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自救

“创业公司垂死的时候从来不会有人救你,你得自己设法活下来。……创业,有人说是闯出来的,有人说是熬出来的,也许是‘试’出来的。”——《给你一个亿》

“不过,秋天一定要住北平。天堂是什么样子,我不晓得,但是从我的生活经验去判断,北平之秋便是天堂。论天气,不冷不热。论吃食,苹果,梨,柿,枣,葡萄,都每样有若干种。至于北平特产的小白梨与大白海棠,恐怕就是乐园中的禁果吧,连亚当与夏娃见了,也必滴下口水来!果子而外,羊肉正肥,高粱红的螃蟹刚好下市,而良乡的栗子也香闻十里。论花草,菊花种类之多,花式之奇,可以甲天下。西山有红叶可见,北海可以划船——虽然荷花已残,荷叶可还有一片清香。衣食住行,在北平的秋天,是没有一项不使人满意的。”最爱北京的秋天,爱到不敢用语言描绘,唯恐煞了风景,只有用老舍先生笔下“北平”的秋天来抒怀。

那年,北京的秋天依旧美到醉人心脾,但我们的心情怎么都爽朗不起来。在本该丰收的季节,大家却看不到希望。

审计团队的同事们,顶着各种压力奔赴项目现场,为一年一度的年审铺路,他们期待着在这青黄不接的年份,淘金般地淘出一点儿口粮。从事审计这种国家强制性的业务还算好,虽不求富贵,但生存还是可以保障的。与之比起来,管理咨询业务就没那么容易了,这类服务不是客户“刚需”,在年景不好的时候,真的可能断水断粮。IPO关闸,上市公司数量没有增加,导致为上市公司提供的服务也没有任何新增,老客户又不可能年年月月需要出管理建议书和评价报告,仅剩下几家国有企业客户,由于上级集团的要求,还用我们时不常地提供些帮助,但项目费用越来越少。

中期奖金没有发出来。

我再也找不到什么途径去筹措资金了。

MBA的公司金融这门课,老师会提到很多种公司融资的方式,我们一个也用不上。贷款?银行不可能贷给我们这种没有“信用”的小公司;发债?开玩笑;找投资人投钱?公司既没有成长性,又没有人会讲故事,我们就是掉进河里的那个拼命扑通的人,即使是“天使”,也得观察观察这人是不是身强体壮、值得援救,若是弱不禁风、体弱多病的,他恨不得一脚把你踹到更远的地方。

没有业务的日子,人心惶惶。小公司和大公司不一样,几十个人的团队,一点儿风吹草动很快就全员皆知。像我们这种机构,最怕的就是见到大家“济济一堂”的红火,那意味着没有项目做。

根本没有人像我们期待的那样,总结各行各业的特点、整理各个客户的管理精髓和风险点来搭建知识体系;也几乎没有人像我们以为的那样,在公司危难之际献计献策,抱团取暖。静心想想,我也能理解同事们的状态,他们只是公司的普通员工。每个人工作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马斯洛的需求理论将人的需求分为几个大的层次,而对于企业中的员工而言,除了这些普适的需求外,他们在不同的阶段有着不同的主导需求,比如:

新入职场的员工,主导需求是学习到新鲜的知识;入职三年左右,大家的主导需求倾向于明确自己的职业规划;工作了五、六年后,会把薪酬看得更为重要;工作了八、九年的,主导需求多半变为了获得成就感和话语权;在职场上奋斗十二年后,人们期待享受一种归属感;而十五年的职场老将,八成把收获尊重感看做人生成功的标志。

我们公司里,以工作了五、六年的员工为主,也有一些职场新人,几位高级经理是八、九年工作经验的。没了业务,士气低落,新人不被新知识包围,想赚钱买房养家的领不到奖金,金荆这种“老人儿”捕获不到成就感,表面上的话语权也引来了上上下下的争议……

那段日子,一种奇怪的现象滋生起来,大家每天上班,多半时间会三五成群的海阔天空,有时候开怀大笑、有时候窃窃私语,然后风言风语开始流传起来,公司里不知不觉分成了两三个派系,有的站在李昂这一边,有的站在金荆这一边,还有的又好像不知不觉成了我的“亲信”,喜欢在茶余饭后的时光里和我闲聊,聊着聊着也会抱怨起金荆或者李昂的各种不好。

