言,他的奖金比李昂的少太多,居然和单单的一样。

金荆并没有像以往遇到不爽时那样,直接去找李昂讨说法,而是私底下和关系好的同事抱怨。他不开心,为什么他连续拿下那么多客户,三个月签下来的合同金额都够去年一年的业务量了,却只有那么一点奖金。有的兄弟提醒说,可以找昂哥沟通一下啊,昂哥是讲道理的老大。金荆叹气,不想和李昂争辩这些,他说他不是非得要多少钱,也不想食嗟来之食,只是心情不好,“不患寡、患不均”,让公司赚钱的人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太不公平了。他还心事重重的自言自语:公司到底在追求什么?

在杨不凡小分队的“逼宫”和金荆小分队的暗流涌动中,我毫无防备的躺枪了。谁说公司做大了才容易滋生办公室政治?小公司一样有。在办公室政治一点点侵蚀公司秩序的过程中,愚钝的我虽有察觉,但并没有预料到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我的关注点,仍然聚焦在公司业务如何发展的问题上。

为央企提供服务,自是福分,但这类服务是否可持续,我们始终存疑,如果有种业务,不是源起于监管部门或者主管部门的政策性要求,而是来源于客户内在的、自发的需求,这种业务会不会更有可持续性?

“小禾,最近怎么样?”吴总消失多日,突然发来微信。

我端详着手机,迟迟没有找到合适的回复。自从我亲眼看到了李小丫的感情失败,就一直对吴总有种莫名的畏惧。许久,吴总又发来一条信息:“裴经理和我提过,你们也在做财务尽职调查的业务,我有个朋友在保险公司,需要合作。”

这倒是让我喜出望外。

我回复说很感谢,单单曾经与智达最优秀的一支审计团队在一起做过尽职调查的业务,可以让她与吴总见面沟通。

一边回复吴总,一边告诉单单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一边,吴总回复说请我一起出席,见面详谈;一边,单单竟然说自己对这项业务还不熟悉,上次和审计在一起做了个项目,并没有太多太深的理解,建议换其他人负责。

一边,我向吴总解释说我特别忙,而且对这种业务是个门外汉,还是直接让业务人员去细聊更有意义;一边,我压着火劝了劝单单,关键时刻得往前冲,这业务线做好了就是我们未来的一根支柱,我们该转型了!

一边,吴总非要戳穿我,希望我不要总是故意躲着他,不要把他想复杂了;一边,单单解释说,就是因为我对此太重视,她才不敢担此重任,怕做不好砸了牌子,再挨骂,其他项目多苦多累她都愿意做。

我停下飞快打字的手指。既然单单这么为难,强迫她也没有好效果,公司里还有谁可以在这方面独当一面?这人必须是学财务的,还得是有魄力的。

拿捏之间,吴总发来了条长长的信息:“你相不相信,我现在对你只是单纯的珍惜。我对你很有好感,好吧,我承认我喜欢你。你很像我爱人,长得像,人生态度也像,我和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已经在美国呆了好几年,就在一个月前,她去世了;我们曾经很相爱,但都是工作狂,对理想执着、对事物较真,彼此错过了太多。如果说我和你之间一定要划定一条清晰的界线,那在她去世的那一天,我已经划好了这条线。我知道,如果我继续追求你,你会觉得我把你当成了她的替代品,这对你不公平。有些语无伦次了,你善解人意,一定懂我。”

时间在我眼前戛然而止,我的世界凝固了,从来没有一件事,让我如此混沌。关于爱与被爱,是个永恒的,美好的话题,又是个永恒的,沉痛的话题。

“小禾姐,吃饭去?”裴晓轻轻敲了敲门,把我从神情恍惚中拉了回来。

“不吃了,你们去吧。”

“怎么了?有心事?”

“让你负责一个财务尽职调查,如何?”

“这么有挑战,为什么是我?”