提离职的人从一个两个变成了三个四个,从三个四个变成了五个六个,就像患上了流行的传染病。我和李昂有些心慌了,建立起稳定的团队来之不易,好不容易聚拢了几十个人,我们都特别害怕失去员工。记得有那么整整一周的时间,我什么工作都没干,除了和员工聊天。各种循循善诱、各种苦口婆心、各种语重心长之后,至少,我们认为还不错的员工没有人再提离职了。但我知道,大家心里打鼓。

大家心里打鼓,不是因为没有钱,而是因为看不到希望!春节之前那一次现金流危机,没有引起大家明显的抱怨或者离职潮,是因为大家还心存希望。那时候只是没有现金,但我们有业务、有客户、有即将成立的新公司、有事务所老板的投资、有骨干力量的承诺。

我和李昂心知肚明,如果公司不拿到新业务,离职潮的停顿只是暂时的。而市场行情如此,我们是要继续维持现有业务类型,还是要另辟蹊径尝试转型?纵观国内一些知名的管理咨询公司,几家“培训+管理咨询+资本”类型的,紧跟资本市场的脉搏,似乎很赚钱,很高大上,不过从我们团队的组成和公司资源池看,效仿这样的公司还远远不到火候。我们,该把公司定位成什么样子?“战略”这个词,又转了回来,真真切切的站在我们面前了。金荆坚持要求李昂作为公司“老大”尽快制定战略,这成了李昂心里的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我希望能帮他找出一条出路,不仅是为了他,更是为了公司和我自己。

李昂和我经常会探讨要不要开拓新的业务,想来想去,这事儿势在必行,就连智达也把战略的核心描述从“专业化、国际化”,改成了“多元化、国际化、专业化”,可见,多元化是大势所趋。

我们把思绪放回到起点,为什么要带着队伍来智达?公司的天然优势就是依靠着一家国内一流的会计师事务所。我总有一种预感,事务所肯定还有什么资源没有被我们开发出来。或许,我们可以依托智达的客户群,为客户提供审计之外的咨询服务,包括人力资源、战略咨询?或者,我们就做事务所合伙人们的跟班,分他们的一杯羹,做些和审计相关但不重合的业务,比如IT审计、财务尽调等等。

我们每次讨论的差不多,都会和金荆、单单说说,单单一向没有什么意见。金荆一直是“行!”等到我们真的遇到相关的业务想接又不知道让谁带队的时候,金荆总是会说:“什么?战略咨询?这个咱们做不了!”“什么?人力资源管理,咱们做不了!”几次下来,李昂不满了:“你不是说啥都可以吗?”金荆也不满了:“我是说可以,但还是得有个定位吧,到底做啥啊?得想明白了啊,咱们不能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

如果“咱们做不了”,那就引进新的人才来带头做,可因为“囊中羞涩”,我们看中的人又请不起。我们花了大量的时间招聘人才,效果很差很差,索性,找猎头帮忙,不过,一听到猎头的中介费,我们就头皮发麻、望而却步了。我好不容易把亲和力展现到极致、把公司未来的前景厚着脸皮一顿吹,终于吸引来了一位从中软辞职的经理,让他来牵头开辟IT审计业务线,都已经签了劳动合同,第二天他就被华为轻松加愉快地、以三倍薪酬的开价挖了过去。这真是小公司的悲哀!谁都知道伟大的公司要用精英人才,问题是你请不请得起?

金荆又在质疑了,IT审计根本不赚钱,你们费那么大劲招那种人干嘛啊?

“金荆,你不要老是在我面前说‘不’,你觉得你总这样有意义吗?”李昂已经忍无可忍了,他撕开了一袋麦斯威尔,猛地倒进杯子,拎起壶把冒烟儿的开水灌进咖啡杯,环顾了四周没有找到搅拌棒,索性把装咖啡的塑料袋折成一条,乱无规律地搅和起来。

我也不喜欢听金荆的夸夸其谈,他继续滔滔不绝了一番我一句都没听进去。我坚信创业是“试”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坚信管理是实践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

但金荆一句话把我和李昂说得哑口无言:“那李总,你觉得,我是以后不说话好呢,还是把真实想法坦诚布公地说出来好呢?”

李昂喘着粗气,端起咖啡就喝,烫得大叫了一声。

金荆还继续添油加醋:“昂哥,招不来人很正常,自己的人好好用起来也行,你们提到财务尽调,咱们也不是没人啊,单单不是注册会计师吗,她不刚做完一单邱总的尽职调查吗?”

我们心里都明白,金荆这是在煽风点火。邱总请我们参与的尽职调查项目,由单单带了两个年轻的顾问做完了,可惜,单单不觉得学到了什么,无论从方法论还是工作流程,都没总结出个所以然,这让金荆抓住了单单又一个把柄,说以前认为单单只是不太会带队,现在看来就是能力有问题,怎么一个学会计的科班出身的人,搞不定这么简单的尽职调查的项目呢?

自从陈晨离职后,“三足鼎立”的高级经理阵容缺了一角,金荆和单单的矛盾冲突也越来越明显。

没有业务的日子,一切麻烦都被放大镜放大了。内忧不说,外患也来光顾。

税务局突然说要来核查我们公司是否有独立的办公场所,说公司注册的时候就该核查,那时候他们太忙,刚忙完一阵子,忙归忙,但不能失职。我们只是租了事务所偌大个办公区的几十个工位而已,根本没有“独立”的办公场所!费心思找关系找人去和税务所的办事员“沟通”,协调事务所好几个部门,腾出一间独立办公室作为财务室,连夜赶制了一块写着夺目的公司名称的牌匾挂起来,像恭迎圣驾一样接送税务所的“领导”,好茶好水果招待了一番,见“领导”要走,还得悄悄塞过去一张购物卡以示感谢,这也免不了被税务所的办事员数落个没完没了,说我们如何如何不规范,好在,检查算是过关了。

送走了“领导”,我一路轰着油门回了家,边开车,边烦,一看到有人加塞就气得直按喇叭。到了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脸也不想洗,饭也不想吃,就一个字:烦烦烦!

这个节骨眼上,陈默主动请缨带头开展IT审计业务,这为我们眼前苍白的秋景增添了一点点温暖的色彩。很不可思议,陈默和以前相比,变化太大了,以前的陈默,和“主动”二字搭不上一点儿关系,自从他爱人生病死里逃生以来,他就跟基因突变了一样。

“小禾,我能和你谈谈吗?”陈默神秘兮兮地找我。

我心里犯嘀咕:“可以啊,你啥时候变得这么正经了?”

陈默更神秘了,用一只手笼着嘴说:“这儿不方便说话,请你喝咖啡去?”

“啥秘密啊?你那么穷,还是我请你喝吧。”越说我越好奇。

我们在星巴克找了个角落,陈默和我讲了他决心牵头做IT审计业务的想法。

“我还以为啥事呢,跟特务接头似的。”我说我已经知道了,也支持,需要人我去招,需要钱我尽量想办法,需要事务所哪个部门配合我去协调。

陈默还是一副神秘特工的架势:“我需要客户。”

“嗨,你就别那么小声了,需要客户那是肯定,咱公司都需要客户,不光是你。”

他环顾了四周继续提要求:“我就和你直说了吧,我想让你带我去见各个合伙人,谈项目合作。”

“这个我也支持,不过你找我不合适,你该去找李昂,谈业务得让他带你。”

“找过了,他鼓励我自己去拜访合伙人,说合伙人都很nice的,不用他出面。”

这么说我就觉得不理解了:“啊?为什么啊?”

“是啊,小禾,你说为什么啊?我就一个小经理,我去拜访合伙人,地位不对等啊。”

我也下意识地环顾了四周说:“他不去,我去更不合适”

“别啊,对合伙人,你比他熟悉,再说怎么说你也是公司的副总,跟合伙人能说得上话啊。”

“我是说,他都不去,我去,算怎么回事啊,你要是我老大,你乐意吗?”

陈默抓住我的话茬立刻说:“乐意,乐意,拜托你了!我老婆常年吃药得花钱啊。你就菩萨心肠当作帮我赚钱了。”见我没说话,他接着说:“李总不喜欢和人应酬,这点大家都看得出来,让他改个报告他眉飞色舞,让他拜访合伙人就跟给他灌黄连汤子似的。李总总是一遇到不喜欢干的事就躲。可他是公司老大,遇事得往前冲才对啊。如果他不冲,公司总要有人冲,你说呢。”

陈默的爱人虽被死神放了一码,但需要常年服用激素类的药物控制病情,吃得多了,已经有股骨头坏死的迹象,想到他无法工作的爱人和两个儿子,我就一个希望,希望陈默突然变得特别特别有钱。

走出星巴克,刚好撞见了杨不凡。

“小禾姐,陈默哥,怎么不请我喝咖啡啊,这就走了?”