“因为,只能是你。”

裴晓没有追问,同意先去见见吴总,正好两人熟悉。我没有同去,因为我还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角色和心态面对他、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或许,他并不需要我的安慰,只是需要我懂他。

从此以后,我们之间的沟通似乎多了一些,但再也没有见过面。

裴晓的魄力遇上吴总的影响力,一单针对一家保险公司投资海外标的的尽调业务,谈得八九不离十。就在裴晓带着接到业务的兴奋和我商量项目人选的时候,金荆走进来,鼻子眉毛拧成一团地告诉我:李总很生气,问题很严重。

“又出啥事儿了?”

“我刚才听见他给吴总打电话了,说,以后业务上的事可以直接找他。电话里嘻嘻哈哈,心里不一定多生你的气呢。”金荆说完,拿了一颗摆在桌上的巧克力,神秘地一撇嘴,转身走了。

我还没屡清思路,李昂进来,直接问:“听说这个尽调要去加拿大?派谁?”

这生硬的、酸溜溜的、突然的问话弄的我有些语塞。

“呃,对。去多伦多,裴晓就是在那儿读的书,客户特别看中这一点。”

“我知道!还有谁?”

“陈默,还有刚从四大挖来的一个小朋友,原来做审计的。陈默在美国呆过一段日子,对北美也算熟悉了。还有,小丫财务功底不错,虽然没办法从珠海项目放出来,就做后台支援。”

李昂压不住火了。,厉声反问到:“三个经理!负责一个小项目?!”李昂压不住火了。

“昂哥,项目不算小吧?三十万呢。”裴晓有些得意,这个价格比一般审计团队的要价高出一节,而且尽调业务短平快,利润率高。

“风险管理六十万的项目也没派这么多经理一起上啊!”李昂一直站在门口没有坐下,就好像一坐下就喘不过气一样。

我觉得李昂真是不懂战略,就着急解释:“这可是战略性项目啊!这单做好了,一条业务线就成功一半了。”

“小裴,麻烦你先出去吧,我俩单独谈谈。”李昂显得非常严肃。

在我们俩的那段对话中,李昂单刀直入地指出,如此看来,杨不凡对我的投诉可能也不无道理,他希望我能注意影响,说我主观上或许没有私心,但毕竟我平时和某些员工走的太近,不是一起吃饭就是一起喝咖啡,分配项目的时候,会让别的同事怀疑我的初衷。

在短短几分钟之内,我对李昂的反驳,由多变少,最后到缄口不语。我在想,以后我是不是要独立一些?和“亲近的人”疏远一些?

当开始怀疑自己,我变得孤独了起来。

李昂体恤杨不凡,但表面上也给我留足了面子,他没有调整那伙人的奖金,而是答应杨不凡,以后多派给她项目,强调说:“如果以后对项目分配不满意,可以直接找我。”这看上去好像是个两全之策,但实际上却是个下下之策,杨不凡从此拿到了尚方宝剑,毫不收敛的在我面前狐假虎威,她在小团伙中,俨然一位主持公道的大姐大。好习惯的影响力微薄,坏习气的传染力极强,杨不凡觉得自己成了“钦点”的人才,各种大事小情都自认为“上面有人”,她的弟兄们也开始用各自的尺度试探着为自己争取各种合理与不合理的特权。

于是,我和李昂的争执,越来越多,为是否承接新业务而争,为某某项目派谁做项目经理而争,为给合伙人多少介绍费而争,为给谁涨多少工资而争,为公司新的logo是什么风格而争,为投入多少资源开辟IT审计的业务线而争……他说他是在维护团队的稳定,我说我是在坚守公司的秩序,当“稳定”和“秩序”这些描述价值观的词汇出现,自然而然,公司里开始分裂出不同的阵营,而这一切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危险的信号:团队里曾经的那个绝对权威已不存在,凝聚力就像一根老化了的橡皮筋,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彻底断裂。