杨不凡的脾气,我们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领教了。她回到办公室就开嚷嚷:“刚才撞见小禾姐请陈默哥喝咖啡啊,你们都没这么好口福吧?”

我答应陈默会支持他,但不会冒然带他去见合伙人,我需要和李昂沟通。李昂说:“这里说话不方便,我请你喝咖啡吧?”

“你们这都什么情况?办公室里说话怎么不方便了?咱俩要交易军火是怎么着。”

“没听员工们私下议论吗?咱俩天天关着办公室的门说悄悄话,说咱俩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噗嗤!”好可笑。我眼前满是长舌妇的影子,看来员工们真是闲极无聊了。我说,就算我俩悄悄溜进咖啡厅,大家照样议论,议论的更厉害,别去在意这些了,赶紧谈正经事。

李昂只好关了办公室的门,给我倒上一杯上好的大红袍,解释了他的想法。他说金荆分析过,IT审计不赚钱,风险大,不建议花大力气去做;李昂本身对陈默挑头做这件事也不看好,他对陈默的能力水平本就持怀疑态度,“他要是做不好,岂不是砸了咱们的牌子,以后合伙人谁还敢给咱们业务啊”。所以,李昂表面上支持陈默,但又不采取实际行动,我就被夹在了中间。

我只好缓兵之计,一方面不能公然反对李昂,一方面又不能打击陈默的积极性,我让陈默给我拿出个方案,总结一下这类业务在其他事务所是怎么做的,收费情况如何,再分析一下智达的客户特点,看看可以从哪些合伙人入手。我祈祷在他完成调研之前,能找到更合适的时机推进此事。

就在大家勒紧裤腰带,犯愁怎么过冬的时候,朱总的一通电话让我们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他让我和李昂第二天早上,跟着他一起去一家央企集团拜访财务部部长,说“有大生意可以做了”!我开心的简直想放一挂鞭炮,而李昂好像并不兴奋。我以为他比较谨慎,毕竟只是初次洽谈,又不是签合同。不过裴晓想得复杂,她觉得李昂不高兴,是因为朱总直接找我,而不是按常理给李昂打电话。我想了想,也是啊,怎么洽谈业务要叫上我,是有点突然。

哎,好麻烦,心累,以前做董事会秘书要整天揣摩各位领导的真实意图,难道现在创业,大家都地位平等了,还要时刻小心翼翼地琢磨李昂的心思吗?

当天晚上,我加班到很晚,请一位设计师朋友精修了原本不太精致的公司宣传册,等打印社的人送来散发着墨香的册子,窗外下起了雨。北京的秋天,雨不多。我望着飘零的落叶,感慨时光匆匆。无奈中,拍了张雨景,发了条朋友圈:一叶知秋,谁解我忧?

朋友们纷纷评论,有的说“有哥呢!”有的说“阳光总在风雨后”,有的说“唯有杜康”,有的说“玻璃反光了”,只有重实效、有逻辑的IT男刘天星问了我一句:“什么忧?”我说:“车限行,加班,下雨没带伞。”“我也加班呢,正要走,一会儿给你送一把去,反正也顺路。”

消失了好久的吴总突然给我发来私信:“看样子你在加班?”

“对。”

“女孩子不用这么辛苦。”

我没回复。

“我在和证监会的领导吃饭,不如一会儿接你?”

我心里一哆嗦,一下子把手机扣在桌子上,平静了一下又拿起手机回复到:“不用,有人接。”我立刻回复。

在雨夜见到刘天星,感觉很轻松。一路上,刘天星的话题依旧是创业,他说刚才加班是在做自己的产品,做自己喜欢的事,永远不会觉得烦、觉得累。如果再找到一个客户,他就从现在的公司辞职,正式创业。他还特别认真的问我们对“烂笔头”有啥改进建议,我停下脚步,仰起头看着他写满希望的眼睛,说了一句比秋雨还寒心的话:“哎,我们基本没怎么用。”寒心的倒不是刘天星,而是我自己。

刘天星很认真地建议:“得给员工开个会,引导大家认识到知识积累的重要性啊!”

“嗯,得引导。”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并不这么想。就像还没有孩子的人,总能说出一堆一堆的教育理念,等他有了孩子就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并不是因为理论没道理、或者理论与现实差距大,而是人们常常没有把理论与现实情况精准的匹配起来。

我们都知道知识积累的重要性,但真实的世界里,要看这个重要性与谁相关。“说教”本身的力量非常苍白,绝大多数员工关心的是能不能拿到真金白银、或者能不能得到可以换钱的项目经验,谁会在意本不想服役终身的企业,在未来的五年、十年是个什么样子。

推动知识积累的动力大概有两种,一是设计一个制度,以实际利益进行员工激励,比如发奖金、评优秀,二是团队核心成员思想统一,齐心协力,身先士卒带头执行。但我们没有设计制度,那个节骨眼上,我们已从“求发展”,退回到了“求生存”,更急迫的是找客户、找项目,好像这一切,早已被金荆点破过:“都揭不开锅了,还搞什么烂笔头啊。”而这,也恰体现了,我们也不具备第二种动力。

但我没和刘天星继续讨论这个,等他自己“有了孩子”再慢慢体会吧。

回想起来很有趣,作为一个闯进创业门槛的人,我从来都没有过创业者的那种热血沸腾的渴望,反而是刚刚蹒跚到创业门口的刘天星,就像一个贪玩的孩子,在游乐园大门口望着里面的旋转木马,痴迷得目不转睛。

刘天星高我一头,脸上最有特点的是大大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他本来不怎么爱说话,但一谈到创业就滔滔不绝,字字句句发自肺腑。在他眼中的创业者,就是那个把自己喜欢的事做到赚钱的人,重要的还不是赚钱,而是做自己喜欢的事。

第二天的洽谈在朱总与对方老总的谈笑风中顺利结束,我们竟然真的拿下了这个客户。朱总高兴,表扬了我准备宣传册的有心,表扬了李昂介绍项目经验时的专业,不过,朱总闲聊时的一句话,足以让我明白,这单业务能谈成,绝不是因为我的有心,也不是因为李昂的专业,而是因为朱总“前几个月帮部长家小升初的儿子联系好了人大附中,还真是费了大劲!”

“好了,客户我帮你们拿下了,接下来怎么干,就看你们自己的啦。啊,李昂,小禾,年轻人,错不了!”领导说完,伴着一声洪亮的大笑,开会去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独立服务央企集团,以前在肖总手下的时候,李昂做过几家央企项目,但那时他只是项目经理。服务央企集团,难度远超想象。我们以前认为,做项目最重要的是专业,后来发现并非这么简单,和一般的上市公司不太一样,对于央企,更重要的是懂得如何“服务”,如何投其所好地维护好客户关系,如何认准谁是最核心的人物并想尽办法搞定他。

第二次与集团碰面谈项目计划的时候,李昂带着金荆同去,我没有参与。他俩回来的时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李昂闷闷不乐,金荆不吐不快。

“朱总不是说拿下集团了吗?今天一谈才知道,拿下集团,就是说我们可以进场为集团领导们服务了,不给钱的!”

“这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听说事务所那些服务央企的合伙人,大多都是免费或者低价服务一阵子,再签合同落实项目款的。伺候领导嘛。”

李昂和金荆都瞪圆了眼睛看着我,好像他们很惊讶我居然一点都不惊讶。

“怎么了?不是吗?我也是听合伙人聊的啊,有些集团总部本来就不是盈利中心,他们会给中介推荐下属单位做具体业务,下属单位给钱。”

“小禾姐,说得没错啊,你怎么知道,今天集团领导就是这么说的。”

我得意了:“嗯,我们先要帮集团制定一整套风险管理的推进方案,他们再在集团26家下属单位展开实施。”李昂补充:“还有,集团让我们先搞一个招投标方案,要求有4家中介机构入围,26家下属单位,由4家中介一起做。”李昂忧心忡忡,这工作量可不小,等于我们要白白给集团提供至少两个月的服务,白白的。

我却激动的不得了。“不白服务啊,这是好事啊,这还不叫拿下了啊?”我激动的不得了。听事务所的董事说过,对于国有企业,只要你“服务”的好,他们不会亏待你,虽然开始见不到钱,但“领导”不会忘了你,他会用各种办法还你的人情。

服务好集团,我们就抢占了先机,就连招投标方案,都可以为我们自己量身定制。

“好吧,就算你说的都对,这个项目的体量太大,很多员工都要扑上去,资金这么紧张,咋整?”

“好办啊,你说朱总费那么大力气搞定集团领导,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可怜咱们咨询公司?估计审计业务才是朱老大真正盯上的呢。听说按照规定,为集团服务的会计师事务所明年就要被轮换掉,咱们是为审计抢客户打前站呢!”