在橡皮筋老化的过程中,做项目、赚钱是不能耽误的。李昂全面负责央企集团和七家子公司的项目,我更关注裴晓的尽职调查,这对于我们来说,是个极大的挑战。即使是留过学,回国后只要不用英语工作,英文水平就会下降,即便是为上市公司梳理过财务制度,而对财务报表的分析能力却有很大差距。好在几年的管理咨询经验,使得经理们对风险的识别和行业状况的分析都有了成熟的方法论。

裴晓他们面临的两个最大问题,一是专业英语水平需要迅速提高,二是财务分析能力要尽快提升。出国前的前期准备阶段,大家连续五天熬通宵,白天,谁困得不行了,就在会议室的沙发上打个盹。熬最后一晚的时候,我也在,帮他们梳理文件、找些补充资料。傍晚的时候,裴晓突然满脸眼泪和我说:“小禾姐,我要崩溃了,我突然觉得利润表有问题,但怎么都找不到问题具体在哪儿,我要搞砸了。”连困带累,咖啡已经不起正面作用,让人更加焦虑烦躁。

“没事,小张也没找明白吗?四大的审计肯定没问题。”

“我下午让她回家去睡觉了,我看她太累了,眼睛充血厉害,怕她坚持不到出国。”

“别着急,我找个审计经理来。”

当晚霞隐去最后一线光芒,一位经验丰富的审计经理救星一般赶了过来。我们奋战到凌晨四点,审计经理说了一句“搞定”,倒在沙发上瞬间睡着了。

“小裴,你怎么又激动了?”陈默见裴晓又满脸是泪,给她递过去一盒纸巾。

裴晓一张一张抽着纸巾,一把一把擦着眼泪,越说越激动:“哎,感慨,我失恋的时候,觉得自己很惨,后来我想通了;我爸把我信用卡冻结,我觉得特别无望,后来我爸也消气了。今天下午我急的,觉得这项目要砸我手里了,都快疯了,现在我又缓过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越说越激动。

“这些话,你还能有你哥我有发言权啊?你嫂子的事,我当时死的心都有了,还差点把房子卖了。但你说,你还能真去死啊?你就把自己当一死猪,用开水烫,越烫越光溜。现在,你嫂子还是病病怏怏的,俩儿子都那么小,我反而觉得过得挺好。”

“嗯,陈默,你的心态变化特别大,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我知道我变化大,以前我出差,我老婆帮我收拾东西,有时候落个一两样物件儿,我立马打电话把她吼一顿,现在,她帮我叠叠衣服我都特别感激她,那真是打心眼里感激。”

“陈默!加油!做完这个项目,你就有希望换辆车了!”裴晓一边擦眼泪一边打气。

听他们聊着,我的眼睛也有点湿润了。

“要啥自行车啊?老衲先行歇息,二位女施主请自便。”陈默说着,趴在桌子上,一会儿功夫,咕噜声此起彼伏。

在裴晓一行人远赴大洋彼岸那一天,春意正浓。我醒来的很早,在阳光满满的房间里,感受大自然的鸟语花香,想到我们已经纵身一跃,勇敢地进军到国际业务,精神为之一振,索性在早高峰到来之前出发。我以8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行驶,身后是东方的太阳,眼前是绵延的西山,打开天窗,感受远处飘来晨曦里的一抹尘土香。眼前,突然闪进来一辆黝黑的特斯拉,好晃眼啊,我正欣赏他的logo和流线型的车身,一眨眼,它微微一侧身,瞬间超过再前面的几辆车,我鬼使神差跟着它并了线,而它已经消失在我远及西山的视野里,这让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望尘莫及”!

咖啡,雏菊,四季如一。

电话响起,是朱总。

“小禾啊?到所里了吗?来我办公室,有重要的事和你商量。”

“小禾姐,我回来了!”小丫的珠海项目告一段落,春风满面,看来收获不小。

“太好了,回头聊哈,朱总找我有事。”

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