好像我太兴奋了,反而让李昂有些烦躁,他一再追问我然后如何。:“So?”好像我太兴奋了,反而让李昂有些烦躁,他一再追问我然后如何。

“So,你可以去向朱总申请三个月的运营资金,我们和事务所同甘共苦!以前去要钱不好意思求施舍,现在可是名正言顺求共赢啊!”

金荆伸出宝贵的大拇哥称赞说:“小禾姐,高啊!”金荆伸出宝贵的大拇哥,能得到金荆的赞扬,也是不容易的。

“嗯,明白!你说的有道理!”李昂也面有转色:“申请资金的事,还是你去吧,我看朱总对你印象很好。”

“啊?”

“啊?”之后,我说:“好!”

我没有像以前那样对李昂的习惯性逃避耿耿于怀。就像一支走在迷宫里的队伍,将要弹尽粮绝的时候突然发现一扇通往出口的大门,谁都不会计较该由谁去推开门,只要大家能得救,谁多出一点力算得了什么。

有一部风靡全球的电影叫“黑客帝国”,里面的男主角被召唤去拯救人类时问到:“我该怎么做?”他得到的回答是:“你不用知道该怎么做,只要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够了。”

明白为什么去做一件事,要比明白怎么做重要得多。无论李昂如何,无论事情难易,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能够实现团队目标的事,就要去做。我不再是“为了李昂”,我努力,是为了我自己,我想让公司生存下去,想到这儿,那些委屈和不平衡都变的一文不值。

在好的时机做一件对的事,成功顺理成章。朱总痛快地批了我的申请,当着我的面给财务经理打了电话,嘱咐此事需办妥。估计,财务经理在电话里提醒领导事务所资金也很困难,朱总几句语重心长的话,让对方没有继续辩解。领导的话里,流露出“苦谁不能苦孩子”的情怀,我们这支先遣部队就像他播下的一枚种子,我们的番号叫“希望”。

然后朱总以他惯用的语气鼓励我:“小禾啊,年轻人,错不了,好好干。今天你和我一聊啊,我看出来了,你很理解我的思路和意图,你和李昂务必要完成这个艰巨任务啊。有什么困难,随时找我,我就是你们的后盾。”

工作量大,人手有限,我又一次上了前线。在为集团“白白服务”的两个月里,我们毕恭毕敬地访谈每一位领导,字斟句酌地写每一份报告,小心翼翼地做每一张表格。大家私下里经常感慨三件事,一是在集团办点事可真是得有过日子的心啊,一个从下属公司借调来的副部长,办一张门禁卡要等一个月,一个部门要换一台电脑,等审批下来已经过了一个半月;二是央企真是人才济济的地方,在集团总部,随便提到一个中层干部,都多才多艺并且有着非常不错的学业背景;还有,央企的午饭,伙食太好了!

MBA管理经济学的教授是个特别敢说话的牛人,他的学术论文在国际上有着很大影响力,但他在我们的课堂上从来不讲理论知识,他说西方成熟的微观经济学对中国没啥用,中国有中国的特色,在中国,要讲政治、懂人性。我们全班同学都记住了他的经典语录:中国实行双轨制,在中国做企业一定要学会“制度套利”。回想起我们公司曾经在国资委文件带来的制度红利中,为“体制内”服务,真是歪打正着走对了套路。其实那时候,我们只是为了抓住一线生机。

李昂的压力是最大的,他是我们的最高指挥官,不仅要做项目规划、出实施方案,还得负责审核报告,在适当的时候、适当的场合向集团领导做汇报。那两个月,他瘦了十斤,不说别的,光是改报告,就经常熬通宵。给集团领导的报告,和我们擅长的给上市公司的报告风格迥异,在开始的一段时间,我们的各类报告总是被主管部长打回来大改。因为:我们的行文太直白,没有文采,不懂得“抑扬顿挫”,更不懂得“客观、全面的分析问题”。说白了,客户要求我们在报告中前一半的行文都要以肯定、赞扬的语气,先陈述集团各部门工作的喜人成绩,随后,才可以“适当地”提出问题和“恰到好处的”解决方案。

兢兢业业之后,我们在入围招投标中顺利中标。全公司上下欢欣鼓舞,像打赢了一场硬仗,信心倍增。其实中标一点儿都不值得欣喜若狂,这个结果在朱总为集团领导搞定他家公子上学的时候,就基本定格了。入围之后,难题才刚刚浮出水面。

为集团总部的服务告一段落,我们全体撤回。负责与我们对接的副部长找到李昂,希望我们派出一两名高级别的顾问,继续到他们公司现场办公,协助他们推进下一步工作。我们懂,这就是要求给他们配个干活的人。我们经历了两个月的磨练,也稍稍懂了一点点伺候央企客户的套路。虽然有些经理对此很反感,但能“打入敌人内部”对我们来说是极好的机会。

配给总部的这个人,一定要有间谍的特质,沉稳、聪明、善于沟通、有洞察力,胆大心细,能及时准确的向我们传递情报。要是这人是个女人,一个眼神就能迷倒千军万马,就更好了。

杨不凡得知此事,毛遂自荐,被我婉言拒绝。李昂倒觉得杨不凡可以一用,她很聪明,表达力强,工作效率很高,人长得也不错。我私下里提醒李昂:“她优点多,就一个缺点,足以要命。”

“哦!明白了,你说的对。”看起来我俩还是蛮有默契的。

我故意问。:“你明白啥了?”我故意问。

“咱俩写下来,亮出来看看?”李昂心情不错,提议玩个游戏。

我俩拿出纸笔各自写下杨不凡那个致命的弱点——

“口无遮拦”

“嘴没把门儿的”

我一看李昂还真就了解杨不凡的弱点,就不解地问:“李昂,你知道杨不凡这种性格,早晚要出问题的,你,怎么还那么欣赏她呢?”

李昂双手抱在头后,身体往后仰着,望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说:“不是你和我说过吗?用人都要用长处,扬长避短就行啊。杨不凡是我见过的,最聪明、工作效率最高的员工,很有潜力。”

我俩还不约而同的想到了裴晓,立刻把她叫来商量,裴晓一口答应。

“我只有一个担心,”李昂半开玩笑地说:“你别被集团食堂的饭菜引诱的不愿意回来。”此话一语双关。

“李昂,别人或许可能,但小裴肯定不能够啊,她要是想进国企工作,还用等这种机会,以她家的实力,早就进去了。”

“小禾姐,你懂我!”裴晓仰起头,挑了挑眉毛,原本是不屑一顾的,但嘴上还是很低调地说:“昂哥,放心,人各有所志。再说,我要跟您学习的东西还多,没学好我哪儿都不去。”

接下来的日子,是集团下属单位“选秀”的阶段。26家子公司,根据集团下发的“工作实施纲要”,与入围的几家咨询机构双选,商谈合作、敲定合同。不知道以前皇帝选秀是看中什么,我们那次算是明白了,你长的再漂亮、再端庄也不行,你得主动抛个媚眼儿、招招手、撩撩衣袖,高冷范儿被选中的概率是很小的。

裴晓的情报不断传来——

几家潜在客户打算过完年再开展工作;

有的子公司已经明确指定了要用某家咨询机构;

有家咨询机构的市场部老总已经私下拜访了集团某部领导;

有家咨询机构派出了公关部,一帮美女宴请集团某科室的全体领导(央企的员工,无论职级高低,都是我们的“领导”)K歌……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们依旧没有拿到任何子公司的项目。

每当大家问起李昂这件事,李昂都一脸阴沉:“我正在和集团领导沟通。”

一天早上,公司所有参与这个项目的经理都聚集在会议室,等着李昂就当期情况做一个总结和评估,并对下一步工作做一个部署。这次会,不是李昂召集的,而是金荆联合经理们发起的。由于集团不会指定哪家机构服务哪家子公司,需要我们自己公关。一开始,同事们一直在等李昂宣布好消息,却迟迟等不来,金荆着急了,他联系好所有的经理,然后把结论告诉我:“小禾姐,咱们得开会讨论一下了,李总再这样不作为,我们就真是白忙活了。”其实我心里也这么想,于是没有丝毫质疑地答应了,只是建议,金荆和李昂好好沟通一下,不要惹得李昂动怒。

开会那天,李昂姗姗来迟。他穿着一身灰白色的肥肥大大的GAP,刚一走近红褐色的会议室大门,还没等坐下,金荆就立刻汇报情况。大家互相壮胆,纷纷倒出心里的焦急和不满。甚至有些人直接问:李总,最近都在做些什么?

李昂一时没有说话,他叫来助理,烧水、泡茶,脸色暴露了他愤懑的心情。看着他那张脸,处处刻着“憋屈”,已经为项目战战兢兢地苦熬了两个多月,胜利的果实,被别的咨询机构乐呵呵的摘了一个又一个。他熬夜、失眠、紧张、焦虑,他把每一份报告改到接近完美,把每一次汇报做得绘声绘色、有理有据,他的专业水准不断受到集团领导的称赞,他也没有忘记过第一时间把荣耀和团队分享。怎么一转眼,事情变成了这样?几天的功夫,公司就从一支士气大振的钢铁部队,摇身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金荆很自觉地主持着会议:“小裴,你说说。”

裴晓看出了李昂的脸色,不敢放肆。简单转述了集团领导的意思,说我们工作出色,很敬业,很有专业精神,集团予以肯定,但是下面的子公司是否能与我们签约,需要我们主动出击、积极公关,集团不可能直接推荐哪一家咨询机构。

“小裴,你不用这么委婉,在央企才呆了几天啊,就这么娴熟地用上他们的套路了?你是怎么和我的,现在大家都在,这个项目生死攸关啊,有啥不好意思说明白的。”金荆一向主张“咱就说事儿”,他已经不耐烦的捋胳膊挽袖子了。

几位同事感觉情况不妙,依次起身,有的去洗手间,有的去倒水,裴晓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说:“很多情况,我也已经和昂哥沟通过了。”

金荆忍不了了:“大家赶紧的,回来好好开会。”

李昂抽烟、喝茶,香烟的烟雾和茶水的水雾搅合在一起,袅袅上升,正如他在努力压制的不断上升的肝火。

“李总,我只是说事儿哈,你不要想多了,咱们得好好说说下一步咋办了。”

“你说!”

“集团部长的原话:你们李总太嫩、太书生气了,开公司不是你们这个玩儿法,不能光顾着写报告,不懂谈感情,你看看人家谁谁谁,公关能力多强,要不你们也物色一个懂公关的,否则活儿干得再漂亮也没人买账啊,我都跟着着急。大家听听,客户都跟着咱们着急。”

“难道我他妈的不着急吗?!”李昂把茶杯“duang”的一声拍在桌子上,爆发了。

我见势不妙,赶紧缓和了一下气氛,我认为必要请朱总出面继续做集团总部的工作,朱总就是事务所的公关大师啊,朱总可以请集团的人给咱们各个子公司负责人的联系方式,大客户他帮咱们联络一下,一般的客户,可以让李昂亲自出马搞定。

李昂打断我的话:“第一,没有必要让朱总出面,这个项目他已经交给我们了,不要动不动就把问题推给领导;如果啥事都指着领导一个人,要你们干嘛吃的!第二,没有必要由我亲自联络各公司,你们都是项目经理,我的一向原则就是充分信任和授权,啥事都我一个人干了,要你们干嘛吃的!”

“这个节骨眼上,也不算是动不动就把问题推给领导吧?”我也觉得搓火,他冲我发飙干嘛啊,我压着不满提示局面的紧迫性。

“李总,我们都是项目经理,你才是总经理,我们和子公司的负责人说话不对等啊,这点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该老大负责的事,你不能随便授权给我们啊。”陈默也不再沉默了,这是他第一次当众顶撞李昂。

李昂没好气的把其他项目经理一一批评了一顿,说大家不够有担当,关键时刻不往前冲,有责任都往他一个人身上推。

金荆面不改色,继续发表高论:“也对,不能什么事都往你老大一个人身上推,你和小禾姐可以一起想办法,毕竟你们是咱公司的最高领导层。我觉得小禾姐说的不无道理,必要时刻,应该找朱总出面。”金荆边说,边直勾勾的看着我。

我心想,金荆你是不是还在为当初没给你第二高的股权份额记恨在心啊,处处不让我好受。

我正在倒吸凉气,只听李昂更急了:“小禾,你觉得合适,你去找朱总帮忙吧。”说完,他死死摁灭了烟头,起身愤然离开。

又是那种熟悉的鸦雀无声。大家安安静静的听着彼此的心跳声,似乎听到一个人的心跳比谁的都快。

我去就我去!我就不信了,这年头,不懂得寻求帮助还能成事?

虽然一肚子气,又想到李昂的处境,我还是打算和他化解一下当天的不愉快。我发微信安慰了他,他回:“我已经尽力了,金荆有点过分。我每一句话都不是针对你,别往心里去。”

“不会的,我心宽。我还是去找朱总帮帮忙吧,他也非常关心这个项目。”李昂久久没有回复,到了晚上,回了一条:“你定。”